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戏
腊八粥,当地也叫糊心饭,随着那面铜锣的咣咣声,村里人都知道,又到一年开会商议唱庙戏的时候了。
不过,这种传统的通知方式随着时代的进步也发生了巨大变化,通常是在村里的高音喇叭上播送一段秦腔,然后再通知。尤其是近些年秦腔眼看日渐的衰落,庙戏也有些应景的性质。老会长们便在开庙戏会之前播送秦腔《辕门斩子》的唱段,待唱到“今日不把奴才斩,三关口儿怎把令行”时,戛然而止,把召开商量庙戏的重要通知像有些电视广告一样连讲三遍。因为唱庙戏一般都是一个村庄甚至是一个家族的事情,平时一些个一般性的事情大家都是大哥二爸三爷的辈分,很难得拉开面皮的,但庙戏之事关系重大,不来点硬的很难奏效,于是乎在前面开宗明义地来一段《辕门斩子》,大家也就心知肚明,自然也就不会有人缺席了。
说是商量,其实是历年惯例。早些年,大家一般都是自排自演,这样既节约费用,又丰富了乡村文艺生活。唱庙戏最难环节是派身子,也就是分派角色。这倒不是说像现在拍电影或电视剧那样,找不到理想的1号或者2号什么的,而是大家抢得厉害,争来争去派不下去。
能不能派到角色其实是当时一件大事,能派上角色不只是能够登台亮相,更重要的是能够显示出一个人在村子里的本事和分量。一个在庙戏里分不到角色的人,在村子里或家族里一般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即使争到角色,但角色的分量依然至关重要。因此,有时因为分配角色,常常会引得几家之间大打出手,甚至父子母女之间都互不相让闹得不可开交。也是当时生产队劳动艰苦,生活紧张,能选到文工团即体面又挣上高工分,既轻松又能吃上馒头暖锅子,大家怎么能不可着劲抢角色呢?当然也有抢上角色其实什么也不会的,这就要全凭上场后的发挥和后台提词的人了。常常是前面上场的角色的道白和唱腔听不见,后台提词的人声音洪亮,有时候遇上一些大家熟知的戏,常常也是角色说不上词,台下的早就替他说了。我当时也是记忆力还不错,因为当时我们家很穷,在村里没有什么影响力,加之自己年龄比较小,所以选角色排练节目从来都轮不上,一生酷爱戏剧却始终没有登台,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然而,对于戏剧的痴爱使我难以割舍,常常爬在台口高声替演员说台词,甚至在有些演员还没有来得及道白时就抢先说了,这就多少有点恶作剧的性质了。可当时许多演员由于文化程度较低,很难把自己一个人的台词都记不下,我却可以自作聪明地随口说上大部分角色的台词,这使大人们也在恼怒和惊奇之余不得不考虑对我的使用,几经试验终于把我破格提拔为站在幕后提台词的。区别是,以前别人提词要双手执了戏本一句一句地盯着提,而我却能随口就提,省了许多麻烦。于是,我也就这样,在从来不属于自己的角色里,操着每一个角色的心,悄声说着别人的话,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与唱戏结下了不解之缘。
当时演戏的一帮婆娘女子,因为贫困的原因大都没有上过学,要背台词就显得非常困难,需要人一句一句地给她们教。这也是当时排戏时遇到的一大难题,因为是一个村庄,大家都有辈分关系,比如大阿伯子小阿公什么的,都是特别严肃的关系,再说一个大男人和一帮媳妇姑娘头碰头地挤在一起对唱本,那保不准耳鬓厮磨会弄出什么麻达来。在这种情况下,没想到能够解决这一难题的人竟是十岁左右的我,因为年龄小,就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因为识文断字,就能够教这些媳妇姑娘背台词。于是,我被专门分配给一帮媳妇姑娘教台词。虽然,我在学校里由于捣蛋老师经常批评甚至打板子,但是,现在却拥有一帮媳妇姑娘恭恭敬敬地当作老师来请教,自己那点小小的虚荣心还是得到了极大地满足。尤其是快到演出的时候,大家都争着温习台词,我就忙得不亦乐乎,有些小媳妇就干脆把我领到她家里给我煮个鸡蛋让我吃了帮她温习,有些姑娘还帮我洗书包衣服什么的,还有的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巴结的了就拍着我的脑袋直夸我聪明。后来,实在太忙了,就有一些小媳妇出了个注意,把她家男人哄出家门借铺睡,而就把一帮需要温习词的媳妇姑娘都叫到自己家里,叫我给大家统一温词。一开始,我很不情愿,虽然年龄小,毕竟我也是快小学毕业的人了,和一帮子女人挤在一起,被同学们知道了还不遭大家取笑?但演出在即,事情紧急,加上公社里也要调演,我们的队长和文工团的团长亲自出面安排要我加班,这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于是,晚上我就爬在土炕上给她们提词,提着提着瞌睡就上来了,就有点不耐烦,就躺在炕上架着二郎腿凭记忆给几个人同时提词,这就有点骄傲自大了。对于那些记得慢的就有点嫌她们太笨,有时候态度也不太好,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些背得慢的姑娘小媳妇,别过头去擦了一把眼泪,又笑着对我说,小师傅,是我不好,你再给我念一遍吧!那眼睛里是一种动人的真诚。我于是打起精神连讲带说,意思理解了记忆就快了,最后媳妇姑娘们开心地笑了,高兴得抱住我亲了一口,那种异性的气息的冲击顿时使我面红耳赤。晚上,我们就挤在一盘土炕上睡着了,闻着年轻媳妇和姑娘特有的莲蕊一般清爽的气息,做了许多令人匪夷所思心跳神迷的美梦。
村庄里的那帮半大小伙子看我有这种待遇,都非常地羡慕我,常常在我跟前打听一些媳妇姑娘的事情,比如,谁身上哪里有痣?谁睡觉打呼噜?我只能故作神秘!我怎么可能把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们呢?这次温习台词的经历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刚开始我可能还真自作聪明,甚至有点显摆卖弄,后来,我看到了她们没有上过学的苦处,也看到了她们的认真刻苦,彻底被她们那种求学若渴的精神所感动,这种感动使我真正认识到能够学习是一种难得的幸福,这种感动持续了我的整个学习生涯;这种感动也使我觉得,只要我们在任何时候能够认真对待自己的角色,就能够在精神上高人一等,受到人们的尊敬!在后来的求学经历中,有许多老师和导师对我讲过端正学习态度的重要性,但对我的学习态度真正起到作用的,恰恰是这一帮从来没有没有上过学的媳妇姑娘。
在戏里分不到角色的人并非没事可做。一场戏要演出,台面上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还有许多看不见的事。比如,烧汽灯的,那一般是全村就一个把式,如果汽灯烧不起来,整个戏场一片漆黑,所有的戏也就没得唱了。还有那些道具刀枪,也要人一刀一刀地往成削,削成还要涂漆,能做这事的全村也就一半个,没有道具戏能唱得起吗?当然还要搭戏台,那戏台都用结实的木板搭成,如果搭台子的人心里不畅快,戏台搭是搭了,可保不住会出什么意外。有一回,公社唱戏,搭台的人把木板间的缝隙弄得太大,结果革委会主任演韩琦,副主任演秦香莲,韩琦追杀秦香莲,按照剧情,秦香莲必须边躲避边求情。哪知这秦香莲跪下去后就一动不动,韩琦举刀连杀了几次也秦香莲毫不畏惧仍然长跪不起,台下的观众大声起哄,戏场内外顿时乱成一团,把个演韩琦的革委会主任气得没有办法,认为副主任是故意出他的丑,一气之下拍了桌子,没有来得急自杀就给活活气得倒了下去。后来,详细一问才知道,木板台下面是空的,恰好有几个小孩子在下面玩,秦香莲刚一下跪,前面的衣襟和带子从木板缝里掉了下去,被恶作剧的孩子给拴在台下面没有清除掉的小树上,秦香莲怎么翻也翻不起。就因为这,弄得革委会的正副职之间差点闹不团结。
当团长的要把这戏演成还真不容易,他必须让烧汽灯的老汉他媳妇上个重要角色,也一定得让制作道具的木匠他女儿担任主角。至于一些帮忙的,最担心的不是不帮忙,而是越帮越忙,忙里添乱。比如,那次演现代戏,日本鬼子出来一枪打死一只鸡,这在现在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在当时就麻烦了,那演日本鬼子的只完成一个举枪的动作,同时得有一个人准确不差地点一个炮仗,同步有一个人把早先准备好的道具鸡扔到台上,然后那日本鬼子大喜,上前拣起道具鸡挑在枪杆上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可事情常常不是这样,往往是你举了老半天枪不响,刚一收手枪响了,那只道具鸡又会出其不意地在日本鬼子举枪之前被直接扔到台下。可以想象,台上台下,一片混乱,这戏也就给演踢了。至于唱着唱着胡琴弦断了的,报告说李玉和招了的,上场时仓促之间忘了戴胡子的,演员之间假戏真做的更是不计其数。
记得一个村演《斩韩信》,也是演韩信的演员太认真,前几次演时由于捆绑得不扎实,时间一长就会忘了他是被捆绑着的犯官,忍不住动手动脚的。于是,这次他让人把他的手绑紧一点,押解的人从后台推前来用力时与往日倒也相差不大,但这回韩信绑得太结实,情急之下失去平衡,一个筋斗从戏台上跌下去,台口正前方恰好是一个儿子为了孝敬母亲,摆了把椅子让老人坐在前面看得清楚轻松。你想,这么一个壮汉倒栽葱跌下去自己倒没有跌得怎样,可打在老年人身上着实不轻,大家索性停了唱戏连夜把老人拉到医院抢救,好歹算是保住了性命。
演样板戏时,《红灯记》几乎是保留剧目,演李玉和的一般都是最精干英俊的,常常会得到许多姑娘的青睐。有一个村子演李奶奶的看上了演李玉和的,两个也是“人正青春花正红”,演完戏没有来得及卸妆就凑在了一起,被邻村的一个人看见了,于是立马在戏场里大喊大叫,李玉和搞李奶奶了!李玉和搞李奶奶了!这话一夜之间传遍了好几个村,也是两人情投意合,也是两个家长开明豁达,第二天,演李玉和的他爹就央媒人上演李奶奶家里去提亲,演李奶奶的爹骂了女儿几句,知道已经是生米做成了熟饭,也就答应了。于是,一桩亲事就这样敲定了。
近几年,庙戏还在继续,因为这些庙戏大都是为了使这种乡村文化娱乐得以延续,借了唱神戏等迷信的方式沿袭下来的,要谁出来取消是没有人愿意挑这个头的。可是,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娱乐方式又特别多。一过年,大家坐在房里,烤箱烧得热热火火,看春晚,打麻将,喝酒挖坑,上网游戏,谁还愿意跑在北风地里看戏唱戏呢?于是,就有一些脑筋灵光的说,咱们都看电视电影呢,神仙祖宗都没有看过,不如给神仙祖宗放几场子录像,让他们也开开眼界。于是,唱庙戏就不知不觉地演变成了演录像,开始还搞得比较严肃,放些《祭灵》《铡美案》《周仁回府》之类传统题材的,也就只有几位喜好秦腔的老人冻得发抖陪在那里看。后来,有人出主意放些武打言情的,场子里才多了些姑娘小伙聚在那里挤眉弄眼,牵手捏腿,有时甚至搞出一些勾肩搭背争风吃醋的动静来,着实不雅,只怕是神仙有定力,祖宗不复活,不然,弄不好连神仙祖宗都给引诱坏了。
于是,就有能说起话的乡望会长出面说,录像也就别放了吧!这样,录像不放了。庙戏唱不成,一种曾经活跃在乡村的文化品种也就这样凋谢了!然而,这样离我们悄然而去的,仅仅是庙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