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号

括  号

提起括号，小丁就想起小时候看爹种瓜的情景来。

老人家总是细心地在刚出土的瓜芽上罩两块瓦，活像一个漂亮的圆括号。那时他才上小学，问爹为啥要那样，爹笑着点一下他的脑门说，这就像你穿衣服一样，防风防冻呗!

后来到机关，才知道括号还是领导职务的一种代称。这种不太正规但又很形象的说法来源于职务任命的公文形式，这类公文大多都在所任职务后加一个括号，注明“正科级”、“副科级”等级别。

小丁其实不小，过了这年已三十有四，之所以称他小丁，就是因为他至今还没捞到一个括号，人们无法称呼他，只能称他小丁。小丁偶尔想起父亲种瓜时说过的话，就觉得没有这两块瓦一样的括号罩着，他就像没穿衣服，赤身裸体站在露天地里，无论刮风下雨都没个遮掩。如果遇上领导那里气候多变，他便没有好日子过。

按常理说，县政府是不会有这么老的秘书的，一到这岗位大多二三年就提拔了，这小丁却成了个例外。他被前任县长发现调来时，已教了十年书，三十岁了。事不凑巧，赏识他的前任县长没来得及提拔他就调走了，小丁呢，自然也就搁下来了。

再说，行政上似乎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管你年龄多大工作多久，只要到得迟就是新人。如果你是从教育上改行来的，那就跟投诚叛变过来的性质差不多，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没括号，不仅仅是没职务，没括号就说明你有问题，有啥问题说不大清楚，反正一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具体啥问题你自个儿寻思去吧。

小丁刚进办公室那阵子，人们都待他挺热情，就是县直部门的头头也都对他客客气气的。为啥呢，不就是知道你小丁迟早也是个人物吗?现在不同了，小丁觉得别人打量自己的目光有点奇特，像看平日大街上赤身裸体的那个疯女人一样，既想看又不好意思正眼看，怪不自在的。

这样，小丁就渐渐避开人多的地方，一些公开露脸的场合就一概不去了。于是，领导就有看法，小丁有情绪。

领导说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而是包含特定的用意，这就是领导意志。领会并贯彻领导的意志，是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的基本素质和神圣职责。领导要干一件事，总是首先要在下面形成公众舆论和群众基础，通常是由领导身边的人或某些权威人士按领导意图放出风去，这风声常常传得很快，在短期内便形成一种舆论导向。到那时，领导就出面倾听群众呼声，进而形成决议，这就达到了领导意志与群众路线的高度统一。

现在领导说，小丁有情绪，于是大家便也说，小丁有情绪。

等办公室胡主任出差回来时，政府大院风声四起，小丁有情绪。

胡主任没顾上回家和久别的妻子亲热叙话便琢磨开了。“有情绪”这话费思量。以前，领导要重用老吴，就在一些特定场合暗示，听说老吴能力强，老练成熟。于是胡主任和秘书们便把这话传开去，老吴能干的舆论很快就波及整个县城。果然后来老吴就被提拔了。再比如领导要搬掉谁，也有比较明确的暗示。而这次领导竟说了句“小丁有情绪”这么模棱两可的话，倒叫他有点琢磨不透。

胡主任连夜找来三位副主任，问了机关上的工作后，就问三位副主任，领导是在什么场合说这句话的，说时是什么态度，是带开玩笑说的还是沉着脸说的。这么一问，三位副主任竟都说不出个眉眼。胡主任便埋怨他们不细心，说得三位副主任脸红红的。也难怪，他们三个还没有小丁年龄大，出现这种疏漏也是情有可原的。如果是以往，胡主任就会去问小丁，因为小丁更细心些，而且会把一些有关的细节也一点不漏地描述给他。可这次事关小丁本人，自然不能去问他。不问呢，自己心里又有点吃不准。他仔细观察，发现领导们对小丁的态度和以前相比也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心里就更犯迷糊，这回到底是咋了?

这倒不是他过分谨慎，而是因为小丁提升的事，他已经碰过两次钉子了。那是他按常规办事，考虑到小丁工龄长，年龄也偏大，在办公室业务上一直掂重头，建议提为副主任。不料领导动了气，当着其他几位领导的面大声质问，你老是把小丁扯出来，到底是啥意思吗?

唉，领导说你这是啥意思，其实就是你不会办事的意思。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提小丁的事。这一晃又两三年过去了，比小丁迟来的两位秘书一位提了副主任，一位到人事局当了副局长，而小丁依然是小丁。

他觉得这件事很棘手，几个副主任工作上也有难度，以致常常出现这样的事——如果碰上他不在，三位副主任定不下来的事反而得找小丁拿主意。这成何体统?现在要在办公室内部提拔，副主任已超编了;要往外调，目前也没有什么理想位子。小丁在办公室吃了苦总得有个好结局，这不只是为了小丁好，更重要的是办公室以后还要用秘书。叫人家给你狠劲干，就得给人家一点想头儿，一条出路。

这年头，谁还比谁傻多少?好歹不能叫后来的人寒心，这是对个人负责，也是对工作负责。

“小丁有情绪。”这句话听口气的确像领导说的，可领导从来没说过这么含糊其词的话，尤其在组织上选拔干部的这关口上，领导的一句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要说这是一句批评的话倒也挺贴切，可理解为小丁该动一动了，似乎更准确。说是批评吗，不像。领导犯不上直接去批评一个秘书嘛。就是领导对秘书不满意，那也是要通过主任来表示的，这是个层次问题。领导直接批评秘书就是自掉身价，那是智者不为的事。

这么说——胡主任心中豁然一亮，一定是因为自己以前提小丁的事给碰回来后，这两年再也不敢举荐小丁，可眼见得小丁的头发日渐少了,少得叫他看了也心酸——许是领导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用这话来暗示，叫他重提小丁的事。对，一定是这样。不然为啥要在组织上考察提拔干部的时候说这么一句含含糊糊的话呢?

唉，差点儿参不透，到底是领导水平高，既暗示出领导的意图，又不显示出否定了以前的意见——领导怎么能前后不一、否定自己呢?

胡主任想到这儿，也觉得自己在领导身边工作确实能学到许多东西，获益匪浅。

胡主任稍加思索，便解决了小丁的职务问题——既不外调，也不提升，只是通知小丁担任办公室主办秘书，在后边加一个圆括号注明“副科级”就行了。这样其实可以两全其美。

假若小丁在今年任不了副科级，明年提升就有一条硬杠子卡着，因为县上规定，按年轻化的要求，正常情况下三十五岁以上的不再提拔副科级，小丁明年就三十五岁了，本来就不顺利，再卡上这么一杠子还有啥指望。因此今年先弄这么个括号，等明年县直机关换届时给小丁物色个好单位当个小头目，小丁也会永远记着自己的情分，将来好歹也成了自己线上的人。凭自己的眼力，小丁这几年虽然混得不行，可能力也是有的，将来干得好有前途，也不会忘却提携自己的人。

只要自己提拔起一茬子人来掌握各部门的实权，即使自己将来退休了，自己的事情也会有人给办。

办公会上，胡主任瞅领导高兴的空子提起小丁的事，领导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几位副职都暗暗为他捏把汗——前两次的事情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为小丁冒这险值吗?何况大头儿的脾气你又不是没领教过。

一看这场面，胡主任一下子也傻了眼，才明白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或许，领导压根儿就没说过“小丁有情绪”之类的话，不然怎么会这样。好一会儿，大头儿才冷冷丢来一句，那你具体是咋考虑的?胡主任这时已是箭在弦上，只得硬着头皮讲了事先想好的方案，然后低下头两眼盯着脚尖等着挨训。不料冷场了一阵后，大头儿一反常态地说，你这想法倒是新思路，大家议一下，如果没意见就给小丁个副科级吧!大头儿这么一表态，大家自然没意见，事情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县委就开了会，下午临下班时任命文件就发了。

小丁终于捞到了一个括号。在办公室里，看到小丁拿到文件时的表情，胡主任才明白，“小丁有情绪”这话正是小丁本人说的。

他觉得大家都太累了——是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