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 瓜
柏夫
一
也不知是谁先提议的,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定下了这么一档子事——多半是前一天晚上大家喝高了吧!居然把柳倩也给拉了进来,理所当然地当了会计,女的,毕竟心细些,再说,出力的活她也拿不下来。
柳倩作为会计,还算称职,专门找了一个在当时还比较时兴的计算器,拿了一本空闲的教案本当账簿,这一来,弄得跟真的似的,挺正规。然后,柳倩嚷了,猴头,得买个装钱的皮包吧,带拉链的那种,不然,钱哪儿装?猴头哑然失笑,噎了半天才嘎嘎地笑出声来。他就这德行,姓侯,精瘦,于是,便得了外号:猴头。猴头长条身材,脑袋虽不大但却好使,几个人在一起,他就是天然的领袖,这回也不例外。
猴头是侯玉章的绰号。本来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守着一堆土孩子一个月才几十块钱,要啥没啥,老会生出“家有三石粮,不做孩子王”的感慨,可除过抢银行,愣是没有想到什么“先富起来”的良方。于是,被下海的风潮所推,竟然要去卖瓜,几个不靠谱的人凑在一起,做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就更不靠谱。没想到,柳倩这瓜女子竟当了真事儿,正经八百地做起了会计兼出纳,逼得他们三个爷们儿也没有了退路。或许,说这大话的时候,只有柳倩脑子还是清楚的吧,在没有任何文字记录的情况下,在第二天完整地复述了会议精神,大家也都有一搭没一搭地准备着。侯玉章听了柳倩要买皮包装钱,再也忍不住,笑喷了。你说这柳倩吧,要学历有学历,要模样有模样,咋就连几个酒鬼喝高了的玩笑话都听不懂呢?更可笑的是,连个钱毛都没有见,居然已经盘算起装钱的皮包来,哈哈,还要带拉链的……
年龄最大的朱国杰一声不响地联系了车辆,并托亲戚在陕西大荔打听了西瓜的行情,一闲下来就一个人攒着眉头算账。嗯,侯玉章从朱国杰眉头的开合上看出,这生意其实是有赚头的。这阵子,当地西瓜才刚从叶子里面露出脑袋来,要上市最快也得一个月,如果他们倒腾得快些,两回都周转过来了。侯玉章朝朱国杰喊一嗓子,老猪,你和柳倩两个去买个带拉链的皮包吧,钱你先垫上。
老猪就是朱国杰,这么喊算抬举他,有的人还直接喊他猪八戒呢。说到这一层就有点伤自尊了,朱国杰是连续补习了八届才考上师专的,老师和家长经常用他屡败屡战勤奋苦读的事迹,对那些补习多年的复读生进行励志教育,是当时远近闻名的“朱八届”。老猪啥话也没说,便同柳倩去了。剩下侯玉章和胡松科,两人相视一笑——这回还真干上了。
胡松科是个英语教师,当初学英语就是看准了英语班女生多,能找个女教师做妻子,两口子都双职工,再也犯不着每年暑假回家在羊肠小道上担麦子了。可他的那些花花肠子昭然若揭,那种坏心眼都写在脸上,到英语班时间不长,就阴谋变阳谋,得了一雅号——老骚狐,坏了名头儿。那时男女生还比较保守,一些女孩子老远看见胡松科就绕道走了,他自然也给耽搁了。
侯玉章和柳倩是当时地区师范学校毕业的,柳倩是学音乐的,侯玉章是普通班的,本来,当时最不被看好的就是普通班的,说白了,就是万金油,没有什么专业和特长。可侯玉章赶着当时的潮流写那些自己都不懂的朦胧诗,居然还在省报副刊上发表了,在师范学校里挺有名气,他的诗也被柳倩朗诵过,人都看他俩郎才女貌的肯定有戏。侯玉章想着进地区报社,柳倩也想着去地区幼儿园。谁知一纸通知下来,都回原籍。刚分配到乡下学校,都挺郁闷的。可一看人家师专毕业的朱国杰和胡松科分配到乡下,一下子心里舒坦不少。这也不是他俩有多狭隘,而是国人多有此暗疾,总是善于从别人的不幸中找到自己的幸福。
当时推墙建店,全民经商,一些有本事的都纷纷下海,关于职业分类的工农兵学商,还真正成了工农兵都学经商,弄得这一帮穷教师也不安分起来。可当老师的如果空谈起来,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上下五千年简直是无所不晓,可一接触实际,个个都一筹莫展:弄不到平价化肥指标,更搞不到钢材批文,推墙建店,那是学校的墙,练摊吧,时间不自由也拉不下脸面。于是,几个穷得连自行车都买不起的教师,借了毕业班学生先放假的时间要去贩卖西瓜了。
车是朱国杰联系租的,驾驶室最多坐三个人,一个司机,再就可以坐两个人,要说勉强再挤一个人也是可以的,可路上有交警查,再说,这热天,挤一起实在不好受。侯玉章便让朱国杰和柳倩一起去。本来,侯玉章一定是要去的,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能与柳倩在一起,谁真会为赚那点不一定能赚到钱去冒险受罪呢?既然大家推举他当头,那就得有点风度,试想,如果侯玉章直接带着柳倩去陕西大荔采购,几年的校友,加上那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就是别人不说什么,自己也觉得不得劲。胡松科倒挺积极的,说,这么热,又那么远的路,我愿意去!老猪在县城里熟络些,先在当地张罗着。侯玉章能看不出来这个老骚狐的险恶用心吗?他能放心吗?咳,自己不能去,别人陪柳倩去自己也不放心。有个话怎么说来着,两害相权取其轻,就只能让比较老实的老猪去了!
二
机关很清静,主任办公室更是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侯玉章坐在鸡翅木茶桌前,慢慢地咂着刚上市的苦丁茶,品味着那种苦涩后淡淡的回甘,偶尔回忆起当初卖瓜的事,便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也成了挥之不去的烦心事中为数不多的趣事。那时候,要房子没房子,更别说车什么的,连身像样的衣服也没有,结婚穿的皮鞋都是借人的,生活虽简单贫穷,却充满了快乐,甚至连一些很糗很丢人的事,都令人觉得兴味盎然。
现在,是一个重要部门的一把手,虽不能说是呼风唤雨,可基本也是说一不二,出门有专车。需要请求汇报的事,要拜见的人,订宾馆的,安排饭局的,自己只需在办公室拿出的方案中,优选一个,点个头,或者签个字,即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众星捧月的氛围,却并不能使他感到快乐,甚至觉得很空虚,很泼烦。
侯玉章习惯地看了看放在手头的手机,最近一段响得少了,侯玉章很享受这种难得的清静。诸事缠身的侯玉章,随时会有来自领导和下级的重要电话,因此,他总是不会让手机离开自己的视线,因为区上也有规定,各单位一把手的电话必须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作为综合部门的一把手,也不时地会有相关单位负责人打进电话请示汇报,毫不夸张地说,作为侯玉章这个角色确实经常会有非常重要的事。再就是,一帮老同学,当然是走得比较近些的,也是有一定政治社会地位的,每隔一段时间也会找个由头一起聚聚。这种聚会,虽然大家称兄道弟,可坐起座次来,甚至比常委会的席次更加严格讲究,不是按照年龄,而是谁官大谁坐首席,依此类推。聚会的味道早已变了,大家心知肚明,可无论是官大的还是官小的,钱多的还是钱少的,内心还是有所期待。官大钱多的,得找个地方显摆;官小钱少的,得找个场合拉关系,于是,这种变味的聚会便因各取所需而长盛不衰。
这不,也有一段时间不见朱国杰诚邀各位一叙了,甚至都不见胡松科来噌饭打秋风了。
俗话说,人在在事中迷。侯玉章接到会议通知时,居然没有想到这一层,相反,他有点高兴,因为作为一个领导,而且是有实权的领导,经常会有两样事比较烦心,一是开会,二是应酬。从八项规定出台,应酬明显少了,但还是会变换地点和方式进行,比如,有时到私人会所,有时到农户,那档次一点都不比豪华酒店低,可最近侯玉章也几乎没有接到过邀请。至于会议,经常地参加各种会议一定会觉得非常烦,但,领导当惯了,如果好长时间没有接到会议通知又会加倍地失落。
会场里济济一堂,他朝熟识的人点点头,找到了桌签,入坐。台上领导到得很是齐全,十一个常委坐得满满当当的,主要领导讲话的过程中,区委办主任走到身后咬了下耳朵,主要领导点了点头,暂停了讲话,把目光投向会场门口,与会者的目光也被拉了过去。然后,有两个人走到侯玉章身边,侯玉章认识他们,是市纪委的,一个年轻点的表情显得还有点不太自然,他们让侯玉章出来一下,周围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侯玉章,然后,又带着惊恐散射在周围。
侯玉章有点懵,可一瞬间他就明白了,传说中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了,这就是最近一段常常有隔离审查人员突然从会场被带走,追求的就是某种威慑效应。从周围参会人员散乱惊恐的目光可以看出,这种威慑效果比传说中的更加显著,当然,从后排就坐者幸灾乐祸的表情看出,这种效应还有丰厚的群众基础。
侯玉章像梦游一样跟着这两个人走了,甚至没有听清他们说了什么。侯玉章走到门口才发现,水杯和文件袋都没有带,想说,又想算了,以后还哪有时间和情趣捧着水晶玻璃杯喝水啊,至于文件袋就更没有用了。侯玉章回头扫了一眼会议室里的人,那些伸长脖子看他的人的目光便立马被齐刷刷地斩断,瞟了一眼在主席台上在慷慨陈词中暂时停顿下来的孙书记,心中涌起了一阵彻骨的悲哀,一种被遗弃的怨恨油然而生。
侯玉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两人中间,作为西原区发改委主任,在检查工作时,时常也是前面有人引导,后面有人跟随,可今天的际遇竟是如此地不同。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妻子党小晴,想起党小晴说最近有好几次打熟人电话打不通,有时打发改委办公室主任的电话,也没接。就连单位的那个女的纪检组长,原来隔三差五有事没事地要安排两个家庭之间的聚餐,这好一段时间也没有音讯了。
这许多场景像电影的蒙太奇镜头,几下从脑子里闪过,侯玉章明白了,周围的人可能都觉察到了什么,只有他和党小晴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这就像一棵大树要倒,斧子砍到树上时,树才会觉得疼痛,而树上的鸟儿早就飞光了,因为,鸟儿在树顶上,大老远就看到有人扛着利斧朝大树走来了。再比如,一头猪身上的虱子如果大批地逃离,这猪一定离死不远了!
侯玉章自忖,在一个省财政直管的区担任发改委主任这样重要职务,谁都很难做到一尘不染冰清玉洁,可他更清楚,相比之下,自己还算胆小的,是有底线的。今天,安排在全区干部大会这样的场合带走,结果如何暂且不论,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这都是事先策划好的——他被彻底抛弃了!
侯玉章很诧异,自己第一时间最操心的居然不是就要考大学的孩子,也不是垂暮垂老矣的父亲,而是在中学当老师的妻子党小晴,她那么孤高一个人,遇上这种事该怎么办?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学生、同事?他隐隐觉得,最担心的就是党小晴,她的身体和神经能经得住这种打击吗?侯玉章一时十分愧疚,因为自己从当教师到选调进入行政,当初党小晴就是十分反对的,而且说过,以他这样的性格半路出家到行政上去,一定不会适应。结果,没想到侯玉章从党委到政府,走的都是重要部门,顺风顺水地做到了正科级。小晴也因为侯玉章工作上的事,没少被人缠过,两人也因为这事没少吵过嘴。细想起来,他们两口子吵嘴,基本上都是因为别人对侯玉章的各种请托而起。
侯玉章知道可能会被回绝,可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提出来要给妻子党小晴打个电话。那个平时慈眉善目的屈常委接口说,你不提我们还差点疏忽了,麻烦你把手机交给我们!老屈叫屈德平,是市纪委常委,本来是案件审理室主任,却更乐意人们称他屈常委。侯玉章本来是想借这机会删掉手机里的一些短信,看来也不可能了。
屈德平接手机的同时,朝侯玉章含意不明地笑了下,说,老侯,按规定,你是不能打电话的!我们会在适当的时间用适当的方式通知家属的。
说完,屈德平随意地翻了下手机,然后关机,递给那个提着公文包的年轻人说,小刘,这个暂时交由你保管!那个叫小刘的朝侯玉章看了一眼,点点头说,你放心!也不知这话是对屈德平说的,还是对侯玉章说的,只见他接过手机装进了公文包。
也真奇怪,侯玉章都走到这步了,揪心的居然不是自己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而是惦念着手机里没有及时删除的几个短信!他知道,这几个短信,会给别自己带来麻烦的,而且是当下一不留心就会扯到“通奸”之类的敏感短信,传出去不但自己臊得慌,连家人也抬不起头!
平时,偶尔收到孟梦语义暧昧的短信,一看之后立马删除。这次,他觉得有点意思,孟梦的短信显得很是幽怨:男人好比洋葱,不知道他有没有心?要想知道男人究竟有没有心,就得一层层往里剥,剥的过程你会流泪。剥到最后,才发现,男人是没有心的!
侯玉章当时也有了兴致,自己还琢磨着回了一则短信:女人好比矿井,不知道她有没有底?要想知道女人有没有底,就得一层层掘进,掘到最后,才发现,女人是没有底的!编完,觉得很得意,就发了过去。一会儿,孟梦又回,你真坏,也真有才!爱你!
侯玉章也是闲着,又回:肉麻死了!女人回:如果在旧社会,我也不要什么名分,愿意给你当小老婆,给你生一个很漂亮的女儿……
侯玉章突然觉得有点莫名地感动,虽然,他明知道这是假话。想到,与孟梦相处也有两三年了,自己却并没有给她什么好处,小地方人多眼杂,甚至连一顿像样的饭也没有请她吃过。一犹豫,没有舍得及时删除,而是看了几遍,看的时候,一个靓丽的倩影便浮现在眼前,令他心醉神迷。谁料,却留下了隐患。
上车时,前面副驾的座位空着,老屈和小刘坐在侯玉章的两边,说实话,这多少年来,如果坐越野车,铁定侯玉章是坐前面,舒服。如果是坐轿车,侯玉章也是一个人坐后排司机后面的位置。那会像这样挤在中间,一时若芒刺在背,切身地感觉到被限制自由的难受。接着,更难受的事发生了,那个小刘对他笑笑说,不好意思!然后,把一个黑色的头套劈头盖脸地蒙在他头上。侯玉章顿时觉得一阵窒息,他本能地挣扎起来。虽然侯玉章知道基层一些纪委在执纪过程中有一些不规范的做法,但没有想到会用这种办法,心中一阵难以言说的憋闷。老屈叹息一声,说,你就委屈一下吧!只怕比这难受的事还多着呢!侯玉章一开始还想挣扎,很快就明白这是徒劳的,既然他的问题升格到市纪委来办案,预计麻烦会大得多,自己也就只有忍着。可蒙着头坐在车上,只觉得像是陷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也有点晕车,只能强压着恶心,忍着不要呕吐。侯玉章不知道车往哪里去,但明显是出了市区,在山道上。有一会儿,他甚至闻到了山野里草木在太阳下散发出的那种气息,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车子七转八弯,离开国道走上了一段盘山水泥路面。侯玉章虽然眼睛看不见,可这段路他太熟悉了,他开始与自己打赌,一定是去那个地方。他想像着,道路的两边是明媚的阳光照耀下的鲜嫩的花草,郁郁葱葱的树林里传来几声鸟鸣,使这里更显清幽。随着汽车进入山沟的深处,侯玉章仿佛看到了郁郁葱葱树木掩映中,坐落在水榭旁边的那处院落。这办法很有效,他晕车的感觉渐渐消失了。
侯玉章朦胧地感觉到,车子是驶往的地方,是区里财政部门原来搞的接待中心,被称为宋家大院,用于接待中省和市上一些重要领导,吃喝住玩一条龙。侯玉章也去过好几次,委实很有品位。他知道,这不是叫他来度假。听说因为这地方当时太过招摇,财政局得知信息已经提前整改,上缴了。于是,涉及一些保密级别较高的干部的“双规”和初审就被放在这里,由于人烟稀少,手机信号不通,干扰小,保密性强,串供的可能性也小。
一到门口,小刘跳下车,去打了个招呼,门开了。
去掉头套,一片光亮刺得侯玉章睁不开眼,等适应过来一看,果然证实的侯玉章的猜想,心里有点蒙对了的小得意,他很意外自己到这个时候居然有这心思!接下来是移交,签字之后,侯玉章被交给了另外的两个人。
侯玉章被带到一个叫做瑶池宫的房间,这个房间侯玉章来过一次,那是省上考核市上工作,侯玉章来投过票,然后被拉上一起吃饭。房间的牌子还没有来得及换,可窗子和门上面的风窗都已经加上了铁条。来接管他的两个人都很年轻,也很面生。认真地把侯玉章全身清理了一遍,什么香烟、打火机、钥匙链、指甲剪等等,最后把裤带和鞋带都解了去。他刚要张口说话,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严厉地瞪他一眼,说,你现在不是什么狗屁领导了,这些措施都是为了预防嫌疑人自杀,请你配合!还好,幸亏侯玉章的肚子已经足够大,裤扣一系裤子也掉不下来,还可勉强应付。
侯玉章进了房间,别说原来里面的红木家具不见了,连个床都没有,只有一个用海绵包得很软的矮凳子。侯玉章走进房间,心凉得像跌进了冰窖。
侯玉章刚进去就站在窗边,透过铁栏杆向外面看。那个大个子的过来喊一句,看什么看?他便回到里面坐在那个低矮的小凳子上。那凳子太低,坐不下去,也坐不起来,很难受的感觉,脑子更是乱得像一锅粥。
晚饭是两个馒头,一碟小菜,一碗稀饭,没有筷子,只是一个塑料小勺儿。据说,曾经有一个被“双规”的干部,借吃饭之机,把筷子插到鼻子里在桌子上猛地一磕,死了。后来,就改使用勺子了,随着技术进步,勺子也成了树脂的。吃完饭,百无聊赖,还是坐着,坐着。一直坐到晚上,咋坐咋不舒服,腿麻腰困脖子酸,难受得很。于是,便只能靠墙坐了,才觉得舒服些。坐着坐着,瞌睡了,不由自主地往地上倒。干脆席地靠墙角而坐,许多是累了困了,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三
打发朱国杰和柳倩两个走了之后,侯玉章立马赶到县城西关市场上,提前找卖瓜的好摊位。转了半天,高兴的是还真没有人卖瓜的呢,这说明他们抢了先手,这趟生意是包赚不赔的。沮丧的是,好位置早给人占了。转回来有点百无聊赖,拿起书,看了几行便又丢到一边。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看着房顶那被雨水渍得发黑的椽子,想着自己二十六七了还没有个着落,就连这么一间独立的破房子都没有。
原来,柳倩有时来找他,朱国杰瓷在办公桌前不是备课就是改作业,很用功很敬业的样子,弄得两个人连一点亲热的动作都不能有。柳倩坐着无趣,便讪讪走了。侯玉章就摔门砸桌子,大骂,难怪人叫你老猪,你还真是个猪头!给人留点方便都不行?你一个初中历史老师,改个屁作业备个槌子课,诚心跟老子过不去是不是?老猪也不生气,嘿嘿一笑,起身走了。胡松科有时也跑来凑热闹,多半也是凑了柳倩来的时间,这不就是司马昭之心,侯玉章还能不知道吗?
也难怪!都老大不小的了,全校也就三个女教师,一个早已结婚,另一个长得丑不说,听说还有狐臭呢,柳倩便自然成了这帮大龄男子追捧的对象,一时竟成众星捧月之势。可柳倩却给谁都不给面子,爱理不理的,独对侯玉章有点小意思。柳倩平时与那个一脸旧社会的女同舍不愿同处一室,尤其是夏天,浓烈的体味薰得她气都喘不匀。一听几个男人要去贩西瓜,竟主动提出要算她一份,关键是出去转转,不然窝在这山沟里,不寂寞死也就闷死了,好歹出去透透气儿。
侯玉章考察完市场行情,觉得就这么瞎等着实在太无聊,又动了念头,干脆找胡松科商量,想趁着西瓜还没有上市再赶一趟。胡松科也没有出过远门,没有陪柳倩出去就有点窝火,听侯玉章提议,便连叫英明。于是,两人找信用社托人贷了5000元出发了。
一路上,风景越来越好,司机经多见广,妙语连珠,几个男人便谝些段子,一路开心,走得也顺当。
再说柳倩,原想着这次能跟侯玉章一起出来,找个机会把这层意思挑明。以女孩子的直觉,侯玉章没有什么坏心眼,人也聪明,体贴人,和他在一起放心、开心。那像这个猪头,猪大肠一般的身板,不解风情也就罢了,竟连点怜香惜玉的念头都没有。夯在驾驶室中间,一点也没有让她一下的意思,这么小的空间,她也没有办法躲。这么硬挤着,不多少功夫,紧挨着的一面身体,就汗津津的,衣服都洇透了。更可恨的是,那么老长的路,连句调节气氛的话都没一句,真是郁闷死了!
走着走着,车窗外的风景变了,那山上裸露的黄土被翠绿的草树荫蔽着,竟显出一种迷人的灵秀之气来,令人神清气爽。沿途的村庄由原来破墙土房的杂乱堆积,变成了绿树环合之中的青堂瓦舍,不由使人心向往之。汽车行进中,柳倩看见,路边挑出的一个“家常浆水面”的旗子,在凉风里像一筷子捞起来的面条般忽悠着,勾起了人的食欲——午饭时间也到了。
那个脸瘦得刀背一样的杨师也不说话,直接将车溜到小店前的树荫凉里,点了根烟说,吃饭吧!然后猛吸一口,那根烟便有半支变成了白白的烟灰,虚虚地挂在烟上。抽烟的人柳倩见得多了,抽得这么凶的还是头一个。也难怪,一路在车上他是强忍着烟瘾呢,可能是怕熏着她吧。柳倩一厢情愿地这样想了一下,竟对这个杨师有了些许的好感。
看到朱国杰拿着菜单好半天也没有报出一个菜名,杨师一把抽过菜单撂一边说,看啥呢?我就一碗干面一碗浆水面,你们两个吃什么自己要,吃完还要赶路呢!朱国杰一脸地尴尬,涨红了脸说,我也一样,柳老师呢?柳倩白他一眼说,就来一碗浆水面,以后直接喊我名字好了,再别寒伧人了!
这顿饭吃得有盐没浆水的,大家心里很不是滋味,怪只怪朱国杰太抠门儿。你想那跑长途货运的司机,平时那么辛苦,不就为个肚子吗?吃都吃不好,还能有好脸色?
柳倩觉得,本来教师就遭社会上人的白眼,可遭一个司机看不起,却出乎预料。这杨师是雇来的,谁都知道现在车多活少,雇你车是给你生意,他们出钱,杨师开车,是雇主和佣工的关系,饭是说好的一起吃,应该是给什么吃什么,没想到这杨师竟是反客为主,气势上把他们两个镇得定定的,这真叫窝囊,柳倩心里真堵啊!可一看朱国杰,猪一样,竟没有丝毫的感觉,这算什么爷们儿啊?
中午时分,太阳白花花地直射着,大地上蒸腾着闪动的光焰,眼前的景色仿佛一幅幅曝光过度的照片,令人目眩。当教师的,因为在学校要跟晚自习,备教案批作业什么的,睡得晚,大都有午睡的习惯。柳倩困得昏昏欲睡,午饭后睡一会儿的习惯左右了她,于是便在颠簸的汽车里打起了盹儿,没想到这个午觉竟睡得格外香甜。当她惊醒时,才发现她枕着朱国杰的肩膀。她有点不好意思,一看朱国杰两眼直勾勾地瞅着前方,比开车的杨师更为专注,再看看杨师,汗把背心都湿透了。
绿林环合,粉墙掩映处,是一处村落。停了车,透过依依垂柳,望中尽是绿油油的西瓜。人下车还没站稳,便有人上来搭话招呼,往家里领。路边早摆好了长条桌子板凳,连扶带拉,把人按到板凳上,执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正当客人恐怖之际,咔嚓一下一个西瓜切为两半,那红红的沙瓤带着一股清香之气扑鼻而入,令人馋涎欲滴。
就在柳倩望着西瓜不能自持之时,就显示出朱国杰的定力来。他离开板凳,趷蹴在路边,显得晕车很恶心的样子。其实,朱国杰是蹲在路边想办法——得马上联系亲戚,不然,两眼墨黑,还不着了人家的道儿?
朱国杰打听了一会儿,知道亲戚家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他也不愿意住到亲戚家去,一是没有准备礼物,二是一行三个人怎么安排食宿?只是问了西瓜比较好的几个村名,还打听到了当地西瓜的批发价。然后,就一块地一块地来回跑,没跑几个村,司机老杨发飙了,你们这样跑,运费怎么算?朱国杰挠了下头说,杨师,那好,你就先住下来,我们跑。
朱国杰带着柳倩基本上把附近的西瓜田跑了一圈,柳倩累得受不了,抱怨道,西瓜不都一样吗?跑什么跑?爱跑你一个人跑去!
朱国杰不生气,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说,那不行,这必须要两个人跑,每家报价咱们两个都记着,最后,货比三家,货优价低,才有生意可做,不然,赔了怎么办?
柳倩实在累得没有办法,可也不得不听这个老猪的,她虽然没有做事买卖,却觉得了解的这些情况挺有用的,当她翻看各块瓜田的报价时,她也有了点想法。她拿过朱国杰的本子一看,地块儿、大致面积、瓜的大小、报价的幅度,都记得很是详细,尤其是瓜田主人姓名性别相貌性格也都记录得很清楚,她不由得笑起来。朱国杰说,你笑什么?柳倩说,你以为你是公安局的还是组织部的,弄这么详细!朱国杰也笑笑说,我这人记性不行,这么多人,过了就忘了,记下来慢慢琢磨怎么和这些人谈价格呢!
柳倩心里一动,没想到这个老猪这么细心,卖瓜能赔得了吗?一时,觉得轻松起来。
登记住宿时,司机老杨说,你把我的住宿费给我吧,我打呼噜,和你们不能一起睡,互相影响,休息不好没法开车!
朱国杰按五十元给了杨师钱,这样一来,柳倩犯难了,他们两个人一人一间吧,太过浪费!开一间又不可能。
朱国杰没等柳倩开口,便说,我睡通铺去,我打听了,一晚上才十块钱!他说完,麻利地帮柳倩登记完旅舍,便领柳倩到房间里,然后到了卫生间,不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大捆钱,交给柳倩,说,我去住通铺带着钱不安全,现在你拿上吧!
柳倩接过钱,一股冲鼻子的味道弥漫开来,她就知道这些钱一路上是藏在朱国杰那种防盗裤衩里,没想到夹杂着汗腥的尿骚味儿竟然这么刺鼻,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朱国杰说,没办法,只能这样带着,否则不安全。你数数吧!说着,伸出了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八的动作。
柳倩知道这就是他们一共筹集的8000块钱,四个人每人2000元,便说,自己人之间还数什么?不都在这里吗?何况这么难闻的味道!
朱国杰摇摇头说,亲兄弟,明算账,你还是数数的好!
数完,朱国杰就走了,走之前特别叮咛柳倩,晚上不要出门,等我早上来叫你,再就是任何人叫都不要开门!朱国杰在房间时,柳倩觉得如芒刺在背,急着想他赶紧走,自己赶紧冲个澡洗一下。好容易等着他出去,立马三下五除二脱得精光。那清凉的水从莲篷头泻下来,真叫舒服。
可出了卫生间,一个人待着时,小心听着门外的响动,看着那一堆钱,心里怕起来。她长这么大,还没有拿过这么多钱呢,要是有个歹人进来抢劫,她怎么办呢?
于是,立马行动,先是把钱藏在衣柜里,觉得不安全。又压到床底下,又挪到两个鞋兜里,觉得也不保险。最后,想来想去,还是压在枕头底下。折腾了半夜,真到天快亮才睡去。
早上,太阳都照进房间里了,还是等不住朱国杰叫门。柳倩实在等不得了,听到外面人都行动开了,便试着打开门,柳倩一时怀疑自己的眼睛,她看到朱国杰就靠在房门口,屁股下面铺着几张报纸,背靠着墙,头杵在两腿中间,睡得正香,脸上、脖子和外露的胳膊上是蚊子盯的红包。柳倩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柳倩知道,朱国杰是舍不得花住宿费,还有一点,可能就是担心她和钱不安全。这么一想,觉得这个人看起来粗大傻,可还是挺细心的,便有点小感动,也很后悔没有昨晚没有让出一段时间,叫朱国杰也洗个澡。
朱国杰惊醒过来,看到柳倩站在面前,顿时一脸的尴尬。揉了揉眼睛,便一同去找杨师。到车跟前,才发现,杨师脸上好几处也是蚊子咬的红疙瘩,脾气躁火得。两人都明白了,杨师昨晚就睡在车里。
侯玉章和胡松科赶到大荔时,一下车就被一帮婆娘媳妇给包围了。先是尝西瓜,然后就给直接拉到家里住宿吃饭,侯玉章还略有点定力,可架不住人家热情。尤其是胡松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小媳妇的健美裤包裹着的优美曲线,在一边直叨叨,猴头,就这家吧,西瓜挺甜的!家里也干净,就这家好了!
人都喊那媳妇小琴,动作煞是麻利。跳到解放卡车车箱检查了下,说,定额四吨,装五吨没有问题!胡松科看着她问,小琴,你这裤子真好看,叫什么名儿?
小琴大大方方地说,这叫健美裤,刚时兴呢!
胡松科舔舔嘴唇说,怪道,我说怎么还没有见过!
小琴说着便跨步下车,裤子弹性真好,胡松科援手去拉,小琴顺势跳下,说,多亏你拉一把,不然,裤腿扯破了,那才真成了“见美裤”呢!车下的人哄地笑了。胡松科和侯玉章都感慨,这地方的女人真开放!
小琴说,走,到家里商量吧!侯玉章摇摇头说,我们还是先到地里看看,不然,就凭刚才吃的这一个西瓜,那不成的!
小琴身条高挑,脸盘子又靓又白,胡松科已经看得迷迷登登的。小琴一看胡松科定不了事,便埋怨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说话不顶数?西瓜也尝了,饭也吃了,买那家不是买啊!说着,又拉着胡松科的胳膊直摇,摇着摇着,胡松科就说话了,猴头,我就做回主,就这么定了!
多少年来,胡松科在侯玉章面前一直就是个跟屁虫的角色,难得这么果断。再说,柳倩和朱国杰跑的那趟,本来是胡松科想跟出来,却去给他挡了,侯玉章想,既然胡松科坚持,大家在这趟生意里都是一样的出钱出力,就勉强点点头,不过,他打定主意,价钱上可丝毫也不能马虎。
侯玉章和胡松科被安排在大上房里,那是陇东地区只有机关单位和学校才有的架子房,宽敞明亮。侯玉章悄悄对胡松科说,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头,咱们还是先到地里看西瓜吧!胡松科说,行啊,先歇歇再看吧!
小琴听见了,笑吟吟地过来说,大老远的,你们坐了成千里路的车,咱们还是明天一大早去地里看吧!
夜里,侯玉章正睡得迷糊,突然听到人声杂乱,一睁眼,不见胡松科。便只穿着大裤衩就跑出屋,黑暗中见一熟悉的人影提着衣服狐狸一样嗖地跑了,侯玉章认出那是胡松科。一帮人围住西厢房,里面是哭哭啼啼的。侯玉章不知就里,挤进去一看,那小琴衣衫不整地对着墙壁哭着,其他人连声问,究竟是谁闯进来了?是谁?
小琴哭了一会儿回身一瞧,目光扫视了一圈,突然落在侯玉章身上。侯玉章也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看看自己,上身赤裸着,就挂着一个松松垮垮的大裤头,鞋都没顾上穿,小琴的目光一落到他身上,他便觉得那目光火一般地烫,烧得他浑身的肉直跳。其他人的目光也像整装待发的士兵,刷地一下子投向侯玉章。侯玉章憋不住了,大声喊,不是我,不是我,我也刚出来!
那个长着胸毛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这是不打自招啊!谁说是你了?你急什么?
侯玉章通红着脸说,真不是我!
这时,小琴一下子有了目标,霍地转身指着侯玉章说,就是他,他要强奸我!呜——
侯玉章一下子傻了,这可怎么办?连忙指天戳地地发毒誓说,谁干这种事就不是人!
胸毛男人嘿嘿一笑说,这事本来就是畜生干的!说,怎么办?送派出所还是私了?
侯玉章猛地什么都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黑店,压根就是一出双簧,胡松科上当了,不过这小子身手快,跑了。自己不明就里跑来,抵上杠了。还好,胡松科跑了就好,钱在他身上,也不知道弄丢了没有?
大家正在嚷嚷,侯玉章一下子定下心来,这强奸的事,如果安到头上,这辈子完了不打紧,关键是死了也得背个强奸犯的名声,心中打定主意,就是承认杀人放火也不能承认强奸。
这么一想,心里也稳住了。他慢悠悠地说,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诈人啊!
胸毛男人上前一把抓住侯玉章,侯玉章光着膀子,只一扭,便滑脱了。旁边的一个小伙子也上前一步,两人一人一只胳膊便把侯玉章紧紧地扭住了。
混乱中,几个人一边高声辱骂,一边拳打脚踢,侯玉章那受得了这个,一下子抱住头蜷缩在地上。胸毛男人一把提起他,说,我看还是私了吧,年轻人,前程要紧!
侯玉章擦擦嘴角的血,狠狠地瞪着小琴和胸毛男人,铁了心,说,我是来做生意的,你们想诬陷我,没门儿,我要告你们!他想着师傅和胡松科会来证明自己的。
几个人交头接耳了一回,一个小伙子便出去了,不一会儿便回来了,说,跑了,车已经不见了!
这些人搜完了侯玉章,除过口袋里几块吃饭的零钱,一无所获,便有点丧气……
四
已经第三天了,侯玉章呆呆在面对着一叠稿纸,一个字也没有写。
之前,他听说过关于“双规”的一些事,说有一个镇长,被“双规”以后,要求交代问题,预审人员只问了一句,镇长便口若悬河,记录的人都跟不上记,干脆用录音机来录下补记。结果,说了不到五分钟,审问的人说,你停下!出去请示了一番,便再也不问了。因为这位镇长不到五分钟便供出了十几位官员,而且是相当级别的,审讯的人不辨真假,便不敢冒然再问。这位镇长还意犹未尽地说,哎,怎么不问了?我还没有说完呢!
不久,镇长便被取保候审了。
可侯玉章知道,自己的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他只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侯玉章慢慢地也知道了,原来纪委是在比较偏僻的宾馆里包租房间对一些“双规”对象进行讯问,可在宾馆,毕竟人多眼杂乱,出现几次泄密事件后,便挪到了这个地方。安全和保密的问题解决了,可毕竟离市区较远,也不方便了。再就是,这房间里原来的红木陈设撤去后,也是配备了床和桌椅的,只因曾经有一个关押的人,趁看守人员不注意,把椅子支到床上,卸下灯泡用手摸到电源触电自杀,以后才改成这样了。
侯玉章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只要一张口,便会引发一次波及范围很大的官场大地震。负责侯玉章案件的屈德平更清楚这一点,他也五十多岁了,目标是混个正处级待遇退休,确实不愿意再在业绩上有什么大的建树。因此,两人在这一点上,都达成了一种高度的默契。他们更清楚,侯玉章“双规”的第一时间过后,总会有一些信号传来,案子圈多大范围?挖多深?办到什么程度?总会有些批示、指示之类的东西。这个尺度通常说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可执行起来,在尺度的具体掌握却是“功夫在诗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侯玉章有“三高”,即高血压和、高血糖、高血脂,这些病本来就是原来在机关写材料,纪委连夜加班办案,发改委陪吃陪喝争项目的过程中得的,这些年虽然注重按时作息,调整饮食,病情得到一定的缓解。可现在坐到这里,谁还管你这些破事。
房间里连一张报纸都没有,令平日看书成癖的侯玉章百无聊奈。四顾房间,只有白晃晃的墙壁,任何可能导致伤害的东西早就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连喝水的杯子都是那种纸制品。侯玉章觉得,这形式,按照规矩讲,应该是“双规”,可对待上又有差别,比“双规”要严格得多,可又没有上什么实质性的手段。侯玉章曾经在纪委工作多年,知道其中的区别。像现在这样,别说真正上手段,如果这么耗下去,他自己精神会崩溃的。
上手段是约定俗成的用语,当然有常规手段和非常手段之别,这就要看办案的口径。如果要办大,挖深,就必须上非常手段,而一般性的问话,则带有平息事态的性质,就比较容易过关。
侯玉章当年办案时见过,如果上非常手段,还真没有几个人能扛下来。许多平时霸气毕露、一手遮天的人来到这里,只几个回合下来,便心惊胆战畏畏缩缩。记得他曾经被抽调参与一个位高权重的区委书记案件的讯问,这位区委书记派头很好,刚来时口气大得很,狂妄得不可一世。讯问时,按照程序问他什么姓名,他当场大怒,日你妈,你连我姓名都不知道把我整到这里干啥?
弄得整个讯问就根本进行不下去。办案组长见多了这种情况,对大家说,这种事就像驯马,得慢慢来!刚上来越是性子烈的越好收拾,性子越烈,蔫得越快。几个蹶子撂完,就乖乖的了。他和底下几个还将信将疑。
在接下来的讯问中,区委书记软硬不吃,颇有点铮铮铁骨的气魄。俗话说,缚虎容易纵虎难,在这样的案子中,如果真拿不下来,就等于是纵虎归山。这样重要的角色,别说给你找麻烦,就是不拿正眼看你,就够你受的。
正当几个抽调的人觉得无法突破时,办案组长喂了点料。办案时都有爆料和喂料的做法,他喂的是什么呢?是把区委书记女儿的有关资料撇到桌子上,区委书记开始理都不理,可无意间看了一眼,便一把抓住如饥似渴地读起来。有道是,一篇读罢头飞雪!这,没有那么严重,一篇读罢汗涔涔!然后,区委书记敲门,主动要求交待。案子就这么顺利地办了下来,区委书记毫无悬念地成了阶下囚。
常言说,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不管你多么强硬,如果给炉火慢慢烤着,又没有人操心卖炭的花费,反正办案的这些人闲着也是闲着,耗得起,因此,熔化也只是迟早的事。后来,办案的那位升了官,可最后还是抑郁了,常常叹息说,一个多么有本事的人,一个多么美满的家庭,就那么毁了!再后来,他女儿也出了事,他女儿质问他,你怎么可以利用我和同学的感情为自己搞政绩呢?这样,大家才明白组长当时证据的来历——其实,按照规定,非法取得的东西是不能作为证据的,可是,事关心则乱。区委书记一看有威胁到他宝贝女儿的东西,一下子就崩溃了。
这位组长的病症越来越重,常自言自语地说是报应!几个同事都劝他说,你那是执纪执法,是伸张正义,哪有什么报应的事?
他摇摇头,泪如雨下,说,我用的是阴招,损招,我利用了最不该利用的东西!几个知交都劝慰说,咱们的目的是正义的,而你使用的手段也是有效的,这不就行了吗?
他居然伸手打自己的脸,哭着说,我不是人,我利用了女儿感情,女儿又利用了同学的纯真。虽然把人审下来了,可我的手段太阴毒了,天不容啊!
至于当时究竟办案组长是用什么办法取得了什么证据,组里的其他人一概不知。之后,案子办下来了,相关人员也该提拔的提拔了。可办案组长却经常抑郁终至失忆,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五
柳倩从朱国杰那里知道,侯玉章和胡松科也带了辆解放卡车来拉瓜。再后来,朱国杰火烧眉毛地跑来说要钱有急用,柳倩也没有细问。然后,就见到了侯玉章低头耷拉地跟着朱国杰来了。多少年来,一直都是侯玉章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朱国杰像个跟班一样亦步亦趋地紧随后面。
侯玉章脸上有伤,也跛着脚,她急忙迎上去问,怎么回事?侯玉章却羞愧地回过身。显然,他是被人打了,至于为什么被打了?也没人说,柳倩就不好问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千里行。
柳倩从瓜农的窃窃私语中,听到甘肃过来拉瓜的人晚上强奸主人家媳妇被抓住了,后来掏了钱才把事了了。柳倩便隐约地明白了,但确实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侯玉章、胡松科,如果万一是,是不是侯玉章?这件事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柳倩几次面对侯玉章,话到嘴边,就是问不出来。关键是,她怕真是侯玉章。他怎么能干出这样出格的事呢?柳倩又去找朱国杰,朱国杰摇摇头说,咱们没有什么事儿?是讲价钱时意见不合,有点冲突。柳倩急了说,你这么瞎编,谁信啊?那胡松科去哪里了?
朱国杰叹口气说,现在最要紧的事是,赶紧装车算账,其它的事以后再说!
柳倩带着哭腔说,对我来说,弄清这件事就是天大的事,我才不管你什么瓜不瓜的事呢!
朱国杰一愣,怔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柳倩失态地一把抓住朱国杰的衣服质问,是胡松科吗?不然,为啥他跑了?
朱国杰不置可否。
柳倩又问,真的是侯,侯头?
朱国杰不置可否。柳倩认为这就等于是默认了,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觉得天也跟着掉了下来,把她压倒了。
等她悠悠醒转过来时,侯玉章在身边关切地注视着她,她憎恶地转过了脸,
侯玉章看到,柳倩转过去的脸上,泪水从左眼流过鼻梁、淹过右眼,然后流到枕头上。他心如刀绞,只恨自己太不争气,默默地出去了。
回程的路上,柳倩也没有等,只丢下一句话,就坐班车先回了。侯玉章和朱国杰坐在驾驶室里,谁也没有说话。杨师虽然没有问什么,可心里也知道个大概,一老两小三个男人,憋闷了一路。
一路上,天热得嗓子直冒烟,侯玉章提议杀个瓜解解渴,没想到朱国杰黑着脸说,咱们现在是出来做生意,渴了可以喝水。如果自己每天吃上几十斤西瓜,最后那么大的亏空怎么办?说得侯玉章腾地红了脸。大家也只能望瓜兴叹了!
西瓜拉到市场,卸完车打发杨师走了。柳倩到得早些儿,这时也过来了。侯玉章说,太累了,赶快休息!柳倩也直嚷,又热又困,直想一好好睡一觉!朱国杰却说,唉,累是真累,可明天就要开市了,你们两个得赶快学会认瓜!柳倩夸张地一笑,说,认瓜?西瓜还不都一个样,怎么认?
朱国杰顿了下说,西瓜长得当然都差不多,可咱们拉来西瓜有的生,有的熟,有的半熟,有的已经熟透了!熟透的如果不尽快卖出去就会烂掉。有些人买了瓜会拿回去吃,有的会当场就吃,如果认不清,当场把生瓜切给人家,这摊子就砸了!
柳倩叫道,哇,不就卖个西瓜,还有这么多讲究?
侯玉章也嫌朱国杰多事,可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就说,好吧!不然让柳倩去休息,咱们俩学着挑吧!
没想到,朱国杰嘟囔道,不行,认瓜挑瓜每个人都得学会,有些人买了西瓜看亲戚的,反正一般都不会当面切瓜,得把一些不好的西瓜卖给这些人。当场就吃的,得把最好的挑出来!
侯玉章又累又恼,说,把你个猪头还日能得,咋就能分出谁是转亲戚的?谁是自家吃的?
朱国杰说,我以前高考落榜,每个假期都要贩菜卖瓜,互相说几句话不就知道了。不只是这,哪些人能忽悠过去,哪些人比较麻缠,都要能分清楚,看人下菜。不然,怎么能做生意?或许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朱国杰笑笑说,反正,认瓜和认人一样,都不太难,像你们这么聪明的人,保证一学就会!
于是,三个人头挤在一起研究起来。
一大早,天空万里无云,真是个卖瓜的好天气!
朱国杰让侯玉章和柳倩两人先各挑了一个西瓜,准备切开摆在案上当广告,吸引顾客。柳倩先挑了一个小的,朱国杰断然说,不行,这个没有熟透!侯玉章挑了一个大点的,说,这个行吧!朱国杰一看说,可能味道不会很好!侯玉章说,按照你说的要领,应该熟透了!朱国杰说,熟是熟了,可你看它的品相,不够圆也不太好看。
侯玉章有点生气了说,这也能看出来?不就挑个瓜嘛,又不是搞对象,还得看相貌,挑三拣四的,干脆你挑得了!
朱国杰笑笑说,品相很重要,只有圆而好看的才熟得匀也甜得多,不然,乡里人老嫌什么歪瓜裂枣!说着,自己挑了一个,切开一看,红红的沙瓤瓜,一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惹得人都馋涎欲滴!
近处的人一下子围了过来。当时天气热得人气都喘不过来,侯玉章和朱国杰一看生意好,便立马来了精神。几个人搭帐篷,买秤,寻杀瓜的刀,叫卖的叫卖,算账的算账,收钱的收钱,各司其职,配合默契。
忙到半夜才收了摊儿,一估算,第一天就出了三分之一的瓜。晚上数钱时,望着柳倩从鼓鼓囊囊的包里把钱掏出来捋整齐,数了一遍又两遍。看着柳倩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侯玉章和朱国杰也露出了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为了安全,他们决定还是让柳倩带着钱住到县宾馆里,侯玉章和朱国杰就睡在帐篷里看守瓜摊儿。晚上尽管已经很累了,朱国杰还得忙里偷闲地给侯玉章教会了怎么耍秤杆,说这是做生意的必修课。这事儿看着不怎么难,无非就是右手先把秤砣抹近点,显得刻度比较低,这样秤杆就会扬得高高的,一般顾客都爱个旺秤,便集中精力去看秤杆上的刻度,这时,提秤的左手一边把秤提起,一边用后面的两根指头压着秤杆左端。俗话说,四两拔千斤,这轻轻一压少说也会多出一两斤,一个十几斤重的西瓜,谁会感觉到缺了一半斤呢?可一天累积下来,就不是一个小数。朱国杰讲完要领,示范了几次,让侯玉章慢慢练。侯玉章看了一眼,想,朱国杰都能弄得这么熟练,也太容易了吧!可一上手,才知道用左手操作起来还是很有难度,他那瘦瘦的胳膊提着十几斤重的西瓜,都直发抖,总是顾此失彼,还耍什么秤杆呢?以朱国杰手上的力量,玩起来是举重若轻。看着侯玉章老半天练不上手,惹得柳倩也骂侯头笨死了!嘿,这话可一直是用来骂老猪的呢!
夜深了,柳倩走时,得有人送。如果放在以前自然是侯玉章去送,这回柳倩却说,老猪,你送一下我吧!朱国杰看了看侯玉章,侯玉章努了下嘴,两人便相跟着走了。
从帐篷口儿,看着在朱国杰蠢笨的身子对比下,显得越加苗条的柳倩,想着柳倩这几天的反常表现,侯玉章想,等忙过这阵子,一定得找个时间向柳倩解释一下事情的真相。这次行动,虽然他和胡松科是临时起意,搞得没有赚钱先赔钱,胡松科还搞了那么一档子事,可自己确实没有什么大错。不然,像这样含糊下去,柳倩还真以为他做了什么日八事呢!
第二天,大家的心劲大,起了个大早儿,刚吃完馍喝完茶,还没有开张呢,不料还有比他们起得更早的。只见三个身穿制服的人来到西瓜摊儿,其中一个女的问,你们有没有经营许可证?是不是缴了营业税?
侯玉章一看标志,是工商上的,马上敬烟,解释说,昨晚刚到的,打算今天一早就过来给各位领导汇报!
那男的一边接烟,一边说,汇报个屁,上班后马上过来办理补缴款的手续,不然,我们可要没收了!
正说话间,柳倩来了,她斜挎着那个包儿,可能是心情好,也可能是特地化了妆,站在帐篷外的柳树下,硬生生地把两个男人的目光扯得七斜八歪,两个男人的喉结分明动了几下。柳倩一看这阵势,把包甩给愣在一旁的朱国杰,用手巾抹了下桌子,挑了个瓜用纤细的手指弹了下,说,就是它了,保证好!说完麻利地切了瓜,一股嫩生生甜蜜蜜的气息扑鼻而来,侯玉章看到两个男人喉结又动了几下。
柳倩笑盈盈地捧了西瓜朝那个胖子男人跟前送,说,大哥,大热天的,先凉快凉快,其它的事,好说好说!那男人先是推拒着,无奈柳倩诚心实意,又快递到嘴跟前了,胖男人舔了下嘴唇,接住了。侯玉章像得了命令,便立马捧了一块朝那女的跟前送,柳倩又拿了一块送给瘦高个儿男人。新上市的西瓜,在大热天对任何人都具有不可争议的吸引力。这是柳倩事后的名言。当然,对还没有正经八百吃过西瓜的他们三个来说,也不例外。
侯玉章以为事情就这样过了,到快中午的时候,朱国杰对柳倩和侯玉章说,咱们得把狐狸叫来吧,不然忙不过来不说,一起卖瓜缺了他,以后账怎么算呢!
侯玉章也觉得应该这样,放在以前,他早就说了,可经过那档事后,这个话语权不知不觉转移到了老猪跟前。他装模作样地想了下说,好吧!
接下来,老猪又说,中午你和柳倩看摊,我和狐狸给工商所的人送西瓜!
柳倩跳起来嚷,怎么?还要送?
老猪笑笑说,那是一定的,不然,这摊儿就会给端了。
柳倩还努着嘴说,老猪,你这是助长不正之风。
老猪憨憨地笑了下说,哎呀,你是装傻还是天真?在大荔送钱那是破财消灾,咱今儿送西瓜这是人之常情,怎么能和不正之风扯上呢?你说是不是?猴头!
侯玉章刚听得刺耳,想插句话,可老猪提起大荔那件事,便有点蔫了,只是点点头。
狐狸灰头土脸地来了,其实是猪头早在人群缝里看到了他。到送西瓜时,柳倩坚决地要跟朱国杰一起去。侯玉章知道,她是不愿意单独面对自己,于是,便留下侯玉章和胡松科守摊卖瓜。
两人一看市场上还没有第二家卖瓜的,一合计,便决定长价。许多人昨天就听说有西瓜,跑来一问,听说长了价,便看看也就走了。侯玉章坐着没有事,便对胡松科说,你弄下什么日八事,跑了,弄得我不人不鬼的!怎么?也不解释一下?
胡松科讪笑着说,嘿嘿,都怪我没脑子,钻进了人家设下的圈套,这事臊眉耷眼,还有个啥说头?
哼,你总得给柳倩解释下吧,不然,柳倩还以为是我呢!侯玉章气呼呼地说。
那当然,我这不是没有机会解释吗?等忙完这阵子,我找个机会摆顿饭,给你和老猪道歉,给柳倩解释一下。
等到老猪和柳倩汗流浃背地送完西瓜回来时,他俩还连一个西瓜都没有卖出去。一问什么原因?两个人半天不说话,最后才知道,是侯头耍秤杆被顾客当场抓了现行,闹了一场坏了摊场。看到猴头低着头趷蹴在那里,朱国杰知道这是自己没有交待好,耍秤杆看似简单,操作起来其实很有技术含量。再说,朱国杰的相貌看起来有点粗憨,顾客的信任度比较高,而侯玉章的精明都写在脸上,顾客更加提防,这不,被拆穿了。戏法被拆穿就算不了戏法,而是更像个笑话。柳倩虽然没有说什么,那撇着嘴角上挂着一丝嘲讽和不屑——哼,除过弄那个,还能干啥?
一天快下来了,也没有卖出去几个瓜。怎么办?四个人碰了个头,分头托熟人给一些单位的领导打招呼让买西瓜给单位职工发福利消暑。结果,一路跑下来,柳倩出手得最多,老猪也给亲戚托付着弄出去了些,猴头给几个同学零卖了些,狐狸胡松科不但没有卖出去,叫几个高中时的同学给宰了一顿,硬是被大家逼着请了几十斤瓜的客。
晚上算账时,猪头朱国杰只是不满意地哼哼着,柳倩却不依了,说,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咱们几个这么模模糊糊搅搭下来,不是个事儿。
朱国杰朝她赞许地看了一眼,也说,那柳倩你说咋办?
柳倩说,先小人,后君子。两辆车,一车瓜,就按一辆拉瓜的车算,那一辆车空跑的损失就摊到你们两个身上。还有,给人家赔钱的事,谁的事谁清楚谁出钱,这种事,我可不分担!说完,红了脸。
朱国杰应声说,对,我同意柳倩的话!请客的西瓜也要算到个人头上,不然,咱们自己都舍不得吃,谁没个亲戚朋友的?这么弄下来,拉饥荒谁来顶?
胡松科低下了头,侯玉章一时很惊讶柳倩竟有如此清晰的思路,便朝柳倩和朱国杰多看了两眼,难道,他俩这一路去都商量好了不成?不过,话糙理端。他也痛切地说,这都怪我和狐狸,就按柳倩的意见办,剩下的西瓜,咱们也承包销售,按比例分成!
六
侯玉章每天闲着,便细细地捋着自己从政以来所有做过的事。这也是“双规”的本意,即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反思交待问题。
那些所谓的大事,如过眼烟云,记得最清楚的反倒是那次卖瓜的事儿,而且觉得有趣得很。或许,从那次,侯玉章就判定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儿,而正是从那次,朱国杰显露了他精打细算的经商天赋和处事不乱的心理素质。
唉,更可悲的是,这次形成的误会,彻底把柳倩推向了朱国杰的怀抱。侯玉章很痛狠胡松科为了自己的面子没有给柳倩去做解释,他一直在等柳倩听当事人胡松科的解释,因而丧失了第一时间对柳倩进行解释的有利时机。再等到后来,侯玉章实在觉得柳倩对自己误会太深,便专门跑去对柳倩解释,柳倩不但不信,而且还睥睨地看了一眼说,你给胡松科什么好处,让他给你来背赃?
这么说,胡松科去解释过了,而且,柳倩认定,胡松科是侯玉章派去的。侯玉章百口莫辩,只得低下了头。
柳倩却把这当作默认,不屑地说,说实话,刚一听说这事,我很痛心!我想了好久,等你来认错,年轻人谁能没个冲动犯错的时候?没有等到,连一声对不起都没有。我心凉了,可还没有看不起你!当你和胡松科一起对我玩弄这些哄小孩的把戏时,我彻底失望了。大丈夫敢做敢当,可你们这算什么?连做流氓都不配!柳倩说着哭了,侯玉章忙上前去说,不是你想的这样,真的是胡松科上了圈套,然后跑了,才栽赃给我的。柳倩,你千万别这么瞎想,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
柳倩一把甩开他的手说,这么多年,算我瞎了眼,你走吧,我不愿意看到你!
侯玉章到这一步也横下心来,一屁股坐下,说,我就不走,总得把事情说清楚吧!
柳倩起身说,那你坐着吧,我惹不起还躲得起吧!然后,毅然决然地走了,留下侯玉章在那里发呆。
侯玉章知道柳倩已经丧失了对他的基本信任,所有的解释只能是越描越黑,他们俩之间的一切都完了!
那次卖瓜,分开承包后,朱国杰和柳倩一组,卖得很是顺利。侯玉章只能和胡松科一组,卖到第六天的时候,剩下的西瓜有的变质了,晚上嗞嗞地直响,有时,还砰地一声爆开,把熟睡中的他们惊醒。这下,一个新的课题出现了,原来他们是学着挑好瓜,现在,得学会挑坏瓜,把已经坏掉的西瓜挑出来,瞧准个老实人,给糊弄出去。场面上呢,还得挑几个好西瓜撑面子。
可这也难,表面上看来,只要没有破的或者没有酸味儿的都区别不大。有的看着光光鲜鲜的,可已经是一肚子的坏水;有的看着不怎么好看,里面还是红红的。辩认困难也就罢了,关键是认准后又该如何处置?
越是坏的,越要先往外推销,而且推销得越远越好,省得人家又找回来闹事。有几个破了的,胡松科觉得扔了怪可惜,撑着肚子吃,结果坏了肚子,住进了医院打吊针。
最后,侯玉章在夜幕的掩护下,用架子车把纯粹烂掉的西瓜倒进市场坑,最后还剩几百斤了,想着还能卖一天。做完这些,累得贼死的侯玉章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带了红袖章的街道大妈站在他面前,递来一张罚单,一看,嘿,二百元罚款,侯玉章一下子醒过来了,说,凭什么罚我款?
就凭你把垃圾没有倒到地方!大妈理直气壮地说。
你凭什么说垃圾是我倒的?
没想到大妈还挺细心的,甩过一块瓜皮说,对一下,就凭这!侯玉章一下子抱着头蹲坐在地上,垂头丧气,一筹莫展。他想,朱国杰和柳倩也不见了,胡松科还在医院呢。拿什么交罚款?
三十六计走为上。可这办法已经给朱国杰用了,他这会儿已经被盯住了,走不了了。于是,就这么干耗着,一会儿对那大妈说,麻烦你把我的瓜摊看一会儿,我到公厕小便!大妈说,哼,别给我耍小心眼儿!侯玉章说,哎呦,看你说的,这儿不是还有我这一大堆西瓜,你还怕我跑了不成?那大妈撇下嘴说,快去快回,赶紧想办法交罚款!侯玉章如逢大赦,立马到公厕,他知道,那公厕还有一个出口,便溜之大吉,直奔医院,接了胡松科跑回乡下学校。
这次卖瓜就这么灰头土脸地结束了,只留下了一连串的笑话和一屁股的债务。好歹,搭进去半年的工资,总算把账轧平了。可那半年,每星期都得回家背吃的,哥嫂的脸色没少看,弄得侯玉章瘦得更像只猴子了。
区别是,按照柳倩提出的结算方法,朱国杰和柳倩两人略有结余。总结一下,朱国杰有经商经验是一方面,柳倩在推销西瓜时,年轻漂亮的性别优势比较明显,这个被朱国杰拉拢利用了。还有一个一直保密的原因,瞒了一段时间,还是暴露了。俗话说,贼不打三天就招了,原来,是朱国杰夜里到城附近的西瓜地里,摘了新鲜的西瓜嫩叶子,插到西瓜蒂上,再给西瓜上洒些清水,不懂的顾客看着像新鲜西瓜一样,不几下就全部出清了。
唉,比较之下,用狐狸胡松科的话讲,猪头不猪,猴头不精。猴头补充一句,狐狸像猪。不过,猪头还算仗义,最后自掏腰包请了大家一顿,讲了点感慨,说这次卖瓜,几个人里面数自己年龄大,出了事,是他想得不周到,说到最后鼻涕眼泪地一塌糊涂,把柳倩感动得也流了泪。把心中有愧的胡松科说得低下了头,把本来一肚子气的侯玉章也弄得没有了脾气。
在机关和事业单位办公司的风潮中,朱国杰发挥了从卖瓜时就显示的经商天赋。他走在前面,也为自己淘得了第一桶金。然后,他藉着第一波基础建设的热潮,弄潮于建筑市场,由教育基建到家属楼、办公楼。当建筑由小分队向集团化发展时,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区里建筑企业的领头雁。
这时,侯玉章在教学之余,致力于文学创作,在文学很火的八九十年代,虽然没有取得什么大的成绩,却也在省报发了几篇文章。于是,他便被当时的区委周书记相中,调到区委办当了秘书,之后就是副主任、主任,成了大家眼里冉冉升起的一颗政治新星。不巧的是,前任领导调离了,他蹈了所有秘书出身人的后尘,摆在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尴尬的位置。然后,他自己地动要求调离,就被调到了纪委,当了区纪委副书记兼监察局长,当时,也算个清闲岗位。
侯玉章自顾反思,由于自己有在区纪委的工作经历,他看多了许多因贪图小利而走上犯罪的鲜活例证,也由于他工作过的单位一直都是清水衙门,他对自己要求还是比较严格的。即使后来到了区发改委这样的综合部门,人称“二政府”,也不参与具体项目的招标和实施。
当然,在领导岗位上,你想占便宜,那很容易,可想要不占便宜,却是十分困难。这些都是“潜规则”,充其量也就是福利性质的灰色收入,大家见者有份,心照不宣。如果把这些都扯到腐败里面来,那不要说领导干部,只怕普通职工也没有几个是完全干净的。要说,改革开放以来,大家的收入水平和生活质量都有了大幅提升。在“让少数人先富起来”号召下,也产生了许多富豪,可真正有几个的富裕是建立在勤劳致富上的?有真正有几个富豪能够说清自己聚敛的巨额财富的合法来源?
侯玉章记得自己刚到区发改委上任,第一次随杜区长外出跑项目,他事先请求示杜区长说,带点什么土特产呢?区长随口说,算了吧,干脆带几个信封子!
结果到办事的时候,杜区长问,你带的信封子呢?
侯玉章从包里拿出一沓信封,杜区长一看压得板生生的信封,一下子哑然失笑,说,啊呀,我的侯主任,你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我问你,这跑项目的跑字怎么写?
侯玉章知道是戏弄他,可也只得老实回答,不就一个足字旁边一个包嘛!
这不就对了!跑项目,当然首先得用脚去跑,不过还得挟上一个红包,不然,凭什么把项目给你?上面老讲“跑部钱进”,看来你那些文件都白学了!杜区长悻悻地说,还好,我这带了点钱,你分装一下,咱们去看望相关领导吧!
侯玉章恍然大悟,然后按照吩咐立即办理。可从省上回来不久,就听到社会上有一股呼声,说是发改委主任不懂业务,不称职。如果不是新来的书记也给侯玉章前任领导当过秘书长,认了同门之谊,只怕他这主任也维持不了几天。
后来,新任区委书记任奇把他叫去问了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侯玉章如实汇报了一遍。任奇听完,笑着拍了一下侯玉章的肩膀说,师兄可爱,可也得与时俱进啊!
这话曾一时被传为笑谈。侯玉章原来在纪委工作,参与过许多违纪案件的审理,但没有想到领导会把给领导送钱这样严重的事说得如此轻松自在!年头节下,给人送几条烟、几瓶酒的事,虽说不合规定,但也是人之常情,即使在纪委,自己每年也得按照惯例拜见领导。可明目张胆地直接送钱,那可是行贿,是犯法啊!
在区发改委几年下来,虽然单位本身没有执行项目,可作为牵总的部门,一些项目的衔接、汇报、争取不可避免地要送钱。侯玉章细想了一下,这些年,在潜规则下,他也拿过一些被称作福利或者灰色收入的钱物,反正人人有份儿,谁也不会去举报,拿了也白拿,不拿大家反倒觉得你这人不地道,挡大伙儿财路不是?至于向上送钱的事,都有具体部门操办,他本人没有直接从自己手里给任何人送过钱,至多知情而已。
想到这里,侯玉章一下子清醒过来。可能“双规”他还另有目的,那么,目标人物究竟会是谁呢?那,是不是刚调离不久的区委书记任奇?
侯玉章在纪委工作多年,知道有一种办案程序,就是一些大案重案,直接办起来阻力太大,于是便会选择在外围先行突破,然后再直抵核心。这时候,所有的证据链都已直指目标人物,就是嫌疑人不交待也可以通过足够的人证和物证直接结案移送。
侯玉章知道,凡是大项目都是区政府定的,提交常委会也就是走个形式而已。任奇是个空降干部,在本地没有什么根基和牵扯,除过侯玉章这样因为共同给一个老领导当过秘书的同门之谊外,应该不会有太多的麻烦。何况,任奇这种从上面下来的人,自视甚高,甚至有点小小的政治洁癖,他心里想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经济和钱物上的收益,他的志向大着呢,收点回扣,弄点钱物之类的事,他不是不动心,而是所求者大,就不会舍大就小,因小失大。
再说呢,通过项目整垮一个区委书记,无疑是智者不为的事。那,会不会是老领导有什么事?毕竟,老领导为官多年,又在极其复杂的环境下任职,经历了那么多的岗位,要独善其身,是特别困难的。对,极有可能就是这样的。
老领导刚退居二线,而且由省国土资源厅这样的要害部门到了省政协任了个教科文委员会的主任,这个信号表明,这是一个安置性的岗位,意味着专车、司机、秘书,众星捧月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老领导姓周,几乎担任过从村支书到县市的所有岗位的职务,后来到省厅任职。尤其是在基层工作期间,工作力度很大,敢于碰硬,着实是树敌不少,直到前不久,他原来工作过的县上,还有人在告他的刁状呢,这些状子,都是A4纸两面打印,十多面呢,从作风问题到征地拆迁,几乎无所不包。状子写得有理有据,既有数字,又摆事实,还附有当时的文件、通报,再加上一些艺术加工,写得文采飞扬,生动感人,不知情者看了,忍不住会同仇敌忾义愤填膺。即使对当时情况很清楚的侯玉章看了,也觉得这个被称作“周霸天”的人做得实在是太过份了。
可侯玉章知道,这事早已经告了许多年了,省市已经查过了,甚至中纪委都多次调阅过结案报告了。可最近不是各级都加大巡视力度,这帮告状的人觉得时机来了,便又旧事重提,把陈年旧账翻了出来。想到这里,侯玉章便隐隐有点为老领导担心。虽然他知道,老领导政治嗅觉十分敏锐心细如发,但,许多事时过境迁,按照原来规定合理合法的事,放在现在的背景下有可能有大麻烦。这就像小金库,原来单位有小金库很正常,没有小金库倒很难理解。查出来,要处理,顶多就是违规违纪,而放到现在,则等同于贪污,谁能架得住?
再说,当时,许多领导干部整天为了项目资金泡在酒桌饭局歌厅舞厅,甚至公开提出喝酒导致的疾病应该属于工伤,嚷着要报医药费,大家都当段子讲呢!现在八项规定出台后,如果再把当时的这些言行拿出来说事,谁又能否认?谁又能说得清楚呢?谁又能受得了呢?
唉!侯玉章长叹一声,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的忧虑也纯属杞人忧天。这么一想,反倒轻松起来。
七
柳倩跟朱国杰结了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等婚事办完,学校的同事才知道——原来人家是旅游结婚,两个人领了结婚证之后,去了趟新马泰,来去双飞,把一帮穷乡僻壤的哥们儿惊得眼珠子掉了一地。
回来后,朱国杰领着柳倩发喜糖,可没有成双成对地给侯玉章发喜糖,也好,不然也太刺激了,侯玉章那小心脏不一定能承受得住呢。好在朱国杰还是与侯玉章在一个宿舍,侯玉章去上课时,朱国杰便把喜糖放在了侯玉章的办公桌上,侯玉章下课后看到喜糖也心领神会,细心地剥开糖纸品尝了一个,可以说,这是侯玉章此生吃过的滋味最为复杂的糖。
周围的熟人还以为侯玉章和柳倩是一对呢,几天前还在与侯玉章开玩笑嚷着什么时候吃喜糖呢,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一些上了年纪的老教师都摇着头说,现在的年轻人,看不懂!侯玉章更是觉得,大家都还在一个学校工作,平时还好说,开会什么的总是会遇到一起。有次监考,许是教务上故意搞恶作剧,把侯玉章恰巧与柳倩排在一堂,两人都觉得不自在,侯玉章更是觉得臊眉耷眼的,连个气儿都喘不匀。
朱国杰得到的不仅是当地人们视野中最漂亮的女人,还使得平时不怎么待见他的那帮老同学刮目相看。当时在农村,有公职的女性极少,能找到一个像柳倩这样才貌双全的女人,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就会成为双职工,真正跳出了农门,出生的下一代一落地就是城市户口。
朱国杰也变了,首先是他的衣着变得光鲜了,平时总是一套西装,皮鞋是旧些儿,可擦得贼亮贼亮,也变得很讲究卫生了。原来乱糟糟的头发,由于梳了很讲究的分头,显得很有风度,就是黑黑的皮肤,因为泛着光泽而显得容光焕发。侯玉章看到这些变化,有点明白了,他失去的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改变了一身农民习惯的朱国杰。可侯玉章毕竟明白得太晚了,这么好的女人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而这个别人,在他和周围人的眼里,是一个智力平平不上台盘的“猪八届”,只是一个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窝囊废。这就叫侯玉章心里不服气,老猪这个狗日的,是用什么手段弄走了自己心上人的?
胡松科看猴头落到这地步,便拉侯玉章出去喝酒解闷。喝到二八中,胡松科傻笑了,笑得浑身乱颤。侯玉章火了,骂道,你个狗日的,啥球素质,也笑话我!还不是因为你,才,才,才……
胡松科收往笑,抱住侯玉章说,不,不是的,是卖瓜!猴哥,你没有你绰号所显示的那么精明。一场瓜卖下来,卖掉的不是瓜,是猴头你啊!哈哈哈哈……
是你个老骚狐,弄下日,日八事跑了,弄得我给你背了黑锅!侯玉章大着舌头说。
是我不好,我专门给柳倩去解释了,可柳倩哪信我的话啊!我一张口,她就轻蔑地一笑说,果然给我来这出,好像事先知道一样!我,我对不起猴哥!如果不是我犯浑,柳倩就是你的!胡松科满怀痛惜地说,再不行,也不能落到猪头手里,真是一朵嫩白菜给猪拱了!
这下侯玉章又反过来劝胡松科,说,兄弟,再别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我也心里憋闷得慌,咱们干脆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喝完酒后,他们两个人都迷糊了,胡松科还抢着开了钱。回去的路上不知摔了几跤。第二天醒来时,侯玉章睡在床上,胡松科和衣蜷在破旧的长条椅上,衣服上满是泥土,脸上还擦出几道血印,侯玉章的手表壳子也被碰裂了。两人起身,立马收拾洗漱,准备上课。可胡松科脸上的血印一经清洗更加明显了,这样子怎么到课堂上去呢?
侯玉章一想,他有个墨镜呢,便跑去取了来,胡松科一戴上,血印子被遮挡起来了,还显得有点威严。
那真是个好时代,一个人的努力可以被见证、被认可。
朱国杰结婚后,校领导对朱国杰和柳倩的办公室调到了一起,两人便用一间办公,一间生活。这样一来,侯玉章的办公室暂没有安排人进来,于是便享受起校领导的待遇,住了单间。侯玉章为了忘记失恋的痛苦,便潜心读书写作,有时熬个通宵,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退稿和打击。侯玉章想着自己可能就是个没有出息的人,还写什么写?撕了退稿,焚了手稿,准备就此罢休,当个平平常常的乡村教师,了此一生。
放弃是人生最轻松也是最容易的事,可几个月下来,别说别人,自己都觉得很憎恶自己。那是一个文学青年的时代,一篇小说可能使一个默默无闻的乡村青年一夜成名,一本杂志可以被借来借去揉得像一团废纸。看到那些个刚成名的作家意气奋发,侯玉章又忍不住把编辑的退稿信拿出来读,又忍不住把心底的情结和愤懑写出来,再偷偷地拿到邮局去寄,然后,有意地忘记自己曾经投出去的稿件,就当没有这回事儿。
命运捉弄人,但命运也成就人。
一天下午,胡松科大声地嚷嚷,猴头,快请客快请客!说着,一脚踢开了侯玉章办公室的门。
胡松科兴奋得满脸通红,把一张报纸甩到侯玉章的办公桌上,说,嘿,真有你的,猴头,你的文章发表了,快请客!
侯玉章一脸的茫然,他一直在向文学杂志投稿,根本就没有给报纸投过稿,怎么会发表呢?他急忙拿过报纸一看,真的是他的名字,再一看那篇散文题目是《卖瓜》,也确实是他写的,登在省报“百花”文艺副刊上,位置还与侯玉章崇拜的散文大家沙汀排在一起。
侯玉章有点懵圈,这篇散文他写完后觉得情感太过私人化,所写的事情也不大光彩,是属于小散文的那种,发表很困难,便撂过了。他是不是给省报投过,也记不清了。因为他一直向往的是纯文学刊物,而不是比较浅俗的报纸,自己用功最多的也是小说,而不是散文。没想到,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恰恰是他不太上心的报纸,选发了他随手写的散文。
更重要的是,侯玉章严重低估报纸的影响力。一本期刊,每期能出到五千册,已经相当不错了,而报纸,尤其是党报的发行,因为有行政的介入,会有几十万份的订阅量,阅读的人也很多。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卖瓜》这篇散文被一个特殊的读者看到了,这就是西原区的区委书记周钊,他的年龄虽然比侯玉章这位小年轻要大九岁,可有一样的农村经历,也有当过民办教师的经历,其中的许多细节描写,简直是他当年某些经历的再现,令他忍俊不禁,当时就把一口茶喷到了办公桌的文件上。通讯员小张忙赶来收拾,看到了那篇《卖瓜》的文章下面的署名,竟然是他母校平山初中的老师侯玉章,便随口说,周书记,这个侯玉章就是咱们区里的一个教师!
咱们这里还有这样文笔的人?怎么?你认识他?周钊有点惊奇地问。
侯老师还给我代过语文课呢!他课讲得很生动,听说平时还写小说,这可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发表的文章呢!小张听周书记一连提了三个问题,便认真作答。
周书记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继续喝茶看报。
不久,周钊在下乡的时候就去了平山初中,问是不是有个教师叫侯玉章,结果听说两年前已经调到完全中学平城中学代高中语文去了,周钊又顺路来到平城中学。平城中学听名字像个城里学校,其实是个山区完全中学,许多教师都不愿意来,可这山里孩子苦学成风,因而教学质量多年来都居于全省同类学校评比前列,被誉为全省农村中学的一面旗帜。
周书记是第一位来到平城中学的区委书记,校长激动得汇报时声音都发抖了,提出要周书记接见一下全体师生,说话间,立马叫人集合全体师生。周钊当过教师,知道学校的特殊情况,就笑着制止了,说,干扰教学,就与校班子成员见了个面吧!之后,也顺便把侯玉章叫来见了下,问了下写作的情况,并安排侯玉章帮他写篇农村教育,尤其是山区教育方面的报告。没有想到这个侯玉章还真是个书呆子,竟然当面说,对不起!周书记,我还真没有写过这类文章!
周书记大度地一笑,说,做啥事都有个第一回嘛!
校长一边应承道,行,行!一边朝侯玉章使眼色。
侯玉章挠着头说,好,我试试吧!
接下来,校长慎重其事地给侯玉章安排调了课,以便让他集中精力认真撰写调查报告。
谁知,当天晚上,侯玉章就熬了个通宵,赶成了一篇关于农村教育的文章,用复写纸誊写好,第二天搭班车去了区里,区委的门卫一看他一身旧衣服,还穿着一双布鞋,以为是上访的,挡住不让进,最后还是通讯员小张领他进去的。等到周书记到单位时,看到侯玉章,才想起自己安排过这档子事,心想,这个接受任务不太积极的农村老师咋会这么高的效率?可能只是应付吧!
看到用工整的楷书誊写的稿子,周书记脸上有的笑容,看到最后,周书记表情凝重,到最后,竟然拍了桌子,看得等在旁边的侯玉章和办公室主任心里一惊。
周书记愤然道,这种情况必须尽快改变!然后,对侯玉章说,你写得很好,想不到农村教育会存在这么严重的问题,反映了许多我不了解的情况。我是太官僚了。好,谢谢你!
通讯员小张送侯玉章出来时,悄悄对侯玉章说,侯老师,周书记很喜欢你的散文呢!侯玉章挠着头说,小张,你当初考的是小中专吧!很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张笑着说,我叫张成龙,你给我代过语文课,我语文一般般,你印象不深!
不久,一纸调令把侯玉章调到了区委办公室,担任周书记的材料秘书。平城中学哄动了,这也是多少年来第一个直接从乡村中学调到区委机关的人,而且大家心服口服,都认为侯玉章是凭自己的真才实学打拼出来的。
侯玉章事先连夜准备那份材料时,自己并没有报多大希望,他想可能是领导一时心血来潮而已,因此写时很放得开,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感都写了进去,反映了农村教育中的许多真实情况。及至调令来了,侯玉章大感意外,表面上虽然装得平静,可独自跑到山沟里吼了一通,听着岸娃娃的声声应和,才觉这一切真实不虚。
胡松科、朱国杰和柳倩听到消息,当天就从平山初中跑来了。胡松科激动得满脸通红,朱国杰肤色本身就黑,再一红,就带了点酱油的质地。
胡松科兴奋地说,我就知道猴头迟早会有大出息的,赶紧请客!
朱国杰激动了头天,嗫嚅道,这个,这个老侯,你们学校附近有个“小红饭馆”,只有一个包间,我和柳倩已经预订了。
侯玉章说,怎么能让你们破费呢?
朱国杰憨憨一笑,说,老朋友一步登天,我们得表达一下心情!
柳倩也点点头,脸上腾起一层淡淡的酡色。
四个人相跟着来到小红饭馆,一进门,土鸡在锅里炖得扑扑直响,香喷喷的味道弥漫着整个饭馆。老板娘兼服务员的小红,是个农村少妇,满面笑容地把他们四人迎进包间。开始,因为好久没有见面,除过胡松科在那里喋喋不休,朱国杰两口子都有点拘谨。那瓶“西原头曲”见底时,几个人已经开始抢着说话,而且一个比一个的声音大,甚至侯玉章也插不上话头。
胡松科喝得脸色像猪血一样通红,舌头也有点大了,他爬在侯玉章肩头说,猴头哥,苟富贵,无相忘!
朱国杰和柳倩也跟着说,说得好!以后还请猴头多关照!
胡松科涎着脸道,你个猪头抱得美人归,猴头也成了家,又进了城,把我个老骚狐撇下干靠,也太不够哥们儿了!不行,猴头,你得答应,尽快把我从教育上调出来,就是到乡政府当个干事,也行,我要找个女人,女人,女人……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同样喝酒,半斤多酒下肚了,侯玉章今晚只感到些微的兴奋,就感觉不到醉意,相比较处境差点的胡松科是酒入愁肠化作伤心泪,已经有点醉了,这会儿只是鼻一把泪一把地诉苦。侯玉章拉着胡松科的手说,兄弟,别灰心,你说过的,大丈夫何患无妻!如果能做到,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帮忙的!
胡松科感动加醉酒,便稀里糊涂地说,猴头哥,我对不起你!那次卖瓜,是我不好,弄了日八事,叫你受冤了,你千万别记在心上!我不是人……
朱国杰听了,连忙接过话头说,老骚狐喝醉了,咱们就到这里吧!
柳倩这时才来了兴致,说,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不醉不归!
那顿酒,喝得可真叫五味俱全啊!
朱国杰结结巴巴地说,侯秘书,你当了区委秘书可要记着柳倩和我啊!你说是不是?说着转过脸问柳倩。
柳倩已经醉得爬在桌子上了,朱国杰又对侯玉章说,我现在在平山初中当个总务主任,既要代课,又要管后勤,烦死人了。你能给教育局长说下,把我调到教育局,我听说有个勤工俭学服务公司,我干那事正对路!
侯玉章听着,闷在山沟里的这些个哥们儿,根本就不懂行政上的事情,已经把他当成大权在握的人了。他明知自己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可叫人求着捧着的感觉实在好极了,就这么宽容地笑着、听着、打着哈哈……
反正,也没有谁会把酒后说的胡话当真。
八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讯问。侯玉章的心却吊得越悬。他知道,这是一种心理战术,因为以他这种在纪委、发改委等重要岗位上工作的资历和敏锐性,只要问的人一张口提问,就会大致判断出问题的症结所在。就像武功高手,只要对方出招,你就可以见招拆招,在交锋中可以感受到你的功力和修为,确定新相应的对策。因此,这种拘而不审,不理不睬,看似平淡无奇,可曾经置身其中的侯玉章深知其中的厉害,这是无招胜有招,无声胜有声,以静制动,平静中孕育着的可能是一场狂风骤雨。
侯玉章心里也有点活思想,他进来,究竟是何背景,暂时他不得而知,可一定还会有比自己更紧张的人,毕竟自己多年来见证过太多的东西,其中有些事情对某些胆大妄为的人来说,可能是致命的。他甚至天真地想,一定会有领导替自己融通的,多年来,他给那么多的领导抬过轿,也给那么多朋友帮过忙。在区纪委工作时,他也对于许多深陷其中的人搭过援手,何况,现在纪委还有些人是他当时推荐调进去的呢!
侯玉章打点精神,梳理着自己的思绪,他得全力以赴应对各种危机,也得平心静气等待最后一线希望。
侯玉章心里明白,所有的重大工程,要说没有参与那是未尽职责,可工程招标这一块,他确实没有介入,不是他多么一尘不染,而是插手的人太多,就一个几十万元的项目,也会有省市的人打招呼。至于区里除过直接管项目的领导、相关部门管招标的,还有乡镇公司工队,如蝇之逐臭,嗡嗡嘤嘤,不胜其烦,哪能轮到他?
当然,作为项目审批的重要关口,发改委主任如果真的打个招呼,无论哪个方面还是会给面子的。可这一块的水确实够深、够浑,他还不敢趟这浑水——这与廉洁自律无关,只是与胆量魄力和心理素质相关。自从侯玉章那年与朋友合作卖过一次瓜赔了小半年的工资以后,对于经商这种事,他有一种天然的恐惧,觉得自己不是搞经营的料。再说在区委办时,有一回侯玉章受领导指派,去采购了一台打印机,选好机型办完手续后,他很随意地到其它店里去看,结果发现同样的机型,这个店里要便宜二百块钱,虽然对于价值一万多元的打印机来说,二百元的差价确实不是个什么事儿,但他当时心理负担很重,担心领导会认为他从中得了好处,以致彻夜无眠,回去以后主动向主任汇报了这件事!
在发改委这样重要的岗位任职,亲戚朋友请托办事的也不在少处,甚至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也会一个电话过来,说我是你舅爷、我是你四爸之类的,搞得他焦头烂额。也有一些提了南瓜、土鸡、清油,甚至扛大半个猪或者抱一只全羊,呼哧呼哧地跑上七楼,喊着他的小名来敲门。不让进门嘛,这大老远地来了,落个六亲不认的名声,以后怎么回老家?让进门嘛,这些东西自己收拾起来很麻烦,党小晴更是弄不来。送人嘛,别人不但不领人情,而且还传个家里肉多得吃不完的坏名声。再就是,党小晴是城里人,有洁癖,爱清净,见不得乡下亲戚的高声大嗓,也闻不得老旱烟锅的烟雾弥漫。就为这,两口子不知淘过多少气?
最后,还是侯玉章退了一步,家里再不接待乡下亲戚,这下,侯家小子不认人、不办事的名声一下子就出去了,弄得父亲在亲戚伙里也很没面子。几次对他说,娃,我知道你难为,可当官只是一阵子的事,你一个立门顶户的人家,好端端的不让人进门,哪还能算一家人吗?
侯玉章费了好多唾沫解释,说,凡是求上门的都是来办事的,不然,咱们最困难的时候怎么没有人进门?办事的都拿着情,退了得罪人,不退就得办事。无论哪个人,都是拿一百块钱的礼品,想的都是办几万块钱的事。礼品越重事越难办,不办事人家就记恨,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开门、不见人,眼不见为干净。
父亲吃着烟,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你说得也在理,可乡里的亲戚跑到咱们老家,我大白天总不能把大门锁上吧!人家有时提一桶清油,有时扛一袋洋芋,那么重,几十里路拿来了,怎么叫人再拿回去?庄里人都看着呢,怎么能扛得出去啊?
侯玉章心里堵得慌,可,可总不能自己在城里当官,把老家里弄成办事处吧?这话他不敢直接顶父亲,他接着父亲的话说,就是,庄里人都看着呢,人都提着东西上门,大家会怎么说呢?
其实,侯玉章知道,他是说服不了父亲的,在老人家的观念里,读书当官,当官发财,那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不然,读书干什么?当官为什么?他老人家认为,当了大官,给亲朋好友办点好事,然后人家拿点礼品感谢一下,很正常。
直到有一回,父亲给他说,村上修水渠,谁修都是修,你姑奶给我说了,让你杨爸去修吧,他有个小施工队,没活干。
这个杨爸是姑奶的小儿子,而姑奶是父亲的小姑,这关系确实是血浓于水啊!
侯玉章觉得父亲确实没有给他说过什么事,这活儿也不到十万块钱,修水渠嘛,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就给水利局长说了一声。后来,放水时,水渠渗漏了,把学校的一边校墙给泡塌了,找他杨爸,根本就找不见人。学校里经费很困难,自己没有能力修,校墙开着,村里的猪狗和牛羊便趁虚而入一不小心就跑到学校,钻进教室。校长打听了一通,便找到了侯玉章他父亲声泪俱下地倾诉学校的难处,父亲听了也十分自责,可抓破地皮也寻不着表弟,便把小姑抱怨了一通。
无奈,还是侯玉章给水利局长融通了一下,派人去帮学校修了校墙,又重修了水渠了事,一下子又损失了不少。自己呢,也给水利局长抓住了把柄,农口的项目,少不得给水利上倾斜一下。
这以后,侯玉章就很少给亲戚办事了。相反,倒是几个同学着实沾了光。这些个同学倒好,有时会一脚踢开门,要求调工作,有的明火执仗地敲诈勒索,有一个借了钱,几年后,侯玉章想起来问他,这人却一脸火气,朝他说,嘿,你当官不知弄了多少钱,这几个钱你还记着要啊?结果弄了个不欢而散!谁叫他们是同学呢,不办事还骂,甚至还揭当年的糗事,咋办?
那是侯玉章进区委办之初,周钊书记把他写的那个关于乡村教育的报告进行了修改,批转到区教育局。教育局长如坐针毡,找到了周书记汇报情况,周书记听了之后,便对教育局长说,好,你们尽快提出整改方案,报政府讨论后实施,对侯玉章说,小侯,有关情况你跟进了解一下吧!
之后,教育局长便找侯玉章,这个中学校长出身老局长对侯玉章很客气,让侯玉章在周书记跟前多多美言。
对于刚从乡村中学教师岗位上调来的侯玉章来说,教育局长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大人物,看到老局长的谦卑态度,侯玉章一时很有点后悔自己给教育上捅了这么大的漏子,寻了这么多的麻烦。可,如果没有这篇调查报告,他又怎么能调到区委办呢?
老局长说完工作,两人又聊天时老局长说,侯秘书,你可是咱们教育上的精英啊,以后要多关心教育啊!侯玉章连声说,不客气,老局长!
老局长又关心地问,侯秘书,你在教育上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好了!
也亏得人家这么一问,侯玉章便想起了柳倩、胡松科,也记起了朱国杰。但他也知道,在西原区要把一个乡村教师调进城,那可是非常困难的事。自己刚到区委办,屁股都没有坐热,怎么好意思提这样高难度的要求呢?
老局长看他有点迟疑,便说,别不好意思,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咱们天下教育是一家嘛,你尽管吩咐就是!
侯玉章后来才知道,老局长年龄偏大,原来是想进人大政协提个格,也算是功德圆满,所以对周书记的批示很上心,而这个报告恰好又是他执笔写的。如果在区委办这样的单位待上两三个月,侯玉章断然不会写那么锋芒毕露的报告的。可事情就这么怪异,没有这报告,他又怎么可能脱颖而出呢?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
别说你实实在在地掌握权力,只要你和权力沾上边儿,无论你多么普通,总是会光芒四射,自然也就会有许多趋光的飞虫蜂涌而至。
那是他在陪周书记下乡时,恰好周书记去厕所,乡上的书记便和侯玉章套交情,听说侯玉章有个同学胡松科想到乡上,便立马表态要调到乡上给他管办公室。侯玉章以为这事很麻烦,这位乡书记又说得如此简单,他觉得很不靠谱,便没有给胡松科说。
那天周末,他正在宿舍洗衬衫。砰地一声,门开了。他正要开骂,谁这么没礼貌,连个门都不敲就进来了?
进来的人是胡松科,手里提着两瓶酒,嘴笑得扯到耳朵边上了,一看侯玉章在洗衣服,便大惊小怪地说,哎呀,我的侯大秘,你还亲自洗衣服?
侯玉章笑笑说,你怎么来了?
感谢你啊!我调到乡政府了,管办公室。胡松科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侯玉章有点惊异,可他马上想起是有这回事儿,便淡淡地说,那好!千万别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否则对咱们都不好!再就是,一定好好工作,别给人家掉链子!
胡松科郑重地点点头,表情严肃得像在接受组织谈话,对侯玉章的态度也很是谦恭。主动地坐在地上,边帮侯玉章洗衬衫,边说话,哎,不是我说你,现在经常跟领导,这衬衫起码得三四件,要得干干净净的。
侯玉章也这么想,周书记是一个非常爱干净的人,可他只有这么一件衬衫,因此,每隔两天就得洗一次。有几次还没有干透,就穿在身上外出。
之后,他们两个人在城里吃了顿馆子,胡松科嚷着要上菜庆祝。侯玉章说,咱们哥们儿之间,到城里来,应该我请你。胡松科坚决不让,于是就要了一盘牛肉,来了两碗炒面,一人一瓶啤酒。
分别时,胡松科硬塞给侯玉章两个纸盒子,侯玉章推拖半天只得拿上,回去一看,是两件衬衫,40码的,侯玉章一试,有点小。这是他原来的尺码,才进城一年,脖子已经粗了一圈儿。
柳倩的事,办得更加容易。组织部长在一次与他谈话时,说,教育上出人才啊!侯秘书,妇联缺个秘书,你熟悉教育上的人,能不能给我分忧解难啊?
侯玉章还没有听太懂,他一个小秘书,能给组织部长分什么忧,解什么难?部长看他没有说话,又说,不急,你想好了直接给我谈,我想在教育上给妇联找个秘书!
侯玉章问,有什么条件?
当然是女的,还有,能写材料,最好形象好,能歌善舞。组织部长轻描淡写地说。
侯玉章压抑住自己的激动,他正想着怎么给柳倩帮忙呢,这不是瞌睡遇上枕头了吗?他稳了一下情绪,说,感谢部长信任!
组织部长哈哈一笑说,侯秘书都是咱们周书记十分信任的人,我怎么能不信任呢?
侯玉章毕竟已经跟了一段周书记了,他不可能就这么草率地答复,并作绞尽脑汁思考状,然后说,好的,部长安排的工作,我一定全力以赴,认真地摸排、推荐,部长考察!部长站起身握了一下他的手,说,兄弟,我们都老了,你是后起之秀,未来的政治新星啊!侯玉章知道,最近一直演的一部电视剧,就叫什么《新星》。
从部长房里出来时,侯玉章强压着砰砰直跳的胸膛,面前浮现起柳倩姣美的面容,想着柳倩得到这个消息会多么地高兴!其实,他不知道的是,部长的这次见面,重点还是要提拔侯玉章担任区委办副主任,这可是多少年来从秘书岗位上直接提拔副主任。当然,这一定是周书记的决定,领导的秘书嘛,这个情不是别人能领得了的。可,部长有部长的办法,在提拔之前,单独谈过话了,该表达的也都表达了,但似乎又没有说什么。毕竟,组织部长也是个常委,除了书记县长,恐怕没有哪个岗位更比这个常委重要了,而他侯玉章,才是一个小小的秘书,部长能这么对待他,侯玉章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知遇之恩的温暖。
好的处境,容易使人变得宽容。
侯玉章几乎忘记了朱国杰和柳倩结婚时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和打击,他隐隐地感觉到了柳倩的后悔。当朱国杰和柳倩一起来感谢他时,侯玉章身板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瘦了,他穿着得体的西装,衬衣雪白,领带飘逸,一副风神俊朗的气度。再打量一下肤色黝黑神情委琐的老猪,看看衣着有点土气却依旧美丽的柳倩,侯玉章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抑制优越感。这时候,他已经是区委办副主任,有了签字权。平时,他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可这次侯玉章没有忍住,让办公室后勤科安排了晚饭,主要是为了招待柳倩,也不回避耍面子的因素。
本来,不一定要安排到这样的档次,一进豪包,侯玉章先是批评后勤科不应该搞得这么档次高,不就熟人聚会嘛!但心里还是感觉到很有面子,那批评的话也是笑着说的。
胡松科也来了,还拽上了他们乡上的书记。这就有点复杂,侯玉章便乘兴给妇联主席和教育局长打了电话,说是周末朋友一起聚聚。
大家照例一番推让,侯玉章硬是把教育局长推到了上首坐了。侯玉章虽然只是个刚提拔的副主任,可乡书记、教育局长、妇联主席三个一把手并没有把他只当个副职来看,原因很清楚,他是区委周书记身边的人,而且是红人。区委书记的权力,即使经过层层的折射,辐射力还是相当强大的。何况,一个朝夕与书记相处的副主任,要说一个人的好,会有很多方式;要说一个人的不好,或许有更多的方式。
推杯换盏之间,侯玉章真诚地感谢各位一把手赏光,也真诚地请求各位支持他的工作,还请求各位领导对自己的朋友严格要求。最后,侯玉章喝得也点大了,指着胡松科说,你这个狐狸,可要夹紧尾巴做人。然后,指着朱国杰说道,猪头可是我的好老哥,你要多向老局长汇报思想,发挥自己的特长,不然,把这么乖的媳妇放在城里,放心吗?
大家一阵哄笑。侯玉章这么乱叫着各自的绰号,放在平时,大家可能都会猴头猴头地喊,可现在,胡松科和朱国杰都嗯嗯地应着,说侯主任说得对说得对!这就是一个潜规则:不管领导怎么开你的玩笑,你也不能开领导的玩笑!领导开你的玩笑是不把你当外人,是平易近人幽默风趣;你如果开领导的玩笑那就是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是不懂规矩不讲政治!
侯玉章端起酒杯,说,我还要特别地要求我这几个朋友,要给各位领导出力帮忙,不能添乱。我敬各位领导一杯,大家赞助!这话说得简直滴水不漏情真意切,大家也其乐融融。
侯玉章走到柳倩跟前,柳倩脸上红扑扑的,眼里流波闪闪,情意绵绵。侯玉章有点不能自持。这时,后勤科长进来在侯玉章耳边暗语几句,侯玉章便回过身来对胡松科那个乡的书记说,张书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今天是我请客,你什么时候却把单买了?
张书记站起身说,应该的应该的!算是给侯主任祝贺嘛!接着,又对教育局长和妇联主席说,我们乡下人,难得与各位见面,平时还攀上不各位呢,今天也算大家给我面子好了!
侯玉章说,那就感谢了!今天本来要与各位尽醉而归,可周书记明天要去省上汇报工作,我还得弄材料呢!咱们改日再聚!
大家共举了一杯,算是结束。
没过几天,柳倩在区委院里碰上侯玉章,说,朱国杰调到教育局勤工俭学服务公司了,还任了个副经理。侯玉章也是才听说,却只是点了点头,像是早就知道一样。其实,说个内心话,侯玉章真还没有希望着朱国杰这么快就调到区里呢!
九
没想到,多少年前一次酒后的提议,竟会产生这样久远的余绪。
那时候,周书记已经调地委任副书记了,临走时,语重心长地对已经当了区委办主任的侯玉章说,玉章,我本来打算把你安排到位的,可是你毕竟从政时间太短了,仅三年多时间就从一般干事到了区委办主任,这是第一科长,一定会有许多人不服啊!
侯玉章诚恳地点头说,周书记,我会低调做人踏实干事,决不辜负您的栽培!
周钊叹口气说,我有时也想,把你调到行政上,这件事是不是做得对?
侯玉章刚想张口表达知遇之恩,周钊用手压压,感叹说,世路莫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你很有才华,可这三年多来你超越了许多人,大家都在夸你,我知道,真心佩服的人没有几个!可再要拉你一把,我的时间已经不允许了,不然,如果再上一个台阶,许多事就会好些!
侯玉章眼里沁出了泪水,说,周书记,我一个农村娃。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周钊说,哈哈,咱们中国革命就是从农村开始的,哪个高层领导不是农村走出来的?谁一开始不是农村娃?可这条路一走出来,就很难回头。说着,朝他摆摆手,他还没有出门,周书记又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说,玉章,把你办公室里我写的字取下来吧!
侯玉章知道周书记指的是那副对联,“人品拟美玉,妙手著华章”,他坚决地说,周书记,你那副对联是专门为我撰的,写得很好,我非常喜欢的,我会一直当作座右铭的!
周书记摇摇头苦笑一声,唉,你还是书生意气啊,你好自为之吧!
周书记调离之前,侯玉章建议把通讯员张成龙提拔为团委任副书记,之所以这样安排,一方便了了周书记的心愿,小张给周书记端茶倒水侍候了几年,这也算是一个交待,二是小张也是自己的学生,常常给他提供一些自己平时听不到的消息。再就是团委书记是柳倩,相互有个照应。
在领导更替中,办公室主任的尴尬是无以言说的,这都在预料之中,要命的是,新书记年龄比侯玉章还小一岁,对于一个从上面空降下来的干部,心里最不踏实的就是难以服众,而服众需要征服的第一个人便是办公室主任。
更要命的是,新来的吴书记是个少年才俊,不但文采好,而且还写一笔好字。当时也是,领导练书法成风,每走一处都要题词,大街小巷,门店牌匾,只差厕所没有题到。吴书记每次到侯玉章房里总会念一遍“人品拟美玉,妙手著华章”,接着感叹说,是嵌字对联啊,撰的好,也写得好。然后又感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中堂只是一个龙飞凤舞的龙字,那是侯玉章的属相。侯玉章原来是个狂傲之人,到了机关收敛了许多。可有次喝了酒说,我就崇拜两个人,一个是区委周书记,另一个是我的父亲!人问难道就没有第三个,侯玉章思考了一下,说,那就是我,所以我就挂了个龙字,我的属相!
这当然是玩笑,可后来,吴书记多次看着这中堂对联时,含义就有点复杂。机关上许多老人手,当初想求周书记的墨宝,却见不上面,大多是通过侯玉章求的,装裱之后,奉为至宝,这会儿都纷纷取下来换成吴书记的了。对这种不加掩饰的势利,侯玉章很是卑薄。没想到,有回下班时碰到柳倩,悄悄对他说,你也求副吴书记的字挂上吧!
侯玉章看看柳倩,知道她是好心,便笑了笑说,你也换上了吧!柳主席!
这时,柳倩已经是妇联主席了。柳倩一听,脸登时涨得通红。侯玉章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人家毕竟也是一番好意嘛!
这么算下来,全区委机关在办公室里挂老领导周书记墨宝的,就只剩下侯玉章一个人了。侯玉章想起周书记临走前要求他取下自己办公室里挂的对联,十分佩服老领导的先见之明,不由得感慨系之。
那天,朱国杰专门约侯玉章吃饭,甚至柳倩、胡松科也没有让来,偌大的饭桌只有他们两人,后来,还让服务员也出去了。侯玉章看到已经当了建筑集团公司副总的朱国杰神神道道的,便骂道,你个老猪,不就吃个饭吗?弄得这么鬼鬼祟祟的,啥意思?
朱国杰给他斟一高脚杯酒,又给自己斟上,侯主任,我敬你一杯!说完,咕嘟咕嘟像喝凉水一样灌了下去。然后,又斟上,看着愣在那里的侯玉章说,我敬重你的念旧和忠诚。可自古以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新领导来了,你还挂着老领导的墨宝,如果这新领导不练书法,也就罢了,问题是人家的字比老领导的还要好,你这么轴下去,有意思吗?
侯玉章笑着问,柳倩都给你说了?
朱国杰点点头,说,这道理很简单,已经不是单纯的挂字画的事了,而是一种态度,或者干脆说,就是政治!
侯玉章抿了一口酒,说,有那么严重吗?
嗨,你这人!我,我打个比方吧,可能不贴切!这,这个办公室主任跟领导就有点像女人嫁男人,如果一个改嫁的女人,房里老挂着前夫的照片,叫人家现任丈夫情何以堪!你说人家会怎么想啊?
朱国杰说得很动情,说完,咕咕又喝以大半杯。
看侯玉章无言,朱国杰说,我想好了,有办法,里不伤,外不损,解决这个难题!
侯玉章也喝了大半杯,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朱国杰,看这个猪头又会出什么馊点子。朱国杰端起酒杯,与放在桌子上的侯玉章的酒杯一碰,干了。侯玉章心领神会,也端起剩下的半杯酒喝干。
这说的就是酒话了,如果不中听,就当我没有说,你也没有听。朱国杰大着舌头说,区委的办公条件也太差了,虽说自古官不修衙,可房子里面的装修太过破烂了,有些抽烟凶的,办公室就像个黑洞,咋不粉刷一下?
侯玉章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哪来的钱啊?
朱国杰说,这么几十万人的一个区,哪里就差这个钱了?我们公司包了,保证装修到位,就是要麻烦各位领导挪挪地方,委屈一个月。
侯玉章笑着说,你就一个副总,口气大的,说话算数吗?
朱国杰拍拍胸脯,没有你当初的拉扯,哪有我的今天?为你侯主任,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侯玉章给吴书记汇报了装修办公室的事,吴书记说,啊,这个,我刚到,这样不好吧!然后看了看黄里透黑的屋顶说,不过,这办公室确实味道太大了,我们不抽烟的人,对这个烟味还是很敏感的。你看着办吧,尽可能节俭,可不能造成不良影响啊!
一下班,侯玉章就与朱国杰见面,说领导有顾虑,听了侯玉章转述的话,朱国杰说,当年有位重要的领导人,在出访时,后勤处也装修了办公室,换了木地板和新沙发。领导人回来后,嫌太豪华不愿意往里面搬,最后还是另一位领导人出面做工作才搬了进去,分管的办公室副主任做了深刻的检讨。你知道,这位办公室副主任以后调哪里去了?
侯玉章说,可能是被处理了吧!这一定是你杜撰的,我怎么没有听说这故事?
最后,这人被调到某军区任政委了!
哈哈!哈哈!两人大笑。
然后,又具体商定装修事宜。
装修期间,朱国杰天天在现场指挥施工,而且为了赶工期,经常晚上加班。
一天晚上,侯玉章在机关碰到团委的张成龙,问他,晚上不回去干什么?
张成龙吞吞吐吐地说,侯主任,我在这儿等你呢!有个事,想给你汇报下,你有时间吗?
侯玉章本来挺累的,何况,一个团委的副书记能有什么事呢?可小张是熟人,不好驳面子,便说,你说吧!
张成龙嗫嚅道,侯主任,这几天,机关上都在读你的那篇散文《卖瓜》呢!
侯玉章一愣,他几乎都忘了自己写过这篇文章,何况,这些年在机关,文学之类的东西再也没有写过,便问,《卖瓜》?什么卖瓜?
就你写的那篇散文,大家说侯主任文笔好……
显然,这不是小张要说的重点,侯玉章鼓励他道,小张,别担心,有什么直说吧!
张成龙道,人说,那写的就是你自己,还说你把卖瓜时自己做的不好事都给省略了……
侯玉章头噌地响了一下,难道……他摇摇头。一篇给他带来好运的散文,又要给他带来麻烦了?侯玉章蓦然想起,最近大家对他的神情,还有神神秘秘的议论。但他不知道已经议论到什么地步,总不会……
结果比他想像的还糟,传言说,侯玉章他强奸过瓜农家的媳妇儿,被派出所抓住过,最后卖瓜时,被工商所罚款,然后弃摊逃跑了。
小张虽然说得很零碎,可这已经足够了!通过小张给他断断续续的透露,侯玉章明白,可能小张听到的也只是一小部分,因为大家都知道小张和他的特殊关系。而且,侯玉章知道,小张给他汇报时,已经照顾到他的面子,也只是一个删节版……
装修后的办公室果然焕然一新,各办公室都挂上了吴书记的墨宝,显得更加神形俱足,只有侯玉章的办公室里没有挂任何人的墨宝。那面墙直到他调任纪委副书记兼监察局长时,还是白晃晃地空在那里,看来,悬挂吴书记墨宝的任务历史地落在新任办公室主任身上了!
区委办主任调动工作,当然是吴书记亲自给他谈的话,吴书记字斟句酌道,最近,外面有些不利于你的传言。当然,我根本不信,也与这次工作调动无关。之所以把你安排到纪委,一方面是从上到下,纪委工作都在强化;另一方面,也是叫那些传言者的谣言,不攻自破。
这话说得很原则,也很清楚,侯玉章却是这么听的:如果你乖乖按区委的安排去纪委报到,这事就算了。不然,真查一下,你能保证自己冰清玉洁吗?即使最后查不实,你也未必承受得了社会舆论的压力!
十
胡松科听说侯玉章被带走后,第一时间就火急火燎地去找朱国杰。
说到这胡松科,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老二,在任乡书记时,玩了一个刚分配工作的女大学生,睡得久了,这女的要嫁他。最后想赔钱了事,结果女的肚里有了娃,好说歹说,女的不依。胡松科便与老婆离了婚,净身出户,这事在区里被炒得家喻户晓,胡松科在诫勉谈话后,免了职。
没想到,胡松科无官一身轻,利用原来的老关系搞建材批发,成了一小老板。
他泊好自己的那辆奥迪,边往西原建筑集团公司走边打电话,哎,电话不通!这个狗日的老猪玩什么把戏呢?于是,便直接闯到董事长办公室,秘书当然认识胡松科,礼貌地说,胡总,我们朱董外出了!您有什么事,朱董回来我立马汇报!
胡松科撇撇嘴说,算了!之后便往车上走,想,这狗日的,脚踩两只船,一脚踩在企业,赚大钱,一脚踩在行政,兼任着民营局的副局长。又抱得美人归,好事美事都让他给占全了。这会儿,西原区班子面临换届,他的呼声也很高,几乎盖过了号称二政府的发改委主任侯玉章。换届中,班子里还要有结构性干部,比如,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入了民盟的猪头,估计弄个民主党派的副区长,应该问题不会太大。
想起柳倩,胡松科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还找什么猪头?找到柳倩就等于两个都找到了。
柳倩担任着区委常委、统战部长,虽然在一个区里,统战部长看起来可有可无,但有常委的身份,便迥然不同。那可是每次区里大会都在前排就坐的人物,也是直接参与区里最高层决策的人物,现在实行票决,谁敢忽视那一票?
胡松科去找柳倩,以前都是直闯办公室的。自从柳倩入了常委,这个大大咧咧的狐狸也便得事先给人家打个电话。柳倩虽然嘴上说,老朋友还这样,太见外了。可你如果真把自己不当外人,恐怕也会招人嫌的!
见到柳倩时,柳倩眼睛红红的,胡松科便说起侯玉章的事,柳倩噙在眼里的泪水便再也忍不住,巴达巴达地落到纸上,说,猴头不知帮了多少人?现在一出事,我满世界找人,电话一通都很高兴,可一听说是打捞侯头,不是说忙得很,就是说在外地。咳,人啊,怎么这样呢!
胡松科听了柳倩的话,也感叹世事无常世态炎凉,同时,为柳倩这个女人还能有这份情怀而觉得高兴。他问,那老朱呢?
柳倩摇摇头,说,我也好几天没有见,打电话,也不通,倒是每天晚上发个信息,说在陪人。他,老这样子!
看来,指望不上老朱了!听说你认识市纪委的副书记,你请一下她,叫把办案组长屈德平约上,吃顿饭。酒菜雅间我安排!
柳倩说,纪委副书记郑岚和我在党校一起参加过任职前培训,玩得还好。可办案组长我不认识,这会儿又这么敏感,他会出来吗?
这你别担心,只要是郑岚召见,他没有不来的道理。胡松科信心满满地说,到时候,我就不出面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和侯头的关系。
那我,我也……柳倩还有点疑惑。
嘿,当年是你蹬了他,谁还会想那么多呢?胡松科打岔说。
柳倩摇摇头,盯着胡松科问,当年卖瓜那次,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唉,还提这个干什么?不就我弄了个日八事吗?都给你解释过好几遍了!胡松科撇撇嘴不屑一顾地说。
我一直以为是你和猴头串通一气狼狈为奸呢!
哎哟,我的大常委,都这么多年了,我犯得着为这事哄你吗?再说,当时也是我昏了头,看到人家小媳妇对我挤眉弄眼的,以为人家对我有意思,就……谁知中了圈套!后来,我自知闯下大祸就三十六计走为上。再后来,就侯头被人打了!说起来,还真对不起他!可他也没计较,不是他提携,只怕我还在山村学校打光棍呢!胡松科说着,眼圈也红了!
哦,真是这样……这件事可把他给害苦了,影响了他两次。柳倩沉思道。
两次?不就在区委办时,有些谣言给人利用了吗?
哼,你个狐狸,叫别人给你背黑锅。柳倩狠狠地说,不过,你今天还能为他的事奔走,说明他没有白交你!
胡松科这下心里明白过来,如果不是那件事,柳倩会放弃侯玉章嫁给朱国杰吗?说来,这个影响可能更大呢!
十一
侯玉章不知道的是,在他被“双规”前,党小晴已经被另一组人分头控制了。相比之下,党小晴经受得要更加艰难。党小晴借着侯玉章的面子,是做过一些事,比如参股一些化妆口的经营,收取利润。这都是经销商找上门说,只要挂个名儿,就可以分成,她想,天下真有这样的好事?不就卖个化妆品?不就挂个空名儿吗?
当时,环境还比较宽松,许多乡镇和局委办的领导请她吃饭,她去了,大家便觉得很给面子。
有次,交通局长请党小晴吃饭,饭桌上大家议论,女人的钱花在面子上,男人钱花在里子上。
党小晴说,愿闻其详!
交通局长说,男人的钱都喝到肚子里了,女人的钱都抹到脸上了。大家觉得还真是这样。
党小晴说,你们男人也太不讲平等了!
大家脸喝得红红的,问,怎么了?
党小晴说,你这一瓶子酒成千块钱,吱儿~就没有了。我们女人能花多少?
交通局长作深思状,然后说,据统计,全世界的妇女每年要把五十万吨的化妆品抹到脸上。
好啊!哪你为什么不给我们买化妆品?党小晴嚷嚷起来。
这好说,只是我不知道党老师用什么牌子?也不知道去哪个店买?
党小晴随口说,你直接到“深水海洋”,五千块钱一年,还带美容按摩呢,给你老婆办张卡,也算是对她的一点儿补偿吧!
没问题,立马去办!交通局长痛快地说。
党小晴举杯与局长碰了一杯,说,嘿嘿,谢谢局长哥!不过,还有个建议,你以后与其给领导送烟酒,还不如送美容卡。
局长说,大老爷们洗个脚什么的还可以,怎么好意思跑去做美容呢?
哎,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你们这帮人,谁在外面没个人?送套化妆品,显得多体贴人!
全桌一阵掌声。只这一项,党小晴一年下来,就拿到了十多万元的分成,比她一年的工资还多出一倍呢,她尝到了甜头。
以后,党小晴分别代理了化妆品以外的酒水、饭煲,甚至树苗、种籽的销售,她的弟弟、妹妹都有了自己的店铺。这些事,她真没有给侯玉章说过,因为她风言风语地知道,侯玉章在外面似乎也有女人,与其大闹一场,弄得满城风雨,不如借此机会,大干一场,挣几个外快。
这事明得像镜子一样,可区里开店铺的人多了去了,有的甚至开到省城,你能一一去查?党小晴被控制后,一经查证,确实还没有多少存款,家里搜出来的,都是些礼品盒,标价很高,可拿这个定罪就有点差强人意。原本打算从党小晴身上突破的,党小晴却一口咬定,侯玉章不知道她代理化妆品的事,其它的店铺都是亲戚的,那些收入,确实也不能算到她的名下。这样一来,外围突破的计划落空,审讯陷入僵局。
侯玉章无所事事,整天闲得发慌。多少天来,他一直在等没有落下的另一只鞋子!
郑岚和屈德平吃请的事被人举报了。举报材料做得可谓专业详尽,有闪着警灯上路的视频截图,有私房菜的门牌,当然还有菜单的复印件,还有茅台倒进农夫山泉瓶子的照片。这举报直接送到了纪委书记和郑岚的手中,后面附了一句话:还有饭局的全程视频,目前一切尚在掌控范围内,视其需要再作处置!
这明显是叫人暗算了!郑岚在市纪委铁书记的力荐下,正准备奉调另一市升任纪委书记,已经考察了,在这关键时刻如何是好?
纪委书记老铁,已经到龄,好不容易给年轻有为的郑岚争了这么个前途,一看举报信,就把郑岚叫去骂了个狗血喷头,郑岚看了,就低着头直哭。
老铁一看,郑岚哭了,便说,哭有什么用?想想,是谁在给你挖坑?
郑岚哽咽着说,我和柳倩是党校同学,私人小聚,自己掏钱,她人挺好,不会给我挖坑的!何况,举报信里也有她的名字。
唉,你太天真了!这明显是威胁我们,你看,只两份,咱们没有接到市委的批示,说明整个事件还在可控范围内,想一想,最近有什么重要的案子?这是和咱们讲价钱呢!
郑岚抬起头说,我手上没有什么案子,倒是老屈手上有个事,已经在外围搜集证据,正准备突破呢!
老铁叹息一声,颓然坐下,说,问题就出在这儿了。这个案主是谁?
侯玉章,不过好像与柳倩没有啥特别亲密的关系,听说当年是柳倩踢了他,柳倩恨他都恨不过来,怎么会为了他给我设局呢?再说,就那张警车的截图可能会显示是公车私用,这些菜单和酒瓶之类的东西又能说明什么?
你还是太年轻!咱们在查别人,可人家也在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警车出现在私房菜的地点,只需补填一张查案的派车单即可蒙混过关。可如果人家真的把饭局的视频发出来,那就无法挽回了。
郑岚气得胸前起伏地说,这也太可恶了!大不了我不升这个格儿,也要把这案子盯下去,我们不能决助长这种歪风邪气!
老铁摇摇头,说,你还是太任性!这不是赌气的事,也不仅仅是升格的事,有可能还会抛出更有份量的东西。事缓则圆,还是再看看吧!
屈德平呢,也面临着转正的事,他得知突然出现这档子事,心气儿全散了,哪还有心思去讯问侯玉章呢?于是,侯玉章的事就这样被暂时搁置起来了。
郑岚就这件事,当面问柳倩,柳倩也是一脸的无辜,说,郑书记,难道你就是这样看我的,我怎么会做出这样下三滥的事呢?何况,举报的人中也有我!
回来后,她想到了胡松科,胡松科摊着两只手,急赤白脸地说,我只是点了菜,最后结了账,咱们现在是求人家还来不急呢,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别过柳倩,胡松科觉得有点对不住柳倩,可不搭上柳倩,郑岚会怀疑是柳倩设的局,一眼给人看透的局,那就不叫局,一望而知的威胁,也没有什么威慑力!因为,人,总是对未知的事物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具体拍视频时,胡松科还真手下留情,把柳倩给放过了。
胡松科虽然也在行政上混了多年,可现在这许多事情他也看不懂了。但他知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在无规则对决中,胜出的往往不一定是武功最高的,而是不讲招式没有底线的。何况,这种打暗牌,就像是两位武功高手蒙了眼睛出招儿,无论多好的身手,也排除不了碰运气的因素。
他也是没有办法了,死马就当活马医嘛!
十二
侯玉章回忆起,当初他在城里买楼房时,他和党小晴两个人的工资确实只是杯水车薪,狠着劲儿贷了五万元交了第一批款——那时还没有首付的概念。结果,每月下来,他的工资刚好够交贷款利息,而党小晴的工资则勉强可以维持一家三口的日常费用。如果有谁生了病,饥荒就大了。眼看得楼房主体建成,到交第二批款的时候了,那又是三万,那还只是个毛坯房,离住进去还差一大截呢?这可怎么办呢?旧贷未还,新账待付,侯玉章真不知怎么办?
那是秋天的一次同学聚会,当时,朱国杰已经当了建筑集团公司的副总,听了侯玉章的话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为啥早不给我说?
侯玉章叹息道,这不给你说了吗?你又能怎么办?难道还能给我借钱?
这朱国杰还真能充大,说,请稍待!然后出去一会儿,进来合上手机的翻盖儿说,喝酒!
一会儿,集团公司的会计来了,在包间的门口叫了声朱总,朱国杰出去提了一个纸袋子,说,五万块,够不?
侯玉章变了色说,老猪,咱们都是穷弟兄,可要穷得有志气,千万不能弄这种犯法坑人的事儿!
朱国杰也正色道,侯主任看把你吓得,我也没有这么多钱,这是公司的钱,刚好收回的一笔账,我刚给老总汇报了,算是借你的,暂解燃眉之急!你千万别想差了!
胡松科一听,涎着脸说,朱总,能不能给我也借点?我就借两万。
朱国杰举着夹筷子的手一挥说,不好意思!你要借还真没有。
侯玉章一听,便找了纸笔要写欠条,朱国杰嘿嘿一笑说,咱们弟兄也用得着写欠条啊!难道你还会赖我的账不成?纯属脱裤放屁,多此一举!
侯玉章认真地写成欠条,交给朱国杰说,这是借你们公司钱,如果借你私人的钱,当然不用写欠条!
朱国杰说,哎,哎,随便吧!当然是借公司的钱,我也没有这么多钱借你。可得说清楚,钱是你从我这儿借的,将来也得先还给我,再由我还公司。
朱国杰说着,接过侯玉章递来的借条,看也没看就装到衣袋,大家情绪不错,便又开了一瓶酒。
这事过后,侯玉章便觉得欠了朱国杰一个大人情。但也觉得,长期借单位的钱,着实隐患不少,于是便想方设法尽快地还上这笔钱。
尽快也拖了一年,还钱时,侯玉章专门安排了一顿饭,把装着五万元的袋子给了朱国杰说,数数吧!
朱国杰瞄了一眼,放到一边,说,不知道你请吃饭是为了还钱,借条也没有给你拿!再说,我这会儿还真记不清借条放哪儿了?
胡松科说,你记着回去撕掉,别再留着要一回钱。说得几个人都哈哈大笑。
朱国杰端了一杯酒递给胡松科说,罚你一杯,我老朱就这那样的人吗?
侯玉章也说,附议,罚一杯!看胡松科喝完,又端起一杯酒诚挚地说,患难见真情,非常感谢朱总!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经济上的账可以还清,可感情上的账,是永远还不清的。我先干为敬!说着,一饮而尽。
朱国杰不敢托大,赶紧倒了一杯酒说,没有侯主任的提携,哪有我的今天?我陪主任喝一杯。说着也一饮而尽,胡松科不甘落后,也喝了一杯。
区委办公楼装修之后,侯玉章调到纪委任职,从第一科长的位置到了当时大家认为赋闲的岗位。朱国杰则从副总接任老总,成了全区最大的建筑集团公司的一把手,在他任上,建筑产业蓬勃发展,成了富区富民的支柱产业。
可眼下,遇上经济下行的整体形势,由于收缩基础设施建设规模,建筑业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红火了。朱国杰便想借着兼任区民营局副局长的优势,华丽转身,过渡到副区长的位置上去。
不久,一篇记实报告文学在《西部经济导报》上刊登了,对于西原区建筑集团公司顶着经济下行压力,逆势而上,创造新增长的业绩作了全面报道。在四版上整版以《万丈高楼平地起》为题的报告文学,生动再现了集团公司领头人朱国杰的先进事迹,引起了强大的轰动。一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社会各界好评如潮,朱国杰任分管经济口副区长的呼声也很高。
孟梦换了号儿,她本来是区幼儿园的老师,能歌善舞,关键是酒量很好,场面上很有魅力。她原来对侯玉章心存敬慕,也看好这个很有才情又形象俊朗的区发改委主任。可在交往中发现,这个人太小心,以至于显得小气,几年接触下来,几乎没有请她吃过饭,口头上说是人熟眼杂,影响不好。可朝周围一看,一些本来长得远不如她的同事,傍上一些五大三粗的小老板,都是穿金戴银的,好不风光。而自己多傻,跟了侯玉章这么多年,什么好处都没有捞着。时间长了,不免心中生出一丝怨望之气。
后来,孟梦在一次演出后认识了朱国杰,朱国杰出手大方,提出要排练一场以反映建筑产业的大型舞蹈,指名让孟梦编排导演。孟梦开始还以为是侯玉章推荐的,后来发现,侯玉章不知道这件事。可这也是瞒得一时,瞒不得长远,孟梦担心脚踩两只船最后落得两头担空。听说他们是好朋友,她担心发了侯玉章那么肉麻的短信,如果给朱国杰知道了,那他还会给她那么多钱编排舞蹈吗?
于是,孟梦果断地换了号,而且通过朱国杰的大力举荐,调到了省文联。孟梦一个女人,用什么来报答朱总呢?她那经过长期舞蹈锻炼的身材,不仅是线条优美,更重要的是肌肉富有张力。这是那些每天坐办公室的女人所不能比拟的,朱国杰也是醉了。朱国杰更为满足的是,孟梦在床第之欢后,忘情地感叹朱国杰比侯玉章强多了。她以为刚才失口了,朱国杰会很不高兴的。没想到朱国杰不但毫不计较,而且非常高兴。
孟梦是个精明女人,立即明白了,便笑着说,男人的能力是综合的,一方面强的,另一方面也不会差!
朱国杰说,有道理,可男人一上五十岁,自然规律就会制约他,尤其是这方面,经常会力不从心。
孟梦笑着说,朱董,你没有听说过那句话吗?二十岁的男人半成品,三十岁的男人是成品,四十岁的男人是精品,五十岁的男人是极品。朱董您现在是极品男人,女人心目中的钻石王老五呢!说着娇笑起来。
朱国杰笑着揽住孟梦的小蛮腰,说,可是年龄不饶人!看到一些报导说许多官员六十多岁了还养女人,怎么都觉得像是天方夜谭。
孟梦呢喃道,领导职务就是最好的春药,领导职务也可以增强男人的性魅力!朱董您这么优秀,能力这么强,怎么不给自己弄个区长当当?
朱国杰哈哈一笑,说,没想到,我的小孟梦还挺有政治头脑的!可我这种情况只能进政协或者当个调研员之类的虚职,混个副县待遇啊!
哎,千万别!弄什么政协副主席或者调研员之类的副县待遇,还没有你这董事长兼总经理硬气呢!你没有听说那个政协主席的典故吗?说是,有个当局长的,提拔为县政协副主席,非常兴奋,晚上趁兴和老婆做事,嘴里念叨着,我是政协副主席了。老婆一摸,下面还是软塌塌的,便说,就这么个政协副主席啊!说着便忍不住笑了,朱国杰一把抓住孟梦那波浪汹涌的胸,笑道,叫你编排叫你编排!
孟梦哎呀地乱叫了一会儿,摸着朱国杰的脸道,朱董,要当就当个区长,能发挥你的才能,不然,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这一届错过了,还会有什么机会?
朱国杰一算,这届一错过,他差不多也到退休年龄了,便说,好,那就弄个区长当当,让孟梦感受一下区长的威力。
有一天,朱国杰让孟梦顺路给市纪委的熟人送过一个封装得很好的东西,说是份文件。回来后,她有点明白这个朱国杰把她当枪使了,但又想,不至于吧,一个邮件才几块钱?谁会让别人给纪委送举报材料呢?那不是授人以柄吗?这么一想,便坦然了,可心里还是有点后怕,也有点后悔淌这浑水。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自己人都成了朱国杰的了,何况,朱国杰确实很体贴她,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死心塌地地和他绑在一起了。
侯玉章后来被“双规”了后,孟梦唯一担心的是,自己给侯玉章的短信,会把她牵扯进去。听说,这种东西,即使删掉,也只是个清屏的过程,后台一查,什么都清清楚楚的。
十三
屈德平小心半辈子,没想到在吃饭这种小事上被人算计了,心里憋气得什么似的。这些事,说到明面上,可大可小,可在自己转正的关键时刻,就很有杀伤力。他思忖着,究竟是哪里的出的岔子呢?
屈德平知道,指望郑岚这种一路顺风顺水走过来的女人来破解这样的难题,难!自己大半辈子虽说办过不少案子,或许也得罪过人,可没有想到谁会在自己背后捅上一刀,而且如此精准,这也叫他十分犯难!
俗话说,关心则乱!又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看来,他这个一直旁观的人,现在被迫入局了。这样,一来他没有精力直接去审讯手里的案子了,二来他确实还没有把这些事捋顺,理出个线索来。回过头来说,带走侯玉章是在西原区干部大会上,这件事当时弄得响动太大,如果没个交待,只怕也不好收场。屈德平一时陷入两难境地。
不过,屈德平的确是看过了太多的案子,凭直觉,在换届的这当口,只怕与人事调整有关。谁会针对他这样一个即将退出岗位的人呢?是不是自己在办案中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这人平时找不到把柄,这次知道自己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转正机会,来个最后一击。这就是对情况特别了解的人,因为,他的事情还只是内部动议,还没有进入组织程序呢!可最要命的也在这里,如果纳入程序,组织部门也会有责任,不会轻易地把进入程序的人事方案作废,可连程序都没有进入的,一句话就搁下了。如果就此搁置,自己混了大半辈子,老铁书记退居二线,郑岚提拔交流,还会有谁记得起他呢?
对,可能是针对郑岚的。如果说,有人针对郑岚的话,那会是谁呢?柳倩那女人心机不会如此之深,以她和郑岚的关系,断不会做这样的事,何况,被举报的人里也有她,再傻的女人也不会在换届的当口,把自己置于这种不利境地。
哎,该不是因为侯玉章的案子吧。放在平时,这种涉及局长书记的案子,一开始就会有人打招呼。这个侯玉章在那么大的场合被带走,却没有一点动静。那天,把侯玉章送到“双规”地点后回来,下午郑岚就说有朋友请吃,还以为是说情的,不想去。郑岚说,别担心,是她的闺蜜!就去了,前面不是有郑岚撑着嘛!
对,对头。柳倩曾是侯玉章的初恋。会不会是侯玉章的事呢?
根据多年办案的直觉,屈德平捋下来,这种可能性很大。这个举报人他没有见,但听说也是个女的,亲自送来的举报材料,甚至把自己与侯玉章有过一腿的事都兜出来了——一个女人亲自举报的事,不查行吗?这都不算个大事,你情我愿,大不了一次诫勉谈话的处理就行了。还有侯玉章妻子经商的线索,这种从事第二职业的事,几乎稍有点能耐的人都有,没法细究,而且外围侦察基本可以排除侯玉章参与化妆品和酒类销售的嫌疑了。最关键的是,案情涉及五万元的受贿,言之凿凿啊!这如何是好?
这时,一封举报西原建筑集团公司的信件,立即引起了屈德平的注意。在全国反腐浪潮兴起的日子里,这类信件多得数不胜数,领导一个批示,不查不行,可查起来,费用大得惊人。而且,如果每件必查的话,纪委确实没有那么多人手。
这封信之所以引起屈德平的注意,是因为他凭多年的直觉,隐隐感到这封信件与侯玉章的案子有关,或许,还会与反映自己吃请一事有联系。在同一时段出现的事,总会有某种程度的关联,在办案人员眼里,是没有巧合一说的。屈德平在这封信上签批道:“呈请郑书记阅示”,秘书准备去送,他说,我正要去找郑书记,便亲自送到郑岚跟前。
郑岚知道,老屈在一大堆信件里面专批这么一封,一定是有用意的。可,她这几天太烦了,就说,上面的总体安排,企业是下一步巡视的重点,这会儿就去查,合适吗?
还是查查吧!屈德平说,可能得另派一个组,原来分片的组,许多人都太熟悉,回来也可能是原来的结论。
郑岚迟疑了一下,便批示道,请第四组从快彻查!
国有企业两本账甚至多本账,几乎是尽人皆知的,查了几天,发现财务严重不规范,主营业务全面亏损,资不抵债,按照公司法应该依法破产。在账务处理上,有大量的白条入账。这个可轻可重,放在以前,对企业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可放到现在,大额提现、白条都直接可以等同于贪污。
案子一上手,几乎每天都有人打招呼,后来,西原区委吴书记出面向市纪委汇报说,现在经济形势如此低迷,经济指标下行。建筑业是西原区的支柱产业,而西原建筑集团公司是区里的财税大户,这么查下去,原来的客户都望而却步,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郑岚也对铁书记汇报后请示道。
怎么办呢?屈德平沉思着。
最后,屈德平说,我去现场看看吧!
铁书记叹息一声说,好,你去看吧!适可而止吧!
在积年的白条里,屈德平找到了一张五万元的借条,借款人是侯玉章,然后,还有前任老总龙飞凤舞的亲笔签名。
哎,这个有用!可十多年的借款,完全可以定为贪污挪用了。可毕竟与原来信件中反映的侯玉章收受前任老总五万元贿赂的指控相比,就有了回旋的余地。
当然,这么大公司,确实问题很多,但市委对于企业的经济专项查处,还没有安排。对于屈德平来说,也算不虚此行,有这个借条就够了。
这个扣可以解开了,郑书记。屈德平回来汇报说。
这个,与那,有什么关联?郑岚瞟了一眼借条问道。
屈德平答非所问地说,侯玉章滞留的时间够长了,根据前期侦查的情况看,没有过硬的证据链,很难取得实质性突破。咱们有这个条子,侯玉章就可以回去了,至于给什么处分,性质就变了。这个扣一松,估计其它方面也会有转圜的余地。
好,现在,能像侯玉章这样经得住一查的干部还真不多啊!那就汇报铁书记,再由铁书记定夺!郑岚如释重负地说。
十四
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眼都睁不开。侯玉章从房间出来后,裤子竟然从腰间唰地掉了下来,他连忙用右手抓住裤腰,用左手遮住阳光。眯缝着眼睛问道,就这么让我回去?
那个工作人员朝侯玉章看一眼说,难道你还不想回去?
不是我不想回去,可我不能这样回去,你们得给我个说法!侯玉章从听到放他回去的通知时,就有了底气,可也从心底生了气!
配合组织调查,是每个党员干部的责任和义务。这就是说法。那工作人员振振有词地说。
可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啊!侯玉章知道与这些人说也是白说,可还是坚持着。
正僵持间,屈德平来了,他看见侯玉章,老远就喊着,老侯,真是委屈你了!然后,双手伸了过来。
侯玉章双手提着裤子,并不与屈德平握手。
屈德平便朝工作人员骂道,你们难道是这样对待被调查对象的吗?谁给你们这样的权利?还不赶快把侯主任的裤带拿来!
那位工作人员一脸迷茫地去了。
屈德平打着哈哈说,唉,这些年轻人办案也真是的,总会违反规定,甚至上一些非常规手段。唉,纪检干部的素质亟待提高啊!
侯玉章说,就这么放我,连个说法都没有?
不急不急,咱们到办公室里说吧!屈德平一手亲热地揽着侯玉章的肩膀说。
进到办公室,屈德平拍着侯玉章的肩膀道,侯主任,先说清楚,我这可不能算是正式谈话啊!你赶紧把当年借西原建筑集团公司的五万块钱还了吧!唉,真是,多亏人家还把借条完整地保存着。不然,你还真吃不了兜着走呢!
什么?五万元的借条?侯玉章慢慢想起来了,是,是有这么回事,可我早就还了!怎么,还压着借条?
白纸黑字,还有老总的签字。屈德平淡淡地说,这种情况,可轻可重。这事放在那时,根本不算个啥事,可如果按时现在的条文套下来,如果再把利息一算,也够呛的!
侯玉章一下子清醒了,原来如此!真没想到,这个老猪,只说事后把借条撕掉,没想却拿这件事给他栽赃,真是令人心寒齿冷啊!可这事非同小可,他有证人,当时还款时,胡松科、柳倩都在场,他也愿意与朱国杰对质!
真有这样的事?屈德平听完,惊讶地问。
都这会儿了,我还编什么啊?侯玉章悻悻地说。
好在纪委传唤人,效率还是挺高的。经过几个电话的询问,写借条和还款时,这些当事人都在,尤其是柳倩的证言,更是如铁板钉钉。
侯玉章厘清这件事后,更加理直气壮了,大有不给个说法不罢休的样子。胡松科开着奥迪等着接他,他也不上车。
屈德平笑笑说,老侯,你心里的憋屈我也能理解。你这也是交友不慎啊!你们这个朋友老朱是不地道,他当初可能也是疏忽了,可这会儿也正在接受调查呢!不然,我想这事他会当面向你道歉的!
侯玉章不依不饶地说,那是我们哥们之间的事,关键是组织要给我个说法!
屈德平拿出一个手机,侯玉章一看是自己的,便接了过来,好久没有接打过电话,看到以前日夕相处须臾都不离手的东西,还是觉得有点亲切。屈德平随口说,好了吧,老侯,这多年查案,遇到你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哦,手机里面的信息我都给你删除了,不知有什么重要的没有?
听了这话,侯玉章便蔫了下来。这时,工作人员递过了侯玉章的皮带,他穿上皮带,一拉,后面再也没有眼了——原来他瘦了一大圈儿。于是,便勉强系到最里面的眼儿上,想,回去得给皮带上打几个眼儿。
十五
侯玉章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检查身体,结果很出他的意料,他原来的“三高”症状基本消失,医生建议他不必再服药,改用以饮食和运动调控为主。从医院出来,侯玉章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本来,还想以身体不适为由在家里歇几天,现在也没有了理由,加之组织部和政府分管领导催促上班,说是新一届政府班子刚组建,作为老同志,应当身先垂范,支持新一届政府的工作。于是,按照通知参会。
当侯玉章再一次出现在会场时,有恍若隔世之感,许多目光都热切地投过来,抚摸他宽慰他,侯玉章感到很是温暖。咳,这种平时搅得他很烦很忙的会议,尤其是会议嘈嘈切切的氛围,竟然使他觉得如此亲切。
这是换届后的政府组成部门的第一次会议,坐在会场下面的前排,他看到,政府组成人员鱼贯而入,正襟危坐。原来那些自己觉得有这样那样问题的,早都推荐提拔到外地去任职了。台上那些领导里,自己认识的柳倩,以常委的身份兼任副区长,坐在区长右手的位置。小张,不,是张成龙,作为年龄最轻的副区长,坐在最边上。两人都朝他看了一眼,柳倩的目光便游移了,张成龙便低下头做笔记。
侯玉章知道,自己还好,总算官复原职,上班了。朱国杰因为公司经营状况及个人的一些问题,根据调查组的意见,被董事会解除了总经理的职务,现在,只在民营局挂个闲职。
侯玉章和朱国杰都没戏了,张成龙却有了一个上位的机会。换届中,按照干部年轻化的要求,必须配备一个三十五岁以下的干部,这,非团区委书记张成龙莫属。
事情过去好久了,侯玉章还是不太清楚,这些事情后面的真正的推手究竟是谁?不过,这已经都不重要了,弄清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不过是又给自己心里添堵。关键是,经历了这些,他身心俱疲,想从这纷繁的人际关系中脱身出来,过几天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听着领导慷慨激昂的讲话,侯玉章没有记一个字,这些重新审视区情重新研判形势重新搞准定位加大力度狠抓落实之类的话,他都记过好几本子了。他无所事事,也不能左顾右盼,便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手背,看着看着,他发现右手背上有几块暗暗的污迹。这下有了事干,便使劲去搓,搓了好一会儿,依然如故。噢,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老年斑。他看着看着,哑然一笑,一种发自心底的悲哀如海水般湮没了他,唉,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哪还赖在这里干什么?或许,他应该谢幕了,开始另一种生活。
可,暂时,还不行。
大家看他的眼光,还是看一个贪污犯的眼光。领导见了他都很客气,但从此以后,再也很少有电话,更是没有饭局。原来的一些朋友见了面都说,哪天找个地方,约几个好友坐坐!开始,他还认真地等,因为他确实需要与人交流,期待那种热闹的气氛,甚至需要大醉一场。以后,才发现,大家只是说说而已,没有人拿这个当真。他想起,以前自己也常给许多人许过类似的愿,可谁也不拿这个当真的!他渴望到人群中去,可又非常害怕人群。唉,这种事,就像作风问题一样,最后即使查不实,但你不会再有清白了,那种挥之不去的尿骚味儿,会一直伴随着你。你无可奈何,可你又能向谁解释?
他会等待的,等到大家都忘记他,等到人们不会把自己的离职与这次调查联系起来的时候,找个由头,离开岗位,回归一种自然而真实的生活。
党小晴明显地苍老了,关键是她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侯玉章,心生愧疚。尽管侯玉章多次对她说,不关她的事儿。可党小晴还是转不过这个弯,更令她生气的是,那些凭着这种关系开门店赚了钱的亲戚,见了她都像见到瘟神一样,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
侯玉章和党小晴回来后,还是睡到一张床上,可两人都觉得若芒刺在背,睡不着。开始还想着,分开这么久了,总该干点儿什么,谁知身体却不响应,两人都有点尴尬。于是,便商量说,都一大把年龄了,反正房间又多得是,分开睡互相不影响。
丢人的是,侯玉章居然怕黑,一个人睡时,灯一灭就怕,觉得头上仿佛有个面罩捂了下来。被关押时,为了便于监控,房间整夜都开着灯。于是,开着灯,还是睡不着,觉得那张价值不菲的床咋样睡都不舒服。就悄悄地挪到地上,才觉得睡着踏实,不一会儿就昏昏睡去。正睡得香,听到敲门声,立马惊起,跑去开门,是警察,手里提的是明晃晃的手铐。侯玉章想,看来当时放他回来只是缓兵之计,这不,又杀个回马枪。那警察很专业,咔嚓一下就用手铐把他的双手铐在背上,弄得他胳膊都发麻。他一急,醒了,看着被灯光照得亮晃晃的屋子,才明白自己在家里。再一看自己睡在地上,双手枕在头下面,压得有点发麻,不由得自我解嘲地笑了。
醒了一会儿,听不见小晴的动静,不知睡得可好?便悄悄起身,到另一个房子去看,门也是半掩着的,灯光从门缝里斜照出来——也开着灯呢,她是不是还没有睡着?小心掀开门,一看床上空着,心里一急,怎么了?该不会她有什么事吧?细看床那边的地板上,小晴像街道里的流浪狗一样,在墙角蜷着身子,头枕着胳膊,嘴角流着涎水,睡得正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