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堡
黄土高原上的山,经过几百万年的洪水冲刷和风雨剥蚀,已然丧失了山应有的伟岸和陡峭,只是像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馒头杂乱无章地堆放在那里,说它们是山,委实是有点抬举。在这些所谓的山头上,常常又会看到有一个个王冠似的东西,周正地压在那浑圆的山头,使馒头一般的山包霎时升格为一个沉思默想的头颅,也使平淡无奇的山包顿生深邃,骤增威仪——这就是土堡。
土堡在西北地区,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建筑,它的产生有着深厚的西北地域文化背景和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在某种意义上说,经过这些环形建筑的圈点,使得一望无际浑然相似的黄土高原得以标点断句,也使得一座毫不知名的山包与周围的小山包得以区分开来,更使得死气沉沉了无生机的西北历史,增添了一种可圈可点的重点阅读内容。而蔡家堡、马邑堡、屯家堡、石家堡、王堡、李堡、田堡、官堡等等这样一些以堡命名的地名,更是使一些湮没在历史风尘中的无名小村骤然生色。可以这样讲,经过土堡圈点的山包,就像长城爬过的山峰,使其在自然的海拔高度之外,又增添了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历史高度。
直白地说,土堡就是一座座简易的防御工事,这种原始的防御工事与长城有着异曲同工之功用,即以人工用土筑起一道屏障从而遮挡和阻止可能发生的进攻或侵害。方法很落后也很笨拙,但是在冷兵器时代,这种土堡式的防御工事,像长城一样也的确曾经发挥了十分巨大的作用。在生产力比较落后的西北地区,在丘陵荒山之巅,筑起这么一座土堡,使得一些以打家劫舍为生的土匪也只能望堡兴叹,徒唤奈何。同时,也使得本来十分贫穷衣食难继的村民力尽汗干,怨声载道。像修筑长城一样,土堡大多是和着汗水和泪水,在一片骂声中修筑而成的,但毕竟,流汗流泪要比流血要命更容易承受些。
以官堡来命名的那些土堡,其实就是当时地方官出面组织村民修筑的,这种所谓的官堡要比一般的土堡大一些,也坚固一些,耗费的民力当然会更多,当官的安排下来各家都要出丁出钱,统一规划施工,不出钱出力者则会被定为通匪。为了把土堡修筑得坚固耐用,筑土堡的土大多是被开水蒸煮过,这样既牢固又不会长出草来。这样筑的土堡,墙头非常宽阔,可以几人并行,也可以扬鞭走马。记得我小时候曾经参与过拆挖土堡的劳动,那土堡的墙的确是坚固异常,而且一版一版的土之间黏合得非常紧密,杵子窝也是上下相对严丝合缝,令人叹为观止。而一些以姓氏冠名的土堡,大多是由村里的大户牵头,村民们共同出力出钱修筑,规模相对要小得多。即使如此,这些名不见史志的小村庄最后反倒以堡来命名了。
这些句号一样的土堡,为西北的历史划分着段落,几乎每一座土堡都有一段充满血腥的故事。对于土匪经常出没的西北山区,跑土匪是战乱年代农村人常常亲历的事。跑土匪往哪里跑?就是往土堡里跑。跑到土堡,青壮年男人可以免予强迫入伙,姑娘媳妇可以免遭污辱,这些仅以身免的村民之所以能够跑得这么义无反顾,不只是害怕土匪,而是赤贫如洗的家除了一走了之的人,便很少能够再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因此,有些老年人明明知道土匪来了也不跑,一是跑不动,弄不好挣死在半山腰,二是人老了家无余财朝不保夕唯求一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土匪照例也会循踪追到土堡,但土堡非常坚固的堡墙使那些只拿着大刀和土枪的土匪只能望堡兴叹徒唤奈何。常常是,墙里墙外就这么相对峙着,干耗着,里面的人饿着渴着,外面的土匪也渴着饿着,最后通常是把风的土匪跑来报告:“有民团来了!”或者又有了新的“风月”营生,大家便一哄而散,舍土堡而去。说起这“风月”营生,绝非什么文人雅士的风花雪月,而是只取“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的前两字集字而成,也是那些被劫入伙文人秀士无可奈何的自我解嘲。
于是,土堡便在无数次的土匪追杀中,完成了它保全村民性命的重大使命从而功垂一隅。这里的土匪,说白了其实也是被逼无路饥寒交迫的饥民,他们是抢掠而不烧杀,土匪走了后,村民回到村里,把早就藏匿在村外的粮食拿回家又开始新的日子。临近解放时的土匪便不是这么简单,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他们大多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逃兵,或者是臭名远扬的马家队伍。遇到这种情况,村民便连夜值班放哨,一有风吹草动就发出信号,就全村男女老少跑土匪。有时候一些小脚的姑娘媳妇跑不动了便会藏匿到附近的山沟里,有时候甚至是看着土匪马队从眼前跑过。据说,马家队伍的军马是喝过人血的,老远就能够闻到人的味道,一些人都被马蹄声吓得浑身瑟瑟发抖。一些职业土匪的经验相当丰富,他们甚至先不进村庄,直接骑马在堡门关闭前迅速赶往土堡,因而忽略了这些藏匿山沟中悚悚颤抖的姑娘媳妇,使她们幸免于难。也有一些跑不动的老年人,这些兵匪们决不放过,常常是把他们挂在房檐上严刑拷打,甚至架起火来烧,逼他们说出那里埋藏有钱财。当时,就有一家富人,老头子跑不动没有跑出去,被兵匪绑起来挂在房檐上烤,有小兵匪拿了松椽架火,这老头子说,用柳椽烧吧!留着松椽娃还要修房哩。兵匪一听,知道是个守财奴,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便一刀杀掉了事。还有一家,兵匪一来,孩子要背老头子到土堡里去避,结果土匪来得快,儿子情急之下翻墙跑了,老头子被抓起来拷打。老头子的惨叫声响彻半个村庄,听得儿子毛骨悚然。于是,他心生一计,跑到村庄外的山头上用官话喊着他父亲的名字问,刘老汉,你们村里来土匪没有?土匪便应声说,有什么事?儿子很威严地说,我们是贾家的民团,路过这里,你们村里有土匪吗?土匪一听不妙,便撇下老汉四散奔逃。儿子急忙回家从房檐上解下父亲,救了已经奄奄一息的父亲一命。这则儿子机智救父亲的事,在当地被传为佳话。
土堡已然成为一种历史陈迹,它们作为防御的功用已经完全废弛,有许多土堡已经在平田整地中被夷为平地,但那些个以堡命名的村庄还在。近年来,一些古堡作为历史遗迹被保留下来了,其主要原因是由于风水先生的只言片语,认为山头上那个土堡具有镇魔压邪的作用而得以保留。每当秋风萧瑟,日薄西山,残阳如血,乌鸦归栖,漫步在山巅的古堡旁边,听着秋虫的鸣叫,破败不堪的古堡在夕阳的映照下,会使人顿生一种沧桑之感,引发一阵思古之幽情。
土堡依然,往事如昨。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历史,一个家有一个家的家史,人有传记,家有家谱,唯独最基层的生活单元的村庄反倒被人遗忘了,只有这一座座断壁残垣的土堡,以这种独特的方式依稀地记住了村庄历史,让人们通过土堡这种对大西北历史的标点圈阅,使偏僻无闻的西北山村也加入到中国历史的演进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