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郭三省(柏夫)的头像

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11/04
分享

调动

 

 

    丁翰终于在星期五的早晨向市政府办的刘主任提出了自己调动的事。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主要是因为今天刘主任心情特好——刘主任的儿子考上大学了。

丁翰给刘主任点上烟,又在杯子里续了水,刘主任一挥手让他坐下。丁翰搓着手在沙发边上搁了半个屁股,一口气讲清了自己的意思,他担心稍一停刘主任就会打断他,也担心在刘主任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下,他会失去把自己愿望表达清楚的勇气。

显然,刘主任有点生气,兜头就给他一句:“你这是咋了?”

然后又语重心长地说,“小丁啊,组织上选拔培养一名干部也不容易,让你给市长当秘书,这就是组织对你最大的信任。这些年,你苦是苦了点,比你迟来的秘书也有提拔的,可你在这特殊岗位上,一时没有成熟的人顶替,就把你给搁下了。你才二十八岁嘛,急啥?”

丁翰根本没有想到刘主任会这么理解,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却正好像默认一般。

刘主任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小丁,你可能是一时冲动,回去再考虑一下,如果真要归队搞教育,就交一份申请。”

 

丁翰从刘主任房里出来后,觉得挺窝火的。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不算大也不算小,与师大的同学相比,能在市政府工作也很荣耀,但细想起来,也是浪得虚名,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太少了。其他同学在教育干线上尽管辛苦,但都有属于自己的事业。有教研成果,有教育论文,有许多考取名牌大学的得意门生,就是颇为自负的刘主任,见了他儿子的任课教师还是挺尊敬的。

丁翰呢,三年前刚从教育系统选调到市政府当秘书时,跟随老市长开会跑企业搞应酬,偶尔还在市里的电视新闻上闪一下镜头,那是何等的风光。他文笔敏锐,人也勤快,很得市长器重,他的同学都很艳羡。就是市里一些部门的头头也和他称兄道弟的,挺够意思。有时常托他打听领导的行踪,有些急事要经市长拍板,还要求他转呈。

就说师专的高校长吧,挺清高,好歹也是个县级干部,那回学校有个基建项目,报到市里大半年没音讯,特地找他打听。他也只给市计委打了个电话,市计委便从一堆上报材料里找出了师专的那份报告,再由他适时地呈递给老市长。老市长是个很重视教育的领导,大笔一挥,这一百多万的项目就批下来了。高校长感激得什么似的,不知不觉家里的电话也就装上了,就是在街上碰上,头发花白的高校长总要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和他握手并说几句感谢话,弄得他挺不好意思的。

可后来老市长调省直了,又派来一位年轻的肖市长,在省委党校青干班弄了张研究生文凭,听说挺有来头的,今年才三十二岁,也就比他大三岁多一点。自己老跟在人家后边,关车门递毛巾什么的,感觉总是与前任老市长不一样。尤其是肖市长养尊处优,人显得风流倜傥,他呢,老是熬夜赶材料,就难免有点未老先衰。同样是男人,看到市长顾盼自雄的姿态,他不禁有点悲从中来。

前几天,碰到师大同学沈浩。沈浩在师专教书,五年来在教育界也小有名气,老嚷着要调走,市里为了留他,还给破格晋升了副高职称。说老实话,在学业上沈浩和他比还差了一截。

沈浩一见面,便拍了拍丁翰的肚皮说:“瞧,还是官场养人,这腐败的肚子也出来了。”接着又抱怨当教师辛苦,是为人作嫁衣。

两人聊了一会,丁翰一看表说还有个会。沈浩笑笑,说他也有个会。

丁翰问:“啥会?”沈浩顿一下,有点自我炫耀:“是个发行会,我出了个教学论文集子,市教育局挺重视,要搞个首发式。”

丁翰一听才知道今天的会是这么回事。

那天的首发式,肖市长亲自参加了,讲得挺带劲,还和沈浩合了影。肖市长也特别重视教育,出席这种会却还是第一次。

肖市长回头对丁翰说:“小丁啊,在写作上要向沈老师学习,不断提高。”从肖市长的眼里,丁翰看出了市长对沈浩的赏识和对自己的不悦。

这天,丁翰心中五味俱全,他既为同学的成果高兴,也为自己的无为悲哀,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和成就感猛地在他心中复活。

他自认为不比别人差,付出的艰辛也不比别人少,可自己什么都没有。作为独立的个体,他是不存在的。

他绞尽脑汁写出的东西,都是别人去讲的,甚至连一些获奖的论文都无一例外地署着别人的名字。

他已习惯于把自己放在一个附庸的位置上,习惯于用市长的思维方式去思考,习惯于将自己的劳动消隐在市长的工作中,小心翼翼,如影随形,以致市长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太尽职太相宜了,因此,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被忽视了三年。

刘主任要丁翰慎重考虑,其实就是要他别再考虑。他没想到,丁翰还真交来了申请,这倒又成了一件难缠事。

于是,刘主任就很慢地看——其实只是盯住那几页纸想着怎么处理这件事。

说透了,市长秘书的去留也不是他一个办公室主任能定下来的,那天他打算那么吓唬一下,让丁翰断了这心思,可现在弄成这样,他也不好收回那天的话,就喝了一口茶,说:“小丁啊,既然你这么坚决,我也不好强留,人各有志嘛。”然后,站起身说:“这样吧,我抽空和肖市长谈一下你的事,要调还得与组织部门衔接,眼下正值机构改革,原则上人事冻结,这你是知道的。如果有事业单位愿意对调的,估计就好办一点。人事冻结是市里定的,咱们市府办带头破坏毕竟不太好。”

这个丁翰明白,调动“原则上”的冻结,同时也就意味着“原则下”的变通——这就叫做行政,为一切事情寻求合理的解释和必要的退路。如果领导还需要他,就可以通过“原则上”的规定把他留下来让他继续出力。如果领导已经物色好了理想人选,就可以用“原则下”的变通打发他,也算给他一个顺水人情。

丁翰申请归队,到师专去教学,这也是机构改革中人员分流的一条路子。市里的机构改革方案明文规定,专业人员可以归队。

丁翰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师专教学任务较轻,能够腾出时间写点东西,另外一个小小的原因就是他和高校长有点小小的旧交。

 

不知咋的,丁翰要调出市政府的消息,半天内就传遍了政府大院。于是,就有许多人私下议论,可能是丁翰出了啥事,不然怎么会又去教书呢?有几个则忿忿地为丁翰鸣不平。

丁翰解释说是自己愿意的,几个朋友便摆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说:“人家拿你开涮,你反倒为人家遮掩,唉——真不是干行政的料。”

说实在的,丁翰觉得他真的不是干行政的料。比如说干工作,哪怕是熬三天三夜写材料,那也是份内的事,有时弄得不合领导口味还要挨批评。而有些会来事的,瞅空给领导办个私事或替领导倒一盆洗脚水什么的,常常更容易赢得好感,也可能提拔得更快些。

星期一下午是政治学习,刘主任读了一遍肖市长的讲话。这类讲话原来一直是丁翰读的,因为讲话多是由他起草的,再就是丁翰还有师大的一点普通话基础。这次刘主任没让丁翰读,办公室里人们的目光自是不同。

学习结束,刘主任讲了一通爱岗敬业的话并逐人过问了工作进展,却惟独没有问及丁翰,也没有给丁翰安排具体工作。

会后,大家照例要很夸张地忙一通。刘主任是经历过“文革”的人,很喜欢搞这种效应。惟其大家忙乎,更显丁翰之无聊。

一周没有安排工作,丁翰就憋闷得坐卧不宁,确实尝到了这种“冷处理”的厉害,他也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可有可无。

那天下班,丁翰故意磨蹭了一会,他不愿去感受人们探究的目光,更不愿赚取那些廉价的同情。当他走出市府大楼时,突然觉得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把,一看是肖市长,他问了声肖市长好。肖市长很关心地问:“小丁,最近请假了还是咋的?”

丁翰很惊讶,难道市长还不知道自己的事,是刘主任没汇报还是肖市长故作姿态?他迟疑了一会,说:“市长您真不知道?”

于是,他对肖市长讲了自己的事。市长说:“你真想再去教书?——有啥要求可以直说嘛。”

丁翰点点头说:“真的。”

肖市长说:“你要归队,我可以安排,我看还是去教育行政部门吧!”

丁翰说:“我希望能到师专教书。”肖市长握住他的手说:“也好,做点实在的事。希望你能干出个名堂来!”

望着市长远去的身影,丁翰两眼发潮。但同时也对刘主任产生了一种痛恨。

几年来,这家伙就这么一直把他搁起来。每年办公室评先选优都有丁翰,推荐提拔却每次都没有,就用那两元钱一本的荣誉证把丁翰糊弄了三年。

三年了,多少次丁翰绞尽脑汁,彻夜赶稿,而别人却搂着娇妻打鼾。还不到三十岁就秃了顶,其中的酸甜苦辣又有谁知道。再说每天活动又没啥规律,晚上常常不回家。有时半夜猛不丁惊醒来,还要细细想一遍是不是忘了什么事,一惊一乍的,惹得妻子老埋怨。因为一直活得很压抑,妻子甚至有点不满意他的“工作能力”。

 

第二天一上班,丁翰刚进办公室刘主任就笑眯眯地迎上来对他说:“小丁啊,这几天为你这事四处衔接,真还费了不少口舌。唉,说句心里话,办公室可真舍不下你呀!”

丁翰笑笑说:“我也很惋惜以后不能经常聆听您的教诲。”

刘主任脸一红,随即又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说:“下一步还要与组织人事部门联系,如果有对调的合适人选就更好办了。”

丁翰知道这事肖市长已和刘主任打了招呼,但还是强忍着内心的厌恶很谦虚地向刘主任表示感谢。至于对调的事,丁翰想得更透彻,刘主任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在市政府安插一个亲信。

事情办得比想象的还要快,因为教育上恰好有一个转到行政上的名额可以对换,当然也不排除丁翰给刘主任送了一份礼的促进作用。

丁翰不但如愿以偿调到师专,而且还给了个学生科长的职务。丁翰知道学生科长参与每年的招生录取,是个相当实惠的位置。

欢送丁翰那天,集体合影后,肖市长特意把丁翰拉到身边,揽着丁翰的肩膀照了一张相,弄得机关上的一帮年轻人都挺眼热的。试想,以后丁翰不管在什么岗位上,只要把与市长的合影朝桌子上一摆,就等于是一道护身符,还会有哪个部门的头儿随意找他的茬呢?

丁翰谢绝了办公室领导亲自送他上任的好意,他觉得既然当教师就得有当教师的样子,应该以平常心待之,不然前呼拥后拥,招摇过市,其实是有悖于他恬淡从教的初衷的。

 

于是,丁翰在星期五下午骑着自行车,口里哼着歌儿去师专报到。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师专门前是两排挺拔的雪松,校门正对着旗台,国旗随风飘动,走道两旁是剪得整整齐齐的常青树,学校里静悄悄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丁翰感受到一种醉人的亲切,产生了类似回家的感觉。

丁翰找到校长室,门关着。一打听,才知道学校正在开一个什么欢送会。

丁翰说:“我是市政府调来的丁翰,请转告高校长,我是来报到的。”

他想,凭自己与高校长的交情,高校长是会亲自接待他的。何况,既然是欢送会,教师一定比较齐全,也是介绍他与其他教师见面的好机会。

他等了好一会不见人,便自个儿朝会议室走去,远远地就听到高校长讲话的声音:“沈浩能被选调为市长秘书,这是我们学校的荣耀。我衷心地希望沈浩同志在新的工作岗位上,能够一如既往地关心教育事业,关心我们学校,给我们以实质性的帮助!谢谢大家!”

会议室里传出了热烈的掌声。

沈浩?原来与他对换的那个人就是沈浩。

丁翰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窗口望进去,看见沈浩与高校长并排坐在主席台上,满面红光地作答谢讲话。

丁翰没想到会有这种戏剧性的结果,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正在这时,他听到高校长对旁边的人吩咐说:“我知道了,看不见我有重要事嘛,叫总务处腾一间房子住下,下周一上班就行了,找我干什么?”

丁翰一听,急忙往后一斜,不料额头侧面一下子重重地撞在会议室朝外打开的窗扇上,痛得他不由得呀了一声。

沈浩首先发现了他,便急忙迎出来,高校长也接着走过来,见是丁翰,大家都一愣。

高校长立即拉住丁翰的手,尴尬地一笑说:“欢迎欢迎,快请进!”沈浩则讪讪的,好像是他夺了丁翰的饭碗一样,多少有点不太自然。

当丁翰被请到主席台上时,他那早秃的头上一个红红的包正在悄悄鼓起。从坐在前排几位女教师窃窃私语忍俊不禁的表情,丁翰大略地可以判断出头上那个包隆起的程度。

不知道什么时候,欢送会结束了,高校长和学校的领导都簇拥着沈浩,七嘴八舌地请他以后多多关照,在市长面前多多美言。

丁翰混在人群里走着,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议论:可能是犯了什么错误,不然怎么会又退回来呢?或许是作风问题,要么就是经济问题。瞧,那头几乎像电灯泡一样,嗬嗬——接着是一阵窃笑。

丁翰下意识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往头上一摸。

呵,那个碰起的包悄然坟起,这阵子正在火烧火燎地疼呢!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