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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文学评论
2018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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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在磨盘上的岁月》读后

《旋转在磨盘上的岁月》读后

 

柏夫

 

我以为,对作家可以有多种分类。为方便述评,我把作家分为两类:一类是走在人群的前头,站在高处向人们挥动着思想的旗帜,告诉人们应该朝哪里走;另一类是暂缓一步,走在人群的后面,低头检视寻觅匆忙行进着的人群丢失了什么可贵的东西。这两种类型的作家,很难判断孰高孰低,而是他们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环境会使某一类型作家的社会价值得以凸显。在黑暗恐怖的专制社会,更需要的是振臂一呼的思想领袖,他们的作品可以像鲁迅先生那样成为一种呐喊,促使懵迷的人们省悟;而在异彩纷呈眼花缭乱的社会大变革中,尤其是物欲横流导致人们价值观念严重倾斜的社会环境中,更需要的则是有人能够慢走一步,细心检视快速行进中的人们丢失了哪些宝贵的东西,抛弃了哪些值得传承的东西。

杨华先生应该算作后者。

印第安人有句谚语:走慢点,等等灵魂!

这句话在当今高速发展着的社会,给人以更为突出的警省意义。杨华先生在其散文集《旋转在石磨上的岁月》一书的自序中说:“人有时候需要退一步。退一步柳暗花明,退一步海阔天空。”可以说是这句谚语的一个形象化的注脚。而杨华本人的经历及其作品,不但显出其思想上睿智决绝的超脱,而且更展示出行动上卓尔不群的旷达。这种作为,不是鲁莽,也不是消极,更不是赌气使性子,而是出于对周边环境,尤其是自身状态冷静判断后作出的理智决定。那一年,他年近不惑。他清醒地知道,他当时所处的位置是许多人毕生梦寐以求的;他更清醒地知道,他此举会招致的各种非议;他明白,他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沉痛的代价。然而,他还是决绝地选择了退出——留下的是一个毅然背转的身影!

一、独特的叙事视角

以真实性为基础的散文,比之小说,对于作者的要求更加严格,因为这种文体排斥为了表情达意的需要而进行虚构。因此,散文的叙事视角大都是作者本人,无论是抒情还是议论,也都将打上更多的个人情感色彩,会烙上更多的个人生活经历、学识素养的印记,也会显示出作者在道德情操以及世界观方面的取向。当然,也会无法避免地留下作者知识结构及认识水平上的局限。这诸多因素是很难由作家自由选择的,因而也使许多作家的散文作品成为个性鲜明的、不可复制的艺术珍品。

杨华从一个普通的农家孩子到考取师范学校再到乡下任教,重复的是许多当地农家孩子的自我奋斗之路。接着,他以扎实的文字功力被选调进县政府办、县委办当秘书、主任。他付出了,也进入了一个县的核心机构,这对于许多农村出身的孩子来说是个多么令人艳羡的位置。这个经历的特殊历练,使他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此后,他又被组织考察提拔交流到另一个县担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可以说在同辈人中已然是凤毛麟角,在公众的眼里,他是县领导;在同学的眼里,他是幸运儿;在家人的眼里,他是支柱、是骄傲!

——可就是这样一个大家都认为已然出人头地甚至春风得意的人,却突然辞职了!这一猝然转身,使周围的人都大跌眼镜,也使我们这帮自以为非常了解他的老哥们儿也一头雾水。在以后的交谈中,我渐渐地了解了他,但我始终不知道的是,这骤然转身,使他看到了许多平时没有看到的东西。或许,是他看到了许多他平时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才使他蟠然领悟,毅然转身,在几年的沉默中催生了一部使我们需要反复品读的散文集。

杨华先生就是以这样的姿态进入了自己并非预定的叙事角色,这种独特的视角,使他看到许多一帆风顺的人毕其一生都难以看到的东西。有人说,在人体的器官里,最欺骗人的是自己的眼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普通人只有一个视角,而任何一个固定的视角所见也只不过是眼前的三分之一,两侧和后面根本不可能看到。然而,尘世间为眼前名缰利锁所诱惑所羁绊者,很少有人能够真正看到自己旁边和身后的东西。而杨华先生的转身便使自己独得了这样一个视角。他看到了什么?可能有的东西他永远不会说出来,也不会写出来的。然而,只要是用心写出的文章,一定会透露出作者的内心秘密,相信每一位细心的读者都会从文本的阅读中约略地看到一些无意间撕开的缝隙,感受到一点情绪的流露。这,已经足够了!

二、平和的人本情怀

一个作家的才华有高低之分,而最终能够反映一个作家品位的,是这个作家的人本情怀,是一个作家对人本身的终极关怀。在《垂手而立》中,对清洁工一家的那种真情关怀虽然只是一种内心独白,自己平时也可能没有对人说过,那个被关注的家庭甚至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可作家自己没有放过自己,而是通过眼前无法具体成像的“高尚”,榨出自己内心深处的“小”来。这种“小”,曾经是一种令作者和许多人骄傲的东西,是所有成功人士拂之不去的那种优越感,而把作者无所事事的双手从裤兜里硬生生拉出来的,正是那位残疾人还在劳作的仅存的一只手。鲁迅先生在《一件小事》中写到的在“我”皮袍下被榨出的那种“小”,固然有一种不放过自己的深刻批判,可那毕竟是小说,要把真实的自己摆进去完成这种批判,需要的不只是勇气,而是需要一种来自内心的平等意识和深厚的人文情怀。

幽默是一种智慧,而自嘲则是对自身不足清醒体认基础上的一种调侃。记得杨华还很年轻时,就因为经常熬夜而大把地掉头发,以致有一次带着孩子散步时,有人打招呼说,领孙子转悠呢!结果孩子童言无忌,当即予以纠正,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听别人的这类故事觉得可乐,可这事无论是落到谁身上,都会非常苦恼。当杨华把这件事写进文章,并对自己加以调侃时,本人的通达可见一斑。一个敢于调侃自身的人,他必然已经能够跳离了自身的局限,从另一个角度观照自己。这需要勇气,也需要智慧,当然也一定是一个内心非常强大的人!

三、深刻的内心剖析

卢梭在《忏悔录》中坦率地描写了自己与以“妈妈”相称的华伦夫人之间发生的情爱纠葛,他这种毫不掩饰的描写使人感受到强烈的震撼。以后,也看到过许多名人的自述,很少有人会像卢梭那样真心忏悔自己的过错,充其量只会轻描淡写地讲些小错,而且常常会归于时代局限或者把这种错误戏说为顽皮,在错误中显了一点调皮可爱可成大器的迹象来。

    经历过饥饿年代的人,都会切身地感受过饥饿的煎熬,那时候学校里许多孩子也都挨饿,时常听说某个同学因偷吃了别人的馍而被大家唾弃,甚至被班里组织同学批斗。挨过饿的人都知道,任何一个饥饿中的孩子都很难抗拒食物的诱惑,或许也偷吃过另一个同样饥饿的孩子赖以充饥的馍,但谁都不会把这些说出来,更不可能形诸文字。因为不管哪种文化背景,偷窃都被认为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在《青杏》中,作者详细地描写了自己因为饥饿偷吃的一次经历,而且还指桑骂槐地加入了对偷吃者的声讨。如果没有后面的事故,可能作者也会忘掉自己的偷吃,甚至会因自己能浑水摸鱼蒙混过关而心生侥幸。可,这位同样饥饿的孩子映余,因为摘生长在崖畔尚未成熟的青杏充饥而失足落下崖底而亡,“踏断的树枝”“甩出的青杏”便成了作者心底永远的痛,而没有承认偷吃和没有来得及道歉,便成了作者内心深处无尽地追悔!我曾经多次读过这篇短文,并不是读文字,而是反复探求作者内心深处的动机,触摸作者的潜意识。读到最后发现,这是深扎在作者心灵深处的一根毒刺,要拔出会很痛,但不拔出便会永远扎在心上,终生不得安宁。

这令我想起了那个著名的“拉古迪亚拷问”:1935年时任纽约市长的拉古迪亚有次在法庭旁听了一桩面包偷窃案的庭审。被指控的是一位老太太,当法官问她是否认罪时,她说:“我那两个小孙子饿了两天了,这面包是用来喂养他们的。”法官秉公执法地裁决:“你是选择10美元罚款,还是10天拘役?”审判刚结束,拉古迪亚市长从旁听席上站起,脱下自己的礼帽,往里面放进10美元,然后向在场的人大声说:“现在,请各位每人交50美分的罚金,这是为我们的冷漠所支付的费用,以惩戒我们这个需要老祖母去偷面包来喂养孙子的城区。”法庭上一片肃静,在场的每位包括法官在内都默不作声地捐出了50美分。事后,拉古迪亚致信总统罗斯福。信中,拉古迪亚“拷问”罗斯福:“为解决孙子的饥饿,老太太偷面包是种被迫无奈之举。难道说,你身为总统,就没有半点责任吗?”一个人为钱犯罪,这个人有罪;一个人为面包犯罪,这个社会有罪!

文章严肃而深刻的主题由此而得以伸展.......

四、灼热的乡土情结

王家堡子、朱家堡子、杨家咀、孙家沟、鹅坡、南山、李店、张家屲,这些熟悉而具体的地名,存在于每一个地方,也是作者情牵梦萦的地方。干涸的小河、盘曲爬行的羊肠小道,都是作者心中最牵念的地方。那些生活在乡里的鸟儿,那引得孩子跟着村庄跑的老电影,无不烙上灼热的乡土印记。

《那些生活在乡村的鸟儿们》中,麻雀、斑斑扑鸽、喜鹊、布谷鸟等,它们的居住环境无非就是房眼、椽缝、墙洞、崖穴,只要能够遮风挡雨,即可随遇而安。它们有的叽叽喳喳,有的嘻嘻哈哈,有的唠唠叨叨,有的吱吱咕咕,有的没心没肺,有的平实安稳,有的纤秀温婉,有的调皮捣蛋,各有个性,自得其乐。读着读着,觉得这哪是什么鸟儿啊,这其实就是作者非常熟悉的乡间民众,他(它)们有着一样的寻常生活,也有着一样的喜怒哀乐。他(它)们不会怨天尤人,平实而质朴,乐观而自在地生活着,也感受着寻常日子里的风雨坎坷。于是,这些普通的鸟儿,在作者深情的笔下,已经被人格化,也被升格为乡村“哲学家”。

作者对乡村地名的回忆,更是一种与这些地方相关生活的印记,那种艰辛,那种煎熬,那种朴素的亲切,那种简单的快乐,都是与作者的成长密不可分的,也是与作者性格的形成密不可分的。作者幼小的身心、正在成长的身体和思想上,都被深深地打上了烙印。

在作者营造的乡村世界里,不乏贫困、不乏苦焦,但更多的是亲切,是作者对故乡的眷恋。关键的一点是,像任何一个在生活中遭遇挫伤的人一样,杨华在自己人生的低谷,也选择了到老家去住一段,重新抚慰自己的灵魂,思考自己的人生。记得他辞职回去时,曾经心怀忐忑,多次设想过如何面对自己父亲的责问。可当他回到老家时,父亲仍然在熬罐罐茶,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几时回来的!这个“回来”,是地域上的距离?还是心路历程?曾经设计的许多的说辞,面对这个问候,都苍白无力,且毫无用处。父亲的胸怀,就像宽厚的故土,没有任何嫌弃地接纳了他,家乡的亲人,就像乡里鸟儿一样,没有任何责难地安慰了他。面对经历了人世坎坷的老父,就像面对经历生活折磨的乡亲,也犹如面对经历了世间沧桑的故土,他自己的那点小不顺,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带着这个背景,再去读杨华关于乡村的描写,就会感受到,他用心描摹的山,深情勾勒的水,那道梁,那条沟,树上的鸟儿,路上的屎爬牛……凡此种种,都是拟人化的,有情谊的,有体温的,散发汗酸味的,都在用不同的方式与作者进行着平等的对话,寄托着作者深厚而诚挚的乡土情怀。

五、细腻的语言表述

有过文学梦,后来又从事公文写作的人,都会有一种语言思维被撕裂肢解的痛苦。大多数人虽然心里挚爱着文学,但在二者不可兼得的情况下,大都会做出理性的选择:即放弃文学而潜心于公文写作,因为在每天靠大量行政材料支撑运转的机关,公文写作也是寒门子弟借以上位的重要阶梯。

杨华先生就是因写材料调入机关,也因写材料而一度放弃文学创作。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当他重拾文学时,还会有那么好的语感,还会有那么细腻的描述。在那个年代,诚如作者所说,许多孩子都是在磨道里旋转大的,推磨是每个孩子的必修课。一个生性活泼的小孩子,被圈在磨房里推磨,这种吃力而单调的活儿,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白天,看着从门缝里射进来、在磨担上来来回回的阳光;晚上,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在石磨上摇曳着昏黄的光,我们的身影在灯光里忽大忽小,一会儿映在墙上,一会儿映在房顶,磨房里便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和不安。类似这样的描写,没有细致的观察和深刻的体验是写不出来的,没有对语言的精准揣摩和感悟,也是写不出来的。当磨担从双手举到头顶推,到移至肩头扛着推,再到移至胸、至腰、至腹,以至把磨担放到大腿的位置,边推磨边看书,一个人在石磨的旋转中长大的岁月便形象化地展现于眼前,一个人由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到沉稳有力的成长历程便显现出来,一个人由心浮气躁的孩提性格到平心静气的成人心性便也由此可见。这时候,我们也会体悟到,磨盘上磨掉的不只是粮食,还有充满稚气的岁月,也有孩子们不安分的性子,文章的主题也由此得到自然而然地揭示,而非心灵鸡汤式的硬性置入。

重读杨华,不只是在读一本已经在手头快十年的书,其实是在品味一段有特殊意义的岁月。重读杨华,也不只是在读一个人的经历,而是在读一代人的共同经历。当然,这样的品读,也必然会折射出一个人阅读人生、阅读生活的能力。我觉得,任何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经历和表述方式,也有对社会人生的不同感悟和解读。我相信,每个读者在对杨华作品的阅读中,都会在不同程度上拓展自己的阅读边界,丰富自己的阅读体验。我也相信,对于一部用真情和心血写成的作品,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去读,会有不同的体验,获得意外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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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陌惠风   2018-07-28 1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