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前口是县政府大门前的一条短小的街道。县政府座落在县城最高点锦绣墩上,从县政府大门出来,左边是县广播站,一座百货商店,右边是一座四合院,院子里住着政府领导,四合院下首是一座南货商店。整条街道一百米左右,却连接着这座小城的政治心脏,全县仅有的一辆吉普天天从这里通过,只要吉普一出,人们就会议论:县委书记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
政府大门两边各矗立两根高大的水泥柱子,足有两层楼那么高,柱子旁厚实的水泥墙上是白底红字,左边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右边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每个字都是像大脸盘一样大的美术字,格外显眼。大门是在“文革”中“破四旧”拆除一座数百年历史的“百世大儒”牌坊后建造的。听说“百世大儒”牌坊被一群红卫兵用麻绳拉倒的时候,天空乌云密布,接着下起狂风暴雨,暴雨下了两天两夜。
还记得读中学的时候,要经过政府大院门口,我常常习惯的走到政府大门墙根一带,摸一摸砌在墙根里的大条石,仔细辨认条石上模糊的字迹。这些原本屹立在锦绣墩上的石牌坊的构件——长条石,黯然地卧在泥土中,谁也记不起那个“百世大儒”姓氏名谁。
衙前口不足一百米的小街可以算是县城最早的商业街。八十年代初期,县商业局沿着百货大楼和南货大楼外墙宣传窗建了两排铁皮长廊,立即就有商贩租走了,这些小商贩很有生意头脑,他们最早嗅到商业信息,从广州进货,批发来各种服装,挂在铁皮棚子里买,每个摊点虽然只有2到3米的位置,可他们每个老板都非常惬意,闲时站在各自的摊位前聊天,有顾客来时就忙着与顾客讨价还价,这些老板中有不少是县城里的第一批万元户。那时,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就在这里卖服装,我们的工资买一辆自行车都很困难,他就拥有一辆花费几千元的走私来的摩托车,从街上骑过,声音震天响。
在广播站与百货商店相接的一处短墙边有一个用木板搭建的木头房,约5、6个平方,在窗沿上方写有“迷你书屋”几个字,别看它简陋,却是县城里第一个私人售书店。这个书店多买的是当时一些流行杂志,像《辽宁青年》《武术》《集邮》等,还有一些大部头作品,我曾经在这里买过柯云路的《夜与昼》《衰与荣》《新星》,苏叔阳的《故土》,刘心武的《钟鼓楼》,还买过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梦的释义》《图腾与禁忌》《精神分析引论》等。这个书店买书的种类很多,当时人们读书风气很浓,我也是如饥似渴,逢书必读,有时口袋里没有钱,站在迷你书屋窗前翻读一本书总是爱不释手,老板很和气,“喜欢吧,那就慢慢看!”我羞赧地合上书,递还给老板,依依不舍地离去。我第二天再去的时候,老板会说:“还看昨天哪本书吧!”一边从书架上取下书,递给我。我接过书,倚靠在门板边读起来。每个月领到工资的时候,总忘不了在迷你书屋买几本中意的书,一来二往,我竟与老板黄维文成了好朋友。
政府大院传达室外墙是一个公告栏,偶尔读到大字报,但到我在县一中读书的时候,大字报几乎没有了。在这里,我读到最多的是法院的宣判布告。我不喜欢这一类的布告,黑体大字,鲜红的徽章,判决的名字上打了鲜红的大叉,布告上院长王样生这个名字代表权威。那时候,我们开玩笑时会说,“你别胡搞乱来,叫王样生判了你,让你坐牢。”有时,公告栏会贴有白色讣告,就有人议论,政府谁谁谁老了(去世),他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等等。
我忘不了七六年,打到“四人帮”全县大游行。从县政府大门涌出一支长长的队伍,打着写满各种标语的横幅,有人敲着锣,有人打着鼓,有人抬着高音喇叭,还有人腰上扎着红腰带扭着步子。人们一个个面色涨红,高声地呼喊着口号,他们踏过衙前口,冲向胜利路。接着,百货大楼、南货大楼、物资公司等商店里的人涌出来,加入这支浩大的队伍之中。县政府的领导走在队伍最前列,各单位工作人员紧随其后,队伍浩浩荡荡从衙前口挤到胜利路, 一路向电影院、工会、党校方向冲去。我们作为学生代表跟随队伍环城两圈后才回到学校,在学校,我们背语录,拉歌又忙了好半天。那一段时间里,我们每天游行,一个个精神振奋,热情高涨,都表示要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
衙前口地面上都是青石板和老城墙砖。政府大铁门是常常关闭的,门两边是两条长约二十米,高约两米的护阶,护阶最上面一层是又长又厚的青石板,青石板下是一层层厚实浑重的老城墙砖。沿着一道十几米宽的斜坡才能进入庄严的政府大门。少时上学往返,只敢从护阶旁走过,因为那个守门人看到我们背书包的学生就会大声呵斥,连小铁门也不会给我们开,所以,我从来没有穿过政府大门,对政府大门内的一切总有一种神秘感。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到烈士陵园祭扫烈士墓,跨越一级级台阶,两旁的一层层的护坡也是用厚实浑重的老城墙砖和整块青石板砌起,高低错落,庄重森严。我想只有革命烈士才配享受这厚重的老城墙砖的护卫,政府大门前的护阶就像烈士陵园一样庄重,我就对政府大院更有一种敬畏了。
衙前口商业街到了九十年代初期就渐渐陨落了。政府机关大都搬到北门新政府大院,卖衣服的商业街移到老印刷厂和老汽车站一带,衙前口只留下百货大楼和南货大楼紧靠宣传橱窗的两排锈迹斑斑的铁皮长廊。迷你书屋也搬到县一中上坡路段的一个大店面里,百货大楼和南货大楼被私人买下,一个卖家具,一个开麻将馆。
到本世纪初期,随着检察院搬离,老政府大院老房子大都被拆除,就剩下几栋商品房,整个县城中心北移,衙前口冷落了,大门两旁高大的水泥柱前的土地上长满了杂草,谁也看不出这里曾经的庄重威严了。
本世纪初,随着一批又一批的海内外学者到金溪来寻找象山先生足迹,象山心学才在金溪被传扬开来。人们开始纪念这位一千年前的哲学家、教育家。县委、县政府在当时县城的中心位置修建了“象山公园”,把通往象山先生家乡陆坊的大道命名为象山大道。于是就有人责备损毁衙前口“百世大儒”牌坊(明代正德16年
几百年前的封建时代,封建官员们在人们敬畏的衙门所在地建造祠堂,立起牌坊,只是为了纪念一个呼喊“良知”“良能”的读书人,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心中巍峨、神圣的“百世大儒”牌坊会销声匿迹,他们本希望人们能够敬畏衙门一样永远敬畏那个喊出“上是天,下是地,做得人,便不枉”的象山先生,可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衙门不复存在,衙前口破败乃至无人问津,衙门成为寻常百姓家。
今天,我从这里走过,看到冷冷清清的衙前口,我突然想,如果那座“百世大儒”牌坊没有被拆毁,依照锦绣墩的地势,在这里建一座象山公园供人们休憩,让人们凭吊象山先生,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历史终究是不能重复,牌坊不再,金溪最阔气的两个商店不再,最早的商品街不再,迷你书屋不再,那些最早富裕起来的小商贩不再,衙前口不再,去也终须去,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在赓续前行中有记忆,有忘记,但一切终将让让时光去打磨,让时光去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