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金叵罗,颠倒淋漓,千杯未醉。”鲁迅《孔乙己》中的这句话让我记了四十多年,后来,读到《李克用置酒三垂岗赋》知道原句出自这里,但无论如何都改不了我认为是孔乙己让我深深地记住了这句话的事实。拿着铁如意,指挥比划,潇洒自如。用金杯喝酒,痛快淋漓,喝得很多而未醉。这是怎样的一种意境啊!
那个时候,我喝了人生的第一杯酒。我要体会孔乙己“颠倒淋漓,千杯未醉”,我从酒坛中倒出半碗酒一饮而尽,居然没有醉。我要倒第二碗的时候,被母亲发现了,她用竹条狠狠地在我的背上抽了几下,我落荒而逃。终究没有体会孔乙己的痛快。但从那时候开始,我知道自己能喝酒。
喝酒,我就会想到刘放。读大学时,我与他是同寝室上下铺的同学。同寝室的几个同学年龄都比我大好几岁,我自然是他们的跑腿的,打开水、买早餐、插队买电影票都是我的事。有一天,他们要犒劳我,请我吃饭。我喜滋滋地跟他们一起到校门口一间小餐馆,刚坐下,他们就像变戏法一样每个人从背包里掏出一瓶李渡高粱酒,五瓶酒立在桌子上。我一看,连忙站起身,刘放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要干什么去,想溜啊。”我说,“不,我……”“不要我我我的,今天,我们就要看看你能不能喝酒,要不能以后怎么带你出去玩,别人还说怎么带一个小孩来。”刘放一边说,一边把我摁在位置上,其他几个人都哈哈地笑起来。其实,我是想他们都带了酒来,我没有带,我也应该去买一瓶酒。
几盘菜上桌,刘放给每个人酒杯倒满酒。给我倒酒的时候,故意把酒瓶口捅到我的鼻子下,“香吧,这可是华主席来到我李渡呀。”我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们今天是想把我灌醉。
第一瓶酒很快就喝完了,刘放迅速咬开第二瓶、第三瓶……第六瓶,几个大哥已经有了醉意了,李逸军第一个趴在桌子上,然后,王一平、高定钢也迷迷糊糊地,刘放、张援军看着我还是稳稳的与他们对饮,张援军拍着我的肩膀大声说:“看不出来呵,真不露相呵,来,再干一杯。”喝完第七瓶,我说:“不喝了,几个大哥都醉了,如果你们也醉了,我没有办法把你们弄回去。”刘放说:“那就我们三个人再喝一瓶。”说着一口咬开一个酒瓶盖子,拿起酒杯就把酒倒满。我们三下五除二又喝掉一瓶李渡高粱。刘放豪气地说:“没想到你这么能喝,下次回家,我要带几扎李渡来,我们不醉不休。”我也大声地说:“酒嘛,喝嘛,别觉得比我大几岁就看不起我,要喝酒只有你醉。”
青春时候,天大地大,无所畏惧,斗酒苍穹,岁月静好。我们宿舍的六个人凭着各自性情驰骋,虽然喝酒的醉态不同,但豪气相似,都不服输。尤其是刘放,他有一种诗人的潇洒,兴趣广泛,诗如酒香,酒如诗醉,酒后常常口吐莲花,妙语风趣。三年级的时候终于赢得班花媛姐的芳心。上周聚会的时候,媛姐还说自己就是被酒鬼刘放骗了。我说:“是啊,你喝了刘放这杯酒,就心甘情愿地被他骗了一辈子,被骗的幸福,幸福地被骗啊!”而刘放却是哈哈大笑,举杯高呼:“喝酒,喝酒!”竟自一饮而尽。
在农村庙会上喝酒喝的是一个情义,一个交情。你在他家里喝了酒,他会觉得自己特有面子,你若是在他家里划拳,他会更加高兴。
那一年庙会,建军早早邀我一定要去他家里玩庙会,说实在的就是喝酒。他人缘好,每年庙会,他家里里外外十几桌客人,热闹极了。
我还没有把自行车在他家院子墙角停好,进进出出的人就跟我打招呼,“来了,等一下好好喝几杯。”我说:“好啊!”就迈步向厅堂走去。厅堂已经坐满了好几桌,永生早就到了,见到我,他冲我回首,“过来;过来,就等你了。”我一看,果真。我说:“东边一席,我不敢坐,那要出大马的。”永生说:“就是你坐,出大马你也跑不掉。”几个人拉拉扯扯把我拖到席上。我一看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又赶紧站起来,“不行,不行,这还有其他的朋友,不知建军家的辈分,不能乱了规矩。”那几个人忙站起来冲我作揖说:“我们跟建军同一个辈分,大家都是兄弟辈,你是县里来的客,东边一席就该你坐,不要客气,不要客气。”
永生递过一支烟,“今天只有你吃得住,你不来,我都想溜。”我眼睛一扫,一桌八人,只有我和永生是外人。
开席时,大家都很客气,你敬我一杯,我回你一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火药味就开始浓了。建军的老表说:“我们来划拳,我们这桌不划拳,其他桌不敢划。”我向四周一看,我们这一桌在东边最尊的位置。我说:“好啊,怎么划。”老表说:“我引马,跟你和方老师两个人划。”我问:“其他人呢?”他说:“我们天天在一起,就不要划,你们是贵人,县里面来的人,要向你们学习。”永生赶紧摇头罢手说:“不行,不行,这样不公平。要就每个人都出全马。”在大家吵吵闹闹争论的时候,我故意买了个关子说:“我来说几句可以啵。”大家停止争吵,“你说。”我说:“大家都不吃亏,随酒去,输家喝酒、划拳,或者赢家划拳,输家喝酒。”大家叽叽喳喳一阵后,建军的老表急冲冲地说:“要就来个干脆,输家喝酒,输家划拳。”他是仗着自己拳好,不会输。我看了看永生,永生点了点头,我说:“好,就按老表说的,轮下去,我第一个出拳。”老表扫视了一圈,看到其他的亲戚都不做声,就说:“好,我来应马。”我摇摇头,“轮着来,我先跟他来。”我指着身边的另外一个人说。“来就来。”他马上伸出手喊出了:“六六顺啦,顺顺六啊!高高升啦,再高升啦!”我们这一桌响起了划拳的声音,其他的各桌也高高呼呼地响起划拳声音。
最兴奋的是划拳到一定的时候有人开始溜桌了,慢慢地,哪一桌有划拳的声音,就不知不觉地有人在旁边观看;再过一阵子,一些桌子的人已经散去,那些酒还没有喝够的人就蹭到其他还在划拳的桌子旁,有空位置就趁势坐下来,或借着给在座的某个人敬酒半推半就地坐下来,并迅速地加入划拳的战斗中。
那一次庙会喝酒后,村里人都称我和永生是“拳神”“酒仙”。划拳到酣时,我跟永生竟然还没有输一拳,输的总是他们老表之间,有几个老表已经要醉了,也有偷偷溜走了的,但从其他桌转过来划拳的也是输。一拨又一拨,我跟永生稳如泰山,硬是滴酒没进。越是这样,他们越是不服气。纷纷向我们挑战,我们笑着应战,百应百赢。他们谁挑战谁输拳,输拳的不服气又来,又来又输拳。这时,大门外不断有人涌进来,他们是听到高喊的划拳声,听到一浪接一浪的高呼声进来的。有人大呼:“我也来,可以吗。”我们豪横地说:“来吧,你们可以排队来,一拳过,输家去。”
那一晚,等我和永生要骑车回家的时候,挑战划拳的已经醉倒了一大片。我和永生端起剩下的大半碗酒一人一半分掉,一仰脖子倒进肚子,跟建军打个招呼,飞身上车,骑行在夜幕之中。
那个时候,我们也是事业有成,在自己工作领域小有名气,做人做事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往往喜欢人前显圣,傲里多尊。敢做敢当也敢闯。喝酒是来者不拒,办事是逢人必交,烟搭桥,酒铺路,有时呼朋唤友共赴一醉,有时席间偶逢,对饮三杯。酒气豪气直冲霄汉,酒心诚心灿然于怀。聚集了友情,聚集了事业,构建了彼此的同心,架起了生活的桥梁,流趟在人生的河流之中。
我喜欢酒,不忌讳酒,在喝酒的过程中享受痛快淋漓的感觉。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喜欢把一些恶缘附加在酒身上。喝多了酒容易引起身体生病,喝多了酒容易滋事,喝多了酒还会误事……殊不知,《礼记·乐记》说:“酒食者,所以令欢也。”《礼记·射义》也说:“酒者所以养老也,所以养病也。”这似乎与今天人们对酒的看法不同。但我认为酒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我从少年时候第一次喝酒到现在四十多年里,虽然醉过很多次,但从来不误事,不滋事,因为酒醉心明。只要你守住了自己的心,再厉害的酒也只不过是流进你身体的水,你得有定力,有能力,有张力去应对。正如纷纭复杂的生活,任何时候都可以让你沉醉。懦弱者失水而醉,贪恋者如泥烂醉,狂傲者酩酊大醉,只有智者托起欢歌,撩拨银河,让人生柔情无限,欢愉天然。
酒酿人生香满怀,人生似酒,颠倒淋漓,千杯未醉,这就是生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