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伤
一
姑病危速归。
五个字如重锤敲击着我的神经,震开了尘封的记忆。
在一个曾经饥饿的孩子的记忆中,最清晰的应该是妈妈,然而,妈妈没有给我留下更多的印象便死了,接着微笑着出现在妈妈的位置上的便是曾和我相依为命的姑姑。眼下姑姑病危,顿时使我感到一阵揪心的愧疚。
妈妈死时我已五岁了。妈妈是水淹死的,确切地说是投水自杀的,用一领芦席卷了埋在村后榆树林边的荒地上。发丧那天,村里家家门口点着烟火,会计家的癞头儿子说那是在祛邪,还说妈妈是破货。虽然我不懂破货是啥意思,但我想不管什么一旦和破字沾边便绝没有好的道理,就骂了声癞头我操你妈,持了哭丧棒便要出击,姑姑一把拉住了我。
癞头正得意之际,被那个外号叫蜘蛛的孤儿一个绊子放了个仰八叉,我因此很感激蜘蛛。
妈妈死后,看护玉米的老黄被调换去喂生产队的几头瘦猪了。这两件事连在一起就使妈妈的死显得有点暧昧。当时能被派去看玉米是一件很光荣的事,这差事历来非老黄莫属。老黄当过兵,在进山剿匪时因腿部受伤而掉队,当部队找到他时,他腿伤已愈住在一个寡妇家。部队念他多次立功就没给处分,只把他送回村里。他就再没结婚,因为老穿着一身黄军装,人们都喊他老黄。
老黄总是把他看山护秋的窝棚弄得很漂亮,我曾经发现妈妈偷偷钻进老黄的窝棚,她每去一次家里就会有一顿煮玉米棒子的晚餐。那时大集体食堂已很不景气,人们大都在夜深人静时关紧大门弄一点东西充饥。我家的晚餐照例要等到深夜,我眼巴巴地咽着口水等棒子出锅,一出锅便急切地猛啃起来。这时,姑姑总是挑两个大棒子送给爷爷,不料被爷爷甩了出来。妈妈眼圈一红就哭了,姑姑也陪着流泪。不一会儿听得爷爷在门外唉声叹气地说,别,别往心里去,哭多了伤身子。妈妈一听哭得更凶了。我因此觉得爷爷这人有点不识好歹。
我家断炊两天的一个雨夜,妈妈犹豫再三挽起裤腿又要出去,姑姑拉住妈妈的手说,嫂子,下雨了,你,你就别去……妈妈凄然一笑抚着姑姑的肩头说,傻妹子,人活到我这份上还怕啥,好歹总得把平平拉扯大!妈妈说这话时,她的影子在闪跳的灯光下跳来跳去,时大时小,使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妈妈出去好久不见回来,外面只有沙沙的雨声。直到后半夜,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和犬吠,我和姑姑都感到不妙,不一会儿妈妈拖着满身泥水回来了,衣服被撕破,头发散乱地扭结着,雨水顺着面颊流下来——显然她挨了打。
妈妈以前常挨爸爸的打,可从未像今晚这样沮丧过。爸爸打起妈妈来特狠,还骂她只吃食不下蛋。妈妈默默地挨打,不哭也不流泪,只是用哀怨的目光看着爸爸,爸爸便失了锐气叹息几声作罢。妈妈从不记恨爸爸,爸爸在学校里被划成右派改造时,妈妈还常常去看望他。
妈妈这一次被处治得够厉害,姑姑没劝慰什么,两人抱在一起便哭,于是我也跟着哭。
第二天,妈妈拖着伤身子去挖野菜,也是运气好竟用铲子打着一只野兔,我乐得屁颠屁颠地等着吃肉。不料她煮熟后,只撕给我一小块便收起来带着去看爸爸,回来时显得失魂落魄的样子,谁也没敢问是咋回事。
她进了门,扫好院又挑了两担水,在房里梳洗了好久。从房里出来时,她笑吟吟的气色出奇的好,这时,我才觉出妈妈很好看。可我还是不愿和她主动亲热,一直多吃多占的我,还在为少吃兔子肉的事恼她。妈妈拉过正在玩泥人的我,劈头盖脸亲了一通,又握着我的手紧紧盯住我问,平平,妈妈到远处去你想不?
我正忙着给泥人安装脑袋,便随口说,不想不想。妈妈站起身,忧伤地看了我许久许久,便去了。
妈妈是在认定人们都不需要她的情况下才去死的。当时,很可能她是把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我对她的依恋上,假如那次我像往常一样缠住她让她带上我,那她便不会去死!
二
妈妈死后,爸爸回来过一次,他领着一个长腿细腰的女人和一个两岁的男孩。他对我说,那女人是我新妈男孩是我弟弟。
我对这突然冒出来的新妈和弟弟烦透了,但我却不无遗憾地发现,那个小不点儿比我更像爸爸。后来,我才知道,那次妈妈去看爸爸时,正好碰上这女人抱着孩子和爸爸相对而泣,我也才知道这女人是爸爸的学生。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爸爸的问题按错划右派平反昭雪并补发了一大笔钱,日子过得挺滋润。他也常带着炫耀的神情谈自己关牛棚受迫害的经历,但他被改造的真正原因却是弄大了那个女学生的肚子。
那天,爷爷虽没多说话,可单凭神色我就觉出他更喜欢这小不点儿弟弟。他乐嗬嗬地用胡子直扎得小不点儿哇哇乱叫,大家都笑了,我却哭了。我长这么大,爷爷还没正眼看过我一眼哩。我委屈极了,抱着姑姑的腿悄悄地哭了,我第一次伤心地想起死去的妈妈,哽咽地哭唤着妈妈。
姑姑用颤抖的双手拉起我,我仰起脸,姑姑的泪水唰地一下落在我的脸上,一直滋润到我心里,哦,姑姑疼我哩,我心里一阵舒畅,索性放声大哭。
爸爸那次回来,本想领我走,因为爷爷急于把姑姑嫁出去。我假装熟睡偷听了爷爷和爸爸的密谋,等到他们鼾声响起时,我悄悄溜下炕跑到榆树林去躲藏。他们半夜时发现我不见了,便叫起全村人找了大半夜。天将亮时,姑姑才在妈妈坟边的草堆里找到了熟睡的我。
当时,大家很惊奇我怎么没被狼叼去,因为当人们赶来接应时,有几匹老狼正慢条斯理地在那里散步,不时嗥叫几声。爷爷见我活着,便换了慌乱的神色说,这孩子命贱,死不了。老黄哼一声说,平平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哩!
三
爸爸一家走了。
留下来的日子,我和爷爷、姑姑一起照着碗里的影子喝完汤,便老早闩上门。爷爷蹲在屋檐下抽烟锅想心事,想久了,看一眼我和姑姑便直叹气,姑姑就拉我进屋。那只极瘦的白狗便极忠诚地蜷伏在屋门前,我就伏在姑姑温暖的怀里听她哼曲儿。她哼着哼着就哭了,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在姑姑怀里,做那千篇一律的关于妈妈的梦。
不久,姑姑终于哭哭啼啼地被个麻脸男人领去了,他给了我们家一串干菜和半麻袋洋芋。
姑姑总隔三岔五偷偷来看我,带给我一点吃食。当我撩起她的衣襟摸乳时,看到她身上有抓伤的痕迹,于是我可怜她也更想她。和爷爷睡在一块儿简直是受罪,他睡觉老是大张着嘴,发出令人恐怖的鼾声,夹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呓语,使人不寒而栗。
一个月夜,月光射进门缝洒在炕头上,把爷爷劈成两半,他大张着嘴样子似乎很痛苦。我蜷缩在墙角,觉得耐不到天亮,悄悄地哭。突然,我听到一阵敲门声,连忙推醒爷爷。他迟疑着翻起身,顺手抄起一把镰刀,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把我挡在身后,猛地拉开大门,厉声喊道:谁?
朦胧的月光下,站在门外的竟是妈妈。我喊了声妈妈大着胆扑过去,她叫了声平平迎了进来。我这才看清是姑姑。爷爷没好气,咕哝道,你是犯神经还是咋的,半夜三更穷折腾个啥?
姑姑抹一把泪说,我想孩子,想平平!
由于饥饿,我童年的伙伴很少。有几个男孩因延续祖宗香火的需要受到特殊保护活了下来,而且是用尽了偷窃甚至出卖肉体等各种手段的。当时,大部分妇女由于饥饿,连月经都停了,哪能生孩子?事实上,也只有极少数有权位的人才能保全自己的孩子。后来,我在官方统计资料上看到,三年困难时期的气象资料显示是风调雨顺,但人口的非正常死亡却达到了4000多万,比两次世界大战的死亡从数还高。那是一个正直人很难存活的年代!
“牛皮”是村支书的儿子,平时很牛气。“癞头”是会计的独苗,生一头烂疮,每到夏天,总有一群绿头苍蝇热烈而执著地追随着他。春春是全村唯一活下来的女孩子,她爸爸在县里工作,妈妈又是支书的妹子。听大人们说,春春她爸是娶了支书的妹子才招工转干,步步升上去的。
蜘蛛是个孤儿,他是个天才神偷。经常是偷到什么便吃什么,长年累月便有了一个与瘦小的身材极不相称的大肚子,于是大家便叫他蜘蛛。有次,会计拍着蜘蛛的肚皮问他怀的是男是女?蜘蛛怒目圆睁,说,我怀的是你兄弟。大伙儿大笑起来,我也觉得他很勇敢。
在所有的伙伴中,我最亲近的是春春,我生性太文弱,和那帮野小子合不来。但姑姑反对我和春春亲近,不让我们一块儿玩。
我疑心大人之间有怨仇,这猜想不久便被证实,那天我高高兴兴捧了一大把糖果跑回家,姑姑一见劈头就问,谁给的?
我说,是春春爸爸。她一把夺过糖跑出门狠狠地扔过了前边的高墙——那就是春春家。我从没见她这么厉害过,吓得不敢吱声。
姑姑和那麻脸男人闹翻了,又回来了,我很高兴又能和姑姑睡在一起。
不料,第二天麻子便闹上门来,骂姑姑是烂婊子,还口口声声要我们归还他的洋芋和干菜。全村人都来围观,麻子一见人多,骂得更带劲了。我指望爷爷用烟锅指着麻子的鼻子很威严地教训他一通,哪知道爷爷却悄悄地躲了,姑姑也只是偷偷在屋里抹泪。
这时,我才真切地感到,一个家里不能没有男人。一霎时,男人的责任感在我瘦小的身体中苏醒,我双手叉腰站在高大的门头下,对麻子喊道,要洋芋,你到茅坑里找去吧!人们哄然大笑。我受到鼓舞,掏出小鸡鸡对着他边撒尿边骂,我操你麻子老娘。
这是我们认为最有侮辱性的做法,周围的大人又是一阵赞许的笑声。麻子气坏了,脸上的麻点儿直放红光。这时牛皮和癞头也学着我的样子掏出小鸡鸡,屁股一颠一颠地对麻子喊,操麻子老娘。大家又一阵哄笑。麻子恼羞成怒,顺手操起一根棍子,我们一看不妙,急忙收起宝贝撒腿便跑。就在这时,一团稀泥不偏不倚打在麻子脸上,麻子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脸。我一看,蜘蛛手里还悠闲地团着一块泥巴,春春双手捧着备用的泥巴。我们立刻抓过泥巴朝麻子扔去,麻子朝大人们溜了一眼,带着浑身的泥巴落荒而逃。
尽管我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战果,爷爷却并不因此振作起来,而是一病不起,不久就死了。爷爷直到临死前,才用他枯瘦如老树般的手抚抚我的头,眼里滚出两颗混浊的老泪,撒手西去。可以看出,爷爷从心底里是怜我疼我的……
四
爷爷一死,我和姑姑除了面对饥饿的威胁,还要受到会计的骚扰和恫吓。他四处扬言要把我们从村里赶出去,说这村里根本就没有我俩的户口。那天傍晚,他就背着手踱进门,姑姑走哪儿他就跟哪儿,涎着脸摸姑姑的脸。姑姑正色拨开他的手,他笑一下咽咽口水说,别假正经,跟谁不都是那回事儿吗?说着就去抱姑姑的腰。我凄厉地叫着扑上去抱住他的腿,他脚轻轻一抡,我就倒在地上。
可怜的姑姑全力推拒着,眼看被压倒在炕头上。这时,门口一黑,老黄铁塔一般立在那里。会计回头一看,整整衣服哼一声转身走了。
姑姑翻起身啜泣着,老黄叹口气,从衣袋掏出一小包东西放在炕头就出去了。我急忙打开,原来是煮热的猪耳朵。我大嚼起来,等我想起姑姑时,已只剩一小块羞涩地蜷缩在那里。
没过几天,会计就找出了老黄的茬儿。他发现老黄喂的几头瘦猪都只有半截耳朵,就怂恿支书揪斗老黄。支书召集群众,要老黄交代他的罪行,因为这猪虽瘦却是大集体的象征。
老黄并不着急,他坦诚地说,猪耳朵是他割的,并煞有介事地解释说,猪割掉耳朵容易喂肥,何况耳朵对于那些不听话的猪们而言是多余的。人们都哄笑起来。
老黄的话是无从考证的,他在部队那么多年,见多识广又光荣负伤,再说他原来一杆猎枪打得的野物村里谁家没沾过光?大伙儿心里都向着他。老黄趁势提议杀几头猪救人性命,这一下使饥饿的人们眼里发光,齐声喝彩。当夜老黄把自己的一份全送给我,说他一吃猪肉就发腻。我很奇怪他竟有这怪病,就毫不客气地全盘包揽下来。
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崇拜老黄,围着他听战斗故事,听他拉二胡。他对牛皮、癞头也一视同仁,不因嫌恶大人而累及孩子。老黄一闲就拉二胡,他拉二胡拉得很投入,一副忧伤悲凉痛不欲生的样子,似乎在拉自己的神经,抽自己的肠子,常常一曲未终已是泪流满面。
妈妈活着时,最爱听那夜风送来的二胡声,听着听着便流下泪来。老黄离我家较远,可他总是带着二胡到我家近处,选个上风头坐下来埋头苦拉。那二胡声起初忽高忽低,若断若续,似在坎坷中寻寻觅觅,接着变为悠长的思慕和喷涌的激情,高潮迭起,表现出如火如荼的痴迷,蓦地陡然跌落,细若游丝。继之而来的是呜呜咽咽悲悲切切的诉说和绵长无尽的追悔……
五
一脚踏上故土,便听到村里传来的鸡啼和黄牛的哞哞声,亲切得令人心中震颤,喉头发紧。哦,那片绿色不就是童年的榆树林吗?
哦,榆树林,榆树林!生长在榆树湾的人永远不会忘记这片赖以活命的榆树林。
为了争夺这片树林,我们和附近的两个村庄发生了激烈的械斗。饥饿的人们手持铁锹、镰刀不顾一切地扑向榆林,捋榆钱刮树皮。
老黄穿一身黄皮,手执铁锹冲在最前面,一副英武逼人的架势,一看这阵式,外村人先自怯了场。击退外村人,本村人便拼命争夺剩下的树皮,叫骂号哭之声响成一片,只有老黄一个没剥树皮,站在林子边,昂首望天,悲泪长流。最后,只剩一株株剥光了皮的树干,像白森森的骨头,直指苍穹。每当夜风刮过,树梢间便发出凄厉的呼啸,使人不寒而栗,榆树林便成了一个荒凉的所在,也成了乡里情侣幽会的安全地带。
饥饿使村里的老弱病残者不断死去,老黄带几个人把一具具僵尸拖到村后的榆树林边,掩埋在妈妈坟边的荒地上。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里也成了他的葬身之地。
老黄死了。
他直挺挺地躺着,眼睛大睁着,紧盯着挂在屋顶的小布袋。大家取下布袋,发现袋里装着炒熟的大豆——这正是以前他常给我的大豆。他说,红军长征时,有的战士一天只吃八粒大豆还要走一百二十里路哩!
他每次只给我十粒,叫我嚼成细末再咽下去。等我张开口让他检查是否嚼碎时,口里已空空如也。他笑着揪一下我的耳朵,说声馋鬼却并不计较。显然,老黄是用挂起布袋的办法,强行控制每天的定量以延续性命,而他又过多地顾及我,以致终于有一天他衰弱得再也翻不起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食物活活饿死。
老黄的死使我感受到一种巨大的震憾和由衷的悲痛,我也因他的死而失去了一个保护者而濒临死亡的边缘。
春春有时背着母亲偷偷给我一点馍,她圆睁黑葡萄样的双眼看着我贪婪地把指缝里的每一粒小渣都吸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
她抿抿嘴说,平哥,你真可怜,你爸咋不管你?我装作毫不在乎地说,谁要他管?我根本就没爸。
是的,我已经和蜘蛛差不多了,成孤儿了,于是我跟蜘蛛学偷。饥饿教我们学会了偷吃。这就是我和蜘蛛的的生存哲学。
蜘蛛蔑视所有父母双全的人,对我还不错,常常分给我一点食物。他最擅长的是飞跑,他的胳膊和腿细得麻杆一般,行动起来却快捷惊人。不过,偶尔他也会被人抓住,遭打时他从不辩解更不讨饶绝不哭泣,他似乎很清楚人家一定要抓住他那也就不会怜惜他。
蜘蛛很少哭,但也有哭的时候。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蜘蛛瑟缩着在寒风中从我家门前走过,姑姑把他叫进家,替他缝上了棉衣上的破洞,又从屋里找出几块破布,包扎了他脚上裂着口子的冻疮。
姑姑怜惜地抚弄着他的头发,显然,他被这抚爱弄得受不住了,深深抽一下鼻子,泪水扑簌簌一下子流到嘴角。不过,他很快地用手背来回一擦,咬咬嘴唇,头也不回抬脚走了。姑姑看着他瘦骨伶仃的身影,看着呆立在寒风中的我,禁不住长叹一口气,流下泪来。
几天不见面食,赖以填充饥肠的榆树皮也所剩无几。我饿得发晕,胃里火烧火燎地的像猫抓一样难受,我真切地感到饥饿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我的生命。
唉,饥饿真可怕,它浸淫到你的肌体蚕食你的意志使你想壮烈也壮烈不起来。我见过一个饿汉疯狂地抓到别人的一块馒头,有四五个人围住他对他拳脚交加,可他依旧吃个不停,最后他被打倒在地,他的嘴角流着血却依然有滋有味地动着,脸上是一副永远满足的表情。我真希望自己是那个挨打的人,可我已没有一点力气了,只是迷迷糊糊地昏睡着。姑姑每天流着泪,灌我一点水。死神拉着我的一只手,姑姑拽着我的另一只手,我在生死线上徘徊着。
后来,有一股稀粥流到胃里,胃得到了它久违的食物,猛然间全身的一切器官都苏醒了,浑身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我又活了。
姑姑拿给我一块金灿灿的黄玉米饼,一种对食物的亲切感一下子攫住了我,我抓过饼猛吃起来,噎得我直流眼泪。姑姑一边轻拍着我的背一边低声饮泣。
有天夜里,我照例做着关于吃饼的梦,朦胧中听到炕上有奇异的声音,在吭哧吭哧的喘气声中夹杂着一缕微弱的呻吟。等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借着从窗里透进的亮光,我看到姑姑身边睡着一个男人,贪婪的大嘴边挂着一股涎水——是会计。炕头边放着一块黄澄澄的玉米饼,我一下子明白了玉米饼的来历。
我羞愤交加,猛扑到会计身上,铆足劲扼住他的脖子,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掐死他,掐死他!会计挺挺身子,打了个呼噜,一翻身就把我甩到了地上。他坐起身,瞪了我一眼,穿上衣服,嘟哝一声小杂种,就三摇二摆地跨出门去。蓦地,卧在门边的白狗出其不意一口咬住他的腿,他惊叫一声拼命撕打,狗咬住死死不放。姑姑掩住怀,操起棍子狠狠地敲了白狗一下,白狗松开口,委屈地呜咽着在院里打转儿。
我爬起来,抱住白狗的脖子,我看见白狗眼里流出两行泪水,于是我也大哭。姑姑歉疚地跪在我和白狗跟前,掩面饮泣。这天,我努力不看那玉米饼,可我的肚子不争气,它已习惯于每天吃一个玉米饼。我终究没能忍受饥饿的煎熬,我就着苦涩而屈辱的泪水,咽下了那块凝结着耻辱的玉米饼。那是我迄今吃下的滋味最复杂的食物。
六
走过那片榆树林,看着林中绿毯般的草地,我揪心而愧疚地想起了春春。
当我和春春一同长大时,我俩都感到一种难以割舍的依恋。姑姑却以一种近乎变态的偏激竭力阻止我和春春相好,她甚至不惜使用卑劣的手段和言辞诋毁一位姑娘家。我曾经很感激姑姑为我做出的巨大牺牲,但当她这么对待春春时,便很快销蚀了这份感激。
姑姑一度神情沮丧,我听到她整夜整夜地辗转难眠长嘘短叹。我可怜她,可她却不可怜我。她发了狠心,把我带到妈妈的坟上,像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一样焚过纸钱,哀哀地哭诉没有带好平平的罪过,直说得我心碎欲裂禁不住痛哭失声。
好久,姑姑收起泪,跪到我身边,抚着我的脊背说,平平,姑知道你心里看不起我,这我都认了……接着,姑姑抬起头,望着苍天,又说,这都是姑姑作的孽,姑认命。姑这一辈子活得不人不鬼的,再也没别的想头,只求把你带大,姑可不能没有你啊!
我立刻感到心中一阵绞痛,痛哭道,不,姑姑,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永远不会!
姑姑不语,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你跟他太像了,也是个忘恩负义的……那目光紧盯着我,眉间积聚着怨恨。
我急切地问,我像谁?像谁?我蓦地悟出姑姑说的这个“他”牵着她一生的恩怨,也与我的身世密切相关。我跪在姑姑身边,两手抓住她的手,向她喊道,你说我像谁?谁?
姑姑在一阵慌乱后说,当然是像你父亲——姑姑也憎恨他。姑姑转过脸,盯我半晌说,姑不求你报答,只求你一件事。我点点头。
她说,别和春春在一起,行吗?姑一生只求你这一件事。
她眼巴巴地盯着我,我心里暗暗叫苦,为什么偏偏是这件事?望着她乞求的目光和过早花白的头发,我心中一阵酸楚,沉重地点点头。
姑姑立刻紧紧拉住我的手,说,平儿,你答应啦!声音里带着喜悦的颤抖:那好,你,你当着你妈妈的坟起个誓!
无奈,我含泪起了个恶狠狠的誓:如果我违背诺言,就让天打雷劈……姑姑一把捂住我的嘴,泪如雨下,失声哭祷,孩子说话没遮拦,老天有眼,千万别报应孩子,要报应就报应我吧,全是我作的孽!
起誓的唯一作用是使我学会了撒谎!
细心的姑姑还是发现了我和春春会面的事,我只是等着姑姑的数落和哭诉。不料她并不骂我,只是草草收拾一下便搭车去了县城。我忐忑不安地等她搬了爸爸来教训我,我甚至准备好了爸爸教训我时应对的话语,总的意思是一个在饥饿中抛弃自己孩子的人是没有资格教训人的。
天黑时,姑姑回来了,是独自一人,筋疲力竭的,显得又苍老又颓唐。
不久,我被招工了。
我想,爸爸还真行。我为这差点儿原谅了他对妈妈和我的全部过失。姑姑看着我那股轻狂得意劲儿,笑容里含着凄楚和悲凉,我也明白,我的离开对一位孤苦的老人意味着什么。我一下子忘掉了她的种种怪癖,心里说,姑,你为我牺牲了一切,我会报答的。我要让人们看到,你没有白疼我。
当时,沉迷于兴奋之中的我没有想到,这都是为了把我和春春分开。
就这样,我离开了生活十几年的故乡,离开了朝夕相处的姑姑,也离开了难以割舍的春春。临别的前夜,在榆树林中的草茵上,我和春春又一次约会,我们有点害羞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迹。那时,我们都还很年轻,我们都很封建,互相连手都不敢摸,我们都深信只要两个人说出那句话又能够真心相守就什么都阻挡不了我们相好。
七
我形单影孤地混在陌生的工友中,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我煎心地思念春春,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她俊俏的面影,夜里总是梦见她,梦见她被人抓走,梦见她被车撞得血流满面。
我从梦中惊醒常常是满身大汗,就急忙给她写信,但却没得到半点回音。一天,我从一位老乡那里得知春春已远嫁新疆,我惊呆了。于是,我带着疯狂的暴怒赶回家中。
我怒气冲冲闯进家门,姑姑脸上的笑容未来得及绽开便凝固了。我兜头抛给她的第一句话是,你究竟把春春咋啦?
姑姑愕然。她的脸色变得煞白,无言地低下了头——这等于默认。良久,她艰难地说,是姑不好,可,可你不能跟她……
天啦!这到底是为什么?残酷地拆散我和春春的竟是我最亲爱的姑姑。
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我躺倒了。一躺就是三天。姑姑做好饭,端来,放冷,又端去,我任她怎样劝说也不吭声。我知道她疼我,就用折磨自己的办法报复她。从她抖抖索索的背影可以看出,她内心的痛楚不亚于我。但我感受不到报复的快意。
我虚弱得发晕,昏睡中我梦见偎在妈妈温暖的怀里吮吸着甘甜的乳汁,这乳汁给了我力量,我从昏睡中苏醒了。我看到姑姑在一匙一匙给我喂糖水,我疲倦地依偎在姑姑枯瘦的臂弯里。只几天工夫,姑姑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枯草—般罩在头上,失神的眼里布满血丝,可以想象,她经受了几倍于我的痛苦——一种无从发泄无处诉说的痛苦。我心中一阵愧疚和酸楚:我再不能失去可怜的姑姑,失去我生命中的第二位妈妈。我抱住她单薄的身躯,流着泪热切地喊了声:妈妈!
她惊慌地推开我,声嘶力竭地叫道,不!你胡说什么?
我喉头一紧心里一热,哇地喷出一口甜腥的血来,全身顿时感到一种充满倦意的轻松。
姑姑突然老了。她老是躲躲闪闪的,很想见我又怕见我,我疑心这一切可能与我的身世有关。我曾按地址给春春写了好几封信寻求解释,可她最后只写给我一句话:平哥,老天用上辈的过错惩罚了我们!
看着这天书一般的话,我更加糊涂。不过,不难看出春春是知道一切的,而且这都是姑姑告诉她的。
姑姑在万般无奈之际选择了春春,就是在这关头她也是向着我怕伤害我。从那以后,她嘱我多干事少想家。我呢,也就果真泡在车间里,只是满足于每月寄给她生活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不愿回家了,家只能勾起许多令人心碎的回忆。我沉醉于工作,提了干,分了房子。我曾要接姑姑到城里享几天清福,可她死活不肯,我觉得尽了晚辈的心,不去也就算了。再后来,我娶妻生子,陶醉于天伦之乐,把姑姑理所当然地给忘了。
前年,蜘蛛在主任办公室找到我,他承包果园发了,西装革履,气派得很。我亲热地拉他坐下叙旧,他却冷冷地拨过我的手,一声不响地盯住我看了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畜牲!
之后,便扬长而去。
八
姑姑已经亡故。
是蜘蛛照料她熬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打发她上了路。在妈妈坟边新拱起的黄土堆下,埋着我那苦命的姑姑。按村里的规矩,她们都不能进祖坟——妈妈的年青时横死,姑姑呢,又没有嫁出去。她们活着时不能如意,死后也不能遂愿,只能像老黄这样的光棍汉一样埋在榆树林后这块荒凉的官地上。现在,两个苦命的女人又可以在黄泉为伴了。
我伏在坟堆边,两手插进新翻的黄土中哭了许久,不知是在哭姑姑还是在哭妈妈,抑或是在哭那些和她们一起苦苦熬过的日子。
那位显得有点发福的爸爸拉起我。我看着陌生的爸爸,冷冷地抽回手,走向一堆秃得几乎没有顶的荒坟。这,是老黄的坟。
我对着坟深鞠一躬,冷冰冰地对爸爸说,我父亲已经死了,他用生命成全了我。我看到爸爸全身一震。许久,他沉重地说,如果老黄真是你的父亲就好了。他的声音苍凉而沉痛,饱含着一种发自心底的悲哀。
我的心不由得一缩。他吃力地换口气,又说,平儿,你长大了,应该知道真相,不能让这笔糊涂帐一直糊涂下去……你妈她不能生育,好强的她却误以为原因在我,她和老黄……咳,她是在愧悔和绝望中离世的。我们之间虽没有感情,但她待我是真心的,是我先伤害了她……我对不起她!
哼,对不起,说得倒轻松自在。
他擦擦泪,说,你的生身父亲是——
是谁?我急切地抓住他的手喘着气问。
他顿了顿,痛苦地说,是春春她爸,他骗取了你姑姑的真情却又为前程抛弃了她。只有你和春春蒙在鼓里,当时也只能说你是我的儿子来遮人耳目,可这能瞒得过谁呢?平儿,你姑姑就是你的生、生母,这是我们的家丑,你爷爷就是为这事气死的。可你不能忘记她,她为你牺牲了一生。为了把你和春春分开,她甚至捐弃前嫌又去找你的生父,也就是春春的爸爸。他利用手中的权力给你招了工……平儿,不要看不起你的两位妈妈,作为女人,她们失去了一切,包括尊严,但作为母亲,她们都是最优秀的……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尽管我对自己的身世也有过多种揣测,却做梦也没想到姑姑就是我的生母,春春是我的异母妹妹。我如五雷轰顶,头晕眼花。我无力承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呵,老天爷,这太不公平了,难道这就是上苍对我的报应吗!
猎猎的朔风凄切地哀号着,应和着我嘶哑的哭声。岁月不能倒流,我永远也无法向妈妈们诉说我的追悔,祈求她们的宽恕,我也揪心地思念远嫁到新疆的春春。
我明白,往昔的岁月虽然过去,但岁月留下的伤痕却永远不会消失,它总会把忧伤的影子投射在以后的每一个日子里,让后来的人去追悔去反思。
我跪着,泪流满面,任朔风扑打。我痛哭,为那些充满忧伤的岁月,和我最亲爱的人。
世道无所谓公平。在世上所有的不幸里,最底层的善良者总是承受着最大的不幸,而在不幸的人中,承受最大伤害和不幸的永远都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