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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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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混搭》

非常混搭

 

 

 

细想起来,那天的事有点蹊跷。

本来,按事先算计好的,吕大顺在地家里干完活,再骑着他那匹强壮骏健的青叫驴到上坪村,顺便把事办了,再吃顿饭就回来,这样,既办了事挣了钱,自然也把午饭给解决了,光棍汉嘛!

可谁料想半路上碰到一个女人肚子疼,一看是个旧相识,还给她家的草驴配过种,也在人家里吃过饭呢。这地方荒山野洼的,怎么忍心把人家丢在那里,便把她抱上驴背,送到乡卫生所。再赶到上坪村时,驴身上汗豆豆儿直往下滚。上坪村的老杨一看这阵势,想,还是让青叫驴歇歇,不然,这光景,怕还不保险呢,五升豌豆还不白搭上了。于是,先招呼吕大顺吃饭,完了等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再弄也不迟,毕竟,牲口配种这类糗事给孩子们看见了不太好呢!

于是,吕大顺便把青叫驴拴在门外涝坝畔的柳树上,给了一捆子嫩苜蓿,又加了两碗豌豆料。大顺有意把缰绳拴得松些,这样,青叫驴吃完草,便可以就着涝坝喝水,省事。老杨也是多年的熟人了,挺抬举的,炒了鸡蛋,还抿了几盅酒。在乡里人眼里,专门干给牲口配种这事的人,社会地位低了去了,人们背地里都叫他是驴公子,有的人干脆喊他老驴,嘿,吕驴不分的,这是把人和驴一起叫呢!可他自小就好这营生,大顺想,给牲口配种,繁衍畜力,这是积德行善有利生产的好事呢。可这种事,的确上不了台盘,按当地乡俗,死了是不能入祖坟的。管球子,反正,吕大顺也没有见过他先人,听说早年跑到台湾去了,撂下了吕大顺这个孤儿。

青叫驴吃了大半捆苜蓿,又添了两碗豌豆,顿时精神大振。这青叫驴正当盛年,挣的豌豆也不在少处,一次就五升豌豆呢,可大都给吕大顺换酒喝了。再说,这些年豌豆种植面积小了,许多人家没有豌豆,干脆给钱,省事,可青叫驴就惨了,也有好一段没有吃过豌豆了。

青叫驴吃完两碗豌豆,便试着伸脖子往涝坝里喝水。刚下过雨,涝坝里的水,清澈中泛着碧绿,映着蓝格莹莹的天,青叫驴看到水面上映出一个青年叫驴的身影,高大骏健,强壮威猛,它满意地甩甩头,笼头上戴着红呢,那红绸穗子随着它的甩动飘舞起来,煞是潇洒威风!青叫驴打个响鼻,水面上的蚊蝇便纷纷逃蹿,然后,青叫驴从容地将嘴贴到清凉凉的水面,水面上便有一圈圈细细的波纹漾开去,骏健的叫驴的身影便也随着一圈圈地荡漾起来了。正喝得起劲,涝坝那边的水面上飘进一个轻柔俊美的身影,是头灰草驴。那灰草驴是背上有一道灰黑,到了肚腹便渐变为白色,尤其是草驴的面部,眼睛、耳朵和嘴角边是很干净的白色,给人一种美女化妆时打了粉底的感觉,实在是美妙极了。灰草驴那曼妙的身影融在水面的波纹里,随着波纹而荡漾着,风姿绰约,给青叫驴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其实,青春期的灰草驴老远就看到威猛骏健的青叫驴了,可她才是情窦初开,只是羞涩而深情地看着青叫驴,有滋有味地咂了几下嘴。

青叫驴听到灰草驴咂嘴的声音,又闻到空气中散发过来的灰草驴释放出的异性的气息,一下子血脉贲张,嘶鸣几声,打几个喷鼻,全然不顾灰草驴旁边那个穿着碎花布衣服的年轻媳妇,轻轻一挣,那松系着的缰绳便脱开了,它直扑上前。年轻媳妇也不慌张,扛定缰绳,把灰草驴稳稳地控制起来。就这样,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年轻媳妇名叫碎巧,她一看到青叫驴扑过来,并不慌张,暗想,真是瞌睡遇上枕头了!这头灰草驴都三岁了,早该到怀驹的时候了,可毕竟,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长得比较好看的年轻女人。男人杨建国出去打工半年多都不见回来,里里外外一切事都扛在她肩膀上,喂猪养驴,春种秋收,供给孩子上学,哪件事不是她一个人承担呢?可有些事确实不是女人能干的。比如,给草驴配个种,是女人能干的事吗?叫她一个女人家哪里找这个到处乱跑的驴公子吕大顺呢?就是找到了,孤男寡女地在一起帮两个牲畜干这事,给别人看见了还不知咋编排呢?这不,三推两拖,楞是把灰草驴的青春都给耽误了。今儿也巧了,遇上了不摊本的生意,碎巧略一寻思,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什么叫惊心动魄?什么叫淋漓尽致?这就是!碎巧虽然孩子也上小学了,可毕竟是个年轻媳妇,平日村子里牲畜配种时她都是躲得远远的,今天的事情确实是迫不得已,只能面红耳赤地努力紧握着灰草驴的缰绳,在青叫驴大开大合的动作中怀着满心的羞耻,亲临其境地感受着那种生命繁衍时的极致体验,突然,她小腹下一热,脑子一空,身子一软,手一松,小灰草驴在陶醉中陡然失去了支撑,腰一软,被压得趴在了地上。真是乐极生悲,她万万没有想到,青叫驴那巨大的体重加上巨大的冲击力,把灰草驴的腰给压断了。

两盅酒一下肚,吕大顺正陶醉在酒饱饭足的愉悦里,突然听门外面一阵嚷嚷,心想,莫不是青叫驴脱缰了?赶紧下炕趿了鞋往外跑。

等到吕大顺和老杨赶出来时,只见灰草驴瘫在地上,痛苦得嘟嘟直叫。碎巧扑在灰草驴的身上,声竭力嘶地哭喊着。青叫驴自知闯下大祸,垂头丧气地站在大树下,兀自尴尬地拌着嘴,捯动着前蹄。吕大顺一看就知道,这麻达弄大了!

碎巧一看见吕大顺,原来漫无边际的哭号一下有了明确目标,便抢上前来,嘶哑着嗓子哭喊,这可叫我怎么活啊!驴公子,你赔我家驴,赔我家驴!

正是午饭后,村里的人也渐渐聚上来。倒是老杨方寸未乱,便指挥几个比较年轻的人用长椽从灰草驴的身子下穿过去往起抬。灰草驴眼里含着泪水,也拼命地挣扎着往起来站,前蹄勉强撑住,可椽一松腰以下的身子便软塌塌地又落到地上。经常挖抓牲口的吕大顺明白了,灰草驴的腰椎给压断了,神经线断了,驴没救了!这下,麻达可弄大发了!

碎巧先是直楞楞地看着,指望灰草驴能站起来。等看到灰草驴下半身软得像一串蔫菜一样瘫在地上,又听老杨摇摇头说,腰折了,没办法了!碎巧便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一把揪住吕大顺的衣服吼道,我家灰草驴的腰是你家青叫驴压断的,你给我赔!给我赔!

吕大顺一看这阵势,一时也有点不知所措。可他毕竟常年走四处,是乱人堆里闯过来的人,便嘿嘿一笑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是两厢情愿的事,一个愿上一个愿挨,怎么能只怨我家青叫驴呢?

碎巧一看吕大顺耍赖,便擦把眼泪说,你为啥不把叫驴拴好?谁请你给我家灰草驴配种了?谁请你了?吕大顺说,那也是你家草驴太不行了,我配了半辈子牲口,还没有把谁家驴的腰给压折了!碎巧顺嘴说,我又没有请你配,谁叫你配呢?谁叫你配了?大家一听这话锋里三个你字直指驴公子,问得有点儿不明不白的,便都哈哈大笑,把个很悲摧的事弄得很有点儿喜剧气氛。吕大顺这时也蹲下身子,嘴里埋怨道,那谁叫你不把你家灰草驴拉好!

碎巧仗着在自家村里,便朝大伙喊道,我拉着自家的驴走在我庄里的路上,有啥不对了?有啥不是了?哼?吕大顺看这阵势,再一看碎巧指头都戳到他鼻子上了,便朝气势汹汹的碎巧说,是青叫驴弄下的事,又不是我弄下的,你老指着我的鼻子干啥呢嘛?吕大顺这话粗糙,逼得碎巧口张了几张,才说,那青叫驴是你家的,难道你就没有责任?我就找你的麻达!吕大顺接口说,那,那灰草驴是你拉着哩,你就有多干散?碎巧一听,一时接不上话,心里一急又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集聚在涝坝畔的人也都纷纷议论起来,说,这事还是青叫驴的责任大些。

大家嚷嚷了一会儿,老杨发话了,这个,这个嘛!事情已经出下了。这个,那个,如果不出事,这个青叫驴把灰草驴那个啥一下也不个啥事儿!可,事到如今,也是你两下里都该折财。本来好好的事,如果当时老吕在场就不会这样,如果把叫驴拴牢实,也不会这样。可,可事情,事情就这么不凑巧。咳咳!说着又咳了若干声。

村民也都纷纷接口说,都怪吕大顺把叫驴没有拴牢实。碎巧这时也嘤嘤地着哭道,我成十亩地的庄农都指望这灰草驴呢,今儿弄成这样子,你叫我日子怎么过啊?你叫我给建国咋交代呀?

老杨又咳了几声,等到场子里静下来,又咂着嘴说,这事,也不能单怪老吕!说着朝吕大顺看了一眼,吕大顺正感到势单力薄,听老杨这么一说,感激地点点头。老杨接下来又说,可毕竟还是青叫驴压断了灰草驴的腰,应该是青叫驴的责任大些,你说对不对,老吕!吕大顺只得点点头。村民也都觉得分析得在理。

老杨说,依我看,就把责任分成三停,老吕背一成,叫驴背一成,碎巧揽底,能行吗?碎巧心里想着,老杨一定会暗中向着自己的,听了这话心里有点轻松了,可还是抚着灰草驴的耳朵哭道,可怜我的小灰驴,这可让我怎么活啊!

吕大顺听了老杨的话,寻思了一会儿不依了,直着脖子说,遇上这事,算我倒霉!可责任应该一家一半,不偏垂!碎巧听了,又哭喊起来,亏你还是个男人,到底是你家驴压折我家驴的腰?还是我家驴压折你家驴的腰?你说说清楚!吕大顺脸红脖子粗地说,可我家叫驴上草驴那是天经地义的事,那有草驴上叫驴的事?大家一听这话,很明显吕大顺是耍起赖来了!嘿,他一个光棍汉,如果真的横起来不讲理,谁又能把他咋了?

碎巧说,责任这样分,也是便宜你了。如果我家灰草驴怀了驹,还应该算你一个驴娃的钱呢!吕大顺犟着脖子说,那你家还欠我青叫驴一次配种的钱呢!

你赔我灰草驴和驴娃的钱!

你欠我叫驴配种的钱!

你赔我草驴钱!

你还我配种钱!

两下里都一来一去地胡扯起来,活像是对口相声,村民们都听得笑了。

老杨一看情势,这么扯下去不是个事儿,便从烟盒里抽出烟给吕大顺安了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点着烟吸了几口说,老吕,你看这事弄的,你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可这女人也可怜,男人出门打工,走时一头驴活蹦乱跳的,回来不见了,这女人确实也没法交代啊!如果见天找你闹起来,也不是个事啊!

碎巧听出话里的味道了,便歇斯底里地哭喊道,反正,驴死了,庄稼不能种了,我日子也没法过了,没法活了,要死我就挂到你驴公子家门上算了!呜——

吕大顺平日走南闯北,可打交道的都是街头的混混儿,那混混儿无非打架耍赖,他一个光棍汉怕什么?可今天遇上这么个女人,听这女人放出这样的狠话,心里也没有底儿,手便有点发抖,点了几次烟都没有点着。老杨看在眼里,便啪地打着火机给他点上。转身对碎巧说,你也别哭哭啼啼的,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们两个都退一步,不然没法商量,我也就管不了了!

碎巧听了,哭着嘟囔道,可,可,你们大伙儿要为我做主啊!种庄稼就指靠这灰草驴做农本呢,这下成了这样,叫我日子咋过呢?

老杨朝吕大顺说,老吕,你就让一步吧!吕大顺嘴皮也有点干了,说,那,那,你说咋让呢!我就一个人,一头驴,再啥家业都没有,叫我咋办呢?总不能把我和叫驴都给她赔上吧!说得大伙儿都笑了,老杨也跟着笑了,可就这句话却给老杨启发了思路。

老杨说,责任分三停,这个不变。这一停碎巧你就承担了。碎巧还想说话,被老杨一个往下压手的动作给制止了,他接着说,另一停老吕你就想点办法凑点钱,牲口是农本,不买个驴只怕碎巧男人回来也不依。再就是,当下碎巧一个女人家,庄农没法务作,你和叫驴就给帮一年工,这个算一停,直到她家牲口买上。大家一听,老杨处置得这么合情合理,不由得齐声叫好。碎巧虽然心里老大不愿意,可又一想,只怪当时自己贪占便宜,弄出这么大的麻达,再闹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也只得默认了。

这个处置倾向性是很明显的,吕大顺根本不接受,嚷嚷了起来,不行不行,我既出钱,又搭劳力,还是我和驴两个的劳力,不行,太不公平!老杨看这情形便又来了个折中,笑笑说,那碎巧就也让一步,老吕没个家里人,洗衣缝补之类的零星活计你也给照料照料,两下里都方便,这样行不,老吕?

吕大顺还偏拧着脖子,哼哼半天说,也不行,我们是两家人,这样撕和打搅地像个啥?

碎巧这时也赞同大顺的观点,说,就是,只怕人笑话呢!围观的人也都纷纷调侃说,老吕,这是美事呢!

老杨接过话说,当下人们不是都兴什么混搭嘛,你们这也算是混搭呗!村民一阵哄笑纷纷叫好,就是就是,混搭混搭!

有个促狭鬼在外面高喊,混搭可以,可不许混帐啊!

西北有些地区的农村,都是大通炕,几辈人一起住,父母儿媳之间也就隔个帐子,如果过界了就是乱伦,故有混帐之说。大家一听,都高声附和,就是,只许混搭,不许混帐!

再说,以前吕大顺每次出来,都是风光八面,混吃混喝又赚钱,这次饭吃了个半饱,气淘了不少,又得赔上千元,还有一年的活计,真是窝囊!可一看,碎巧一个年轻媳妇,折了农本,以后日子还咋过呢?加之,村民们都善意地嘲嘘,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再与一个碎女人争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于是,自认倒霉地点头了点头,认下了。

碎巧说,这事儿说得轻松,可到务庄农的时候就得随叫随到,不能耍赖皮!吕大顺一看都这样了,便说,我吕大顺虽然干的是不上串的事,可也是正南正北的爷们,怂到底也不会占你一个女人家的便宜!

碎巧说,那,出水才看两腿泥,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大伙儿都是证人!村民也都跟着嗯嗯地应和着。吕大顺咂咂嘴说,掏出手机在手里一晃,说,有什么活儿,你就打手机好了!谁哄人就是驴日下的!这话够狠,大家一时也哄笑起来。

大顺牵过青叫驴,狠狠地骂道,你个驴球戳下的这么大窟窿,还要我给你顶账呢!村民们又是一阵哄笑。碎巧看大顺准备骑上青叫驴走,便在后面喊,你手机号是多少?吕大顺随口报了一串数字,便骑着青叫驴得得得地出了村。

老杨便给老婆安顿,叫把碎巧领到家去吃饭。之后便对大家说,可怜这牲畜,疼得也不轻!就别再遭罪了!便指挥一帮人把驴给杀了,肉分给村民,分到肉的村民都按市价给了钱,这收下来也是千把元,再加上吕大顺答应赔的,两千多元,还有驴皮能买个三五百元,再贴点钱,买一头小毛驴应该问题不大。

再说,老杨处置这事,还是挺讲究的,比如叫吕大顺帮工这一件事,说得就很活络,啥时买上驴啥时停工,你一年不买驴,他就得帮一年工。至于要你做的洗衣缝补,一个单身汉有多少活儿呢?当老杨单独给碎巧讲清这一点时,她一下子灵醒了,连连点头感谢老杨说,谢谢大伯!这建国不在,一切还都得靠大伯呢!老杨说,都是本家,我哪能胳膊肘向外拐的道理?说着,叹息一声,唉,完了赶紧打电话给建国说道说道,这牲口是农本,就这么突然没有了,这也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呢!

 

 

建国那会儿正吊在半空,远远看去,二三十层高的楼上,建国只是一个黑点儿。说来也不公平,那些搞粉刷的都有吊兜儿,人在上面还能活动。而他们这些最后搞楼面清洁的却只拴一根保险绳,晃晃悠悠的,刚开始还挺晕乎的。

虽说杨建国小时候爬树攀崖掏麻雀捉老鹰,没有恐高症什么的,可架不住被吊在这么高的楼上,看楼下面人就像一泡鸡屎,车就像个甲虫。这不,好几个自恃胆大的,没顶下一个星期就屁胆了。一同去打工的大哥建社害怕了,几次三番劝他,建国,咱别逞能了,干点其它活儿,虽然挣钱少点,平安要紧!他呢,咧了下嘴说,哥,你别担心,我能行!于是,他硬是咬咬牙挺过了一个多月时间才适应了。还好,这活儿轻松挣钱多,自己小心点儿就行了。

大楼外观清理后就全面交工了,可有些提早搬来的用户已经像模像样地过起了日子。有些住户也在忙着搞装修,打扫卫生擦玻璃什么的,窗户外面的玻璃确实不好擦,可从建国这角度来看,那是小菜一碟儿。

有个小孩子的声音喊道,妈妈,快看快看,蜘蛛侠!接着有个少妇从里屋过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看来正在擦玻璃呢。虽然隔着玻璃,建国也看出,这女人着实好看。她惊讶地看着从半空吊下来的建国,建国朝欢呼的小孩子打个了招呼。那少妇红着脸指着玻璃上的污迹说,能不能帮个忙?建国听了,兴奋地说,太能了!然后接过抹布三下五除二就给弄妥了,然后荡开身子一看,窗户玻璃上真的映出一个蜘蛛侠来,好潇洒!少妇接抹布时说了声谢谢!塞给建国一盒烟,嗬,红中华呢,一盒卖五六十块钱呢,这忙帮得太值了!

这以后,建国便多了个心眼儿,自己在后腰上别了两套棉抹布,一套粗擦去污垢,一套细擦增亮度。当然这后一套上面些微地弄点油,一擦过,一下子亮得可鉴人影。就这么,大家一样地搞大楼外观清洁,建国却能额外弄几盒烟的外快。当然,他哪能抽红中华,可以拿到烟酒门市部里,换好几盒便宜烟再享用!运气好时,还有人会给二三十块钱,这再好不过了。他大哥建社很快也从搬砖工提升为粉刷工,知道了弟弟建国的额外营生后,便在外粉刷时不失时机地在窗玻璃上洒那么几点乳胶漆,建国的活计便相应地增加不少。

这天,建国收工晚了些,原因是,他在十楼看了场黄色真人秀。说来那对狗男女也太张狂了些,窗帘还没有安上,床也还没有买上,大白天赤身裸体在干那事。女的双手撑在墙上,男的就像驴配种一样在后面啪啪啪呢!可能是买了新房的激动和换了环境的兴奋,这对狗男女干得惊天动地旁若无人乐此不疲。建国吊在半空中咽着唾沫也给他们鼓闲劲呢。这倒不打紧,可下身却不知不觉地膨胀起来,吊着他的安全绳又可着大腿根勒得那个紧,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这一耽搁就是快半个小时,下来走路时,人整个还是不舒服,只能半叉着腿走。唉,人就两条腿,这中间的小腿一撑就没法走了。出了小区,兀自红着脸呢,咳,也难怪!都大半年没有见过荤腥了。

师傅才下班啊?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问候,建国朝周围一看,是个少妇,才知道是问自己,原来是他给帮擦玻璃的那位呢!

建国急忙点点头,说,是,是,刚,刚下班。那天隔着玻璃看不太清,而且收拾房子里的卫生穿着蓝大褂,今儿一看,还真是个美人呢。于是,建国在走过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好,那位少妇也转眼看建国呢,两人目光一对,都有点尴尬,毕竟都是偷看呢!不过,不同的是,那少妇是看见建国走路的姿势有点奇葩才看的——一个能吊在半空中干活的人,总不可能是个残疾人吧,咋那么叉着腿走路呢?真是白瞎了那么精干的小伙子了。

南林市地理位置比较好,依山濒海,风景秀丽,环境优美,加之交通便利,虽然是个二线城市,却是一个很理想的人居城市,因此,在这里置房产的人不只仅限于当地居民,还有在一线城市被熙熙嚷嚷的人流车流挤得受不了的人。他们又不差钱,置了房产在周末过来休闲,房产也在增值,尤其那些海景房增值的潜力可大着呢!比如,建国他们施工的怡馨花园,位置好,好多都是复式房,旁边还有依山而建的别墅,别提有多美了。嗨,狗日的城里人真会享受!

建国回到工棚时,工友们的晚饭已经结束了。建国一看,有在铺上死睡的,有挤在一起推牌九、炸金花的,也没有人问他咋来迟了,便想,挣钱干什么?还不如出去下顿馆子,招待一下自己。于是,便洗漱了下,尤其是把下面也清洗一下,老二被整得够蹩屈的,一洗,舒坦不少。他穿上那件在网上淘来的夹克,上街了。

位于东南部的城市天黑得早,这会儿已经华灯初上,街上的汽车也都开了灯,夜生活的暧昧气息已经从各个角落散发出来。杨建国在沿街的玻璃幕墙中看到自己的身影,与满街肥胖臃肿的体型相比,自己那瘦高硬朗的北方汉子形象在周围矮小圆胖的沿海男人中,硬是显得有点鹤立鸡群。不过,肚子里的咕咕声提醒他,要吃饭了。他找了好久,没有发现面馆,嘿,到南方还是吃米饭吧,即使有面馆也不会好到那里去!于是,他走进了一个大排档,要了一荤一素两个菜,好在米饭不限量,放开肚皮吃起来。吃久了合伙大锅饭,这小馆子的菜味道还真不错。当他加第三碗米饭时,服务员脸色已经不大好了,看到别人还在喝啤酒,于是也要了一瓶——咳,管球他,今天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得厉害,没有一瓶冰镇啤酒给去去火还真有点不爽。

结账时,五十多块钱呢,日他妈,半天工钱不见了,有点丧气。可摸摸鼓起的肚皮,觉得还是蛮对得起自己的。嗯,杨建国打个嗝,是有点胀,得转悠转悠。街道里满是车和人,尤其那女的,那上衣好像布料不够似的,半截腰露在外面,白生生的直晃人眼。裙子呢,更是短得令人想入非非。

建国觉得一股火直向下腹部蹿去,不得不难堪地将右手伸入裤袋,把那不听话的东西给控制起来。咳,它本来就没有耳朵,叫它咋听话呢?建国看到转角处暗影里涂抹得十分娇艳的女人在游荡,便咂咂嘴靠近她们,近前一看,即使灯光和化妆也掩饰不了她们的年龄。建国正在偷偷地看着,一只手搭到他的身上,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老板,玩玩吧,很便宜的!建国咽一口唾沫,小声问,那,那多少钱?女人轻轻一笑说,一小时二百,包夜五百,快走吧!建国一听,狗日的,还便宜呢!立马转身,在女人的浪笑中落荒而逃。

跑了半天,自个儿才镇定下来,想,这是疯了还是魔了,自己怎么会这样?细一想,明白了,是酒的作用。赶快回去吧,明天还要上工呢。

灯光越来越暗淡了,大概是到城郊,离工地近了,堆积着石子的路上,到处是装载机压出的坑,雨后积满了水。路边,每隔一段便有一盏灯泡,正如那个谁形容的——像瞌睡人的眼,红红的,也没个什么亮度。杨建国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往回走,经夜风一吹,那点酒气也渐渐散去。

突然一声尖锐的叫喊令杨建国心里一震,是女人的尖叫,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瘆人。杨建国也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何况这里已经快到工棚区了。他大喊一声,谁?干什么的?接着是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大哥快救我,救命——嗯呜……

从呜里呜啦的声音判断,可能是女人的嘴被捂住了。建国知道自己碰上麻烦了,他一边大声喊叫,一边猫着腰朝发出声音的方向冲去。那是一个简易的小帐篷,南方天气热,许多民工也自己弄了这种简易的小帐篷住,像野营的那种一样。尤其是一些小夫妻,与大伙儿住在一起不方便,也用工地上弄来的旧帆布,自个儿搭一些小帐篷住,又便宜,又方便。建国一下子轻松下来,可能是人家小夫妻打架吧!犯不着多管闲事,他拍拍手,准备回去。接着,又传来女人挣扎的喊声,杀人啦!快救命……

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说,别动,再动,老子弄死你!另一个声音更粗暴,大哥,这婆娘认下咱们了,咋办?不如收拾过手算了!

建国一听,一下子毛发倒竖,这显然是大麻烦了!他急中生智,立即叫喊,老王小李,快过来,有人行凶了!说着,顺手拾了块砖头,向前面的帐篷逼近。他看到帐篷里跑出两个黑影,便用砖头狠命朝其中的一个掷去,一声惨叫之后,一个跑掉了,另一个也拐着腿向暗影里逃去。建国也不敢追,只是慢慢地接近帐篷,他喂喂地叫了几声,帐篷里静静的,他赶紧跑过去,掀开门帘,只见一个女人下半截赤身露体的,上半截软塌塌地吊在床边上,头被黑塑料袋包着。建国赶紧扑上去,解开塑料袋,女人的脸已经蹩得黑紫黑紫,他又把塞在嘴里的烂袜子掏出来,试试鼻子,只觉得气儿出得多进得少,看看那胸前肥肥的两坨白肉,仗着胆摸摸胸口,唉,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呢!建国想,这怎么办?要是这女人死在自己怀里,就是长十张嘴也说不清。要是自己就这么走了,又于心不忍,好歹一条人命呢!于是,他无师自通地给女人进行起人工呼吸来,他顾不了女人嘴里的血,也顾不上满嘴的袜子臭味儿,拼命地进行人工呼吸。好一会儿,听到女人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女人的身子也抽搐了几下。还好,女人只不过是气给憋住了,这下又活过来了。建国这才松了一口气,解开了绑在女人手脚上的绳子,看到女人的身子在灯泡下面白得晃人眼,便拉过那块脏兮兮的床单盖在女人的身上。

杨建国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气,看着女人的脸上慢慢有了血色。要说,这女人长得还是挺不错的,难怪会被坏人盯上。女人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醒过来了。她睁开眼睛,惊恐地坐了起来,本能地用床单护住自己的胸部,结果大腿露了出来。建国转过身说,别怕,事情过去了,你穿上衣服吧!女人这时也明白过来了,穿上衣服,放开嗓子哭了起来。建国点了根烟说,快别哭了,哭得人心烦!

女人停了一会儿,又抽抽答答地哭起来。建国真有点烦了,站起身说,你再哭,把那些狗日的招来,我可再也管不了啦!说完,抬脚就要走。女人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双手抱住他的腿,哀哀地央求说,大哥,你是好人,救了我一命,求你千万别走,你走了他们再来,我可就不得活了!呜——

其实,杨建国心里还在打鼓呢,刚才,他是急中生智,装作有好几个人来的样子,吓走了两个歹徒,可要是他们反应过来,再来个卷土重来如何是好?可再一想,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都跑了,留下一个弱女子,结局可想而知。于是,硬着头皮坐下来,气咻咻地报怨,你一个女人家,不好好地坐在家里,跑这地方干啥吗?嗯?

女人一听,又嘤嘤地哭了,断断续续地说了家里的难处,建国想,也是,一个女人跑出来干这事,一定是没下场了,不得已!可他还是弄不懂,明知到处是坏人,可为啥要一个人住这里?

女人看看他,倒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放到他跟前,说,你嘴角上有血,擦擦喝口水吧!建国瞥她一眼,狠狠地说,血,还不是你嘴上的血!女人难为情地擦擦嘴,果然手背上都是血,她倒了盆水,绞了条毛巾,递给建国,建国擦了把脸,递回来说,你也洗下脸吧!

女人洗了脸,建国一下子呆住了,这女人的脸盘子白白净净的,像一轮满月,一脸的娇媚呢!难怪招蜂惹蝶惹是生非?看到建国久久还没有收回的目光,女人疑惑地问,还没有洗净吗?

不,不,洗净了,洗净了!建国有点慌乱地说。

女人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走上前来,轻轻地拭了一下建国嘴角的血痕和满脸的汗珠,说,好人呀,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呐!

杨建国别过脸说,别这么粘粘乎乎的,你亏还没有吃够吗?他心里有点烦,不是烦这个女人,而是烦自己,平白无故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差点弄出麻达,更烦的是担心管不住自己。真是酒壮怂人胆呢!如果不是喝了酒,打死他也不敢一个人和歹徒们叫板。现在,都半夜了,走也走不成,坐也坐不住。哼,再这么坐下去,他也保不住能管得了自己!可真要是趁人之危,那不是与刚才的两个歹徒一球样了吗?

交谈中,杨建国才知道,女人名字叫小芳。哼,一听就是现编的。可他又不是派出所的,也不是查户口。小芳喝了点开水,这会儿也恢复过来了,朝他说,你,你别站着,过来在床上躺一会吧!

杨建国经过一吓一折腾,着实有点累了,可那么小的床,咋能躺得下两个人呢?一男一女深更半夜躺在一起又算个啥呢?脑子里这么乱想着,迷糊之间脚却已经走到了床前,一放松就歪倒在床上。女人把门帘拉过来用铁丝扎了起来,也坐到了床边。杨建国已经明白,这个小芳就是传说中专门搭了小帐篷干那种生意的人,他可不想陷得太深,便和衣脸朝床的里侧装睡。

又迷糊间,建国感觉到小芳在扯他的衣服,他也不说二话,拉回衣服又把自己紧紧裹住。他明天还要上工呢,不想与这女人纠缠不清,何况,这种女人?别人的萝卜刚拔出来呢,就与自己这样!哼,他从心里看不起!

正这么想着,又听到小芳嘤嘤的哭声。他心烦地问,怎么又哭上了呢?这还睡不睡?小芳说,我知道欠你的情太多,可我除了这个身子,再也没有个什么还你!我听你气喘得那么粗,你是心里想要,可就是嫌我脏!呜——

唉,这真是个妖精女人!我心里想什么她怎么知道的呢?咋啥都逃不过她的眼呢?

杨建国就这么扭扭捏捏地,半推半就地,让小芳褪下了衣服,他的身体不争气膨胀着,热血冲得那里呼呼直跳。那双小手轻轻地给他戴上了套子,然后,然后,小芳热乎乎的身子就挨了上来,哎……

小芳像只小兔子,偎在建国的怀里。在她的讲述中,他知道,小芳的丈夫在打工时得了急性肾炎,因为救治不及时转为慢性肾炎,回来时,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啥活都不能干,连盐稍重些的饭都不能吃,夫妻间的事当然更不用说了。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要生活哩!于是,她就跟着村里的人出来打工了。开始,也在工地当小工,可挣不了多少钱,累得贼死!小工头、民工都看她长得漂亮,隔三差五地占她小便宜。有次,还因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把她的脸都抓破了。有几个姐妹来看她,听了她的诉说都感叹道,唉,真是的!你是真傻还是脑残?让他们白占便宜!一样的事,怎么不挣钱呢?于是,她们就帮她定了个价码,开始是偷偷来,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就索性跟着工地走,在附近搭个小帐篷暗地里干。

小芳哭着说,本来,我不是坏女人,可你叫我怎么办呢?建国听得心上难受起来,他也不能回答,只是把小芳往怀里揽揽,算是安慰!小芳趁势往他怀里钻钻,问,我是不是太贱了?我是不是坏女人?

这问题太简单了,可这问题也太大了,建国没法回答,只是叹息一声,问,那晚上是怎么回事?

小芳说,我也不明白,以为是客人,结果完了事,他们不但不给钱,还要收我的钱!说是保护费。建国说,你给他们钱了吗?小芳说,当然没有!哼,我怎么能给他们钱呢?于是,他俩打我,到处乱翻,最后还想杀人灭口,幸亏遇上了你!好哥哥,好亲亲!说着,便在他身上乱亲一起。

杨建国便又按捺不住,于是又啪啪啪起来。

天亮临别时,建国有点难为情,想了想,狠狠心还是掏出身上仅有的二百块钱,往小芳怀里一塞,说,给你!然后抬脚就要走。没想到小芳一下子捂着脸哭了起来,建国一听女人哭,心里就发毛,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做错了。他前去把小芳往怀里揽了揽,小芳缩在他怀里哭了一会儿,止住了,把钱又塞回建国的裤袋儿,说,以后不许你再这么欺负人的,我们这些人是贱,可毕竟也是个人嘛!

建国愧疚地说,可,你一个女人家,比我难肠得多,就这么白……怪不好意思的呢!小芳看建国一脸的窘态,觉得这个人挺实诚的,于是破涕为笑,自我调侃地说,好了!别再提这事,算我请客,怎么样?

请客?这么请客?建国也笑了,说,这也太实诚了吧!可我拿什么回请你呢?

小芳顽皮地笑道,这回我主动的,算是我请你,下回你主动点,算是你请我吧!

还下回?建国想,刚才还不知这次的事咋了结呢,还下

回!这女人不是疯了吧?于是说,你赶紧走人吧!要是那些人又找来,你咋办呢?

小芳惨然一笑,只要交了保护费就没事的,是我太贪心了,想净嫌,才会这样。你想,就是那些大牌明星唱歌演出什么的也是要上税的,我怎么能只搞睡后的纯收入呢?

建国也听得心里酸酸的,看着小芳白净的脸盘,忍不住轻轻地吻了一下,说,记下我的电话,有事电我!小芳一边嗯嗯地应承着,一边又藤缠树一样地裹着他,说,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呢,可,可我咋就觉得你这么亲呢?建国知道小芳是想问自己的真名,可他确实不愿意留下真名实姓,她的名字小芳傻子一听也是假的,便调侃道,我这人一向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你只记下电话号码就行了,你的号码我就不要了,知道你老变的。小芳说,那怎么称呼你呢?建国说,就叫表哥吧!我也叫你表妹,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电一下我!好了,你赶紧收拾下离开,我还要去上工呢!

告别了小芳,建国看见天黄沉沉的,路也有点打晃,知道是体力透支了。恍忽间,十分歉疚地想起了妻子碎巧。

 

 

 

碎巧觉得,好端端一头驴,现在成了一张驴皮,贴在墙上,这事怎么对建国交待呢?

如果地里有活儿,谁能帮呢?娘家是指不上的,当初,碎巧看到建国又能拉胡胡,又能唱戏,人长得又精神,一心一意要跟建国。可她爹一打听,这个建国虽然长得人模狗样的,也会拉胡胡唱花儿,可就是不懂庄稼地里的活儿。一个大男人要过日子,就得有本事养活女人娃娃,咋能光凭这些呢?觉得很不靠谱,愣是极力反对。可碎巧铁了心,竟跟这狗日的跑了。现在,遇上死了驴这样的大事,脸皮再厚,也难登娘家的门了。

正寻思着,听到外面有人喊,收皮货哟——牛皮驴皮羔羊皮——

村里来了收皮货的,碎巧咬咬牙把驴皮作价买了,省得每天看见伤心。那皮子好,最后商量到五百多元,成交了。可驴皮买了,碎巧的心情还是没有转过来。建国回来她怎么说呢?想着想着,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便拨通吕大顺的手机,头一次是一个娘们儿的声音——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心想,这驴日的,不是骗人吧?再一拨,通了,正好是驴叫的声音,听来很吵,人声驴声的混成一片。碎巧说,你驴公子吗?吕大顺一听,一下火了,你哪里的婊子?咋这样说话呢?

驴公子都是人背地里叫的,这么明目张胆地电话里称呼真还不多见,毕竟吕大顺也是四十开外的人了。碎巧也是第一次听人喊她婊子,气得一下子涨红了脸。可一想,这次先是自己的不对,她一不留心随口就叫了个驴公子。于是,红着脸说,刚失口了,你是吕大顺吗?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谁啊?嘴这么损!

你不记得了,我是上坪村的,叫你过来耕地呢!碎巧大声说。

耕地?我又不是你老公,你又不配种,找我干啥?真是的——说着就把电话给挂了。

碎巧气得不知怎么办好,便去找老杨,老杨原来当过村支书,后来,干部年轻化时被换了,可威信好,大家信服,就成了和事佬儿,庄间有些摆不平的事,经他一出面说合,就妥了。当初灰草驴出了事,碎巧之所以接受老杨的调解,也是知道老杨伯一个庄里,不会亏待她的。果然,老杨一个电话过去,吕大顺才记起这桩事了,连忙打着哈哈说,懒谁的账也不会懒一个女人的账,何况你老杨说了,马上到!

不一会儿,便听见村口昂昂昂地驴叫声,老杨笑笑,对碎巧说,吕大顺干的这个活儿不好听,其实做人做事还是挺靠谱的,你听,这不来了。碎巧一听急了,说,那来干啥呢?老杨说,你不是叫他和叫驴给你干活儿吗?碎巧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我还没有想到有什么活儿,只是灰草驴死了,心里不好受,也想试试他说话算数不?其实眼下好像没有什么活儿。老杨哈哈一笑说,你这可是烽火戏诸侯啊!如果不派个活以后就不好使了!这个,这个,我早上从河坡过来,看那块地早就该耕一下了,干脆让他去耕好了。

碎巧说,难得杨支书对我们这么好!建国回来叫他专门感谢你!老杨的支书免了好几年了,可大家还是这么叫,老杨听着心里受用也不计较。老杨说,都一个庄里人还客气什么?以后还是叫杨伯吧!建国现在干啥呢?有一阵子没有回来了。碎巧说,都大半年时间了,开始还寄钱,最近说是房地产不行,建筑公司也不景气,裁人呢,两三个月没有寄钱了。现在灰草驴又死了,回来还不知咋收拾我呢?老杨噢了一声,说,你还是赶紧去安排吕大顺去耕地吧!说好的事,他不会耍赖的!

碎巧出来,刚好看见吕大顺骑着青叫驴气宇轩昂地碎步跑过来,吕大顺看见她,一偏腿顺势潇洒地借坡下了驴,说,你还会告状!这不来了吗?

碎巧说,原来说好的,你接上电话胡唚啥呢?

你不也胡叫我呢吗?嗨,这就两清了!

碎巧脸一红说,那是没留心顺嘴就说出来了,不是有意的!

哼,那更可恶!说明你平时就一直是这么想我的,才会随口就叫!吕大顺不依不饶地说。

想得倒美!谁想你了?不是说好的你要帮我干活吗?河坡有一埫地,你去耕吧!碎巧按照老杨说的派了活儿。

吕大顺掏出纸烟抽了起来,说,以前旧社会,就是地主家雇长工也得歇口气儿喝口水吧,我这刚从集市上赶过来,还没有见这么使唤人的!

碎巧推开门,说,好,你拴好驴,进来喝水。一会儿我带你去,不然,弄不好又把别人家的地给耕了!

吕大顺坐定,碎巧便拿来了香烟,还是黑兰州呢,一盒十六块钱呢。一看还没有拆封,便自个儿掏出五块钱的烟来抽。一个烟圈吐出去,便看到墙上两口子的结婚照,这个建国唱戏时他见过,一看照片上比原来见过的真人还精干。碎巧呢,穿了大红袄,两个粗黑的辫子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含羞带笑,看得人心里咚咚直跳。真想不到,这就是先前在涝坝畔哭着骂着撒泼的女人。想,这女人一结婚咋就成球个这样子了?

可从院里屋里一看,这女人爱干净,一切都拾掇得整洁清爽,看那上房炕上铺得松松软软的褥单、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就使人忍不住产生一种躺上去大睡一觉的冲动。吕大顺看着没人,便凑上前去摸了一下被子,哦,纯棉的呢,再一闻,上面还有太阳刚晒过的香味。可也太不巧了,就在这时,门口一黑,吕大顺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动作,碎巧进来了,吕大顺僵在一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姿势——这是一个偷人时被抓了个现行的感觉。

吕大顺自知不占理,加之早已领教过碎巧的厉害,只是通红着脸等着挨骂。

这时,碎巧发话了,你刚赶完集,累了就在炕上躺一会儿,反正地里活儿也不多。

开始,吕大顺还以为听错了,他偷看了女人一看,才明白这女人是对他说好话呢,于是如逢大赦,立马站直身说,不累不累,我还是去耕地吧!

碎巧看他一眼,嗔了他一句,刚要水喝,水端来还没喝却又要走,你这人可真难侍候!

吕大顺这才看见碎巧端来的茶水,那扑鼻而来的香味一下子使他觉得格外的口干舌焦。他停住步,又退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吹吹杯子上面的浮茶,品了一口,赞叹道,真是好茶啊!

这是建国从南方带来的,一共三斤,给我爸和我公公每人一斤,家里留了一斤。我又不喝,就这么一直放着,今天给你可是第一次泡呢!碎巧看他有点失态,便多解释了几句,缓和下气氛。

吕大顺接着说,怪道,我还没有喝过这样好的茶,给我这粗人喝真是浪费了!碎巧说,看你说的,老年人常说,人有大小,口没大小,对我来说,还是最你喝了值!吕大顺这时缓过劲儿来,又有点痞子气地说,可惜我没有那么大福分,我就一驴公子,值什么斤两自己还不清楚?碎巧说,天下七十二行,每个行总要个人占呢,有什么自轻自贱的?两人这么一来一去地说了一会儿,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那天的天气有点日怪,前晌热得人心里火烧火燎的,后晌一阵狂风裹着雷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那时,碎巧正返二回到地里看驴公子吕大顺的地耕得咋样了,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头顶的草帽就被风刮得不知去向。她当时也走得有点热了,只觉得雨点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

吕大顺刚耕完地给驴解了套,一看碎巧跑向地边的大树,便朝她大喊,你跑来干啥?快过来,别在树下……

正喊着却被迎面刮来的风揭得张不开口。这时,碎巧已经跑到地边的大树下,刚觉得好些。吕大顺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手像一把钳子一样,很粗暴地把她拽到驴跟前,驴便很懂事地用身子护住碎巧。吕大顺又朝地边上码着的一堆柴捆跑去,他连提带拖,弄了几捆子柴草,从下面打开,披在驴背上,又把碎巧摁到地上,把一捆柴草从她头上盖下来。碎巧给冷雨一淋,正冷得发抖,一团夏天干草温热清香的气息一下子包围了她。碎巧听着外面雷雨的声音,使劲抓着披在身上的草捆,突然有了种儿时在野外的苜蓿地里藏猫猫猴的感觉。她拨开脸前的草向外偷看,天地之间一片迷茫,地上是暴雨落下砸起的水雾。再看驴,像一个满身披着蓑衣的守护神,站在她身边,为她挡着从南刮来的大风。吕大顺呢,噢,他蜷缩在驴后沟子那里,用汗衫护着头,身上的雨水和没干的汗和在一起直打注地流。

碎巧想,出了汗的热人经这雨一淋,要得病的。这人真是个肉头——这一带人们骂脑子不够用的人都用这词,难道驴还比人金贵?她正要过去从驴背上取捆草给他披上。砉地一声炸雷,仿佛从头顶直砸下来,震得她眼前发黑。当她睁开眼睛看时,地边的那颗老榆树被雷劈得只剩下半截木桩在那里冒烟,她心里一阵后怕。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雷殛树呢!这可真是惊心动魄啊!

雨停了,他俩怔怔地相对着,好久都没有说话。碎巧几次想说点什么,可不知道怎么张口。她看着吕大顺把驴身上的草捆取下来,仔细地刷着驴身上的汗水和雨水,觉得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似的,又觉得好像认识他几辈子似的。她咧嘴笑笑说,谢谢你啊!吕大顺朝她瞥一眼说,谢什么?你看你这阵子像个啥样?再说,你跑来干啥吗?

碎巧知道在草捆子里的样子很狼狈,可她心里温暖,要不是这草捆,要不是他粗暴地把她从树下拽过来,真不知会怎么呢?死当然可怕,可要是被雷劈死了,会有多难看?人们会怎么想呢?当地人起最毒的誓时,才会说天打雷劈。真看到到天打雷劈,才知道什么是害怕!

碎巧想着想着,心里一阵颤栗,身上一阵鸡皮疙瘩。

看到吕大顺浑身淌着水,碎巧觉得又帮不上什么忙,就带着气骂他,你真是个肉头!把畜牲看得比人都金贵,活该!他们两个都感觉到这种骂里包含着撒娇的意味,更感觉到这骂里带着一种特殊的关爱。

大顺并不直接回答,直到擦完驴身上后,看了碎巧一眼丢了句,这驴救过我的命,何况我还要靠它吃饭呢!然后,匹好鞍鞯,忽地翻身上马,他的湿衬衫拉在一起系在腰间,活像美国西部片里的牛仔,碎巧看得有点走神。吕大顺却让驴靠近她,曲下身来对着她的耳朵悄悄说,赶紧回家,千万别对人说咱们今天看到的一切!便骑着马得得地跑了,直到人和驴都不见影了,碎巧才点了点头。她知道,乡里人说,看见雷殛树蛇交股之类的事,不吉利哩!

碎巧去掉头上的草捆,好像藏码码猴的游戏也结束了,她一下子回到了现实。她知道人们马上会来参观这棵被雷劈掉的大树,因为这事实在太稀奇了。她赶紧把草捆拾掇起来,扔进旁边的大窟圈,便从另一条路上往家里赶,一路上,碎巧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心突突突地直跳……

 

 

建国经过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好几天干活都没精神。原先,一闲下来就与大家挤在一起“炸金花”喝酒,现在就拿了从家里带来的那把板胡自拉自唱。这其实是他的一绝,一个曲子,他只要听到耳朵里就能跟着哼,只要能哼个调调儿,他就能用板胡跟着拉。工棚里的人大都会吼几句秦腔,可都是老调,一上一下就那么几句,唱的人还能加点新鲜词儿,拉的人一个调从头拉到底,很容易乏味的。所以,建国便时常会把板胡拿到工棚个找个荫凉的地方纵情拉一曲,随口填词,自拉自唱,也是打工生活中的一种享受。

建国的大哥建社看到弟弟无精打采的样子,问他怎么了?建国说,好着呐!就是觉得这么瞎混没球意思!建社笑笑说,都是念书把你害的,书没念成却惯了一身的瞎毛病。别人活儿都干得好好的,上工挣钱,收工谝传,炸炸金花,高高兴兴的,哪像你蔫头耷脑的没个正形。

建国觉得对大哥也没啥说的,他老实胆小,只念了个小学三年级自然不会有那么多想法。而自己呢,在学校里功课不差,他的高考成绩,比北京那些上了二本的分数还高几分哩!可在本省却录不上,这理你找谁说去?何况,他还是文艺骨干,报考音乐院校,都说他板胡拉得不不错,可还是没有招他,原因是音乐系全是教钢琴小提琴这些高大上的,如果是二胡也还行。可他偏偏拉板胡,学校里却没有教板胡的,招进去谁带啊?

考不上大学,心理不平衡。不愿干农活,窝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父母不说什么,哥嫂的脸色并不好看。于是,便跟了乡下的戏班子拉板胡,混吃混喝,也挣几个零花钱。最成功的是,就凭这本事,把碎巧骗到手——没花一分钱娶了个俊媳妇。之后,便与建社分了家,与碎巧一起过日子,虽然穷些,可也恩爱快乐。

可多爱听板胡的女人,也不能拿板胡当饭吃。终于有一天,建国正拉秦腔名家张新怀创作的《苦韵》,心情不好,拉得格外投入,刚干活回来的碎巧撇下铁锨说,拉拉拉,吱吱嘎嘎的,也不知道人心烦!这能当饭吃?

建国就像一个突然断电的玩偶,停了下来,他眼里沁出了泪,不只是因为《苦韵》的悲凉曲调,还因为连很崇拜过他的碎巧都受不了了。是,他得有所改变,于是,跟随大哥建社一起来到了南林市,开始了打工生涯。他得干出个样子让看不起他的人看看。

那天,建国刚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听碎巧说了许多家长里短的事儿,又问了女儿杨小莹,觉得碎巧说话吞吞吐吐的,直觉告诉他,家里好像有什么事!碎巧向来心直口快的,不会有什么事瞒着他吧!

正这么想着,手铃声又响了,他一看生号,便随手挂断,在这地方,除过跟妻女父母通话再根本就没有什么电话,真懒得理那些卖广告的!当然,也有那些个操皮肉生意的,弄了民工的手机号拉生意。因为,她们也知道,这些人出门一年半载不回家,钱少力气大,怂多时间短,也算好卖主!

不几分钟,手机又响了。一看还是那个号,哼,还真和老子叫上板了,偏不接,爱响多久就响多久去!谁承想还真遇到了一个执着的主儿,索性跟他较上劲了。建国一阵心烦,干脆把电话给关了。

转眼间,怡馨花园的工就要完了,他们又得挪工地了。建国觉得有点留恋,虽然明明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可他还是觉得这里熟了,又额外揽了那么多活儿,挣了点儿小外快,换个地方,人生了,可能就不会有住户让他帮着擦玻璃打扫卫生了吧!

那天也是晚饭时候,他又收工的晚点儿,拖着疲倦的身子往回走,听到一个女人喊,小师傅,你等等!建国听着声音耳熟,回头一看,眼前一亮。这不就是那个他给擦过玻璃的小娇娘吗?穿一身素净的职业装,与那些露肩裸背的女人大不一样,如果不是知道她有了孩子,咋一看还真像个清纯的大二女生呢!建国就这点出息,一看见太漂亮的女人就走不动路,说话也不利索了。

你,你是在叫我?建国疑惑地问。

嗯,就叫你啊!女人歪着头有点俏皮地说。

有什么事吗?这,都早下班了。建国觉得自己一身斑驳陆离的工装与这么风姿绰约的女人站在一起,真是感触良多,想尽快结束这种场面。

女人却落落大方地做了自我介绍,又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没想到你还会拉板胡,又拉又唱,挺不错的!

建国想起,是有这么回事。那是欢度国庆,工地本来没有放假,但媒体要体现举国同庆、万众欢腾的热烈场面,工头就挑了几个上像点的让电视台采录一下。建国能拉板胡,人又长得精神,就被选了去,毕竟比高空作业轻松体面多了。原想是作秀吧,谁承想还真会在电视上放呢?再说,就是放了,他们也不会知道,因为工棚里没有电视机啊!

建国挠挠头说,闹着玩罢了!其实他对自己的音乐天赋还是有点自信的。

女人点点头说,挺不错的!没想到,真是高手在民间啊!然后,又自我介绍说,我叫沈怡,音乐制作人,能请你一起吃个饭吗?

建国觉得太阳一定是从灶火门里出来了,看看自己,又看看这个叫做沈怡的女人,瞪大眼睛说,你,请我?吃饭?别开玩笑了,我还忙着要搬工棚呢!

沈怡微微一笑说,我是真诚的,我觉得你很有音乐天赋,想和你借吃饭时深入谈谈,或许,我们还可以合作呢!你先回去换换衣服,我在这儿等你!记着,来时带上你的板胡!

建国匆匆地告别了沈怡,往回走时腿竟然有点磕绊,这是怎么了?太激动了!脑袋都有点晕乎乎的,是不是给板砖砸了?他心里告诫自己,还是拿稳点儿!

当建国一身夹克双手插着裤袋来到沈怡面前时,沈怡摇摇头,问,怎么?没带板胡?

由于服装的原因,建国的自信上来了一点,他想了,这女人可能是心血来潮吧!如果人家就这么一招呼,自己就立马轻脚搭手地屁颠屁颠地带了板胡跟了去,最后又没有什么结果,这不是更叫人看不起吗?与其这样,还不如先拿上二成,看她是啥意思?便流里流气地说,我的板胡虽然没有帕格尼尼的小提琴金贵,可它从来也不吃不喝,所以也从不参加请吃!

女人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打工仔居然知道帕格尼尼的这个典故。据说,当时一些宫廷贵妇人在举办酒会时,常常邀请帕格尼尼出席,特别嘱咐,来时带上小提琴!帕格尼尼幽默地说,我的小提琴不吃不喝,所以,从不出席宴请!

沈怡宽容地一笑说,没关系,电视里的同期声虽然很短,但也能听出个大概。咱们还是先吃饭吧!说完,一起往特色小吃一条街走去。

建国知道世上有被鸿运砸晕的人,但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自己。再说,在吃饭的过程中,他感受到,沈怡并非高不可攀,他们吃的是大排档,开始建国还觉得有点被轻视,他原以为,像沈怡这个层次的人请吃,最低也得进个酒店订个豪包什么的。没想到是大排档,比上回自己吃的好不到那里去!一种被轻视的念头在心里闪了一下,就立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沈怡吃得很少,看着他吃得满头大汗的样子,脸上露出真心羡慕的微笑,又招呼店主拿来一瓶啤酒。结账时,店主过来说,沈老师,105块,收你100块!沈怡抽出一张百元票子递给店主。

建国问,店主也认得你,你是名人吧!

沈怡笑笑说,什么名人?我自己懒得做饭时,经常在这儿吃,这儿干净,调料也少些。

怎么?你也老在这地方吃饭?建国开始有点不太信,但后来他信了,心里也舒坦了。或许,这女人是看着光鲜,其实也没有什么钱吧!还音乐制作人呢,现在这社会,没钱玩什么音乐,还制作个狗屁?也许是啤酒的作用吧,建国心里也上来了点二气。建国说起他的板胡,便牛起来,说他能够就着任何曲调伴奏,也可以随口改编唱词,说了好半天之后,才发现,沈怡只是静静地听,好久没有说话,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沈怡说,天色还早得很,这下可以取了板胡在海堤边练一把了吧,不然谁知你是不是吹牛呢?

吹牛?笑话!好在工棚也不远,建国一阵风地跑去,又一阵风地跑来,手里拿着板胡,带着酒气,那样子就像个顽皮的大男孩儿,引得晚饭后在海堤上散步的人直朝这边看呢。

沈怡说,你是来自西北黄土高原的,能演奏《黄土高坡》吗?我记得,那首曲子用板胡演奏很有效果的。

建国大大咧咧地说,那当然!说着就坐在堤边的长条椅上拉了起来,沈怡站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建国好久没有回家,拉着拉着,就想起在上坪村的家,每到天暖时,他就在门前的涝坝畔,拉起板胡,村庄里的人都会聚上一堆,有的就着曲调吼一嗓子,有的抽烟,有的下棋,有的打趣,多有气氛!想到这儿,便有点伤感,曲子也拉得格外动情。不知不觉间,周围围了一圈人,曲子结束时,大家连喊带叫地鼓掌,居然还有人朝建国的面前丢了几张毛票。

沈怡原以为这几张施舍性的毛票会引得建国不愉快,建国却弯腰拾起,装进兜里,嘴里念叨,这可是正经八百的劳动所得啊!沈怡说,你不是说你能自拉自唱,为什么却只拉不唱呢?建国说,《黄土高坡》曲子写的好,词写得太烂了,纯瞎编,我不爱唱!

沈怡知道,著名词作者陈哲在歌坛大刮西北风时,因《黄土高坡》而名噪一时。她有点惊奇地问,这还是第一次听说《黄土高坡》词写得烂。你说说,咋个烂法?

建国不屑地说,我的家乡就在黄土高原上,我们西北人穷,可不傻,谁会真住在黄土高坡上?难道就像歌儿里唱的,专门在那里等一年四季的东南西北风啊?

这就怪了,那住哪里呢?

这算你问对了,我们都会选背风临水的地方打院修房。一般是住在向阳的黄土山旮旯和山窝窝儿里,又避西北风,又吃水方便,背风靠水,这就是风水。如果真住在黄土高坡上,那不是找死吗?别说是人,就是山上的黄鼠都不会在黄土高坡上打洞呢。我们那地方,什么都缺,可就不缺山湾沟垴什么的,随便就着向阳的湾垴,藉个崖面子,挖个窑洞就能住人,谁会跑到黄土高坡上去呢?胡编哄人呢!

沈怡听了,点点头说,经你这一说,还真有点道理!可人家这是写歌,总得有点艺术想像吧!

建国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说,那我知道,可不能太离谱!再说,我们那儿根本就没有像海边这么大的风。一到夏天,干完活儿大家聚在树荫下玩跳方、打扑克,一到冬月,有四五个月没有什么活儿干,乡亲们就挤在一起喝酒、抹牌、吼秦腔,穷是穷,可人过得还是挺自在的!

沈怡说,这么说,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写歌词呢?

写了啊!我还能自拉自唱呢。建国兴奋得脸红扑扑的,有点得意地说。

那现在唱一下你自己写的歌吧!沈怡满怀希冀地说。

建国摇摇头说,今天不行,游人太多,刚才又喝了酒,我进不到自己的情绪里,发挥不好,你会失望的。我手机里有自己录下的音,你听听吧!再说,我不愿把自己的伤痛,唱给这帮城里人听!

沈怡接过建国那廉价的二手手机时,音乐已经响起,声音大得怪吓人的。

 

《民工之歌》

我本是山野的农民,

可我已经不再务农。

我在工地当上工人,

可谁也不把我当人。

就这样掐头去尾,

我成了一名民工。

 

父母已白发如银,

孩子总在夜里入梦。

里外独自撑持的女人,

也正是人正青春。

可我想在外面闯一闯,

不愿重复老一辈的命运!

 

乡村深扎的是我的根,

城里霓虹灯闪着我的梦。

我也爱快乐享天伦,

也知道孩子常在梦中哭醒。

可我想趁年轻拼一拼,

不愿孩子重复自己的命运。

 

我满身是农民的烙印,

出力挣饭吃不给祖宗丢人。

社会需要我们这一群,

不是农民也不是工人的民工。

我们的血脉连着遥远的农村,

城市的辉煌里闪着我们的光荣。

 

沙哑的男声伴着板胡苍凉的高音,显得高亢而朴实,沉重而悲怆。好半天,没有声音,建国觉得可能是沈怡不满意,也不敢去问。好一会儿,建国回头一看,发现沈怡在抹泪。

沈怡说,真好,我一直在搞音乐制作,可被这么简单的音乐打动还是第一次。行了,我觉得就不必再试镜头了,你明天过来吧!就用你的原创,你的自拉自唱,再按照音乐形象的需要,加进一些现代音乐元素,加个低音贝司和架子鼓,搞一个新旧混搭、中西混搭,效果会很不错的!

建国听得一头雾水,问,什么混搭?你让我去拉胡胡唱歌?可,可我明天就要搬工地了,我还得去干活儿!

沈怡看他这样子,也觉得有点可笑,便说,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一天一百多,一个月三千多呢!建国无师自通地给自己加了点薪。

那行,从明天起,音乐制作期间,月薪我给你翻一番,每月六千元,以后看你的市场响应率再作提成。沈怡轻松地说,看来她似乎成竹在胸。可越是这样,建国越觉得像是在做梦。

沈怡递过一张带着淡淡香气的名片,说,明天到这个地方来与搭档合作一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尽快直接进入录制,记着,带上你的板胡,再就是别穿得像今天这样,要穿工装,最好就是上工时穿的那套!说完,一阵卡卡卡的高跟鞋便远去了,撇下建国在风中凌乱……

 

 

碎巧在家里闷了一整天,听到村里人都在议论雷殛了河坡大榆树的事。在一个封闭平静的村庄里,一个屁大的事大家也得议论上好一阵子。前一段,驴公子的青叫驴压断她家灰草驴腰的事,都被人说得差不多全天下都知道了。这次,如果大家再知道,雷殛大树时她和驴公子恰好在河坡那块地里,还不知道会被编排成什么呢?想起来真是有点后怕。老杨伯见了她也问,我记着昨天驴公子给你家耕地来着!

多亏吕大顺事先安顿过,碎巧早就编好了,便顺口说,是啊,那点地,他那驴力气大,不一会儿就耕完老早回去了,连饭也没回来吃呢!老杨噢了一声,说,那好那好!不然,你看多险啦!雷殛树,我活这么大年龄也是头一回听见呢!还好,谁遇上这事谁倒霉!

碎巧回到家里,突然煎心地想起了驴公子吕大顺,因为那天他把她从大树下拉过来,才避免了一场灾难,也因为他俩共同见证了雷殛树,两人便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再说,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又一时想不起来。于是,碎巧小心地拨吕大顺的手机。可她听到的却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拨几次都是这样。等到下午她再拨打时,还是这样。碎巧一下心里不安起来,好端端地怎么会一直关着手机呢,再说,那么大雨过了,她回来后,一个男人家也不问问!什么人吗?

嗨,真是的,是自己应该主动问问人家!她好歹还头上顶了一捆草,吕大顺他那么淋在雨地里,刚干完活的热身子,不生病才怪呢!这么一想,碎巧便坐不住了,立马起身骑了自行车直向下沟村的吕大顺家奔去。刚开始,碎巧还有点顾虑,一个女人家往个老光棍家里跑,几个意思?可走着走着,碎巧心里愈加着急,这阵子还管这些做什么?要是大顺真发烧,手机又不通,一个人出个啥事?可怎么办?是不是真的因为看见雷殛树触了霉头,出了什么事?好歹人家是给咱家耕地时遇的事,咋能不管呢?

这么想着,脚底蹬得飞快。路过卫生所时,她心里一动,进去先买了点感冒药,如果用得上那正好,如果用不上,那,那更好!离开时,她问医生要了手机号码。那医生正在与人下棋,随口报了个号码,碎巧看这人不靠谱,便拨打了一下,那人腰里蹿出一声高亢的秦腔尖板,吓得她也一跳,那人拿出一看,正要接,碎巧说,是我打的,有事再给你打!

走进吕大顺家时,碎巧有点紧张。门虚掩着,屋里乱七八糟的,好像有几个月没有住过人似的,院子里零零星星地长着些野草。她喊了几声,有人吗?没人应。于是,她大着胆往屋里闯。既然来了,总得把情况弄清楚吧!不然,回去更不安心。

摸进门一看,碎巧吓了一跳,只见吕大顺倒在地上,连被子也带着斜搭在炕沿上。他半裸着上身。胸部急促地搧动着,满嘴的燎焦泡。碎巧连忙去扶他,可他身子太重了,根本搬不动。吕大顺挣扎着睁开眼,虚弱地念叨,水,水!碎巧到处去找,可一摇暖水瓶也是空的,情急之中便直接从桶里舀了水给他喝,又赶紧把枕巾拿来用凉水浸湿,敷在他滚烫的额上。吕大顺挣扎着说了句,叫,叫医生!便昏了过去。

碎巧立马跑到门外喊人,可刚下过雨,地墒好,村里人都去地里忙了。碎巧便想起手机里存的号码,于是急煎煎地拨了过去。没人接,她知道那人在下棋,再拨,通了,谁啊?一遍又一遍的,有完没完?

碎巧带着哭声说,下沟村有个病人,病得很严重,你马上过来吧!

什么?说清楚,什么症状?大概是重感冒,那吃点感冒药得了,要是感冒都要我出诊,我这卫生所还怎么开?电话那头显然已经十分不耐烦。

碎巧央求了好久还不见效,便撒起泼来,哭着吼,这儿病人已经昏迷了,求你立马带上退烧消炎的药过来救人。今天如果不出诊,病人出了问题,你的饭碗我也会给你砸了,你信不信?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之后,一个声音传来,好,算你狠!

这时,碎巧看见村边一个人影,便连喊带追,是个老头儿,便说,大爷,驴公子病倒了,求你帮帮!那老汉耳朵背,嘟哝道,驴公子天天乱捣,他爱捣谁捣谁!碎巧顾不上解释,便连拉带劝,把老汉领进吕大顺家,老汉一看,再用手一摸,说,谁给敷的湿毛巾?

碎巧点点头说,咱们赶紧把他抬上炕吧!说着做了个抬的姿势。老汉叹口气说,靠咱俩能抬动这驴日的?不过也算他命大,遇上了你,不然,就这么死球了也没人晓得。不要动,这样正好,地上凉正好退烧,你再弄个湿毛巾,给他擦擦,真要救他,这俩不行,还得请医生!

碎巧擦擦汗说,大爷,我刚给医生打了电话,很快就会来的。

哈哈,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打电话叫医生来,你以为你是县长啊?老汉显然被碎巧的口气给惹失笑了。

正说话间,听到门外响起摩托车的声音,接着有人喊,这就是驴公子家吗?啊?

————青叫驴叫了两声。

看来还给蒙对了。哼,啥人吗?不应个声,连个驴都不如!来人听到驴叫却没人应声,骂骂咧咧地说。

碎巧刚赶到门边,看到医生正背着药箱往里走,就笑盈盈地迎上去接他的药箱,医生沉着脸一甩手说,你还是先去砸我的饭碗吧!

碎巧赶紧跟着医生进屋,老汉大张着嘴看得呆了,说,这个女人不寻常,这还真是日头儿从灶火门里出来了。

医生就蹲在地上听诊了一下,号号脉,说,你们处理的还算得当。不过,现在要挂针,还是得把病人弄到炕上。他这体重,咱们三个人也得费点劲呢!老人家你抬脚,轻些,我们两个抬上身,对,好,一,二,三,起!

好容易把吕大顺弄到炕上。医生的手艺没说的,三五分钟时间就挂好了针。碎巧从抽屉里找出一包烟递给医生,陪着笑说,真是太谢谢你了!医生看她一眼,拿上烟,她立马给点着了火。老汉咂吧了一下嘴,说,这个,也得谢谢我吧!碎巧反应过来了,赶紧递上烟说,对不起,大爷,看我一急,就乱了!老汉凑上深吸了一口,开玩笑地朝医生一努没了牙的嘴说,那才是你大爷!哟,还是这年轻媳妇点的烟香啊!

医生也没好气地说,哎呀,你们村的这媳妇可是个厉害物儿!不过,也好,放在平时,再耽搁一两个小时就麻烦了!

嗨,这媳妇我可不认识!老汉说着笑了,不过,驴公子的名声虽说不怎么样,可从没有听说他和外面的女人有什么勾当啊!你们怎么回事啊?

碎巧听着,脸顿时红了。她想了想,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太难说得清了,这脸一红,两人便不再问,可心里都明白了,都想着,驴公子这个女人还是交对头了,不然,说不定今天就挂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吕大顺咳嗽几声,喘着气醒过来了,医生从吕大顺的腋窝儿里抽出体温计,看了看说已经由四十度降到三十八度二了,问题不大了。今天这瓶药挂完后,再把这瓶续上,晚饭最好喝点稀饭。我卫生所里还有事,就先走了。

碎巧急了,说,你走了,那他怎么办?

医生笑笑说,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明天、后天再输两天液,应该就好了。

碎巧说,那谁给扎针啊?

医生也不说话,收拾完药箱站在那里朝她笑着。这时,碎巧才想起,还没有给人家钱呢。还好,身上有几百块钱呢,连忙掏出来,诚恳地说,大夫,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当时是急疯了乱说的话,你别计较!我一次把三天的药费和出诊费都付了,麻烦你这两天还是来给他扎针吧!不然,他一个人这可怎么办呢?说着就带了哭声。

老汉这会儿也帮着说,这村里连给猪打针的人都没有,你就行行好!这驴公子也着实是个好人呢,只可惜光棍汉一个,没个人照应,你不管只怕再没人管了!

医生收钱找钱,叹息了一声说,我开的是个体卫生所,也只赚个小钱养家,这妹子也真是的,还想砸我饭碗,以为我是公家单位的?要那样,谁会跑这么远路?不过,你也是急了!今天来一看,咱们三个毫不相干的人救了驴公子。嘿,大顺原来也都是熟人,平时路过我那卫生所也坐下谝传喝酒。行,到时我来吧!

送走医生,老汉也要走了,碎巧更急了,带着哭腔说,大爷,今晚你可得看着他啊?你走了,他可真没人管了!

没人管,叫死球去,干我何事?老汉并不理睬。

碎巧一下子生气了,大爷,我好心求你,你好歹也是一个庄里人,怎么这么绝情呢?

老汉笑了说,嘿嘿,逗你呢,大顺是我侄子呢,平时可没少帮我忙!

碎巧一听更来气,说,那你怎么还不管他?

谁说我不管了,我只是试试你对我家侄子真心不真心呢!老汉说着,瞇着眼直笑。

碎巧知道上当了,顿时放心了,满脸通红地说,我和他可啥都没有,爱管不管!

老汉说,我可没有说过你们有什么的话!这吊针一挂,大顺的烧也退了,你还有一程路呢,就早点回去吧!你的药钱我记着,等他好了叫他给你还账,加倍还!哈哈,哈哈!

临走时,碎巧才看见吕大顺的手机撇在炕头上,试着打了几回打不开,卸掉后盖,原来是进水了,难怪她打了好多次都是无法接通。可现在的人没有手机还真不行,再说,这手机进水与自己也有点关系,便对老汉说,他醒了你给说说,手机我顺便去给修修。

老汉笑迷迷地点点头。

碎巧回来天也黑净了,晚上愣是睡不着觉,一直记挂着吕大顺。嘿,这是咋啦?还不是因为人家给咱家耕地,出了汗叫雨给淋了,几捆草也给她和驴披上了,心里有点温暖,也有点燥热。莫不是真像人们说的看见雷殛树不吉利,这不,应在吕大顺身上了。

以前,只听说过驴公子是个给牲口配种的,并不熟悉,后来因为那件事才接触,觉得吕大顺这人还不错!上坪村与下沟村虽说离得并不远,这次去一看,才知道下沟村的条件这么差。驴公子这人平时骑驴跑四处,吃香喝辣,看起来风光,今儿一看,也真可怜,家里也没个人照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人都不知道。

 

 

建国回来,进了工棚,他哥建社等在那里。建社脸吊得很长,他木讷言钝,这脸色就等于在数说他了。建国放下板胡,有点心虚地解释说,有个熟人一起出去吃了个饭,回来迟了!

——建社也没有答话,可这一声哼内容很是丰富,又像是嘲讽,又像是质问,也可以勉强算是应答。建国看着其他人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了,建国那可怜的行李杨建社也给拾掇好了,只有床铺还是老样子。一望而知,今晚睡一觉,明天一大早就要撤乎了。

建国吭哧了老半天说,哥,明天我得去录节目,我的行李你先带过去,录完节目我就赶紧过来!

哇,我们工队要出王宝强了,快,快来看,看王宝强啊!谁知那个促狭鬼在门边儿听见了建国的话,便大声嚷嚷起来,弄得在外面纳凉的人都围了过来。

建国刚上过电视,现在又要上电影了吗?这是你家老坟冒青烟了,啧啧,出电影演员了,这可得请客啊!一个村来的堂哥建军说,话语里不无揶揄。

建国红了脸,他看见建社躲了出去,便对大家说,有个音乐制作人要我去拉胡胡呢。

建军噢了一声,才知道不过是玩儿,便说,我还真以为你要成王宝强了,那把咱们也带出去,看看西洋景。

第二天,他穿着工装,背着板胡出去时,其他人还没有起床,建社跟了出来,咬咬嘴唇说,能打上这份工实在很不容易,如果旷工太多,人家就不要了!

建国说,我知道,你先给我请个假吧,就说老家有事回去了!建社说,可你晚上回来大家就见了,这谎不好圆。可不回来又去哪儿睡?

建国没辙儿,垂头说,到时再看吧!

建国原以为录节目场面有多么的高大上,一看,一下子也泄了大半的气。既然来都来了,就可着劲把自己能拉会唱的曲子都弄了一遍。休息时,录制的大胡子过来给他一根烟,字母老多,洋烟。他吸口烟问大胡子,听说拍这东西还要试镜什么的?这怎么一来就整开了?大胡子说,凭唱功和乐器演奏水平,哪有你什么事儿?我们沈总看中的就是你的原生态,如果加上伴奏,一限制,一切都会变形,你就不是你了。

沈总?建国小心地问,那个沈总?是不是沈怡?

大胡子哈哈一笑,那当然!沈总是很有创意的音乐制作人,出过好多的唱片,贼好买。

建国疑惑了——就我这样拉拉唱唱能出唱片?

那当然不能!大胡子瞇着眼瞅瞅他说,可沈总知道听众需要什么,更知道现在的人几天一个口味,就是听刘德华的多了也会腻味。我们制作公司就像餐馆,总得整些新鲜的花样儿出来。沈总知道以你现在的水平要与乐队配合,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她要先录你的原生态出来,再专门为你量身订制,配乐配器,再用西洋乐队混搭,经过后期合成制作,味道绝对没说的!

建国听得一头雾水,问,这么说,我不出图像?为什么还非得穿成这样?

大胡子笑了,不答反问,你穿上西装打上领带,能唱《民工之歌》吗?会有那个感觉吗?

建国兴味索然地摇摇头。

大胡子扔掉烟头,又问,《民工之歌》真是你写的吗?小伙子才情不错啊!

那还有假?我不过实话实说呗!没啥文采,您别笑话就行!建国挠挠头说。

好就好在实话实说!你这歌好歹有内容,不像有些歌手哼哼叽叽半天,也不知表白了些啥?大胡子给建国点了个赞,说,有沈总操作,你小伙子快要火一把了!不过,像这种大西北的东西,还得有点悲情戏,类似于《走西口》之类,如果有个尕妹妹什么的再给衬衬,会更出效果!

这个我懂!建国一听高兴地说,我们那里兴对花儿,味道就在个男女的对唱上,东北二人转,也就是男女两个人之间转。不然,只一个人唱,就是刘德华、谢霆锋这些大腕儿,听多了也烦!可,这一时半会,哪里能找个唱花儿的妹子呢?

晚上歇工了,现场没人看管,建国一看,机会来了,就自告奋勇当看护。这样,既看护现场,顺便把住宿的问题给解决了,更没想到的是,就在这儿睡一晚上还有50块钱的补助!建国真高兴,可更高兴的是那帮录制组的人,还第一回遇到乐手愿意揽这活儿呢!

建国吃了盒饭,录制组供的,有鸡腿、牛肉,比外面的好多了。他打开手机给建社说了自己的情况。正要关机休息,手机铃又响了,一看生号,担心又是广告什么的。可又一看,似乎有点眼熟,便接了,是一女的。

你这人说话不算数,怎么老不接我电话呢?

建国懒洋洋地说,你谁啊?我凭什么接你电话?

你忘了,前一晌,那,那个晚上……女人欲言又止。

你别诈我,我可不认识你!建国有点紧张,工队里被外面那些女人敲诈的事多了。

算了,没想到你也是个没良心的!我是小芳啊!电话里的小芳嘤嘤地哭了。

建国一下听清楚了,是小芳的声音。他原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她又打电话过来。建国思忖,是不是又有什么破事儿?他现在正准备火一把呢,可不愿意沾这类下三烂的事儿。

前一晌,我看你上了电视了,打电话祝贺你!可你不接电话,也不来看看人家,真狠心!小芳娇嗔道。

建国的心放下来了,突然心里一亮,猛地坐起,问,你会唱花儿吗?小芳!

小芳说,问这个干啥呢?要不要在手机里给你来一段儿?说着便哼了起来。建国一听,嗯,入味,便压下了录音键——

妹想哥眼泪淌了两缸缸,

一缸妹给哥洗衣裳,

一缸妹给哥煮成汤,

煮成汤叫哥哥你吃上!

建国问下了小芳住的地方,他思谋着要把小芳推荐给沈怡。那个大胡子编导说的对,一个人唱太单调,尤其是情歌之类的东西,一个人唱没气氛,咱又没有李玉刚那能耐,男女都可以唱。可这就必须把小芳原来的事情瞒住,不然,如果沈怡知道小芳做过那种皮肉生意,肯定不行!

想到这里,他又给小芳打了电话,小芳一听,便有点骚情地引逗说,想我了啊?想了来看我!建国咽了下唾沫,说,你今晚早点睡,把你的出身再编个故事,或许明天有事找你!

小芳娇笑着说,也带我上电视啊?

建国说,差不多,我在一家音乐制作公司录节目,缺个唱花儿的,你今晚来电话我一听,有门儿。这会儿太晚了,我不好给人家打电话,明天一早我问问,如果行,你就来试试!

小芳高兴声调儿都变了,连忙说,真的?那太好了!要准备什么吗?

最好穿家乡的花衣裳,效果好些!建国想了想说,不知你带了没有?

那没问题,有一套蓝底白花的,原来演蓝花花时穿过的,因为喜欢带来了,裤子随便就行。还有方口的布鞋都有的……小芳随口说了一大堆。

可惜你把头发染黄了,没有村姑的感觉!建国有点惋惜地说。

小芳连忙说,那好办,我这会儿就出去染成黑的,你真是好人!好哥哥!

建国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忙着谢啥呢?

小芳接口说,成不成那都不要紧,关键是你能记起我!真的,说到唱花儿我不怕,那一带十里八乡,唱过我的没有几个。说着便在电话里叭叭叭地亲了建国一通。

第二天,当小芳走进录音棚时,建国差点没有认出来,他从沈怡和大胡子的目光中看到这事已经妥了大半。试唱时,小芳还有点怵,可真正亮开嗓子后,建国也服了,她的声音没有经过任何训练,所以透亮纯净,又带点原汁原味的山野气息,与建国稍带沙哑的嗓子一配,简直浑然天成。

录制进展得比预想的还顺利。

试录结束,沈怡很高兴,给他们两个都签了合同,建国月工资是6000元,小芳是3500元。签合同时,拿出身份证一看,她的名字还真是林小芳。签完合同后,大胡子建议说,这两个人很有潜力,尤其是林小芳形象很抓人,应该搞一个视频节目。林小芳这时显得有点扭怩!建国说,好啊,干脆就搞个《哥拉胡胡妹唱花儿》!

沈怡说,那词儿从哪里来?

建国拍拍胸脯说,有我呢,晚上就编出来了!

大胡子笑笑说,你就吹牛吧,反正吹牛不上税的。

早上大家来到录音棚时,听到录音棚里板胡伴着女声,从里面传出来,都听得怔住了……

《哥拉胡胡妹唱花儿》

黄土湾垴是哥家,

妹跟哥一路浪天涯。

不跟官爷做姨太,

哥拉胡胡妹唱花儿。

黄河九曲浪淘沙,

河崖尽处是石峡。

不怕流急风浪大,

哥拉胡胡妹唱花儿。

走南闯北不着家,

一个情字拴牢哥妹俩。

神仙富贵我不爱,

哥拉胡胡妹唱花儿。

痴妹偏爱哥哥傻,

生死和哥在一搭。

老到没牙没头发,

哥拉胡胡妹唱花儿。

声音刚落,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掌声把两人从情绪里拉了出来,大家看到林小芳满脸的泪水。

那天录制得很顺利,看了录制的毛片,沈怡非常高兴,破例请录制组一起吃饭。沈怡喝了几杯酒后,说,从今晚起,我郑重宣布,公司要全方位包装建国,同时包装推出小芳。不过,建国这名字太多也太过俗气!

建国仗着酒气说,我的名字总比王宝强洋气些吧!大家笑了,沈怡接着说,嗯,不过,我要把你包装得比王宝强更有影响。建国接口说,我比王宝强优秀多了,更比阿宝强好多。他俩一个只是会演,一个只是会唱。我可是会拉会唱,还会写歌儿呢!

沈怡脸上笑得像一朵花,借着酒气说,好,我未来的大明星,来,我赏你一个拥抱!说着竟真的拥抱了建国。建国被酒一激,又被沈怡满身的香气所袭,竟一时大脑一空,也抱住了沈怡,大家都鼓起掌来。

沈怡抽身出来,用手压压鼓噪着的大伙儿,对建国说,对了,你的艺名就叫阿建吧!小芳的就不变了,因为有个姑娘叫小芳的那首歌儿,许多男人心里还真有个小芳情结呢,所以就还是叫小芳。唱片发售仪式上,阿建签名出售的限量800套。

大胡子说,沈总,为什么不增加些?好让阿建多练练签名!大家笑着赞同。沈怡矜持地一笑,说,这,你们就不懂了,签得多了就不值钱了!

唱片的发售比想像的还好,加上全媒体的介入,原订的5000张很快告罄。当大胡子建议尽快赶制5000套的时候,沈怡说,应该马上投入第二波冲击效应,因为,大家听了阿建的声音后,在影像时代,都会产生一种认识他的愿望。因此,要尽快地培养阿建的镜头感,这需要下大功夫!

建国的月薪能够达到6000元,小芳也能挣3500元,这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像,两人都高兴坏了。真没想到拉胡胡、唱花儿就能挣上大钱,比工地上吊在半空中轻松多了,更比小芳干的那活儿好多了。一起的工友听了,那个真是羡慕嫉妒狠!

刚开始,建国对这突然到来的一切感觉有点懵,觉得像做梦一样。可这是实在的,街市上流行的就是他拉的唱的那些曲子,当然,经过后期合成制作,尤其是加了低音贝司和架子鼓音效后,与他的原唱差距很大,不过,听着更刺激了,也更震撼了。现在,人们的视听感觉都被声光电的强刺激弄得粗糙了,口味也更重了,不来点这个还真不够味儿、不过瘾!

在短暂的兴奋过后,建国便郁闷起来,因为唱片和街道的广告上都印着建国穿工装的照片,沈怡便不让建国随便出门。建国当然更不能再住工棚了,于是,建国便暂住到沈怡刚装过的房间。建国一直在城市建房子,粉刷房子,可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机会住进楼房。那房子真大,近200平米。沈怡对建国说,你也明白,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表演的人要面对镜头,需要补的课很多,你得在大胡子的指导下,苦练基本功。大胡子让他对着镜子练造型,练拉二胡,练唱花儿,严格得一点都不含糊,几次骂得小芳都哭了。建国动作不对,他上来就是一拳。晚上,建国一个人静下来就绞尽脑汁地写歌词儿。

沈怡闲下来时也与建国聊天,建国多了点心眼。在沈怡的开导下,建国也开窍了,他得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高考落榜外出打工者的形象,因为这种形象在8090后中更多共鸣,受众更多。他对沈怡隐瞒了自己已经结婚的事,也给“表妹”小芳重新编造了一段履历。沈怡很满意这样的组合,给人一听一看,就觉得里面有故事,会在某种程度上满足公众的窥视欲。

建国被这么关了好久,实在憋闷得慌,有天下午趁沈怡不在,独自跑到工地。他已经有好一段没来工地了,他看见了哥哥建社,也看见了建军和其他工友。大家刚散工,都围着他,亲亲热热的,可也是客客气气的,觉得有点生分了。建社一看,便喊了声,建国,还不请大伙儿喝啤酒?建国一愣,立马提了几扎子啤酒过来,大家都举着瓶子祝贺他,气氛一下子热火起来,一个小工头还专门跑过来和他照相呢。建国喝醉了,抱着大哥边说边哭,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说想哭。建社也不明白,建国好端端的哭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人家艺术起来就疯疯颠颠地成这样子了?满街的人都唱建国的歌,到处也有建国穿工装的照片,只不过那个人的名字叫什么阿建。

当沈怡带着两个保安满头大汗地找到工棚时,建国正和大家在一起撒酒疯。沈怡不由分说,便训斥起建国来,建国仗着酒劲,也吵了起来。农民工都这样,单独一个胆小怕事,可怜兮兮的,可如果是一帮子聚在一起,就会仗着人多势众,无理取闹。大伙儿见来的是个女人,更加肆无忌惮。于是,一帮工友都站在建国一边,大声嚷嚷起来,一时场面有点混乱。沈怡一看这样,便换上笑脸说,阿建,你现在是名人,不能任性!如果今天的事,捅到媒体上,你就玩完了!大伙听她说得这么严重,便纷纷劝建国赶紧回去。

回到沈怡的家,建国担心沈怡骂他。刚才他借酒使性,可刚一过他就后悔了——如果不是沈怡慧眼识才,如果不是沈怡一手策划包装,哪会有他的今天?

沈怡笑着说,怎么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一点委屈都受不了?

建国揪着头发说,我混蛋!可沈总,我心里苦啊!

别再叫我沈总,叫我沈姐!说着,走上前来,抚着建国的头说,别憋着,心里有苦就写出来,唱出来!

建国扯过一张纸,说,好的,沈姐,我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我把心里的话都写出来,唱出来,为我,为我们那些民工兄弟,也为沈姐你!

沈怡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建国,建国就像个受到表扬的三年级学生,勾着头写了起来。

《打工苦》

日月撵着山头跑,

风霜催得少年老。

老小都向我把钱要,

男人没钱直不起腰。

出门打工朝南跑,

一路美景没心瞧。

只想着挣钱支花销,

这日子难肠又苦焦。

到了南方进工地,

塔吊高高朝天立。

搬砖累得腰直不起,

晚夕干床上受孤悽。

听说城市像天堂,

近看城市像银行。

到了城市像牢房,

不如回家放牛羊。

都说宁当城里的狗,

也不愿当乡里的有。

工棚透风饭菜没油,

有盘缠真想往回走。

都说南方工资高,

结算记账打白条。

回家没钱买车票,

欠薪不知哪里讨?

都说南方风光好,

蚊子把人往死咬。

夏天湿热秋天潮,

关节肿得像灯泡。

想起老人伤肝花,

想起孩子咬咬牙。

想起媳妇心乌麻,

可怜她空闺一朵花。

年年打工何时休?

累死累活像头牛。

挨骂受气没来由,

加班加点无报酬。

打工生活实在苦,

挣不上钱心里愁。

何年何月熬出头?

回村见人先低头。

建国写一首,沈怡看一首,也时不时地改几个字。建国的眼泪鼻涕都粘在纸上,沈怡也不嫌弃,她看着看着,不由得也泪眼婆娑。

写完十首,沈怡说,好文章原不在写,其实就是直抒胸臆,你的生活底子厚,这是许多在书斋里的词作家所缺少的。我也有过北漂和南下的打工经历,因而特别感激你写出了我的心里话!说着给建国倒了茶。

沈姐,你也打过工?建国疑惑地问。

当然,你以为呢?其实,谁都不易!不过,大家看到的都只是光鲜的一面。我当初的打工比你们还要苦,受过的气还要多!现在打工市场已经规范不了少,而且还有一些维权保障措施。当初,那是,一言难尽……沈怡说着,痛苦地摇摇头。

沈怡泡了一杯好茶,双手递过来。建国双手握住沈怡柔若无骨的手,心中一阵怜惜,没想到沈姐也曾是一个打工妹,难怪她对打工的他和小芳都很好!建国接过茶,猛喝几口,眼前出现了沈姐辛苦打工的身影,想起了小芳和那些被迫卖身的女子的悲惨身世,不由得分外激动,他双眼亮晶晶地对沈怡说,沈姐,我专门为打工妹写过一组歌儿,可一直没有把握,没有拿给你看——

沈怡催促建国说,快拿出来,这个题材是社会热点问题,写出来保证火!

建国从包里翻了一会,找出几页皱皱巴巴的纸递过来,沈怡一看是写在烟盒上的,一把拿过来,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打工妹》

春来崖畔蓝花花开,

十里八乡就数妹乖。

风雨里去日头爷晒,

妹的脸盘子晒不黑。

老的老来碎的碎,

男人又把瞎病害。

生计艰难没药费,

拧一把心肝打工来。

女人家出门心悲摧,

好像狼儿子怀里揣。

免不了工头把油揩,

黑夜里系牢裤子睡。

谁管你力单个子碎?

谁管你例假淋雨水?

心头的屈辱枕边的泪,

只能把自己的命运怪。

人人都说妹长得乖,

可谁又真心把妹爱?

人眉嘴脸心里坏,

其实都想把妹睡。

零卖整卖都是个卖,

卖血卖肉还是个卖。

不是妹妹想学坏,

不走这一步吃不开。

打工妹苦来打工妹累,

身体摧残心肝碎。

气要受来骂要挨,

笑脸上挂着伤心泪。

蓝花花开时人见人爱,

妹更是爹妈的好宝贝。

风吹霜杀已开败,

任人踏来任人踩。

秋来树上黄叶飞,

春日花朵变干柴。

老驴爱吃嫩白菜,

身如枯柳脸如灰。

脸上起皱头花白,

老来无奈把家回。

面对亲人心有愧,

人人见妹如见鬼。

建国与沈怡一起读着自己写的《打工妹》,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小芳打工时遭遇的情景,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接着,建国听到沈怡压抑着嗓子哭出了声来。他吓坏了,连忙擦一把泪水,翻身站了起来。

沈怡抹抹眼泪说,阿建,你写得太好了,写出打工妹的的委屈和悲摧。这个火定了!说着,扑到建国怀里,建国一边拍着沈怡的背,用手轻轻地擦着她的泪,看来,这个女人也有一段苦情的心路历程呢!

本来就是干柴烈火,又有酒精的催情作用,两个人很快就绞在一起。在沈怡的引导下,建国进入了一个温润旖旎的境界。事后,建国发现沈怡白晰的身上有许多疤痕,就轻轻地吻着,问,咋的?谁欺负姐的?

原来,沈怡开始来南方打工进的是歌厅,她嗓音条件好,长得又漂亮,很快成了大牌。然而,娥眉曾有人妒,不知谁在她的茶杯里放了药,倒了嗓子,没办法最后只得跟了一个年老的音乐制作人。那老头子是个变态,没能性能力,便变着法子折腾她,好歹,老家伙死了,给她留下了一个小男孩儿,还有大把的钱财和音乐制作的摊子,她凭着多年对音乐的热爱与敏感,艰辛而执着地操持着这一摊子。

建国听了恨恨地说,那你恨他吗?

连恨也恨不起来!更何况,我还在用着他留下的钱财和人脉。在这地方,你要重新注册一个公司,简直比登天还难!沈怡叹息道,可我是个女人,我还年轻啊!今晚,你总算让我真正做了回女人!我心疼死你了!沈始轻轻地抚着建国年轻而俊朗的面孔,真诚地说。

建国抚摸着沈怡光滑的身子,从内心感激她的提携和成全,也想一心一意地跟她一直走下去,出人头地。

你还真没有结婚啊?沈怡问道。

啊?没,没有!建国只能将错就错地答道。

没有好!娱乐圈初出道,尤其像你这种,最好是独身!

那为什么?不是许多明星都满世界秀恩爱吗?建国有点疑惑地问。

对公众来说,毫无道理可言,你的粉丝大都是8090后,你出名了就是大众情人,公众很难接受你被一个乡村妇女单独占有。沈怡说得入情入理。

建国心想,是啊!那怎么办呢?家里还有个碎巧呢!还有孩子呢!他正寻思着,沈怡爱抚着他,娇笑道,你还没有结婚,那,那你怎么这么会做?哪儿学的?

这,还用学啊!我们乡下的性启蒙就是看驴马交配学来的,无师自通呗!沈怡用手擂着建国的胸膛骂道,你坏你坏!建国也不多说,一把掀翻娇笑的沈怡,便骑身而上,沈怡便被淹没在又一波快乐里……

沈怡也想着,自己这个年龄,还给那个折磨自己老东西守什么节啊?还不如找个实诚人,趁早把自己给嫁了。不然,等到人老珠黄时,就只有孤独相伴,那,就太亏苦自己了。眼下,这建国,既有才情,又身体好,关键是乡下来的人实诚,比较容易把控,真是最好不过的选择。这么想着,便觉得建国就是自己后半生的依托。于是,往建国那充满着青春气息的怀里偎偎,香甜地做起关于未来的梦来。

建国也想,沈怡这么好的女人,自己原来梦都不敢梦,可现在实实在在地搂在怀里,有时真怕是一场春梦。唉,与碎巧离婚,确实有点昧良心!可自己已经做下了对不起碎巧的事!嗨,还犹豫个啥?何况,自己的一切还不是沈姐给的,如果不早点把碎巧离了,给沈姐知道了,还不知会咋呢?沈姐这会儿像个温顺的小猫咪一样偎在他怀里,可假如给她知道自己把她骗了,已经真的结过婚了,还不知会怎么收拾他呢?他本能地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有过人之处,不然,也不会把大胡子他们那帮爷们弄得见了她像老鼠见猫一样害怕。

建国心里计议已定,便思谋出一个计划来,这当然得自己最亲的大哥建社来全力支持,才能办得稳妥!

 

 

吕大顺的手机被水淋坏了,没法修了。碎巧便把家里的一个旧手机给换上,第二天送过去时,吕大顺已经在院子里晒太阳。两人一照面,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碎巧心里真高兴,他体质真好,恢复得这么快!

吕大顺招呼说,坐吧!多亏了你,不然,怕都没我了!

碎巧说,看你说的,还不是因为给我家耕地,才把你淋了雨!给,你的手机进水电路板烧坏了,换个旧的先用着!说完便自顾自地收拾起家务来。

吕大顺还很虚弱,就那么在太阳下瞇着眼看碎巧的影子在院里屋里飘来飘去,觉得心里暖暖的,好像梦境一般的舒适平静——是啊,这才是生活,过日子不能没有女人。

碎巧收拾完,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眼妥帖。不一会儿,香喷喷的浆水面端上来了,吕大顺一下子来了食欲,吃得满头大汗。然后,他拿出钱给碎巧,说,连药费带手机一千块,够吗?

碎巧说,别急着算那么清楚!那手机我本身已经撂过手的了,不值钱,药费就一百来块钱,拿这么多钱显摆啊!

大顺尴尬地笑笑,也没力气拉扯,眼睁睁看着碎巧扭着小腰从门里出去了,屋里还飘着女人的气息,想,这女人,虽然嘴上不饶人,其实很通情达理呢!

日子就这么飞快地过着,转眼到了秋天,上坪村里来了两辆小汽车。建国的哥哥建社来了,乡上也陪着来人了,最后下车的是个戴着墨镜的人,夹着个皮包,说是律师。碎巧像做梦一样走上去问建社,建国呢,建国怎么没有回来?建社用手挠着头说,我说不清楚,一会儿他们会给你说的。

接着,那一伙人就一起去了建社家,不一会儿就把新任的支书和老杨伯也请去了。接着,就听见杀鸡的声音,炒菜的香味也飘过来了。上坪村本身不多的几个人,探头探脑地站在外面打听情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先是婆婆过来给碎巧说,建国干大发了,成了明星,会有好多好多的钱,名气挺大,回来还得带保镖的!这次就没有回来,让建社回来办事。说要碎巧与建国脱离关系,说是为建国好,也是为碎巧好!

碎巧像是头上被人打了一棒,懵懵懂懂地说,啥?脱离啥关系?

接着,乡上的干部过来说,就是为了建国的发展,你们从现在起就不是夫妻了。

碎巧说,我们现在是夫妻,他发展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脱离关系?是不是他外面有女人了,不要我了?

那个戴墨镜的人说,也不是这么回事!你看见过歌星影星之类的明星了吗?现在,阿建就是这样的人,他有婚姻会影响他的进一步发展,但考虑到你的情况,他会给你补偿,这会让你过上一个不缺钱的日子,很好的日子!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一个喜欢的男人嫁给他!

碎巧哭了,她明白了,建国大发了,成明星了,不要她了。他知道,公婆哥哥都已经同意了,现在就差她表态了。难怪建国许久不给她打电话了!她的心碎了,像是一下子把她的骨头抽掉了,不知不觉,就软塌塌地倒下去了,亏得乡上的干部反应快,赶紧扶住,碎巧才没有直接倒在地上。

碎巧醒过来时,老杨伯和她婆婆还在,她婆婆说,碎巧,你就想通,建国能拼到这一步不容易,你不是很爱他吗?那就让他往好里走,总不能因为你连累了他?

碎巧哭着说,他出去打工,我给他看家养孩子,我怎么就连累了他。我看他是要当陈世美!

这时,老杨发话了,碎巧,这事就这样了,你怎么也扭不转的了!建国一次性给你补偿10万元,孩子小莹由你公婆抚养,以后每月给你2000元的生活费,你就住在这院子里,啥都是你的,你还可以再嫁人。这里有个文书,你签个字按个手印,就算是协议离婚。不然,闹大了,坏了建国名声,你也没有什么好处的!

碎巧抽抽答答地哭道,这么点钱,我就把男人给卖了?

老杨伯笑笑说,看这孩子说的难听的,我给你说个实话吧,你现在不签字,还是啥都得不到!关键是,建国根本回不来,就是回来了,也不会见你,你有啥办法?

那我到南方去找他!我要他当着我的面说:他不要我了!我看他怎么说得出口?碎巧倔强地说。

这时,外面的律师进来了。他说,你到南方也找不到地方,即使找到地方也见不到人。阿建现在是名人,一切事情都委托律师办理。不要说你,就是我见他事先也要预约,不然,保镖根本不放你进去!

这时,村支书也说,碎巧,咱们上坪村出个名人不容易,你的委曲我们知道,就成全了他吧!

公公也都勾着头,难为情地说,半路把你闪下,这也是昧良心的事,可到这地步了有啥办法呢!

碎巧发现,大家都在眼巴巴地等待着她签字按手印。律师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便从皮包里掏出了十捆红红的钱。碎巧知道自己嫁过来时连一分钱的彩礼都没有,这建国一次拿出这么多钱打发她,一定是铁了心了!

其实,碎巧早就听邻村打工的人传言,建国跟了一个富婆一起过呢,又是唱歌又是上电视,可热火呢。可她不愿意相信,她没有见到建国的人,也没有听到建国的话,她不相信建国是那样的人!她也在南方的一些电视上看到过建国,为他高兴,打他电话,老是关机。等他电话,几个月过打一个,只是问问小莹。谁想得到,最后,就等了这么个结局!一时心如刀绞,便颤着手签了字,按手印时,眼泪叭嗒叭嗒地淌在纸上。律师收起纸,小心地吹干,装进了公文包。

驴公子吕大顺在集市上听说这事时,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心想,杨建国真狠心,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是要遭报应的!碎巧那么好一个女人说不要就不要了,什么狗屁名星?名星就不是人了?

这么想着,便记起他病了时碎巧对自己的好,他还欠人家药费呢。人都有情呢,于是便买了些水果蔬菜过来看望她。路上给人搅打了一会儿,进村时已经天擦黑了。也许,吕大顺也担心别人看见说闲话,故意选了这个时间。

吕大顺推开门,房门开着灯却黑着,他喊,有人吗?

叭地一声,灯亮了,一道晕黄的灯光泄到院里。吕大顺便凑到屋里,只见碎巧脸白得像一张纸,看见吕大顺,嘴角抽了下,勉强笑笑,傻傻地说,没人要我了!你来看笑话吧!

吕大顺说,我刚才知道,那天杀的没良心,咱不管他!孩子呢?

小莹跟他爷奶去了,钱多,给买了许多玩具,还有吃的穿的,也记不起我了,呜——

十几天来碎巧一直硬撑着,没处诉说。这下有个体己人便开口说话,一时说得伤心,终于撑不住了,一下子哭着扑到吕大顺的怀里。吕大顺手里提着菜,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便听任碎巧伏在怀里哭。他想,看把碎巧给憋屈的,这女人是个好强的主儿,一定是给憋坏了,哭出来就好了!

等碎巧平静些,有点不好意思地从吕大顺手里接下东西,问,你还没有吃晚饭吧?

吕大顺一看,碎巧可能也有一阵子没有有动过烟火了,便笑着说,没有吃,还真想吃你的浆水面呢!

于是,碎巧便张罗着做饭,端饭,吃饭,说话间,气氛和情绪都好了不少。

吃完饭,碎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吕大顺,看得大顺心里有点发毛。碎巧幽怨地说,你也嫌弃我吗?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我。

吕大顺说,那能呢?我是今天才知道,就赶来了!

碎巧说,常言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现在是寡妇了,你也不怕?

我一个老光棍,门前想有是非还惹不起呢,怕个槌子!

碎巧脸腾地红了,说,那干脆你要了我吧,咱正式登记结婚,就在这院子过日子,过给狗日的看!我给你生娃娃!

吕大顺眼里一亮,可又了随即黯淡下来。神色忙乱地说,不行,我不行……

碎巧有点怨望地抱住吕大顺说,大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一定会做个好女人的!你都不要我,我可活不下去了,我当时灭了娘家来跟的建国,断了娘家路。这贼杀的昧了良心踢了我!孩子不懂事,谁给买好东西便跟谁?你不要我,我实在再没有活路了!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吕大顺被她哭得心烦,便实话对她说,碎巧,你是个好女人,家业又好,应该找个好人,我,我是个废人呢!

碎巧疑惑地抬起头,吕大顺尴尬地低下头。

原来,驴公子吕大顺就是因为配牲口时,也是当时耍得大,没有给骒马套上绊马索,被骒马踢了裆。那次,如果不是青叫驴赶紧回护,只怕那骒马会把倒在地上的吕大顺的肚子踩破呢!所以,吕大顺一直觉得青叫驴对他有救命之恩。而后来,就是因为自己被踢废了,新婚妻子见他结婚好久不动自己,便红着脸钻进大顺的被窝,贴着背抱住大顺,她心里很喜欢这个身板好、模样周正的男人呢!可大顺却在她的怀里发抖,她大着胆去摸他的下身,像半截绳子,软塌塌的,便自个儿哭了。

吕大顺满心的愧悔,就前因后果地给媳妇说了,媳妇不甘心,只想着是紧张,慢慢会好的。后来,跑了好多医院,土方偏方,求神拜佛,办法用尽了,还是没有办法,两人不出半年就离了婚。他呢,从此,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年轻时,分泌旺盛,看到牲口交配,他也能够获得性满足,就这么十几年过去了,看看已经到了中年。

碎巧听了他的故事,顿时泪流满面。她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整天乐呵呵的驴公子,生活经历竟然这样悲摧可怜。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够可怜的了,相比之下,她虽然被人遗弃了,但毕竟有过几年幸福的婚姻生活,也有可爱的孩子,家庭条件相比吕大顺也好多了。

碎巧搂住大顺的头,温柔地抚摸着,感觉到他也是满脸的泪水,她知道这个人真是个苦人儿,也是个可怜人,比自己苦得多的人,她心中顿时涌起一种母性的温情。

碎巧喃喃地说,大顺哥,这,没关系的,只要你真心对我好,我就满足了!接着,碎巧又破涕为笑,说,这倒好,我再也不担心你和别的女人好了!

大顺苦笑一声说,话是这么说,可你还是年轻,日子长着呢!

碎巧说,女人经过这事,确实心里凉透堂了。只要有人要我,我就嫁,我发誓要鼓个劲活成个人。我和你接触也不多,感觉你人好,待人实诚,你就把我收拾下吧!

大顺抚摸着碎巧说,巧巧,你别激动!你现在心情不好,心里还赌着气,就说明你还很在乎建国。等过一段,你平静下来,想好了,如果想嫁,咱找个身体好你可意的实在人,体体面面的招个上门女婿,活个样子来!

碎巧听了,悻悻地说,嗯,说啥呢,我知道你还是不愿要我!不要算了,不如死了算了!

这时,吕大顺心里一动,使劲搂了搂碎巧说,你先冷静下来,再想想,如果真的看上我,我会托人向你提亲的!

碎巧说,我娘家路断了,男人又不要了。现在,就我自己做主,还弄那么多虚套套干啥?你要愿意咱去领个证搬一起就行了,起码你有人做现成饭,我有人帮着干活。

可,可我确实是个废人,什么都不能给你啊!大顺真诚地叹道。

大顺哥,你别怕!我只对你有一个要求。一点儿不难为你的。碎巧轻轻地说,我只要求咱们必须办一场婚礼,就在这个院子里,风风光光的。

大顺说,那还不简单……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而苦难的日子总是磨磨蹭蹭。

吕大顺与碎巧办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婚礼,因为驴公子吕大顺在当地是个名人,而碎巧也由于被明星丈夫杨建国抛弃的原因,也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人,大家都觉得这是件好事。一个光棍有了家,一个寡妇有了照应,皆大欢喜的事。当然更顺意的是吕大顺,从条件很差的山区下沟村倒插门到上坪村,而且谁都知道碎巧家里有一笔钱呢!背过人,难免有人议论,这驴公子前半辈子是吃硬饭的,后半辈子却吃上了软饭。街头闲言碎语的,自然也会传到大顺的耳朵里,大顺也只是一笑。

碎巧有次说,大顺,现在家里光景也过得去,你年龄也不小了,还拉个驴到处跑,叫人驴公子驴公子的,我听着也不舒服,干脆算了吧!

可我一直干这事,许多人都熟知,生意也跑了多年,乡里乡亲的人家来叫,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再就是,不干这再干啥?吕大顺抽着烟念叨。

现在地里活大都用旋耕机,养牲口的人也很少了。我知道你的心病,是舍不得青叫驴,咱养着就行了!

碎巧话说到这份儿上,大顺还有什么说的,长叹一声说,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有几家事先说好的长缰得给人家兑现。再就是,青叫驴还记着它的老相识呢,也有个适应过程!

碎巧给大顺说得失笑了,说,没想到你还这么细心,连青叫驴的相好都惦记着呢!

你还别说,就是畜牲也记情呢!吕大顺也跟着笑笑说。

可还有连畜牲都不如的人呢!碎巧狠狠地说。

大顺叹息一声说,其实人比驴难活!我下辈子要是能转世当个青叫驴,就心满意足了。

每次话说到这儿就说不下去了,两个人都说的是自己心里的疼,可谁都给谁帮不上腔。

不干这事儿,吕大顺就闲下来了。他便常常拿着电视遥控板换频道,农村里人的电视是卫星锅转播的那种,要想看哪个台,只须转一下方向,微调一下,收看的台比县里的闭路电视还多呢。

这天,碎巧穿着件新衣服,兴冲冲地跑进来说,大顺,你看我这件衣裳咋样?

大顺口里说着好好,目光却没有离开电视。碎巧眼光往电视上一瞄,看着人有点眼熟,一听,唱的调调也熟,再一看——这不就是那个贼杀的杨建国吗?碎巧只觉得心里一阵潮热,立马啪地把电视关了。

吕大顺又去把电视开了,碎巧又给关了。这么继续下去,已经是闹事的节奏了。

大顺说,我好不容易调出来的,看看有什么不好?毕竟演的咱们家乡的曲儿,听着亲切!

碎巧却轴上了,说,偏不让看,看着就叫人闹心!

唉,这就是你不对了!其实,这建国还蛮给咱西北人长脸呢!他连拉带唱,看主持人的介绍,他还能自己编写词呢,那词儿尽是大实话,唱着唱着就流眼泪,听得我也心里酸酸的!其实,他并没有那么坏,可能也是没办法吧!不信,你看看!

听大顺这一说,碎巧再没去关电视,果然是建国,人瘦了,头发也留长了,镜头一直给他给着特写,也没见他风光多少,从表情上看,还有点愁苦相呢!碎巧既不能再去关电视,也不好陪着大顺看下去,便讪讪地出来了。心想,这大顺还挺心大的,毕竟,以他们两个的这种特殊关系,尤其是当另一个男人显得更优秀时,大多数男人都避这茬呢!

吕大顺心细,那次他出去赶集,回来时给小莹买了学习用具,也给碎巧买了那种城市里女人脸上贴的补水面膜,说是韩国的东西。

碎巧笑着骂了一句,整天风吹日晒的,还整什么面膜?其实她在电视里看到这种东西后心里一直记挂着呢,因为她是干性皮肤,风一吹就脱皮裂口子,抹点油又容易粘土,可一个乡村婆娘谁敢用那洋球艺儿呢?还不成精了?当然,碎巧也感觉出吕大顺再也不那么大大咧咧的了,对她很小心的,似乎怕磕着碰着她,有时甚至有点讨好她。这时,碎巧就更感受到大顺的可怜来,虽然地里活儿能拿得起,生活上也很体贴她,可毕竟他是个不完整的男人,不如那些铮铮男子汉来得硬气。

碎巧给大顺炒了一盘肉一盘菜,又拿上半瓶酒,她知道大顺好这口,可她只给他每次二三两。大顺喝起酒来,往往收不住,所以,碎巧便会陪着喝,这样,碎巧喝到二两时,大顺最多也就三两刚好。

也是酒后的缘故,老早地睡了。大顺很快入梦,梦中,他又回到了青年时代,那种青春气息,那种孔武有力,那种豪放不羁。大顺与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展现着一种作为男人的雄风,体验着一种真正做为男人的与快乐。当他从梦中醒来时,果真有个温软的胴体压在身上,是碎巧,她剧烈地运动着,快乐地呓语着……

大顺激动了——我好了,我成男人了,真正的男人!他叫着,碎巧,碎巧,我好了,成真正的男人了!然后,翻身把碎巧压在身下,顿时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笼罩了他们,一个快乐的男人重生了,一个快乐的女人复生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诞生了……

从那晚后,这个农家小院里便飘满了笑声。因为这种快乐来得迟晚而艰辛,他们便格外地珍惜,大顺像一座压抑多年的火山,带着火热的激情喷发了。碎巧觉得这是命运对她的偏爱和祝福,可她又觉得大顺年龄不小了,便尽可能地在床上限制着大顺的任性,使得他们之间更加和谐。

不久,碎巧开始呕吐,她怀孕了。村子里人都传开了,说,青叫驴与灰母驴没有做成的事,叫驴公子吕大顺给做成了,还是驴公子厉害。吕大顺听到耳朵里也不答理,心里乐滋滋地直笑呢!

秋天到了,田野上的包谷地里,随风传来唰唰的声响,果园里,是红彤彤的果子,乡村里到处弥漫着一种作物成熟的香味。

碎巧生了个大胖小子,起名叫果果,不用说,这又成上坪村附近的一大话题。

大顺当然高兴地合不拢嘴,整天乐呵呵地,过满月时,还千方百计请来了碎巧娘家的人,碎巧真是又羞愧又高兴!

打发走娘家的亲人,碎巧体验着一种额外的幸福。吕大顺给碎巧熬好米汤,一边看着电视,一边与正在给果果喂奶的碎巧聊天。电视里正播放着一些战队冲刺春晚的节目,大顺发现,建国的节目也在里面,叫《非常混搭》,在音乐制作的基础上为了吸引观众眼球还加了许多绝活儿的表演,引得观众直拍手叫好!

大顺说,碎巧,跟你商量个事!

碎巧充满爱意地看着大顺,笑着说,有屁快放吧,还文绉绉的,人家还不适应呢!

我想,咱们现在日子虽说不是很宽余,可也过得去,建国每月给你的2000块钱生活费,我看就不要了吧!

哼,不行,不能便宜了那没良心的!碎巧大声嚷嚷。

可,我,我再没本事,咱们两个一起养活个孩子问题总不大。你说,我一个大男人,老婆一直让别人给生活费,让别的男人养着,总不是个事。何况,村里就有人说我是吃软饭的呢!

我们离开他那2000块钱一定能活,也不是我爱他这昧心钱。可这钱不要白不要,你风格高,可咱不要钱太便宜那没良心的东西了!碎巧的话也有道理。

大顺没想到碎巧反应这么强烈,便说,那,也行,干脆就专门立个存折,用杨小莹的名字存上,让孩子上大学花吧!

碎巧听了,知道大顺不愿花这个钱,便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哎哟——大顺看着电视突然惊叫一声。

你这么一惊一乍的,当心吓着果果!碎巧骂了一声。

原来是大顺看到建国做了一个危险动作,引得电视里面的观众也一阵尖叫。

也是由于闲,吕大顺最近也一直关注着建国的节目,一有时间就搜出南林都市频道看。他真心希望这个节目能上春晚,那样,建国就成了真正的大腕儿!

碎巧要奶孩子,地里的活儿全成了大顺的,就是喂猪做家务,大顺也是抢着干,不让碎巧动手。没想到,大顺喂猪还真有一套,喂得膘肥体壮的。碎巧说,你原来老在外面跑怎么学的养猪?

大顺说,我哪养过猪?那个猪犯到我家,我十天半个月不回家,还不饿死?

那你怎么喂猪喂得那么好?

这不跟养驴一个理儿嘛!顺着它的性子来,只不过,猪没有驴灵性,也没有驴的脾气大,更好养些!哎,快过年了,咱得把小莹接过来,也尝尝我喂的猪肉!

猪杀了,大顺和碎巧炒了一大锅,给村里家家人都送去,这是原来庄里的规俗,这些年人都忘掉了。可大顺是外来户,也是倒插门,便有意与村里人拉关系,家家自然很是高兴。

还没有到年节,可村里到处已经是年的气氛,时不时的有小孩子忍不住提前放几个炮。村头也有陆续从外面回家的打工的,给大家发了香烟,也给村里人讲外面的故事。大家一边享受着香烟,一边听着外面世界的奇闻异事和惊险,觉得还是在家里安生些。

村前一声汽车喇叭响,引得人们伸长脖子看,是一辆顶上安着红蓝两色灯的车。大家以为是警车,等到近了一看,上面印着红十字,原来是辆救护车,看来是谁家有了病人。

看看车开到建国家门上,停下了。建社先从车上下来,然后,对迎上来的爹说了几句,爹便蹲下身子哭泣。一起来的人都打开救护车的后盖门要往下抬人,可都不知道往那里抬。

这时,村里人看到,躺在担架上的人原来是建国,只是已经瘦得不像样子。建国要翻身,可他只是头和胳膊动,根本翻不起来,建国流着泪说,爹,儿子不孝,可也只能连累你了!你别怕,我先住几天。然后,天暖了我很快建个房子,他们会花钱雇人的照顾我的!说完已经是泪如雨下。

这时碎巧听着外面人声吵,便出来了。她先是一怔,很快又跑到救护车跟前,她看到了建国,可又马上像看到狼一样吓得退回来了。碎巧揪住一个穿西装的人,大声问,你们把他怎么样了?谁把他弄成这样了?

建社前来把碎巧分开,流着泪说,别难为他们!是建国录节目时从架子上摔下来,把腰摔断了。

那为啥不在医院治?碎巧大声质问。

建社用双手蒙住脸说,唉,国内最大的专家都请了,一检查,神经线断了,没有办法了。这不,马上过年了,不回来怎么办?可,可回来又住哪里去呢?

这时,建国的爹了加入了哭泣。一个老年男人和中年男人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很类似于男声二重唱,很有震撼力,一时现场气氛颇为悲摧。建国也在担架上用双手蒙住了脸,从担架的抖动可以看出,他也在哭。建国爹哭着絮叨,好好的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出去,就给我这么拉回来,呜——叫我咋办?叫我咋办?

碎巧看见吕大顺也出来了,便一扭身子,跑回家里了。村里人看到大顺出来,想着可能有一场好戏看了。你想,当初建国昧下良心把碎巧踢了,现在人家大顺和碎巧是正经八百的夫妻,这建国又摔断腰回来,算个啥?啥都不算!

可看那架势,建国摔断腰这件事,家里一定知道好久了,现在没着落才回来的。建社的私心大家都是知道的,怎么会把残废的建国抬到自己家里呢?当爹的虽然心疼,他们老两口已经连累人家老大建社了,建国的孩子小莹又在人家吃住。再把建国放到老大家,行吗?

唉,本来只说建国成了名人,钱是大把大把地进,谁知道会插上这么一出?真是造化弄人啊!

其实,建国摔断腰的事,家里知道得早,原想着,人家大医院治治就会好的。再说,这事也不怪人家公司,原本是有替身的,一是建国觉得这个钱不能让别人挣,二是用替身显得不够逼真,硬是使着性子上。常言说,驴轻屁出来,人轻事出来。前一天晚上,建国还和沈怡啪啪啪呢。第二天精力便有点不济,摔下来时被铁架子硌了一下,才落到防护网,不然,只怕人也早殁了!可这一硌正好是硌在腰眼里,于是腰便折了!这事,家里一是不愿说,二是不好说,于是便一直瞒着建国娘。至于碎巧、大顺和村里人根本就不知道。

村里人先前看建国有了出息,都眼红,说啥的都有。可到这节骨眼儿上,个个都是看河大水涨的心情!正想着,建国娘哭喊着,我的娃!我的娃!披头散发地跑来了!引得周围的人一阵唏嘘。建国娘扑过来,抱着建国的头,哭着说,快把我的娃抬到家里!快!快!

建社抱着头蹲在旁边不说话,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建国娘说,建社,快抬你弟弟回家,听见了吗?

建社努了半天,吭哧吭哧地说,我两个分家都多少年了,现在怎么往一搭合呢?再说,就那么几间房,住哪儿呢?

建国娘一听,一下子哭晕过去,大家便又急着扶建国娘。建国听到看到这些,便哽着声咯儿咯儿地哭起来。

这时,村里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吕大顺。大顺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一看这架式,自个儿寻思,这也不能怪建社自私。再说,把建国抬回去,建社在他媳妇儿那里怎么交代呢?看来,这扣儿是结了个死疙瘩,要解,只能从自己这儿解。

大顺凑上前来,看了下担架上的建国,轻轻拍着建国的脸颊说,兄弟,男子汉大丈夫哭球个啥呢?这里还是你的家,走,回家吧!

像是听到了命令,更像是怕大顺反悔,两个年轻人立马把建国抬进了他原来的家。建国在担架上哭喊,我没脸进这家门,把我送医院吧,送医院吧!我没脸活,让我死吧!

引得他爹娘又一阵大哭,场面上许多人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一进家门,吕大顺才知道,他这个态表得有多正确,有多及时!就刚才的功夫,碎巧已经把西边的睡房收拾完了,手里提着笤帚,站在门边,眼里噙满了泪水,这泪水内容有点复杂。

建国本来是挣了些钱的,可沈怡说阿建对公司贡献大,钱领出来便是死钱,投到公司可以参股分红,比存银行好多了。建国也想,钱领来自己一个人哪儿去花?每月除过给碎巧和孩子寄的抚养费,其余便都入了股。

后来,摔断了腰,住院治疗花了不少的钱,原以为,他的伤是工伤可以报销的,可谁想到最后办出院手续时,公司会计从他占的股份中扣除了,这一扣就是几十万元,所以他一下子从名人又变成个穷人了!

看到建国常常一个人流泪。大顺说,兄弟,别伤心,人一辈子啥路都走呢,活着就好。你一个人吃饭又花不了多少钱,锅里加碗水就行了。

建国娘做了建国爱吃的饭,便让建国的女儿小莹给端过来。一来二去,大顺说,碎巧,干脆让小莹也搬过来吧,女孩子大了,在那边也不方便!

其实,连建社家圈里的猪都看得清楚,没有了建国的钱,建社两口子哪会养小莹呢?

吕大顺看得明白,弟兄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可建国和碎巧的女儿可是真米实曲的,那小莹的血管里流的是建国的血,能隔得开吗?与其叫他们两个说出来,还不如自己先说出来。

平时的日子,端饭送水的事,碎巧和小莹就办了,小便建国炕头放个盆子自己就解决了。遇到大便和擦身这种力气活儿,要把建国从炕上抱起来,解完再抱到炕上,只有吕大顺有这把力气。每次,建国都是一边大便,一边流泪。

过年了,大顺提意把建国抱到上房里。大顺一抱,觉得建国可能也就七十来斤吧,抱着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家一起团聚,吃肉喝酒坐夜,居然其乐融融。本来,大家一直看央视的春晚,可慢慢觉得,央视的春晚像新闻联播一样,便没了兴味。于是,就捣到辽宁陕西等几个省的台上,后来,又捣到南方一个省台上,听了主持人一番话,节目出来了,字幕上显示《非常混搭》,大顺一下子看出了其中的猫腻,是节目组换了角色,怕建国伤心,要去换台。建国说,看看吧,为这节目我差点连命都搭上了,总算上了省台,也不枉我们辛苦一场!

说完,建国自己端了杯酒,双手捧了对大顺说,大哥,碎巧,我到这一步,你们收留了我,我又惭愧又感激,我敬你们一杯!说完吱地喝了,又倒了一杯说,咱就是个乡村过活的命,跑到城里以为已经是城里人了,忘本了,昧良心了,可良心不是人昧的,这一杯我喝个赔罪酒!然后又吱地一声喝了。还要倒,碎巧怕他喝多,捂着杯子不让倒,大顺说,让建国喝吧,不碍事的。于是,又给倒了一杯。

建国眼里含着泪水,说,电视里演的是《非常混搭》,咱们这家,也算是混搭吧!可老这样也不是个事,到春上天暖了,我出钱在后院里给我建两间房,一间住人,一间厨房,我雇个人侍候,你们省心,我也自在。不然,老这样子,也不是个事儿!

说着又把一杯酒喝了。

过完年,村里来了辆小汽车。车上下来一个时髦女人,打问着杨建国。这是林小芳。

见到建国,小芳哭了,说公司原来是打拼上央视春晚的,拉的广告也都是朝这个方向走的。后来,建国出了事,角色补不上,临时换人都达不到建国的水平,知名度也不够,观众就少了。央视上不成,广告赞助便黄了。后来,费了好大劲,倒贴钱才上了省台,一些赞助商大呼上当,一分赞助也没有出,公司因为欠债也倒闭了,沈怡找不见人了。小芳便跟了大胡子,还好,借了大胡子的人脉,还可以找到点活儿,日子勉强还可以过!

建国叹息一声,难得你还记着我,这么大老远地跑来,太费心了!

小芳流着眼泪说,做人总得有点良心吧,我咋能忘记你呢!现在,我虽然没有什么身份,可大胡子待我挺不错的,一月打一份工,挣个几千块钱,生活还是没问题的。只是可怜了大哥你了!

小芳走时要放下了一万块钱,叫他营养一下身体。小芳的钱,建国死活不要,小芳哭着走了。

建国躺在炕上,看着小芳单薄的身影,想说,小芳,你还是早点回来吧,城里不是咱们乡下人能待得住的地方!可又一想,自己这样也算是回家吗?她的家,又是想回就能回得去的吗?

过年的时候,快递公司给建国送来一个大大的邮件,建国弄不动,吕大顺便帮忙打开。一看说明书,原来是一辆可折叠式的高档轮椅。建国一看箱子上的字体,知道是沈怡寄的,眼角不由得流下了两行清泪。是的,沈怡还是有情义的,一个公司遇到这种事,爷们都撑不住呢,何况她一个女人家!说到底,都怪自己逞英雄,耍得能,没用替身,把事情弄日塌了,连累大家一起受苦。

建国忍不住仰起脖子,把头搭在轮椅的靠背上,眼泪便从内眼角涌出流到头发里。他长叹一声,咳,这都是命啊!自己以前还天真地以为本事比阿宝大,还以为每个打工的都能成王宝强呢!

春节过了,村庄里身强力壮的男人和精干些的女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些老弱病残在搞生产,那活儿干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北方的春天,来得迟些,可还是来了。天气一暖和,藏在墙壁地缝里蚂蚁虫子都探着触须爬了出来。午后天气暖和,大顺把建国推到大门前的涝坝畔下晒暖暖。建国看到涝坝里冰雪消融的一汪清水,便想起自己在南林市的海堤上拉板胡的情景,也想到那一望无际烟波浩渺的海水,觉得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吭——吭——一声驴叫,把建国从梦境中唤醒,看到门前涝坝畔下的树上拴着的青叫驴,便想起自家原来也有头灰母驴。碎巧正在藉涝坝里的水淘洗换下的冬衣,碎巧的影子,倒映在涝坝里的水中,给一圈圈的涟漪弄得一闪一闪的,直晃得建国眼晕。建国没话找话地问,碎巧,咱家原来的那头灰草驴呢?我怎么没见过?

碎巧手里洗得没有停,哼了一声,说,你连人都忘得一干二净的,难为你还记着灰草驴!

建国讪讪地说,就说说嘛!

碎巧指了下那青叫驴说,灰草驴就是叫这青叫驴给压断了腰!开始我还不敢给你说,怕你骂!后来,你连电话都不打,也没个机会给你说道。

建国有点失笑,摇摇头说,我走南闯北,还头一次听说有这种事!

不信,你问他!碎巧指着在一旁抽烟的吕大顺。

大顺尴尬地笑笑说,要不是这青叫驴闯下这麻达,说不定咱们几个今儿还坐不到一搭说这事呢!

三个人都笑了,青叫驴打着响鼻,似乎也兴奋了,便跟着吭——吭——吭——地叫了起来。碎巧一时想起当初的情景,便笑得胀红了脸。大顺也跟着笑了,笑得呛了一口烟。建国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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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化的进程中,男女之间、城乡之间、新旧之间的各种文化元素被撕裂,各种文化色块被浆染,在新一轮的文化重建中,这些文化元素、文化色块之间,以混搭的方式组合起来,成为一种既不同于既往,又不同于城乡,也不是人们期待的文化现象。文章以进入城市打工的建国、小芳的遭遇,比对留守的碎巧、大顺的遭际,书写了各种观念、文化、性格之间的碰撞,反映了行走其间的人们的梦想、痛苦与迷茫。

郭三省(柏夫)   2018-06-10 1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