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关一小读书时,县城就在城关镇,后来——大概在改革开放后,城关镇改回原名叫秀谷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镇子上有一条条小巷,我们穿行在小巷里,穿行在一间间老房子之间,居然有无限的乐趣。
小巷的房屋大多是老屋,是深深庭院的旧宅,堂前有天井,门前是板石或麻石铺的石板路,踏上青石叠起的台阶,穿过厚重的木门,就是一家一户。有的院子里栽有树,苍绿的树上有爬山虎,有名不见经传的昆虫,还会有鸟窝。木门廊、木门柱、窗棂,东厢房、西厢房,屋后大都有院子,无不安静,亲切。
青石板路面上,是清晰可见旧时的车辙痕迹,两边房屋的高墙由青砖砌成,紧密相挨,没有缝隙。两头的封火墙高高地矗立,大门厚重饱满,有的大门上还有门罩,门罩下的青石板上有的刻有字,有的没有,门槛都是厚厚的青石,厚厚的青石门坎上是厚实的木板,时常有小孩坐在门槛上玩耍。每一个厚重的门板后都是住满了一户一户的人家,我家就在周军长的老屋里,记得那时候一个厅堂里住了近二十户人家,几十个孩子上学一起去学校,散学一起回来,砍柴一起上山去,洗澡都去水塔下,热热闹闹,让小巷其他的小孩羡慕极了。
这个小县城有一千多年历史,我曾留意走过每一条小巷,而每一条小巷都是相互贯通。有的短促,有的悠长;有的开阔,有的逼仄。巷与巷相连,甚至屋与屋相通,一旦走进去,如入迷宫一样。你三拐五拐时,一不留意却进入了别人家的屋里。我们小时候玩捉迷藏,就是在一栋栋老屋里穿行,你也难找到我,我也难捉得到你,总是在大汗淋漓时各自回家去。
小城的小巷像流淌在小城血脉,各具形态。小巷的名称看上去好像信手拈来,却朴素明白:周家巷、蔡家巷、陈家巷、王家巷、苏家巷、胡家巷、戴家巷、龚家巷等,明显是以姓氏命名,仿佛宣誓主权一般,巷子的名称代代相传,不要记忆,自然印象深刻。还有一些颇有特色的名称,衙前巷、水门巷、学前巷、清泉港、王家科巷、新巷口巷、三家巷等,是因为地域特点,或在县衙门前,或在学宫旁边或在甘泉清水的井栏处,因地起名,暗涵着一种文化载体,从历史深处走来,那些巷名凸显出小城的文化底蕴,成为人们挥之不去的记忆。后来,随着县城城区面积逐渐扩大,象山路、廷贤路、九韶路、危素路、建屏路等以县历史名人姓名命名的巷路多起来了。时至今日,人们渐渐习惯把原来老县城一带称为老街,但老街的痕迹已难觅,曾经的一些遗迹也在修修补补、拆拆建建中没有了原本的形貌,今天所谓的文化打造却让人难觅那真诚的古韵。铁匠蔡、戥秤陈、章子李、篾器王早没了踪影,水门巷的水门庙里蛤蟆菩萨倒是又回来了,原本成为生产大队队部的水门庙又盈满了袅袅的檀香味。东风巷、立新巷等名称作为一个时代的缩影陨落在历史的一角。
“五一”假期里行走在老街的一条条小巷中,小巷的肌理还在,一些老屋看上去沉稳朴实,明清建筑风格依然清晰,寂静的小巷更加古朴,更尽沧桑。走了一条条小巷,很少碰到人,更别说碰到熟人。原来人声喧腾的气息再也寻不见了。徐家老屋前叠得高而整齐的木棍柴看不到了,王家祠堂进进出出的居民没有了,陈公公的剃头店堆满了杂物,陈家巷挑担换糖的呼喊声消失了,走街串巷吆喝买炒米团子的邹家大婶早已到广州的儿子家颐养天年去了……我走进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的周军长老屋,来到后花园,原先一家一户围起的菜园子没有了,一大片的野草野花疯长,过去的一切都被隐没在僻静的时光中。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回头一看,是儿时的伙伴建民,他几十年一直住在这里,儿子和儿媳到广东打工去了,他和老伴带着两个读书的孙子,守着这栋老屋,才让这栋老屋有了些气息和生机。
我穿越一条一条小巷,清幽、寂静的小巷,老屋古朴而又深沉的小巷,给我留下了太多记忆的小巷。每走一步,每到一处,往昔的一切在脑海浮现,一些事情竟然历历清晰,仿佛就在眼前。而眼前的小巷又分明不是以前的小巷,青石板小路被水泥路代替,吊脚楼坍塌只剩下几堵墙,清澈的周家井被废弃物填塞……
但我又想,生活总是要改变,生命总是要向前。没有废弃就不会有新生。生活既要在发展中存在,也要在发展中失去。历史的长河中能够长久存在的必然有价值,但是,消失的也有他的意义。正如这小巷,来的终须来,去的终须去,来来去去中,生命有了延续,生活有了伸展,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小城有了力量。小巷在不同的年代彰显不同的精神,成就不同的人生,小城也就有了生命,岁月就有了光亮。小巷还是那一条条小巷,但代代有变化,你徜徉其中,总能有记忆,有触发,你把自己融进去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是你生活的那一个时代的小巷。
悠悠小巷无言,却是最真实的存在,我离开小巷的时候,看到几个少年骑着电动车飞驰而过,我想,将来有一天,他们能看到我心中的小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