热血青春
北果
80年代中期,我居住过的村子的原始森林,成为了国家林木开采的重点区域。父辈们曾经为国家建设奉献过他们的青春,虽然他们身居低层,但他们却经手着森林开采的第一道作业。
海拔1800多米的大王山,(当地称西大裕,下属山脉还有小大裕山)生长着千余种珍贵林木。常见以及知名的品种包括,红松、落叶松、柞树、水曲柳、黄柏、白桦、桦曲柳、白杨、火杨等树种。其中特别珍贵稀有的就是杉松(这里读做sha,一声)。村子的周围,到处都是杉松树。村子也因此而得名——杉松岭。
每年冬季,大雪皑皑覆盖满山的时候,就是父亲最忙,也是最遭罪的一季。天还没亮,父亲就顶着严寒早早起来,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家里的大黑马喂上。80年代的冬季很冷,常常零下40几度,我被父亲屋里屋外忙碌的声音惊醒。朦胧的睡眼还没睁开,就看见父亲套好了大棉裤,高筒的毡靴直到膝盖,厚厚的大棉袄外面还裹着羊毛坎肩,脖子上围着一条灰褐色的毛围脖,头戴军用的棉帽子,做好了进山前的准备。母亲准备好热腾腾的早饭,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吃食。那个年代的生活水平可想而知,除了粗粮,就是咸菜,饭桌上再没有更好的伙食。铝饭盒里仅有的米饭,加上两个炒鸡蛋便是父亲在山中的午饭。
饭后,父亲抓起一根很粗很结实的大绳盘在腰间,拎着斧头,肩上扛起一把双人拉拽的大洋锯,牵着马和一群叔伯们进山了。冬天里的东北林区山路很难走,大雪没到膝盖深,深一脚浅一脚全靠摸索。天气寒冷,父亲和叔伯们的下巴上挂满了厚厚的霜,围脖上结满了冰溜子。就这样,气喘吁吁的一队人到达班号的楞场。(当时林场开采任务,十几个人为一个班,每个班负责一片林子的采伐,称作为班号,楞场指的是,木材堆放的地方)。
楞场几乎都在山里最高的地方,每天的作业就是将红油漆画好标记的大树用洋锯放倒。放树,是有很大讲究的,父亲是锯手,他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树稍,树稍分阴阳面,阳面茂盛,阴面略稀疏,这也就确定了树的倒向。确定好倒向,两个人就开始扯大锯了,够林场规定的尺寸就需要从根部拉起,叔伯常常是坐在雪地里放树。累了就换个姿势,跪在地上拉锯,很艰苦。树快接近倒的时候,大家都开始警惕了,听响也是学问,大树最后连在一起的部分不多时,大树主干就会发出“哽哽”的声音,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声,叔伯们迅速的躲闪开。只见大树缓缓的向地面倾斜,树的枝杆与周围立挺的树木发生摩擦,刮的树枝断落,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最后,被放倒的树木,“扑通”一声倒在大雪中,震的双脚麻木。被放倒后的树木,还需要做后期处理,树稍部分用大斧头砍断分类,整齐的摞成垛。这个部分称为枝丫柴,有国家批准文件才可以出售,只供取暖用的烧柴。树叉仍然要用手锯截断,够粗的算木材,不够粗的还要分类摞垛,这部分称作为烧头木,依然需要相关手续出售。最后,树的主干部分按照需求尺寸,再用大洋锯截断再摞成垛,主干部分摞垛,就没那么轻松了。
原始森林的树木,直径约一米多的很常见。这就需要父亲他们一个班的人分成伙来抬小杠了。所谓抬小杠,就是用大绳把木头笼住,绳子另一头留出能穿进木杠的扣子,扣子上面有一个能掐住绳子的铁钩,两人一肩,分大小杠,同时弯腰,同时起杠,手里掐住铁钩。一般一根超粗的木头要8个人一起抬,前面打头的除了带路,还要会用一股劲,后面的人附和着劲头一起走,不能怠慢,不能松手泄力,万一滚杠,会造成伤残或者生命危险。带头的有着很大的作用,抬小杠有个这样的号子:“嘿呦!弯腰!嘿呦!上肩!嘿呦!嘿呦!嘿呦!走起来呀!嘿呦!往前走呀!嘿呦!嘿呦!嘿呦!加把劲呀!嘿呦!”就这样,号子与脚步一起配合,把几百斤重的木头摞到一起。响亮的号子,应着山里的回声,不断地回旋着。
落杠也要带头的统一落下,除了喊号子,还要默契,一起下肩,一起落地,绝不能有半点疏忽。落杠后,叔伯们满身大汗,上气不接下气,被寒风吹透的全身冰凉刺骨。凡是在班号干过活的人,都落下了风湿与伤力的毛病,每到冬天里就犯得严重。
以上是放树的全过程,整个把木头分类的过程叫做归楞。中午,大伙儿聚到一起吃饭。划拉一些枯树枝,笼起一堆火,火着的差不多剩下火炭的时候,把铝饭盒放到上面。铝制的饭盒传热快,转眼之间,就可以开饭。伐木人承受着超负荷的劳动,却配不上丰盛的伙食。一代人的艰苦岁月,记忆犹新。
林场的解放大卡车停到山下准备装车,这时候,就该大黑马们出力了,每匹马都有一个拽木头专用的马套,两根大粗绳子穿过马鞍子,绳子头有个很粗像8字型的铁钩,一头是死口,另一头是活口,木头粗头的一端钉上一个圆形铁扣,再链到8字型铁钩活口的扣子上,链好了再赶马,把木头倒到山下装车,这些马的性子特别烈,每次倒木头,都要紧紧的抓住马嚼子,牲口累急眼了,它也会耍性子。在一次装车过程中,父亲班上的石头叔把最粗最难倒的几根木头独自揽下。石头叔为人耿直,和班上的兄弟情同手足。他年轻力大,总是主动挑最难干的活来干。
那时,石头叔经人介绍了个对象,家里盖好了房子,准备年底结婚的。就在那天他出事了。他的大黑马,彪悍雄壮,性子很烈,一连几根超重木头的倒伐,大黑马有些暴躁,开始不听话了。石头叔脾气也很犟,大黑马越是不听话他就载上一根更粗的木头,嘴里还叨咕着:“死兽,我还治不了你了”。说完就一鞭杆子打在大黑马身上,大黑马原地踏了两步,仰起脖子,长声狂躁的嘶叫,还没等石头叔抓稳缰绳,就四蹄狂奔,咆哮着向山下撒野般的跑去。
石头叔连滚带爬,把缰绳绕到手上不肯放手。班上的伐木工人见此情况,也跟在后面向山下跑去,边跑边歇斯底里的喊着:“石头,赶紧把手松开!”石头叔就是不肯放手,被马拖的在雪地上翻滚,溅起的雪面子让他视线不清,粗木头从身上压过后,又被大绳绊住小腿。最后他被树枝刮的面目全非。一条腿被大黑马拽断带到山下,而石头叔身体的另一部分,留在了半山肋上。当父亲们赶到,石头叔已经断气了,浑身上下没有好地方,鲜血四溅,雪地上被石头叔的鲜血染红了一片一片,结成了冰……
那时候我还小,只恍惚的记得,父亲和叔伯们把石头叔的尸体抬回村子停在村外。石头叔是家中独子。他年迈的父母,绝望与伤心的哀嚎声,让全村上下站不住脚,都哭的泣不成声。而父亲和各位叔伯守在石头叔的尸体旁表情僵硬。眼睛直直的盯着石头叔的尸体,母亲把我抱回家,不让我看那样的场面。
楞场上出了人命停工好些天,父亲在家里不吃不喝,一言不发。这可吓坏了母亲,母亲怎么劝说,父亲就那样呆呆的看着一个地方,一连几日憋屈忧郁的父亲,终于控制不住了,最后跑到院子里,冲着天空狂喊了半天,放声痛哭起来。那声音里充满了凄凉与懊悔,我在屋里听着有些惧怕,却不能理解父亲的心情。
石头叔被葬在了班号楞场的小大裕山下,出殡那天,父亲和村里人都在场,林场内部职工和干部也都来为石头叔送行。
石头叔的事过去了,父亲们在干活时更加提高了警惕,从归楞到装车格外小心。装车时,依然是几个人抬小杠,脚下踩着忽悠悠的跳板,一辆大卡车装到够高度,需要半天时间。
看到山里成材的木头被装上车,运往全国各地,父辈们把所有的苦累化作了笑脸。淳朴的笑容里,包含了伐木人的自豪与成就感。这就样,年复一年。
每个冬天来临,父亲和叔伯们都会去班号。不惧严寒,不畏艰苦,他们把人生中最灿烂,最有朝气的年纪,交给了大山,交给了严冬腊月,交给了开采事业。
他们是大山里不巧的丰碑,是劳动人民的灵魂,他们为国家开采事业奉献了无悔的青春,与宝贵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