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是春荒时节。
家里断炊了,爹看着从学校回家取干粮的我,叹息一声说,这学就别上了,都饿成这样子还念啥子书哟!
再过一个多月,我就高中毕业了,再说,不去念书,呆在家里也照样是挨饿。于是,我紧紧腰带又去学校。可这一个星期吃什么呢?我边走边想。时近正午,胃里空得像猫抓一样难受。
我踩着脚下那团蠕动的影子艰难地走着,脚下发飘发虚,脸上流着阵阵虚汗。看到前面村里飘起的炊烟,一种对食物的亲切感一下子攫住了我:我要吃,我必须吃!我生出一个念头:抹下脸皮讨饭吃,不然我会晕倒的,反正是生地方,没有人认识我,怕啥?
下了这个决心,倒觉得有了指望,人也来了精神。这个念头支撑着我走进村,我选了一家门头修饰得好一点的人家,狠狠心敲响了大门。听到里面的人应着声来开门,我的心一下子跳到嗓眼儿,如果不是浑身乏力,我差点转身跑掉。
门开了,是位中年人,他和气地问我有啥事?我低头憋了好久才吐出两个字:我饿。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进来吧!
我轻飘飘地跟他走进客房,炕桌上的饭菜飘着诱人的香味。他朝厨房喊道,女子,再端一碗饭来。随着一声脆生生的“哎”——进来一个细挑身材的姑娘。一看到她,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原来她就是我的同学常小青。天啦,我作梦也没想到会这样和同学见面。因为我是学习委员,在班里学习又好,平时总喜欢在她面前逞能摆架子。我羞惭得无地自容。蓦地,我觉得生活中还有一种比饥饿更重要的东西,那便是自尊!
我不假思索,一时不知哪来的力气,跳出客房直向外跑。小青全家喊着追了上来,就在我开大门的一刹那,小青抓住了我的衣襟,我那破旧孽损的衣服呻吟一声,很不争气地裂开一条长口子。我顿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到小青眼里沁满泪水,含着动人的真诚。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客房的,只记得当我满头大汗地从饭桌上抬起头时,小青一家都关切地看着我,我知道这一口气几大碗吃掉了他们午饭的一半。饭后,小青妈替我补好褂子,又拿出一小布袋面和玉米饼要我带上,我接过布袋,流着泪扑通跪在老人面前。我知道这年景他家也不易啊!
小青爹擦擦发潮的眼扶起我,满怀怜惜地说,看这娃,这是人之常情嘛!
回校后,我一直担心小青把这事说出去,老是避着她,怕见她。她呢,似乎老在撵着我,终于有一天在校门后她堵住我,塞给我几块馍,然后气呼呼地背过身,肩膀一耸一耸地说,你都把人气死了你,我咋着你啦你老这么躲着我?看她哭了,我急得赌咒发誓直陪不是。
她见我急得这样,便破涕为笑,跑了。
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大学,抽空专程去小青家。是他们对我的温情鼓舞我战胜饥饿,伴我度过了那段黑色的日子,上完了高中,也使我在后来的生活中逐渐变得坚强。
没想到小青的爹妈根本认不出我了,似乎压根儿忘了当年的事。是啊,他们怎么能全部记住当年接济过的哪许多人呢?我说了好半天,他们才回忆起我,说,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小青以前还常念叨你呢!
我问小青呢?老人叹息一声说,早给婆家了。
二十年过去了,可每次吃饭时,我常常会想起那顿午饭的情景,会想起小青和她那善良厚道的爹妈来。每当看到孩子把饭粒掉到地上时,我就会给孩子讲这个关于饥饿的故事。
尽管在后来我听过许多哲人和著名学者的讲座,但真正使我对人生有一种理解的却是小青和她的父母,是他们使我懂得:在人世间所有的感情之上,还有一种最平常、最真纯,因而也最可贵的感情,这便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