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夫短篇小说集《乡韵》自序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使澄澈如水的月光黯然失色。震耳欲聋的爵士乐,使宛若天籁的鸟啼莺歌噤若寒蝉。家庭影院和电子游戏,把大批的文字阅读者掳掠至电子污染中去。盛世的喧嚣,使人们怅然地失却了体味荷塘月色的宁静与心境。
异彩纷呈的文化思潮,纷至沓来的数据信息,日益加快的生活节奏,使我们的文化阅读面临着快餐化的尴尬,而文化快餐的短周期制作和文化消费的快餐化过程,又导致了公众对生活及文化的多重误读,读者对快餐的腻味反胃,削减了作为一种文化消费应有的享受和品位,我们遗憾地失去了作为现代人重要的生活内容——阅读的快乐感和过程美。
人生是一个行走的过程,任何一个写作者只能在一个断面上描述某一群行走者的足迹。或者由于内生动力,或者由于外力驱动,我们无可逃避地选择了行走。内生动力来源于自己的欲望,外力则是众多个体欲望的合力。对于每一个行走者,只能在多种力量的作用下身不由己地完成在某一段时空的行走。
作为从农村到城市的一个行走者,我也只能在自己的行程中截取一个断面,一边蹭着脚上的泥巴一边抻着领带,用夹带着浓浓乡音的普通话来叙述那些一只脚还踏在乡里一只脚已跨进城里的人的生存状态。
乡村是一个可以无限扩展的话题,无论是从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乡村是所有的文学品种生长的最初土壤,尽管各种文学植物最后都离开乡村,被移植进城市作为盆花来观赏,但我们永远不能忽视乡村在文学品种成长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乡村永远是我们生命和精神的土壤,不管我们走到哪里,它都是我们的精神家园。
作为个体,我们可以离开乡村的哺育,从物质上剪断自己与乡村的脐带,但在农村生活过并且走进城市的人们,在精神上却永远无法剪断自己与乡村的精神脐带。作为群体的人类,作为群体的城市人,我们无论在物质生活还是在精神生活上都无法须臾离开农村。
乡村是我们最初的父亲和母亲,是乡村养育和成就了城市,城市人都是乡村人的后代。任何以城市人自居而蔑视或歧视乡村人的人,都应该明白一个起码的常识,我们的父辈或者祖先其实最初都是乡村人。
作为现代在进入城市的一群,在融入城市的过程中,我们难免会有被连根拔起的空虚和无所适从,也有灵肉剥离的痛楚和刻骨铭心,甚至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被撕裂的声音。
黄土地依然是黄土地,改变的只是我们。
黄土地是我们物质上的母亲,她贫瘠、苍黄,但她却更广袤、质朴、宽容,正是因为她选择了哺育,黄土地才不计较得失,才展示着有容乃大的胸怀;黄土地同时也是我们精神上的父亲,他贫困、苍凉,但他却更坚挺、伟岸、尊严,正是因为选择了奉献,黄土地才不求索取,才彰显出无欲则刚的风度。
于是,企图进入城市的一群,就面临着一种非常尴尬的生存选择,他们应该继承黄土地伟岸的人格,但同时,他们必须融入现代城市生活。所以他们就这样被挤压在两种文明的缝隙之间,磨合着两种文明。或许,是城乡二元结构成为我们走向分化的经济和社会因素,而新进入城市的一群,就更直接地从精神和肉体上痛切地承载和感受着这种分化。
一方面,我们非常敏感,面对落花和黄叶,我们会垂泪;另一方面,面对马路上乞讨的残疾儿,我们却熟视无睹。一方面,我们声讨整个社会的道德沦丧;另一方面,我们自己却享受着复杂的社会关系带来的各种便利。我们住在农民工修建的房子里,却撰文谴责农民工作为盲流给现代城市管理造成的严重问题。虽然,我们也知道农民工中一定有我们的父老乡亲!
一方面,我们缅怀乡村的古朴传统;一方面,我们向往现代城市生活。我们的感情是脆弱的,但是我们的选择却是理智的。所以,我们在面对过去农村生活和农民生活现状并且痛洒一掬同情之泪后,又去铁石心肠地追名逐利。
谁都无法苛求。毕竟,在现代城市,人们悬空的居住方式,使人们与土地的关系疏远,人们的居所已然看不到真实的土地。于是,土地成了一种符号或者是观念。但我们应该知道,即使飞行在神舟五号、神舟六号那样高度的轨道上,依然要依赖于地球的引力,他们行走的轨道距离地面才343公里,在以光年计量的宇宙空间,他们充其量也只是在大地的表面上溜达了一会儿。因此,我们也强烈地感受到,刚离开乡村就忘记土地、歧视乡村、睥睨农民的一群是多么的浅薄而可笑。
无可逃避的是,现代文明对于乡村文明的挤压。其实,无论哪种文明都不可能离开土地而存在。令我们不解的是,实施挤压最强烈的恰好是新进入城市的一群。他们穿上崭新的西装,洗去自己身上的泥巴,努力改掉质朴的乡音,嫁给城市就以为是城市人了。
我们痛心的是,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隔膜,是城市对乡村的排斥。本来,中国的城市只是为城市人而设计的,城市的设计者始料不及的是会有那么多的农民工进城。在城市管理出现危机的时候,人们就迁怒于农民工,说农民素质低下,甚至说农民是盲流,是城市垃圾……城市人是多么的蛮不讲理啊!他们根本就没有去想城市和工业发展中通过工农剪刀差农村做出的巨大贡献,更没有想到现代城市发展中的污水排放是怎样地破坏了乡村人的基本生活条件,且不论个体在走向城市的过程中父老前辈所做的毫无保留的牺牲……
我不知道怎样去称呼这样一个特殊而巨大的阶层,从乡村而言,可以称之为剥离层;从城市而言,可以称之为赘生层。说剥离层,是因为他们本来是属于农村的,但通过努力从农村的母体中分娩脱胎出来了,这个过程很艰难很痛苦;说赘生层是因为城市开始并没有为他们而准备,而是通过他们自身的努力和奋斗附着上去,这个过程有许多排斥和屈辱。也就是这样一个阶层,位于城乡肌体之间。城乡通过他们而联系,城乡因为他们而隔膜。
在城乡对话中,没有公平可言。城乡的沟通,就此阻隔。
我们杞人忧天地以为,城乡文明之间的桥梁或传承会这样突然地断裂。
作为黄土地的儿子,我们别无选择地把乡村当作自己的生长摇篮和灵魂栖息地,对于至今还坚守在土地上的人们的实际生存状态和生活况味,虔诚地尊重并加以认同,充满深情地用属于土地的道德伦理和生存逻辑,去理解乡村的生命与生活。
作为进入城市的一群,我们站在黄土地与城市的夹层间,力求解开那种乡土情结,但由于对黄土地的偏执固守,使我们对现代都市或多或少地怀有某种恐惧和排拒,因为,接纳需要胸怀,认同需要时间,相交需要冲突,交融需要过程。
人类文明的进程,是一个充满悖论的过程。从生存意义的视角来看,它们都是一种必然的存在,无所谓孰优孰劣。在这一进程中,完全可以把城市理解为乡村的延续或延伸,把乡村理解为城市的别墅或山庄。任何一个有过乡村到城市经历的人,在经历一番情感的迷离之后,怀着对传统乡村的怀念,也怀着对城市文明的终极理解,他们迟早要打开精神和情感的通道,在城乡对视中,最终抵达一种相生、相连、相通、相融的和谐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