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小慧打电话告诉我他要干塘,让我去取鱼。今天上午,我们几个人开车来到小慧家,直接到他家门前的鱼塘边,远远的,我看见几个穿胶衣的后生立在齐膝深的污泥中抓鱼,小慧与其他三个人拉网捕鱼,网里已经有鱼在跳跃,白花花的一片,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在裡姜干塘的情景。
“干塘”就是“干鱼塘”,是人们放干鱼塘的水,大家一起下塘抓鱼。
裡姜村里有三口池塘,一口正对着门楼,一口正对着祠堂,一口在通往田地的路旁。但几口池塘都不大。据老辈人说,这几口池塘都有几百年的历史,主要是用来稳住村子的风水,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在这几口池塘里养鱼,但从我打小起就知道,平时,任何人都不允许在池塘里抓鱼,甚至钓鱼也不可以,因为,池塘里的鱼是全村人的。生产队在这里养鱼,青鱼、草鱼、鲢鱼、鲫鱼等,每年过年前,再干塘,分鱼。
正对门楼的池塘最大,大概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三面是路,一面是竹林,四周的塘岸是用硬石砌成,路面上铺着青石板,靠进村子的这一面塘岸有几级台阶伸向水底,台阶是长长的青石板,每一级青石板都有几块伸向水面的长石板,平时,村里的女人们在这里洗衣服,夏季,村里的男人们在这里洗澡,村子里一代又一代,一直是这样。但我看到池塘最热闹的时候是在冬天干塘的时候。
干鱼塘通常是正对门楼的那口池塘。每年阴历小年前几天的某一天里,不管屋檐间还挂着粗壮的溜溜柱(冰柱),池塘里还有薄薄的冰,中午时分,生产队组织的几个后生用麻绳把池塘西边几块阻挡池塘暗水管道的又大又重的方块青石板抬起,别小看这几块青石板,没有四五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是抬不动的。每块石板顶部有三个方形的洞用来穿麻绳或竹竿。只听几个后生齐喊一声“嘿呦”,石板被抬起,几个涵管上方的水面立刻产生几个盘旋的旋涡,外堤的透水管白色的水柱喷涌而出。几个小时后,池塘里的水面越来越低,鱼儿们仿佛觉察到什么,开始在水面上乱窜,跳跃,再过一会儿,池塘底层的淤泥露出来,心急的后生已经冒着严寒,光着脚板踩在刺骨的冷水烂泥里。这时,整个村子里的人,大都跑到塘岸上看热闹。最高兴的还是小孩子们,像过节一样,蹦着、跳着、笑着、闹着,看着鱼塘里的水一点点被放干,指着泥水里受惊乱蹿的鱼,喊叫着,“快看,快看!”“大,大,大!”
干塘的时间有多久,小孩子们就在塘边等候多久,不管妈妈的呼喊,也不管奶奶的叫唤,也不怕父亲的训斥。等到鱼塘的水基本放干时,村子年轻的后生都奔向池塘里抓鱼。他们各拉着一个竹筐,也有用一根细绳一头系住筐耳,一头挂在肩头的。他们抓到鱼就扔进筐里,满了一筐就到塘岸上换一只空筐,乘机到火堆边烤一烤火,抽一抽烟。大家都带着难掩的喜悦,议论着,“哇,你抓的鱼真大!”“你的鱼也不小!”“今年的鱼要比去年的多!”“别说了,别说了,赶快,赶快!”于是,他们又“嘘嘘呵呵”得走进烂泥里。
岸上的人,一个个探着脑袋,伸长脖子,一边看着,一边还七嘴八舌地议论。放到岸上的装满鱼的筐越来越多,白花花的一片,还有鱼从筐里挑出,我们小孩子就去抓,我们手小,抓不住鱼,鱼稍一挣扎,就挣脱了我们的小手,在青石板上“啪啪”地跳着,鱼跳,我们又抓,鱼又跳,我们又抓,一群小孩子笑作一团,在寒冷的空气里到处荡漾着喜悦的笑声。
等所有的鱼集中堆放在岸上后,就将鱼分类。鱼堆里,有青鱼、草鱼、鲤鱼、鲫鱼、鳊鱼、鲢鱼……各种各样的鱼,小鱼扔到大杀猪盆里,由几个后生抬着倒入祠堂对面的池塘里,留着来年再放回到门楼前的池塘里。生产队不急着分鱼,要清淤晒塘。趁着准备清淤的空隙,村子里任何人都可以到池塘里抓鱼,谁抓到的鱼归谁。有不怕冷的人就挽起裤腿下塘抓鱼。但鱼早已经被后生们捉完了,漏网的只是一些小鱼。人们抓的最多的是黄鳝、甲鱼,那个时候,像黄鳝、甲鱼,人们是看不上的,但会做菜的人总能做出香喷喷的炒黄鳝,炒甲鱼。
准备清淤工作完成后,队长一声吆喝,池塘里的人们陆陆续续上岸来。年轻的后生挥动着锄头,拖着竹筐开始清淤。清淤是个体力活,也是个热身活,一些没有下塘抓鱼的人就主动加入到挑淤泥的队伍中,后生们更是争先恐后,挑的挑,担的担,把池塘的淤泥挖净,挑到草籽地里肥田。清淤后,就是晒塘,淤泥挑净,在池塘里撒入石灰,一晒就要晒到来年开春再蓄水,除了放进一些鱼苗外,还把放到祠堂对面池塘的鱼捞回到这口池塘里来。
分鱼虽然热闹,但是没有悬念。头天晚上家家户户已经抓好了勾。大家把鱼简单冲洗后,生产队里的保管、会计带着几个人先把鱼称好,平均分成一个个小堆,每堆鱼上放上一家户主的名字,一家一户自行领取,队长在一旁咬着烟筒喊着“不要拿错了哦,不要拿错了哦。”通常,每家每户可以分到十几斤鱼,大家回了家,清洗,刮鳞,抠鳃,再在鱼身上涂上盐,往厨房的挂钩上一挂,过年时的鱼就有了。
我额头有一个疤痕,这跟干鱼塘有关。不记得在哪一年了,抓鱼的后生抓到甲鱼或黄鳝时总会扔到塘岸上喊“抢脚鱼(甲鱼)哟。”哄得我们这些小孩子去哄抢。我当然也在抢甲鱼的小孩子中。我跟清明抢一只甲鱼。甲鱼是清明用手先扑上的,我好像是从他的手下把甲鱼抢走的,我刚一转身,他就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我被一根团箩绳伴倒,额头磕在青石板上,霎时,血就流了出来。清明看到我额头流血,“哇”地一声哭了,我跟着也哭起来。这一下可热闹了,人们涌过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去找门压灰(木大门门轴处的灰尘)。”一会儿,有人用纸托着门压灰跑来,按在我的额头上,血止住了,清明还在哭。梅婶(清明的妈妈)当时就打了他一巴掌,转身蹲下身为我擦脸上的血,清明反而不哭了,傻傻地站在一旁。
我回到家不久,梅婶就拎着两条大鱼进了大夫第,边走边道歉说:“都怪我家清明,我送两条鱼,给孩子补补。”一边把鱼放到天井边的竹筐里。母亲赶快拦住她说:“清明也不是故意的,我是不能拿你的鱼,乡里乡亲的,以后怎么做人。”梅婶扔下鱼转身就跑,母亲拎着鱼就追,来来往往,你推我让,不知多少回,最后,母亲坚决没有要梅婶的鱼,说:“那两条鱼够过一个好年呢。”这以后,我跟清明玩的更好了。
那个时候喂鱼不像现在用饲料,喂的是青草、菜叶,做好的鱼,吃起来也没有什么腥味,加点葱姜,就香喷喷,鲜嫩可口。淤泥清理得差不多了,人们把分得的鱼取回家,天也渐渐暗下来了。夜幕中,家家户户升起了袅袅炊烟,厨房灶间飘出了阵阵鱼香。以后的几天了,只要是天晴,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就会挂出腌制的腊鱼,村子笼罩在一股暖暖的春节气氛之中。
后来,我们全家搬到了县城,此后,我再也没有看到干塘捉鱼的场面了,再也没有看过塘边分鱼的热闹场景了。现在,物资丰富了,人们不能理解物质匮乏年代,干塘,是一个山村的村民们心中多大的企盼。
今天,眼前热闹的干塘情景,勾起了我对干鱼塘的记忆,我的思绪又回到那个难忘的年月。我想,村子里的那几口池塘一定还在养鱼,但干塘分鱼的场景是再也看不到了。我的心竟然有了一份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