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常常想起大黄来。大黄是我家的那条狗。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每天骑着自行车上班,我家的大黄总要跟着我,有时跟到水闸也不回去,我就赶它,它跳开了,我刚跨上自行车,他又跟过来,我又赶他,它又跟上来,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故事。后来,我干脆不赶它了,它往往跟我到一中校门口,不知为什么,它停下来,不会进到校园里。我无奈地笑笑,“快回去吧。”它立在电线杆旁,看着我推车进了校园,就转身离开了。
后来,女儿上学了,她背着书包在前面走,大黄就在她的身边蹿蹿跳跳的,等女儿回到家门,大黄就一溜烟地跑到外面去了。
有时,我回家晚了,就可以看到大黄陪着女儿和外甥女站在水渠边等我,我下了自行车,大黄蹿到我身边,用头柔柔地在我的腿部擦来擦去。我把两个孩子抱上自行车,推着走,大黄竟然用前爪子推着后车轮,车轮往前滚动,它的爪子就跌落地上,一次一次的,外甥女就会笑这说,“舅舅,大黄真蠢啊。”然后两个孩子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可大黄一点也不感到害臊,还是一次次地用前爪推着后轮,一次一次地跌落。
当我在院子里看书时,大黄会趴在我的脚边,眯缝着眼。两个女儿从外面进来时,大黄“腾”地跃起,到她们身边,摇着尾巴围着她们,不停地在她们身上嗅来嗅去,哪怕两个孩子使劲踢它,也不肯走。
大黄的眼睛很清澈,蓝汪汪的,如钻石一般,我甚至可以看到它眼珠里晶莹的光亮。我时常会不自觉去看它的眼睛,觉得里面装着善良和忠诚。有时候,我想,它的眼睛为什么如此清澈呢?再看看我们周围,很少发现有清澈眼神的人。
那个时候,县城家家户户刚用上自来水,水管要自己买,请人安装。还有几天就是春节了,为了赶上在春节前用上自来水,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请来自来水公司的工作人员给我们装水管。在我们家围墙外恰好有一条自来水管,我们请来的自来水公司的工作人员通过与水管主人沟通,我们给主家补一点钱,在那条水管上接上一个三通,直接把水装到了我的家里。事情办得如此顺利,我们很高兴。谁知第二天早上,水龙头不出水,我们还以为水流量太小,可等我一查看,墙外横着一条锈迹斑斑的老水管,而昨天装好的新水管被那个邻居接到他家的水管上了。我去找他时,他眼神蛮横,丢出一句话,“我不同意。”然后“咣”地把门关上。如果不是母亲拉着我,用她的慈善的眼神看着我,我真想跟他好好理论一番。后来,我们重新买来水管安装,但我一直不会忘记那蛮横的眼神。
学校办公室是一个大教室,老师们在一块办公。那一天,隔壁班的一个学生来找老师问问题,他的老师不在,那个学生问我能不能帮他解答,我看了看周边,没有其他语文老师,就接过他的试卷,当我解答时,恰好他的老师进来了。那个老师在我们桌边站了一下,扫来一个轻蔑的眼神,咳嗽一声走了。后来,好几天里,那位老师都有意无意间指桑骂槐,对我冷嘲热讽。那双敌视的眼睛深深地刺痛了我。
上天的厚爱,赐给人生命,赐给人会说话,会表达情感的眼睛。人的眼睛,内容很丰富,装着千山万水。我甚至觉得,一个人的善恶真伪,你看他的眼睛,就可略知一二。
记得一次到教育局开会,我在楼梯边见到一个领导。这位领导到我们学校时,我作为优秀老师还跟他说过话。我很尊敬地上前跟他打招呼,他缓缓地看了看我,轻描淡写地瞟了我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眼皮都没撩一下,就从我身边走过。至今我都记得他的那个眼神,要多冷有多冷。我被钉在了地上,想:“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不敢多想,我只能灰溜溜地下楼去。
那件事后,我有了很多警惕。以后无论是见了谁,尤其是领导,再也不会主动上前打招呼了,我也觉得那位领导不是我心中愿意看到的人,他不可能走进别人的内心。
我现在与同事打交道,就十分注意我的眼神。千头万绪中,处理各种大事小事,我都真诚以待,哪怕不说话,也微笑以赠。光阴里,我们都是赶路的人,但我不忘观察人们的眼睛,从他们的眼睛里,可以找到许多需要的答案,从眼睛里也能辨别真伪。
那位领导的眼神,是一把双刃剑,既伤到了我,也激励我要奋力前行。多年后,当我取得了一些成绩,在行业内获得肯定后,突然发觉,我也许应该感谢那个领导冷冷的一瞥。
可是,我再也看不到大黄清澈的眼神了。
那一天,邻居家的一个小孩告诉我,有人用铁钩把大黄勾走了。我赶忙骑车去追。在路口,我看到两个年轻人,一个人骑车,一个人坐在后座,手中握着一个大大的铁钩。我喝住了他们。他们露出凶狠狠的目光吼道:“干什么。”我说,你打了我家的狗。他们二话不说,发动摩托就要逃跑。我拽住把手,拦在摩托前。后座的年轻人挥动大铁钩。我说,“你敢。”此时,已经有人围过来,人们纷纷谴责他们。我要他们把麻布袋打开,在大家的指责下,他们被迫打开了麻布袋。大黄狺狺地悲声传来,肚皮上一个大洞正在流血,眼神是无限的凄凉。我伤心地把它抱出来。再看那两个年轻人,眼神居然还是凶狠野蛮。
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养狗,我生怕又碰到如大黄一样的悲哀。而每当我想起大黄时,我一定会想起它清澈的眼神。我始终相信一定有一双大黄的眼睛清澈地晶莹,它在远远地看着我们,提醒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