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大
去年九月,成大走了,走在一个树叶落尽的秋天。
我得知后,一袭悲怆忽焉而来。
成大是个本色的庄农人,在我的印象里没见过穿一件像样的衣服,亲房家嫁女送亲,爹爹看不过眼,送去中山装,他搭往身上,和烂达达的裤鞋一比,还是穿汗衫吧!
他的家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青苔撑起了蓬蓬风景,滚道瓦槽露出了苍老白茎,蜘蛛网把门罩成了盘丝洞。几株陈年杏子,梨儿,桑葚树,曲枝交柯,围着四面敞开的野院子。
人哩?去麻沿河育林去了。
这是四十年前的成大和他的家。
“过世几天,儿女操办的欢,庄里人老小都来了。”
过年回老家,听人讲谈,我冰凉的心里了微温,喟然一声;人的命说贱也贱,说贵也贵。
正月初一,我特意去了成大家。
一进院子,刚走到庭台前,成大儿子祥生一探头,意外地;“三哥来了!”
祥生娘听到了,从厨房里打着碎步走来说:“接住。”
着孝服的祥生一步跨出,伸手来接我手中黄裱,线香冥币。
待我走进庭房,习惯瞧着通盘砖炕,农村每到大年初一,像成大岁数的人都是压炕受头的,此时,静静地,诺大个炕上看不到成大身影,昨日的成大已被一尊白色牌位代替。
“嗡”一声,我脑袋像开裂了,这就是我见到的成大?
我极力顶回噌噌冒出的泪,从宽敞的屋子望到新盖的北房,硬化院落,记忆的隧道恍然穿梭到了四十年前。
包产到户前一年,爹爹叫回了成大。
当天晚上,成大一声不吭地到了我家,闷了半天,当年的屈辱还憋在心头,爹爹并不责怪地说:“成哥,你育了几年林,山也钻够了,回来咋活人要想好,再不能打光棍叫人看笑谈了!”
“哥,对的,记着哩,我是六斤子狗杂种害走的!”
说着,心头的悲酸忿怒一齐化作热泪倾斜而出。
“记得就好,不蒸馍馍争口气。回来就能分到地了,收心活人,我支持你盖座像样的房子,不然谁跟你哩!”
“听你的哥, 盖房,寻妇人,重活人!”
爹爹赞许地点头。
我家本来人口多,住房紧,即便这样,爹爹还是腾出了北房让成大住。
盖房要有五山,就是人们常说的土山、石山、木山、面山、钱山,还不够,还要加上人山。
别说一个人,就是劳力充裕的大家口盖一座房全家人得掉一茬皮,何况成大寂然一身。
一月后,成大请来了木匠,划线,平地基。
“啥?成哥子要盖房,要盖五间?”
“没三一爹爹支持,他成哥子能动起喎大个摊场!”
“可唔,十个成哥子也干瞅着哩!”
议论声中,这年春天,新崭崭一座房拔地而起。
村里人刮目相看了。
新房盖起不久,果然有人上门提亲。
女方家长看着兽头坐脊,重屋歇山顶马鞍架房就不打折扣同意了。
成大成了家,有了儿女,甜日子刚过上,却没熬过“七十三”岁命格的坎。
……
看着贡桌上供饭、献果、长香、蜡烛,成大的身影在我眼里频现。
悉数岁月,任时光淘洗,往事却绠短汲深。
成大回来后成了我家的“编外人口”,吃住我家,我弄不明白这个成大怎么老赖在我家呢?
长大了才知道成大是三爷的儿子,打小听人说三爷被抓去充军,一去三十多年没音信,三婆等了十几年等不回来就改嫁了,扔下了成大。
成大名叫成哥,趙姓,成大实际上就是家乡人土话里的成爸,乡村人习惯上把爸爸叫大大,也有叫爹爹的,比如我家。
也不知是谁先叫的成大,我们从小就跟着叫。一次,亲房家二爷一听我们叫成大就黑着脸,一掀下巴上的山羊胡;“狗娃,想叫了就叫个大,不想叫了就喊名字,咋的半个名字半个大唦! ”
二爷调教没起作用,叫习惯了,他本人也乐意答应。和成大平辈的也不叫哥,还是半个名字半个哥的叫成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叫他的名字哩。
成大很会干农活,一年下来,只要没病就起早贪黑作务于田间地头。背粪、锄地、割麦、刨洋芋,修梯田、筑河提,他都不怕苦,不惧劳,也不吭声,是个全庄村出了名的“闷葫芦”。
每年大队年终总结,劳动模范里总有他的名字,发给他铁锨、手套、毛巾,发了钢笔,笔记本他就给我和弟弟,我们蛮高兴。
成大不光是劳动好手,更是个懂技术的能工巧匠。一些有眼色,把分寸,含金量高的技术活儿他干起来总是得心应手,如扬场,撒种,接树;如盘炕,泥炉子,磨菜刀,婴儿剃头;又如大树砍枝,上房架檩,砌墙撒瓦等等,这些活庄里人都喜欢请他,加上他不嗜烟酒,干活麻利又少话,谁家干谁家喜欢。
包产到户,我家分了匹马,家里没地圈,爹爹就让成大牵去养。
成大去山里放马,割草,有时带我和弟弟。
山野里空气好鲜,到处是青草,我和弟弟一会儿摘瓢子,一会儿捉飞虫,一会儿趴在草里吹蒲棒。
从记事以来,成大就惯着我,哥哥及弟弟。一次,哥哥给队里背粪 ,背一回,爬一架山,大人腿长,步子大,哥哥背着背篼紧跟其后,来回一趟,满脸通红,汗湿衣领,成大看到了,用手摸着哥哥的头;“娃, 慢慢背,再没工分也不能挣成这样!”
临近年关,腊月里家里杀猪,总少不了成大帮忙,然后剁肉、炼油、煮肉、炒臊子,洗内脏,成大样样内行,爹爹夸赞:“你别看成哥子斗大的字不识半升,人家还知道用酸碱。”上了学才知,成大把化学里的酸碱反应用于生活实际,水洗后的猪肠里添去碱面再泡醋,捞出后,脏气除掉,干干净净,炒煮蒸炖非常好吃。
春节,家乡有骑马迎喜的习俗。
大年初一,好多人给马披红、挂铃、配鞍、拴缰、鞭炮燃放后,打马朝喜神方奔去。
看到这个样子,我按捺不住,想骑马像电影里英雄一样。我压根没骑过马,骑上去又怕掉下来。
成大早就看出我的心思。将我扶上大白马,让我坐端,双腿夹住马肚,手牵缰绳,由慢到快,跟着其他马跑。
回来时,大白马有点不听话了,跟着其他的马快跑,我觉得马背很颠,似乎要将我甩出老远。成大看到我害怕的样子,就左手抓着笼头,右手扶我,跟着马跑。我感觉又安全又过瘾,等跑回来,大白马一声嘶鸣,马蹄扣着地面,这时,我才发现成大满头是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我的第一次骑马,以后,一想到骑马就想起了成大。
耍社火,看戏,成大经常把弟弟架在脖子上,看完了社火,老戏,又架回家。
不光这些,还有,成大给我和弟弟摘樱桃、寻莓子、捉蚂蚱、编草帽、做风车、制柳笛,以及给我和弟弟系鞋带、紧裤带、挖耳屎、揩鼻涕……
温馨,亲切的记忆深深烙在了我们的童年。
……
“成大得病时间长,我也没看一回。”我眼里快速蒙生泪花,愧疚地说了句。
“好的三哥,你工作忙,有我们照看哩!”
祥生的回答又让我多了分自责。
摸摸口袋,我拿出现金:“一点心意,给成大买点纸钱。”
说完,我僵僵地立了阵,将钱置于贡桌,此时,村里人陆续走进,给成大上香。
我心情沉重地走出了成大家。
太阳升起,落雪银光灿灿,古朴天然的山峦如原生态下自然亓立的画卷,我伫立仰望,寄托着对长眠黄土中成大的不尽哀思。
好一阵后,我沿着熟悉的乡路往前走,走着走着,前面走来一个趴腰勾腿的人。
好面熟,走近了,看到一张横纹交错脸上罩满了密匝匝灰胡子。
六斤子!他知道我是去成大家的,老早朝我示笑。
我表情拧巴地问他:“大爸,身体好!”
“唉!好啥哩, 享福的都走了, 受罪的死不下场啊!”
新年百节的,六斤子一开口就晦气!
本来讨厌他,他这样说我憎恶地冒出“不是坏人变好了,而是坏人变老了”的感叹!
六斤子往前走,他以前壮得活像一头蛮牛,脸方得像个面升子,堆积的肉要比混凝土瓷实,似乎刀子投去会弹回来……
成大育林就是他逼走的!
提起桩臭事,还要牵出一个叫梅花的女人。
梅花脸圆得像个腌菜坛,肥峦峦的身子往人群里一站就落下一片热肉味,他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婚后几年,尚未开怀。
六斤子是个半光棍,常打老婆,打到老婆跑到娘家三年不敢回来。寂寞难熬,他隔三差五就给梅花送杏儿。梅花也不拒绝,这样就不自觉地接通了些不安分男人的信号,庄里人呢,送她个绰号——“大联络”。
入夏天气长,梅花蹴不住,出去摘野菜,唱自编的野曲儿抒发情感。
“哎哟哎—— 隔山看着你来了,蹴下拾不着起来了”,一波三折的腔调,脆生生的原生态嗓音把一些男人唱心热了,也把她唱沸腾了。
六斤子听得心旌招摇,没等梅花再唱下去就接上去:“哎 —— 一天把你想到黑,不见一个麻雀飞。”
六斤子骚情,传到梅花婆婆耳里,老人家拐着小脚搞巡视。
梅花不敢唱了,劳动毕,老早回家,给关紧的门插上木闩。
成大给生产队巡山,队长有交代,要保证队里的田地里没人踩踏,更不容许任何人在苜蓿地里摘菜。
夕阳映天,美霞透丽。
对面山腰,成大发现苜蓿地里有人蠕动,队长的话喤喤地在响在耳畔。
成大过河,上山,来到苜蓿地。
啊!原来是梅花。
见成大来,她丢开菜笼撒腿就跑。
成大伸手提菜笼,忽然“刷拉”一声,苜蓿丛里的六斤子一闪身不见了。
晚上,六斤子用贝克特的荒诞手法将此事演绎为成大帮梅花偷苜蓿。
队长不信。
六斤子嚼舌根子,说成大在苜蓿地里扑梅花。
队长还是不信,可外号“偏脖子”的大队支书信。
马上开批斗会。
天,下着密雨。
全队男女社员有的坐在刚盖起还没安门窗的新房里,有的坐在屋檐下,“偏脖子”头顶西瓜皮帽,身披一件半蓝不叽的中山装,瘦筋道道的脸上淬满阴冷,脖子一歪一拧,露着少了门牙粉红色的 牙花子信口雌黄。
成大不服。
六斤子挥动着猪崽肚样的肱骨头肌逼他承认。
成大朝着六斤子面升子脸唾了口浓痰。
六斤子像头发怒公猪,以毁倒墙的蛮劲给成大脖子上挂三角铁,又把布鞋脱掉,让其光脚站在麻茬子上。
“扑通”一声,成大栽倒了。
事后,男人朝梅花既是泰森拳击,又是贝利飞脚,
一连哭了几个晚上,不知是哭含冤的成大还是苦命的自己。
反驳缺乏佐证就学会了忍耐。
成大把一腔愤懑和屈辱深藏在了凄清与冷寂中。
几天后,爹爹从外地巡诊回来,“偏脖子”费劲地把偏耷拉的脖子往正拧拧,撅起窄下巴上的尖嘴说了成大的“罪状”,爹爹气得说了句:“偏听偏信!‘偏脖子’嘛……”
此后,成大再没来我家。
成大不见了。
队长给爹爹报信,成大麻沿河育林去了。
一去八年,蛰伏深山。
等爹爹叫回成大时,生产队体制已经成了历史,“偏脖子”革职染病,仰药自尽。
“噼噼啪啪”,新年的第一挂鞭炮燃响了。
新年的气息没有冲淡我的内心的往事沉构。
一波人从我身边走过,朝成大家走去。
鞭炮声从不同方位想起,此起彼伏。
昨天渐远 ,今生有幸。
我可以为成大恣肆流泪,也可以为成大肃然起敬!
多年以后,六斤子还没讨到老婆,他靠买杏子过日子的娘慢慢老去,看着打光棍儿子,最终怄气归天。
六斤子看杏树不顺眼,砍了,打起了一道院墙。
他和几个晚秋季节的宅男玩着“牛九”的牌戏消磨时光
种恶得恶的现世报来得好快,
风水轮流转的循环论服膺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一句古话。
绝妙的轮回。
“享福的都走了, 受罪的走不下场 !”
也许上了岁数,嘴就碎了,他毕竟还活着。
人活在世上,只要呼吸,就会影响他人。
我把这句话改成:幸福的人幸福地生活,逝去的人逝去地安详。
人多了起来,一溜一串,有人从成大家门走出,又有人从成大家走去,他们都要给这个忍气吞声了一辈子庄农人点一柱香,烧一张纸。
这就是我的乡亲。我的乡土,我的乡愁。
我要牢牢记住。
六斤子踽往独行,步履蹒跚地走往村头,佝偻的躯体越走越小,似乎成了庄村整数里除不尽的余数。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的诗句用在成大和六斤子两个渺小且不同品质的农民身上也是合适不过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