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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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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炕

土  炕

柏夫

一进农家,每个房里占据了最大面积的就是那一盘巨大的土炕,仅从它所占据的面积,就可以看出土炕在庄户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土炕看似简单,盘土炕的用料也无非泥土而已,但要砌一盘好的土炕可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最好是阳春三月和泥,那时候泥土睡了一个冬天,刚苏醒了,泛了性子。选了上好的黄土拌上麦衣,和了水沃上半个月,这个过程叫蓄泥,也就是把泥沃得像酥油调过一样软和。蓄上这半个月,进得院里就能闻得到一股醉人的泥土的特殊香味。进门的人就会问一句,是要盘新炕了?其实,这一句看似普通的问候就是一种恭恭敬敬的招呼,乡里人修房盘炕就是喜事大事,要修房盘炕也就说明家里要添人了,对于庄户人家这就是大喜事。再说,要换新炕本身也是好事呢,那盘旧炕用牛粪麦柴烧了两三年就成了是一茬上好的肥料——炕土,用炕土种出来的西瓜那可是特别的沙甜可口,而用炕土喂过的辣椒更是膘肥肉厚,辣得劲道酣畅。因此,一到乡里人家院里,看到院子里蓄一堆泥,满院子一股泥土的清香,就说明这家人日子红火。问上一句,主人也一定会非常高兴。

泥蓄成以后,选一个日头红火的好天气就开始脱炕坯,模具是现成的,规格也是一定的,这模具也不是家家都有,一般是一个村子两三副全村人借着用。脱好坯子,等到自然干透之后,选一个黄道吉日就开始动工盘炕。盘土炕看似简单,但也不是谁都能盘得了的,一个村里一般有两三位大家公认的盘炕把式,盘炕的时间大都是事先约好的。干了多年的盘炕把式心里也有一本账,谁家的炕是哪一年盘的?谁家今年要娶媳妇了?谁家又修新房了?庄东头那家的孙子三岁了,土炕也一定给那小毛头浇灌得能上肥料了。这一年大致得盘多少眼盘炕,那炕把式心里明镜似的。而且在长期的合作中,几位炕把式也基本上有自己的势力范围,这个范围没有经过任何人去严格划定,更没有合同文书,可无论是请的人还是被请的炕把式都是不会轻易越过这个范围的。

土炕的火路烟道是盘炕的关键所在,也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好把式盘的炕,既节约柴草又满炕暖和,炕面不裂缝,炕脚不漏烟。据说,原子弹之父邓稼先当年劳动改造时,就盘得一手好土炕和好炉灶,当时我读到这个资料时曾为这位原子弹专家被派去做这种力气活而感到不平,可今天一想,他的工作原理其实和这些个炕把式一样,都运用了简单的热力学原理。而一个好的盘炕把式就是把燃烧后的能量在炕里回环利用,发挥到极致,不使浪费。

如果赶上动工的日子,可能还会有酒菜招呼。乡村里,不管谁家修房盘炕干泥活,只要是知道的人总是要去助工,是祝贺也是帮工,同时也是一种家庭之间的外交活动,这是乡里人的规矩。有时候,两家人因为某事起了矛盾纠纷,两下里都拉不下面子先去和解,但遇上盘炕修房之类的事情,按规矩去帮工情通理顺,也不显得谁特别巴结谁或者谁低谁一头。等到活一干完坐在一起被东家招待一回,加之坐在一起的亲邻好友都很清楚两家的过节,连起哄带促成,多大的梁子经这一撮合也就化解了。于是,两家关系自然也就恢复正常化。

炕盘成以后,在使用之前还有一个过程叫做出汗。出汗本来就是一个很人性化的词,比如乡村里谁感冒了,大家安顿他去出一身汗,全身通和了,感冒也就好了。就从这给土炕出汗足以看出,这土炕一盘成,已经成了家里的一个重要角色。出完汗,这土炕就可以使用了。

土炕的妙处可多了。人本来就是自然之子,土炕盘在坚实的大地上,它虽然是炕,可依然是土;是房屋的组成部分,也是大地的人工延伸。人睡在这样的土炕上,身体和心灵都会和地气相通。睡在土炕上不只是简单地睡觉,而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大地进行信息交换和沟通,那是一种来自四肢百骸及心灵深处的全身心的舒展和放松。

这土炕其实还是乡里人的土暖气。

乡里人难得有几家架得起煤炭火炉和烤箱。一到冬天,土炕一烧起来就是全家的最重要的采暖设施,一进屋,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带着浓浓土腥味的温暖气息。这种暖不是城里暖气片那种前半夜热得发昏后半夜冷得发毛的水暖,也不是来收钱时令人心里上火收完钱叫人后心发凉的城市供暖,更不是大城市宾馆里空调那种嗡嗡作响令人心烦意乱的洋暖。它是一种不声不响实实在在土里土气贴心贴背带着泥土潮湿的温暖。庄户人铺不了多少褥子毛毯的,也就一页毛毡,再奢侈讲究点的在毛毡上面罩个床单,也经常在不知不觉中被大家你一脚我一腿地蹬在某个角落。一个冬天,门外天寒地冻,房里一片春色,就全靠这土炕了。

土炕还是庄户人家一剂包治百病的良药。

农村人也分不清那么多复杂的病名,无非就是头疼肚子疼。如果谁头疼,也不一定要急着量体温测血压做B超做CT什么的,先上炕捂上被子去出汗,炕是不急不躁地慢慢热,似蒸桑拿但比桑拿透彻,像拔火罐又比火罐温和,就这么从脚底热到发梢,从皮肤热到肺腑,从身体热到心头,这么热下来,汗也出通了。中医讲,痛则不通,通则不痛。中药里发汗解表的药也很少有这么见效快的,这汗一出通,便一通百通,被子一揭又一个生龙活虎的人立在了地上。要是谁肚子疼了,也别着急去医院,怎么去啊?几十里地去了不一定找得着人,开了药不一定出得起钱,折腾半天弄来的药也不一定管用。这时照例会有老者给你摸摸捏捏,安顿你上炕蒸一盘,有时干脆揭掉褥子,让肚皮紧贴着滚热的炕席,烫着烫着就有几个响屁爆出来,这时老者便会揭了被子,顺便朝你屁股上拍一巴掌喊一声,狗日的怕是偷吃了谁家的生梨着了寒气,还不快滚!这时,炕上的“病人”便翻起身一个奔子跑了,谁还傻等着把偷吃别人家梨子的事情坐实啊?

当然,还有一些进了城的子女,省吃省穿东借西贷买了楼房,想把苦了半辈子的父母接到城里的楼房里享几天清福。这楼房的确也高大气派,装潢也算精致大方。可除了因为带孙子等特殊使命被几个子女频繁调动的那些老人以外,大多数老人不管你好说歹说还是不愿到城里住楼。当然,原因是很多的,但其中多少还有那么一些因素:老父亲那得过风湿的老寒腿,只有贴在滚热的土炕上才受活些,早上起来也才不至于痛得那么厉害;老母亲那腰痛的顽症还是早年生儿子后冒雨上改土栽的根,也只有在火炕上烙着暖着才熨帖。楼房里虽然干净宽敞,可哪里去找这样一盘贴身贴心实实在在的老土炕呢?

要说土炕治得最有效的还是名堂怪异的各种失眠。许多在城里得了失眠症的人,回到老家睡在土炕上失眠症居然不治而愈。晚上踏实地睡在散发着泥土腥气的土炕上,盯着屋顶上已经陈旧的椽檩,看着墙壁上那些模糊的图案,回忆着童年的趣事,也就做起了关于童年的梦。那是多长的梦啊!直到早上被院子里那棵老杏树上的鸟叫声唤醒,在多少天失眠的困扰后居然一觉睡到自然醒。醒了也不急着起床,懒懒地静躺着,等待母亲催饭的声音,那真是一种久违亲切啊!终于可以不大把大把地吃失眠药了!终于可以不青着眼圈精疲力竭去看那千篇一律的文件了!终于可以摆脱抑郁症前期的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困扰了!可是,一回到城里那悬在半空的楼房里,又觉得心里悬悬的,头脑也晕乎乎的。晚上,睡在那价钱不菲却吱呀作响的席梦思床上,却是无梦有思,又是一个痛苦的不眠之夜。

呵,土炕竟然这么深地嵌入我们这个民族的生活,有着这么多妙不可言的好处,真令人魂牵梦萦,难以割舍。否则,它也不会和我们这个民族相伴随这么长的岁月。北方的农民甚至把自己的生活理想概括为“三亩地,两头牛,娃娃老婆热炕头”。作为生命个体的人,包括一些所谓的伟人,没有那个不是生在土炕上睡在土炕上死在土炕上,从这个意义上讲,人与土炕简直就是时时相依,生死与共了。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死在土炕上被看做是许多人的一种追求甚至是终极目标,许多功成名就云游四海的人,最后都有一个夙愿就是回到故乡,住到童年时甚至出生时的那盘土炕上诀别这个世界,这就叫做寿终正寝,因为这至少说明你没有横尸山野或者埋骨他乡。

当城市生活成为时代的主流,当现代文明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时候,当许多乡下人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也成为城市人的时候,土炕也在逐渐退出人们的生活。可是,哪一个乡里人又能忘记土炕和关于土炕的岁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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