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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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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纱巾

柏夫

 

人生有时难免会遇上一些死弯。所谓死弯,就是你在快速行进时突然遇到的紧急转弯,它使人猝不及防。有许多人,就这样被摔出人生的轨道。

赵寒柏现在似乎处于这样一种尴尬状态——妻子柳倩选择了和他分居,应该说,分居是比离婚更重的一种打击。它属于不杀又不放,当事人承受的是更严重的心理折磨。

赵寒柏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他去过香港,参加过一个为期三个月的高级研修班,回来在机关组织的体检中查出HIV呈阳性,也就是他成了艾滋病毒携带者。

你说这要命不要命?

刚回来,他还和妻子睡在一起呢!

按照艾滋病的治疗程序,他被疾控中心严格监控起来,但消息是严格保密的,只是汇报到了分管组织的副书记。

应该说,组织上对他还是十分爱护的,职务仍没有变化,只是被安排不得参加所有的接待。他很理智地告诉了妻子这个消息,并说明自己的生活是特别检点的,但对他一直那么爱的妻子却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一事实,于是坚决地与赵寒柏连话也不说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回到乡下老家小住一段,实际是希望妻子能叫他回去。没有任何指望以后,他就回到机关分给他的那间办公室里。

赵寒柏是部门一把手,工作事业都处在上升势头,如日中天,自己才三十六岁,被列入市级后备干部。由于大家公认的知识能力、和谐的人际关系以及不言而喻的社会背景,领导和同事都非常看好他。他的几位副职也都非常看重他临离任时最关键的一票,对他更是尊敬有加。

可现在,大家突然不约而同地疏远了他。再过了一段时间,市委组织部安排了对他的全面考察。于是,流言四起,说是他在香港学习时与小姐鬼混得了艾滋病,组织上已经掌握了他的全部证据,同时还有人反映他贪污受贿,数额巨大,纪检部门已经立案侦察,主要领导非常失望,准备对他的职务进行调整。

这下,无论单位还是下属部门的人便都特别兴奋。

生活太平静了,大家都需要一些新鲜的刺激。现在,有什么比领导倒台更令人振奋呢?当然,他这个位子很有吸引力也是一个重要因素,一些局的副职和本单位的副职也都纷纷跃跃欲试。

 

 

按照平常的习惯,午饭后他要在单位小睡一会儿。说是小睡,其实要睡一个多小时。这对于一个很忙的人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奢侈。以前,他总觉得睡不足就被人打搅起来,想着哪一天能痛痛快快地睡个透觉。

可现在,就是你睡多长时间也没人喊你。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这种午睡是一种奢侈,毋宁说是一种无奈更准确些。近来,他为了避免和机关上的人见面,总是与大家打个时间差,他在外面先转一会儿再回来睡觉,这样既活动了身体便于消化,又避免了大家见面所面临的尴尬。

赵寒柏转回来时,单位静悄悄的。他为自己恰到好处的时间安排有点小小的得意。他打开门,门开得有点滞重,原来是被地上的一封厚厚的信给塞住了。他有点怨秘书不懂规矩,这信岂是随便往门下面塞的?不过现在他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不便要求别人什么了。

赵寒柏拾起信,很随意地丢在办公桌上,但他的目光很快就不随意了。他的目光被信封上那漂亮又有点女性化的笔迹给拉直了。他剪开了信封,同时也剪断了中午的睡意。信封里是一条鲜艳的红纱巾,纱巾里有一张粉红的信笺,上面只有一句话:我相信你!听说本命年系一条红腰带可以驱邪,祝您好运!落款是“一直关注你的人”。

赵寒柏的睡意早就没有了。他突然就有了一种预感,自己的生活可能会有一段不平静了。本来,人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心静如水了,他自认为自己修炼入定的功夫是可以的,没想到一条轻飘飘的红纱巾就给把自己弄得连午觉都睡不成了。

他不由自主地在心中一个一个地排列起自己熟悉的女性来。当然这个人一定是很了解他的,知道他今年是本命年,知道他的生活规律,而且似乎也知道他这个人多少有点信这个。这么知疼知热的,看起来不经意,其实,她在暗中一直关注着自己,又不愿意让自己知道。这是很令人感动的,现在这种不求回报的真情的确太少了。尤其是在亲人和同事都远离他,他的心境格外落寞的情况下,这条带着脉脉温情的红纱巾给予他的关爱和慰藉,则使他倍感弥足珍贵。

赵寒柏其实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但由于现在的处境,他原来的所谓严谨纯粹成为一种讽刺。更有甚者,多少颠覆了一些人对所谓正统者的看法——大家无非都是伪君子而已。尽管他信奉“胸无愧怍心常坦”,但架不住人们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面对这些他又能做什么呢?

 

 

组织是一架机器。

非常有意思的是“组织”这两个字都是绞丝旁,它可以把毫不相干的人捆绑在一起成为班子成员,以利于大家同舟共济。同时,它又可以把非常直接的简单事情绕上几个弯子,以便于大家不知所以然。于是,组织就更显得神秘难测而不可理喻。

它开始行动了。办公室拿来了组织部的电话通知:定于本周星期二,对赵寒柏进行考察。这就是明天。这个“定于”是非常讲究的一个词,谁“定”?什么时候“定”?为什么“定”?都非常模糊,但所透露出的意图却昭然若揭。这就是组织!

这么仓促?这么急不可耐?

赵寒柏有点心寒。他真有点坐不住了,在这个社会上,对一个置身体制下的人,没有什么比组织对你的看法更重要的了。可他想,自己也是现任市委领导一手栽培的,在自己有病的时候,组织应该相信他的基本品质。即使不相信,也不至于落井下石吧!这个时候的组织考察,不是明摆着组织要拿下他了吗?就这点事至于么?

考察组来时,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在一把手的办公室里坐那么一小会儿。尽管是一小会儿,可非常重要。其他人哪里知道这一小会儿的奥妙,其实,许多事就是在这一小会儿沟通并定下来的。上级组织的意图,下级组织的意见,常常在此时达成一致。

等赵寒柏走进会议室时,考察组的人已经坐定——在原来,到会的人齐了没有?什么时候开始?一般有人来提醒他。今天没有。

赵寒柏进去后,看看台上,看看台下,处于非常尴尬的地位。按照惯例他要坐在台上,如果是一般性考察,作为基层党组织负责人他还要主持会议。但这些往往都是事先商定好的,而且考察组长还要和他客气一番,今天,他就有点吃不准了。

于是,他坐在了下面——这,毕竟说明了他还是嫩了一点。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坐在下面就是直接丧失了对单位干部的影响力。这只差不到一米的台上台下之分,就明确地显示着某种规定性。

会议气氛十分紧张。这是从他坐到台下的瞬间突然变化的,他也是坐下之后才感受到的。但有些事就是这样,一旦做错就没有更正机会。他坐在台下时,多少有点赌气的味道,也有希望考察组长请他上去的想法。可事实证明,他想错了——说不定这个副处级的考察组长这次也思谋着赵寒柏的位置呢?

原定一天的考察竟然进行到了深夜,大家依然谈得意犹未尽。经请示,第二天继续进行。于是,像受了某种鼓励一样,告赵寒柏的状子满天飞。有的说他贪污受贿,有的说他包养二奶,有的说他生活作风糜烂,有的说他攻击领导……

这,就有点过了。一时有了“文革”的火药味。赵寒柏终于平心静气了。即使他错了,领导也不能允许这种方式——这不是走到大揭发和大批判的路子上了吗?

真正全市都这样做起来,能像赵寒柏一样拍胸膛的干部还真不多。再说,现在这种大环境下,哪个干部能经得起这样的揭发批判呢?组织真的要拿掉他,也不能采取这种方式。这好比孩子做错了事,或批评或教育,甚至打两巴掌都不为过,可你不能把他推出家门,更不能动员别的孩子都去打他或往他身上泼脏水。这时,错的就不是孩子了。

人们不是常唱,“我把党来比母亲”——这是母亲的做法吗?

 

 

这时,赵寒柏反倒心静下来。

他躺在床上,把那条红纱巾蒙在脸上开始想这条红纱巾的来历。这几天,他一闲下来,就是这种动作。一是由于红纱巾给他带来的遐想,二是红纱巾可以还原他一个粉红色的世界,三是红纱巾还可以挡住要落到他脸上的苍蝇。

赵寒柏思忖着,把目标初步锁定在几个熟知的女性身上。想到这些,他那灰暗的心情也被红纱巾映得有点粉红色。

雪杉是赵寒柏的大学同学,也是因为他的缘故才来到这个西北小城。雪杉是东北姑娘,当年追求赵寒柏几乎到使他无处可藏的地步,他们都在中文系,天造地设的一对,连他们的名字也被中文系的同学做成了对联。倒是与雪杉的泼辣相比,赵寒柏略有点太文静,几乎被雪杉火辣辣的热情弄得有点被动。

毕业时,雪杉连赵寒柏的意见都没有征求,就自个把志愿填写到西平市。当时,赵寒柏自己还在回不回家乡的问题上打不定主意,因为他是独生子。刚到西平,雪杉就以未婚妻的身份为赵寒柏洗衣做事。大家也都羡慕赵寒柏,但赵寒柏和雪杉之间其实没有任何明确的约定,甚至雪杉连赵寒柏的家也没有去过。

赵寒柏想起雪杉,浑身都感受到一种温暖,雪杉是那么无私地爱着他和他的一切。那时,不像现在的小青年,什么都没有确定就睡在一起。说实话雪杉那么泼辣的姑娘,他们相处几年却连手都没有拉过,那种纯洁而又真实的感情现在到哪里去找啊!

可后来,就有市委副书记的女儿柳倩走进了赵寒柏的生活,赵寒柏甚至没有太反应过来就当了柳倩的俘虏。他也是……柳倩不知怎的就怀孕了,接下来的事情异乎寻常地顺利,他什么心都没有操,就有人安排好了结婚的一切。再后来,他就进了市委组织部,又被提拔为团市委副书记,现在又到了部门一把手岗位,后备干部也当了三年,眼见就是提拔的当口。

现在想起来,当年对雪杉实在是太不公平了。雪杉最后一次扑在他怀里哭了一场,听了他羞愧难当的话后,也理解了他。只说都怪她自己太傻,没有把赵寒柏抓住。她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她无论哪方面都不比柳倩差啊!

雪杉是追着他来的,他却和别人结了婚,成了市委副书记的乘龙快婿。雪杉也离开了西平,在大家下海的当口做了自由职业者,听说她现在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雪杉也曾几次约过他,他既碍于当初的愧悔,也由于眼下的身份没有去见。会不会是她——

不会,现在想起来,当时对她的伤害也太深了。人在顺利的时候,常常意识不到这一点。有了这种想法,他就认为,自己这次被妻子柳倩这么挂起来纯粹是咎由自取,这就是薄情应受的惩罚。在这种境遇中,他才能理解,雪杉为什么会那么义无反顾地丢掉在许多人看来都十分理想的工作而离开西平,因为触目处皆成伤怀事。

不会,雪杉是不会原谅他的,他自己也不会。他应该主动与雪杉联系,看看她的生活,忏悔自己当年的失误。这倒不是要重叙旧情,而是心理上的一种释放。

 

 

红纱巾把他卷入了对以前生活的回忆。只有老年人才靠回忆生活,他怎么只几天光景就有了老年人的心态呢?闲是一个因素,闲散使人思考,失意使人回忆,回忆使人反省,反省使人宽容。

他开始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不再避开人群,他想在人群中慢慢消除自己以前春风得意时的那种目中无人的傲慢形象。

赵寒柏带着这种心情上下班。

突然,一个穿着纯白风衣的身影跳进他的眼帘,在仲春的风中,显得那么婀娜动人。他庆幸自己在这种时候还有这心情。这说明他的心态还是挺正常的,他决定和这个女孩子打招呼。相对的时候,他认出了这个女孩子,原来是市府机关的前年分配来的一名研究生。人挺出众的。赵寒柏一时有点尴尬。

就这个女孩子的服饰,他曾经发表过意见,说职业女性的着装应讲究内艳外素。没想到一句开玩笑的话很快就传到这个女孩子的耳朵里。

那天晚上,已经够晚的了,有人敲门,进来的就是这女孩子。

他问,什么事?

没有想到这女孩子大方地做了个模特动作,说,请领导就本小姐的着装进行指导!

赵寒柏有点恼火,这也太放肆了!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毕竟是他评价人家服装在前,人家上门求教于后。他还没有这么被人将过军。

更要命的是,这女孩子并没有就走,而是坐下来了。这时,他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她——外面是一袭白衣,里面是淡黄毛衫,胸前露出一抹红色——那是水红,衬得皮肤更加白嫩,风情万种。真要命!

原来,女孩子把他的话当成了某种信息。她大方地来了,她嘴角含笑,眉梢上扬。走到他面前时有一股咄咄逼人的青春气息,任何一个成熟的男人都无法忍受这种气息的煎熬。他则更甚,当年不就是这样成了柳倩的俘虏吗?

也就是在这时,他把女孩子的举动看作一种勾引和挑逗,甚至看作陷阱。他正襟危坐,公事公办地问女孩子有什么事?

女孩子还有点顽皮地问,没事就不能坐坐?这么没情趣!

尽管他知道当今大学生很开放洒脱,自己从内心对这个女孩子也非常喜爱,他心里那只手不知已经把那女孩子的腰身搂抱过几回了,但他表面上还是板起了面孔,对女孩子不客气地说,这是办公室,请小姐自重!口气十分的冰冷。说着就站起身,伸出手做了个送客的动作。

女孩子愣住了,接着眼里沁出晶莹的泪水,说了声“伪君子”,他也真生气了,一般见识地加了句“滚”。

赵寒柏真没有想到,他会把这样一件非常有诗情画意风花雪月的事处理得这么一塌糊涂,他这种做法是多么严重地伤害了一个女孩子的心。再说,就是退一万步,从实际来说,他也不是什么好鸟。任何官员都一样,没在包房乱摸乱来的能有几个?他就不敢保证自己。更何况这女孩子或许只是一种友情的表示,他却看成轻佻和对自己的不尊重。

他是没有站在一个新时代的研究生角度,而是站在一个虚伪的行政官员的角度非常庸俗地处理了这个问题。而且,在后来组织人事部门要把这个女孩子调到他所在的部门时,他果断地拒绝了。再到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女孩子和他是大学校友,也是同一专业,她是在同一个导师那里听到过关于赵寒柏的许多情况,那次来赵寒柏办公室本来是认校友师兄的。

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如果这件事传到母校给导师和同学们知道了,大家又会怎样地讨厌和卑视这种浅薄的行为。

这个女孩子难道还会有给他送红纱巾式的关心吗?现在想起来,他真有点为他可怜的鸡肠小肚而痛心疾首。官场真是可以把人异化得无以复加,即使他这种年轻而有现代意识的人也成了这样,丧失了作为一个现代人起码应有的幽默感和平等意识。

 

 

单位内部的人见赵寒柏正常上班,这几天还到办公室来,大家虽不自然,但还是很有礼貌地站起身。

他笑着请大家坐下,而后问大家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在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大家对他的态度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那种尊重,这种良好的气氛甚至使他怀疑是不是自己误解了周围的人,自个儿设了个圈子把自己隔离起来。

他正要离开时,看到桌子上有一份材料,那个字迹竟和信笺上的如此相似。他随意问,这是谁写的?

大家一时紧张起来,不知怎样回答。因为近一段匿名信的事,大家对笔迹的事都非常敏感,讳莫如深。一看大家这种紧张的神态,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就不再问。

回到办公室,他很快就想起这很像是单位秘书小张的字体。他人比较秀气,字也有点女性化——就是他了,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提起小张,赵寒柏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受。

小张和他是同乡,都是大山梁人。可能小张也适当地在不同场合有意无意地暴露过这种似有似无的关系。当有人告诉赵寒柏的时候,他不知怎的,对这种打他旗号的人深恶痛绝。在一次机关会上,他不点名地批评了这种现象。可当他批评的时候,大家的目光还是自然指向了小张,小张毕竟年轻,竟红了脸。

如果不是小张再来找他,这事也就过了。可他偏不知趣,来了,还提着烟酒,说是来承认错误,最后泣不成声,说自己没有任何背景,农村来的在机关特别难以立足云云。弄得他很是生气。赵寒柏直到现在也搞不明白,他那时哪来那么多的气。说着说着,就连烟酒带人把小张推出了门。

被他这样对待过的人,会给他送红纱巾,或那样关心地祝福他吗?应该不会,可从字迹看应该是。而且,他和小张是同乡,对他的生日知道得具体也有可能。对,一定是!

可当初他确实对小张太过分了。都来自同样贫瘠的土地,作为农家子弟,他是幸运儿,娶了柳倩,官运亨通。可像小张这样没有任何背景的农家子在机关上不投靠个人又怎么混得下去呢?他当时可能是听小张说到背景的话,就有点敏感,他最怕人说他是靠老婆当官了。

是啊!领导岗位使人变得敏感而脆弱。

现在回想起来,作为同乡的他,在仕途上拉扯小张一把又有什么不可以?提谁不都是提吗?再说谁也不比谁强哪里去?又从来没有听说过谁当不了什么?再说,小张人也挺优秀的,农村来的又特勤快,单位上一些累活脏活抢着干。那次机关下水道堵了,服务公司的人还没来,小张就挽起袖子双手伸进厕所的尿池,几下子就弄通了。很多人都还骂他出风头。可是,单位的事,市里的事,甚至国家的事,有这么些出风头的人,不就都好了吗?小张当时不也是表现给领导看吗?而他呢,还觉得小张丢了乡里人的脸,犯贱!

赵寒柏想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如果没有这段时间的反思,他可能永远不会对自己的行为进行思考。

人真是世界上最容易忘记自己本来是什么的动物了。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是好久以来第一次有人来敲门。来人是办公室小张。小张的情绪十分紧张。

赵寒柏和蔼地请小张坐下,又给小张倒了一杯水。他是把小张当成给他极大安慰的那个人来对待的。就随便聊了几句,他说得越是宽泛,比如夸小张字写得好,问他习什么帖?结果越问小张越紧张。

小张冒汗了,结结巴巴地说,赵处长,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我没有写告状信。谁写这种东西让他出门被车撞死!

显然,又是误会!赵寒柏真有点弄不明白,为啥什么事最终都会弄成这个不伦不类的样子?好久没有一次谈话机会,这回想谈,可显而易见,这话是谈不下去了。

在他想不清楚的时候,突然清楚了——没有必要去想这些事。红纱巾最重要的作用就是使他思考了,并且重新认识了一次自己和周围人的关系。这就够了。

 

 

赵寒柏要认真地去工作,他不能这么游离于火热的现实生活与工作。

他找了市委一把手,领导从文件上抬起头,又把手从宽大的办公桌上伸过来,他迟疑着——

领导哈哈一笑说,还耍小孩子脾气,不愿和我握手啊?

他嗫嚅着说,我有病会传染的。

领导说,传什么染?瞎扯!濮存昕不是照样与艾滋病人握手吗?何况你只是HIV呈阳性。我想你还是再查一次吧!我已经安排好了。

赵寒柏双手紧紧抓住领导的手,领导的手又大又热。一股暖流融进了赵寒柏的心田。

本来,他是准备了好多话要来质询领导的。比如,为什么要在他生病期间对他进行那种突然袭击式的考察?为什么鼓励大家“文革”式地攻击他?还有他一肚子的委屈……

这时,看着领导和蔼可亲的面容,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领导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语重心长地说,也真有点委屈你。可组织对待干部是慎重的,组织要培养一名干部确实不容易啊!一名干部成长的成本是非常巨大的,包括决策失误,包括政绩工程,包括干部占有的资源,也包括一名干部牺牲时党的声誉所蒙受的损失啊!所以对待干部问题我一贯都是慎之又慎啊!

领导拿出一摞信件,全是打印的——现代办公技术的确大大地方便了这些写匿名信的人。

赵寒柏一阵感动。

领导说,想看看吗?

赵寒柏说,我看这信恐怕不大合适吧?

领导说,我一封也没有看,没有时间!你看看或许对认识周围的人和全面认识自己有点帮助。毕竟这是在中国,有人的地方就有这种事,我们无法逃避!

赵寒柏更真切地认识到高一级领导所站的高度,感受到领导宽广的胸怀。

赵寒柏接过信件,瞄了几封,大同小异,总体可分为两类。一类信件事实非常清楚,条理清晰,文字功夫也扎实,可以断定是本部门内部人所为。另一类文理不通,所告事情大而无当,几近谩骂,看来是外部人所为。赵寒柏也不是小孩子,一看就知道是谁做的。而且可以看出,内外的结合很是密切,但有一点,恰好是外面写信的人,发信的地址用的是赵寒柏单位的名称,而赵寒柏单位的人发信用的地址恰恰是外面那个单位的地址。哼,这就是中国式的小人,大家约定共同攻击,却在最后关头又不会忘了互相揣上一脚!

领导哈哈一笑说,其实读点匿名信也长见识。看来,领导知道他读信时也弄清了这一点。当然,赵寒柏自然也知道领导其实是认真地读过这些信的。而且正是在处理这些信件的过程中,领导认识到赵寒柏在目前的干部队伍里是一个很难得的好干部。

你想,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工作了好几年的赵寒柏,即使大家在诬告他要扳倒他时,依然是那么几句不着边际的套话,找不到一些有力的事实依据,这不证明了赵寒柏是一名难得的好干部吗?

一定是这样。不然领导不会让赵寒柏看这些信件的,领导的做法看似不经意,但就这么随意一做,就做得赵寒柏死心塌地地跟定了领导。

赵寒柏在领导的亲自安排下去上海进行了复查,证明市医院诊断有误。当然,至于市医院为什么会误诊?为什么偏偏对他误诊就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楚的事情了。再说,就是说清楚又能怎么样?

不久,市上主要领导就亲自视察了赵寒柏所在单位的工作,肯定了工作成绩,并就加强系统工作做了重要指示,这个指示的主要精神很快就被市委办整理印发到各单位进行传达学习讨论。

赵寒柏开始主动与人打招呼。人为什么偏要等到对方来先问候自己呢?人们也都感到赵寒柏的平易近人,大家为自己前一段时间对赵处长的态度而感到不安。而赵处长的既往不咎,使人们进一步认识到赵处长的宽广胸怀。大家闲谈时纷纷称赞赵处长是干大事的人。

赵寒柏始终没有弄清楚究竟是谁送给他那条红纱巾,他觉得再也没有必要刻意地去追寻那个人。但是,凡是到过赵寒柏办公室里的人,都会发现,赵寒柏没有像其他处长一样悬挂上级领导的题词,或者悬挂与重要领导的合影,而是在办公室最醒目的位置挂着一条红纱巾——那,不知又会牵动多少人的遐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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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犹未尽,意味深长!欲罢不能,欲说还休。感谢郭老师奉献如此精美的文章给大家看

沃野的鹞子   2018-07-10 10: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