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七次鬼鬼祟祟溜出婚姻介绍所的次日,我就得到了女方约见的消息,不禁喜出望外。
你难以理解我的欣喜。你纳闷。
我可以理解你。因为你不明白三十岁还没结婚意味着什么。告诉你,三十岁还没结婚就意味着你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活着!人们会把你同阳萎病患者或同性恋者等量齐观。
你向人们解释吗?找校委会申辩吗?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痛苦失眠了几夜,最后悟出了那么一丁点儿——既然我无法改变人们的看法而又得照常活下去,就必须改变自己,去结婚——得到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资格。
真侥幸,这么快就有好消息。看来,月下老人是在开了六次玩笑之后让我慢慢品尝苦尽甘来的滋味!
二
县文化馆阅览室——约会地点倒别致。
推开阅览室的门,我禁不住有点心跳耳热。我镇静了一下,要了本《飞天》,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打开书举在眼前,目光溜过书边儿把全室所有的年轻女人扫瞄一遍,发现没一个拿《飞天》的。后来,我才看到在窗角有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手里也拿着一本《飞天》,位置对,暗号也对。
我的妈哟!我不禁暗暗叫苦。这不是作弄人嘛,这算啥事?咳!她也朝我看呢。我埋头不理。我想,我总还不至于和一个进入更年期的老女人去结婚吧!
“你出来一下?”我抬头一看,正是那女人。
看来躲不过了,我只得硬着头皮跟她出去。
到花园旁,她转过身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我,直看得我心里发毛。
“你发表过小说?”女人盯着我盘问。
“嗯,就一篇。”我回答着,觉得矮人一截。
她和善地笑笑,递过一张相片。我迟疑了一下接过来,一瞄,好漂亮!觉得有点眼熟。
“认得吗?”女人笑着问,语气有点得意。
“嗯!”我含糊地应着,问,“她是您的——”
“我是她姨!”听她这么一说,我心中一亮,涌出一阵兴奋,便恭敬地听她继续说,“燕子妈死得早,我拿她当女儿待!”
噢,原来她身世这么苦!此时我才想起她叫白燕,在我所在的县一中读过书。
“对,所以我不想再叫她受苦。她多次对我谈起你,她很崇拜你。”
她迅速扫我一眼继续说:“说实话,我不愿让她嫁个当教师的,可我看你是个靠得住的厚道人,就不再阻拦了!”我感激地望着她,觉得她是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女人。
“可话又说回来,燕子在乡下计生站工作,生活清苦就不说了,一个女孩子家天天搞那种事也不是个办法,你得想法把她调进城!”女人直率地说。
“那当然!”我急忙应道。
我想这其实也是将来夫妻生活的需要。不过,这下使我的找对象又多了个办调动的环节。不过,平心而论,像我这样的条件,在城里要找个理想的对象显然是有点不现实。何况,一看这个白燕的照片,我一下就有了来电的感觉。
“下个周末,我叫燕子来找你谈谈。”
女人走了,我暗自庆幸我交了好运。
三
当然,我知道办调动的困难和重要。把白燕从乡下调回城,不只是家庭生活的需要,更重要的是它显示着你活动能量的最高指数,这是考察一个丈夫是否合格的重要题目。
我有个同学是人事局的秘书,他吹牛皮说局长很看重他,我想这下他或许可以帮忙。
我那同学姓杨。他听完我的话,很同情我,挠了半天头皮像做出重大决策似的一挥手说:“明人不说暗话,事我替你办,不过你得给局长说一声,省得让他说我得了好处。”
这个我懂,所谓说一声就是得登门拜见,那可是不能空手去的。
关于人事局长和他的夫人,城里有许多传闻。人们传言局长功能不全,他因此很正派地在这个宝座上呆了十年。他夫人很美貌也很不幸。
局长一见面,劈头就说:“听小杨说你还是个作家呢!”说着,便用指头挖着鼻孔打出一个喷嚏。看来小杨还真给局长介绍过了呢!
“哪里,哪里,不过瞎编罢了。”
“别客气嘛!”局长说,“你和出版社有关系吗?”
“没有。我只认识一位作家。”
局长抽出一支烟,我立即给他点上火。他迟疑了一下,凑近我说:“听说《金瓶梅》很有意思,你能……”
可能我的表情暴露了我的无能,局长打住话,接着又说:“说着玩罢了,别往心里去,听说这也是一种什么文化,哈哈!”
“我在那位作家那儿见过一部,可没读。”
他竖起一根指头,说:“你未婚妻的事嘛,虽然条件不够,可你和小杨是同学,也可以考虑照顾的。”听了局长的话,我站起身,双手捏住他伸来的手感激地摇着,觉得他是那么慈祥可敬。
冷静下来,我一个人躺着回味局长的话,我觉得没有《金瓶梅》他会食不甘味的,白燕的调动可能要打折扣。这一想,不由全身打了个冷颤,再回想起上次我送白燕搭车去乡下时,她在车窗边旁若无人地流着泪挥着手帕告别的情景,不禁一阵揪心的难受。
我要调她回城,使她幸福。
活见鬼!我们的幸福竟取决于《金瓶梅》。
可是,要得到那位作家珍爱的《金瓶梅》又谈何容易!我没有退路。我别无选择!
四
我气喘吁吁地登上七楼,敲开门,放下了带给那位作家的两箱苹果。
他笑呵呵地拉我坐下说:“来就来了,大熟人,带什么东西!”
“我是有所求而来!”我马上一股脑儿讲出自己的来意,我担心过一会儿我就没勇气讲出口了。
“嗬嗬!”他爽朗地笑了,“好,你这人痛快!”他重新按我坐下说,“可以。不过不卖!你得替我找一样东西,一幅画!”
“什么画?”我有点惊奇他竟会这么痛快。
“《射猎图》,文天祥的。据我掌握的情况,这幅古画就散落在你家乡。”
“《射猎图》?是的,是的!我们乡上一家姓程的人收藏着这么一幅画,不过……”
我想起,去年县文化馆出价一万元人家还不卖。
“你一定要弄到手!”他抓住我的手说,“书碰巧不在这里,不然你可以顺便带去!”
他说得轻松自在,其实那意思很清楚,这叫不见鬼子不挂弦。
“我一定努力找到它!”我握着他的手说。
五
我旋风般赶回学校,续个假就来到乡下。经热心人指点,我拎袋糕点摸进一家小院。
“李老师!”
“你,程冰?!”
我俩几乎同时喊道。
真凑巧!程冰是我的学生,真没料到我们竟会这么会面!
“李老师,快到屋里!”听了程冰的介绍,他全家人都很热情。他父亲和我客气了几句便出去了。不一会儿,听到院里鸡乱叫,从窗口一看,嗬!老头子一手抓着一只鸡,眼看就要结果了它的性命!我赶忙起身去制止。
“李老师!你坐着吧!爹高兴了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程冰一边拦我,一边解释。
“这真是……”我顿觉浑身燥热。
在饭后闲谈中得知,程冰从财会学校毕业后分配在乡办罐头厂当会计。产品没销路,工资发不出。大家都慨叹了一会儿。
“尝尝吧,李老师!”程冰拿过两瓶罐头说。
“这是我们厂的,拿这个顶工资。”
“咳!这孩子,扯这些做啥!”程冰爹唠叨。
“李老师又不是外人。”程冰笑着说。
我盘算着那件难出口的事儿,心不在焉地听程冰父子闲谈。听得出程冰想进城可没门路。
我咬咬嘴唇,吞吞吐吐讲明了我的来意,一下子感到自己的头变得又木又大。
程冰爹一言不发吧嗒着烟锅。程冰低头玩着一支烟。我恨不得地下裂条缝立刻钻进去。
“在。画儿在!”过了片刻,程冰爹说。
“我想买下,您老不愿卖也就算了!”我自找台阶。
“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本不想卖……”老人磕着烟锅,听他口气有点松动我又充满了希望。
“可冰儿要把它送人的!”老人长叹一声。
“送人?”我把目光转向程冰。
“李老师,我对你也没啥瞒的,在那样的烂厂,工资没保证,对象也吹了。我发过誓要进城!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啊!”程冰恳切地说。
“唉——”我和程冰爹几乎同时叹息一声。
“李老师在城里工作交往的人多,能不能……”程冰没说完就被他爹用目光拦住了。
“人倒认得几个——”我思忖了好久说,“这样吧!我给你办着看吧,能办成,你把画儿转让给我,办不成,我完璧归赵,决不食言!”
六
我带着那幅装裱精美的《射猎图》,心情郁闷而沉重,觉得活着真累!
要正常活着,就得结婚;要结婚,就得有能力把白燕调进城;要办一个调动,你就得首先满足人事局长对《金瓶梅》的渴望;而要得到《金瓶梅》,你又得先拿出一幅古画;可给你古画,那你又得帮人办一个调动。
我踏进了这个怪圈儿。我进退维谷。
我疲惫地又坐在人事局长家的沙发边上。
当我讲到我能弄到一部配有精美彩图的原版《金瓶梅》时,局长眼里放出了惊喜的光芒。
“书在哪儿?”他有点儿心痒难搔地问。
“您别见怪!我答应了人家一件事。”
“什么事?说,我听!”他猛吸两口烟。
“调动的事!”我小心翼翼地说。
“调动?你那事儿咱不是早讲定了嘛!”
“还有一个,从乡下调城里。”看他脸色一沉,我连忙补一句,“什么单位都行!”
“两个——”他沉吟一下,食指朝我点一下,“你这人真够难缠的!行,算你运气!”
“真的?”我忘情地喊出声来。
“我会骗你吗?当然你决不会糊弄我吧!”他站起身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尽快把书弄来,别叫任何人经手!”
“那当然!”我知道他是要我背着小杨。
事情至此便一帆风顺了。
白燕、程冰都进了城,他们两人也因此而认识了,他们两个都高兴极了。我看着他们的高兴劲儿,也有点自鸣得意,因为我有能力使人愉快。我想起那位作家拿着放大镜在《射猎圈》上端详一番后所表现的欣喜,我知道他没吃亏。局长拿到《金瓶梅》,亲热地拉我坐下,随手翻开彩图,目光一下子就直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有点失态地说:“值,值!再贵点儿都值!”
说实话,据圈内懂行情的人估计,这个版本的《金瓶梅》和那幅《射猎图》基本是一个价位。
七
一切都结束了,每个人都皆大欢喜。当我开始比较频繁地约会白燕时,白燕报考的自学考试进入紧张的复习阶段。她说:“刚到城里单位上班,工作上的事很多,要好好表现,给领导一个好印象。”
咱好歹也是当教师的人,非常理解,而且我也经常鼓励她,趁着年轻要好好学习,先考到本科文凭,在单位好好工作,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
白燕说:“你真好,这么善解人意。”
本来,按我的年龄,应该很快考虑结婚的问题。但我总不能只想自己的事吧!白燕每周总能给我小半天的约会时间。
不过,我还是感觉到了白燕对我的态度和在乡下时有了大的区别,每次约会总是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我想,可能是她刚进城不适应,工作和学习压力大,过一段就会好起来的。可时间一长,她慢慢地把约会定到两周一次,而到约会的那一天恰好有事。
又是我和白燕约会的周末,白燕说单位有急事要加班。
我百无聊赖,想找个人聊天。那一帮同学现在都已纷纷成家,锅碗瓢盆,鸡毛蒜皮,一天忙得不亦乐乎。于是,我想到好久没有见到程冰了,便去找他,他也是光棍一个嘛,再说我也多少有恩于他,能聊得来的。
天色向晚,夜幕滤去了市声的喧嚣。
我吹着口哨去他的住宅楼,这小子家里的苹果园很有些收入,刚一进城就在黄金地段的公园路买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回想我在城里混了这么多年,还老大无成地在学校住单身宿舍,难怪我找对象那么难。
公园路上,绿柳婆娑,有那么几对情人旁若无人地拥在一起。正走着,我看见白燕也走过来,她进城后打扮得可是越来越漂亮了——她不是说今天晚上加班吗?敢情这么快就结束了。
我想,这真是天缘凑巧,能在周末和白燕在公园相挽着逛街可是我很久以来的愿望呢!我正要上去打招呼,又看到程冰也走过来了,我想这真也巧了。这时我看到了最难相信的一幕——程冰和白燕拥在了一起,然后亲热地相挽着朝程冰的住宅楼走去。
我一时热血上涌,心如刀绞,两个受了我帮助的人居然公然地背叛了我。我差点控制不住要冲上去给他们几个耳光,可理智在最后一刻战胜了冲动,我默默地回到宿舍。
我心乱如麻地躺在床上,想排遣自己的落寞与孤愤,于是拿起一本书。书上面有这么一则故事,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
有一个人在银行领了钱。然后,他又去邮局给儿子寄学费,这时,邮局业务员拿出一张百元大钞说是假的。他立即跑回银行去换,银行出纳员很客气地指指一个牌子——“现金当面点清,离柜概不负责”。
他在一阵无奈之后,使用了这一百元钱,商场的验钞机竟然没有识别出来。这一百元又开始了它漫长的旅行,有人用它去买衣服,有人又用它去买菜,又有人去用它买化肥,有人用它给情人买化妆品……
许久过去了,他差不多忘了这件事。有一天,他意外地发现这张钱又回到了自己手里,他太认识这张使他受过侮辱的钱了——上面有号码和他做上去的标记。于是他又去银行存款,业务员也没有发现是假币——或许它根本就不是假币。
关键是,在假币的流通过程中,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假币本身又回到了起点——存入了银行。
这个很平常的故事,一下子使我想清了许多事,我竟然很释然地睡着了。
其实,最近一直困惑我的问题解决了——白燕为什么老是躲着我?不愿见我?见了我为什么没有热情?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我如释重负。
白燕进城了,程冰也进城了,又有房子又年轻。二人年貌相当,又是我介绍二人认识的,两人一来二去,日久生情,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平心静气地说,换了我,我也会选择程冰的。
开始,我想去斥责白燕的见异思迁,责备程冰的无情无义。这时,我才发现我没有资格,我马虎的是,当初没有和白燕举行定婚仪式,就那么来往着,却连个起码的婚约都没有,怎么去责备人家。
再退一步说,这二人曾经都是我的学生呢,再一闹,传出去,这人就丢大了,背个其他名声再找对象就更加困难了。现在,我听程冰和白燕对人说,是李老师介绍他们处对象的。我也认可了这种说法。
在完成这个过程的时候,人事局长动用了权力,得到了《金瓶梅》;作家拿出了《金瓶梅》得到了《射猎图》;拥有《射猎图》的程冰让出了祖上的珍藏,与他爱慕的白燕一同调进了县城;被他们称为李老师的我,傻乎乎地当了他俩的媒人。
我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理应什么都不能得到。
至于跑乡进省,上窜下跳,来来去去,前前后后,所发挥的作用,其实与假币的媒介作用又有什么二致?
有人说我傻帽儿,有人替我抱屈,我非常理解他们。我又有什么损失呢,我还是我,只不过,在这件事中,我还是多少悟出了一点儿恋爱以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