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夫
走过乡村,在靠阳面的空地上,经常会看到有一群人紧匝匝地挤挨在一起,而且时不时地喊叫起来甚至爆出一阵惊呼或尖叫,这景象会使你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不知道底细的人,会以为那里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其实,这就是乡里的棋摊。
棋摊的大小各有不同,大致以水平高低而论。水平愈高便围观的人数愈多。也有例外,有些人虽然棋臭,但臭到一定程度便也具备了相应的知名度,引得许多甚至不会下棋的人也去围观。生活相当平淡的乡里人难得热闹起来,谁会愿意错过一个看热闹的机会呢。何况,说不定臭棋篓子那一摊还会上演一出精彩的闹剧。又不买票,不看白不看。
乡里的棋摊一般有比较固定的两个阵营互相对垒,执子的一般是大家比较公认的在本营垒中具有影响力的人,不一定是棋最好的,但一定是综合素质最好的,比如能够采纳大家的意见,关键时刻能够稳住阵脚,输了的时候不轻易红脸,在大家讽刺攻击时能够用巧妙的语言进行反击。甚至包括身体比较结实,因为两军对垒之时,自己一方的情急之下,围作一团,执子的人一个人就要承担好几个人的体重,有时对垒大半天不见输赢又不能散场,更何况,在特殊情况下,落子未稳之际对方吃车捣将,需要当机立断,还要凭借手上的功夫使对方不能得逞,试想这没有相当的体力怎么能够胜任呢?从这个意义上讲,执子的人更接近于体力劳动者。但这绝不是说,心理素质不重要,曾经有一个退休的县长想与民同乐地下棋,在走一步棋时硬是要坚持自己的观点,被在一旁的人说了一句“你还以为你是县长什么都得听你的?”就这一句话激得老县长血压升高一命呜呼!
在乡村的棋摊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的古训了。在同一个村子里,对垒双方的参谋班子也是相对稳定的,辅佐于主帅两侧,忠心耿耿,出谋划策。如能言听计从自然非常高兴,但主帅在参谋们意见不一致时难免会因为采纳一个意见而得罪其他谋士。这时,一些个性急的参谋就会挟天子以令诸侯,直至越俎代庖,直接动手执起子来。这种做法本来是主帅不能容忍的,但却在乡间棋摊大行其道,关键是主帅的默许:如果这是一步好棋自然不必说了;如果万一臭了,主帅便会迅速夺过子来,说这不代表他的意见,从而给自己赢得一次难得的悔棋机会。当然,像任何军事集团一样,谋士反戈的事件也是时有发生,比如主帅连续几次不采纳自己的意见,就会导致谋士愤而投敌,为对方支招,但这一般不会对双方的阵营产生大的影响。
这棋摊上一些棋手已经成瘾,发展到痴迷的地步。无论是麦黄六月,还是天寒地冻,乡村棋摊都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呈现在村庄最显眼的位置。有些棋手因为过于痴迷也会导致夫妻反目大打出手。有时家里喊吃饭也是几次不去,回去吃剩饭不说,大多还要挨老婆的抱怨。有时家里来了重要亲戚,但因正在执掌帅印难以脱身的,甚至亲戚走掉了也没能见面的也是大有人在。这如果是老婆娘家来人没能见面,回家难免就有争执,如果不幸输了棋心情不好,保不准还会在家里爆发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
乡里人平时农活累得够呛,闲下来就是想松松筋骨,那能像城里人还去压腿打拳跑步登山。下棋就是一种放松方式。但是,这种以智力为基础的对决,常常也演化为一种赤膊上阵的战争,对弈者双方因为争持不下而口出恶言大打出手。于是,一方执了棋盘,一方拿了棋子,打得不可开交。棋盘打烂了,棋子打得不见了,棋摊子自然也就打散了。最后,大家各怀心事悻悻回家了事,这棋摊子上也就有了几天的冷落,日子也跟着过得蔫不唧的,茶饭不香,干活无力。家里那口子也觉得娃他爸失魂落魄的,散落的棋子费了几天时光好歹也找齐了,摆在目光所及的地方。掌柜的还要拿棋子耍脾气,狠巴巴地要上去扔掉,发誓不再下棋。家里那口子心里明镜似的看着,口里也劝几句,又不是棋子的事,那都是花钱买的,好几十块钱呢,你扔吧!这就是拿捏得稳你不会去扔了。于是,闲时拿了棋子细心地一颗颗地去擦,擦得干干净净的却没人下,何况那木棋盘那天也打得一塌糊涂,怕是不能用了。吃完饭,不知不觉,那腿就自个驮了身子出去溜达,溜达来溜达去,停下来的地方恰好就是往日的棋摊。可也真巧了,正好就碰上了那天的对手,两人相视而笑,表情都有点讪讪的。细一瞄,那人斜着的身子后面挡着的是一块木板。咳,原来棋盘还在,心里一阵狂喜,早忘记了前天的不快。当棋盘平放在地上时,看到棋盘已经被重新做过,上面的线用新墨重新画过,连上面的炮台都标出来了,可见是反复描过的。楚河汉界的地方用心写了两句话,朝左一句“不要生气”,朝右一句“再来一盘”。事情到这地步,也没有什么再托大的,于是立马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棋子,其实棋子这几天都揣在怀里呢,一摸,棋子上还带着体温呢!两人一时竟有了夫妻和好久别新婚相敬如宾的感受。两人刚坐稳,双方的阵营呼啦一下子就组建起来了。当然,基于大家共同的珍惜,棋摊上便有了往日所没有的文明景象,不过,这种状况持续的时间一般不太长,倒不是大家素质不好,而是大家不习惯,也觉得太沉闷不得劲,于是,又今天的你我难免重复昨天的故事。乡村的棋摊也就这样延续着。
象棋的设计也真是绝了,只三十二个子儿,却双方对垒,将帅士相,车马炮卒齐全,等级森严。平日老百姓在外面受人欺侮,在家里甚至还要受老婆的气,只有在下棋时,在那厢一坐,便调兵遣将,提车带马,排炮布阵,那是何等的气魄,几盘棋整下来,加上大家在一旁大呼小叫地助阵,也能够领略一番统帅三军发号施令的满足感。如果赢上一盘,那种高兴劲儿,就等于是过了个年,一有机会总会把胜利的情景绘声绘色地讲得大家,那点窝在心里的窝囊气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围棋按理说,做起来比象棋容易,但为什么就在农村流行不起来呢?因为那玩意儿每个棋子都一样,动上半天心思,赢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虽然围棋的根在中国,象棋的源在国外,而象棋更能反映中国等级森严的社会状况,而围棋则很切合国外民主平等的那种思想。
乡村棋摊的象棋,决不像象棋比赛那样来得复杂来得正经八百,也不一定非要下出什么名堂,争出什么水平。乡村棋摊的魅力恰在于它的不上档次和不太正规,兴来而聚,兴尽而归,赢的也不明白今天怎么就赢了,输的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输了,更不会把输棋的原因揽到自个儿身上。乡村的棋摊就像乡村的其他娱乐一样,搅和着低俗却充满生机;乡村棋摊也和那些土里巴叽的村民一样,伴随着土气也充满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