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未浓
黄河是我多年以来流淌不止的一道泪腺,在清澈和浑浊之间往复循环,涤荡着翼状而晶莹剔透的魂灵。鹊山、华不注山,两颗硬核而葱郁的眸子,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题记
鹊华二山守护着黄河
我看不见黄河,是因为我站得不够高;我看不见黄河,是因为黄河匍匐在大地的怀抱。华不注山既然是一个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她的叶脉可否丰饶?
万马奔腾的黄河是一幅在云卷云舒里上下翻飞的鹊华秋色图,不羁的思乡之愁云蒸霞蔚,夹河而行。山是陡峭的山,水是咆哮的水。一道黄色的龙脉自天而降,劈开了大地的胸膛。不可降服的苍龙叫嚣着,摇摆着,臣服了错节肥沃的黄土层。
鹊山在左,是她的臂膀;华不注山在右,是她的脊梁。
有多少乳汁就能养育多少儿郎,大河上下的子子孙孙都在顶礼膜拜,一棵苍翠的杨柳,一丛馥郁的灌木,一树喧闹的花朵,一枝婆娑的丁香,一叶颠簸的扁舟,一群食草的黄牛……甚或一行鸣叫的鸟雀,就是一块千百年来风风雨雨的石头,都毕恭毕敬地转过身来,面向黄河行进的前方,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鹊山浑圆的峰巅像一颗收紧的心,不善言谈;华不注山拔地俊逸,像一柄携带着风声鹤唳的神来之剑,在半空中只那么轻轻地一抖,乱石滚动,万树叶落。
秋天还没有收起羽翼,黄河倏然劈开秋色,像一支离弦之箭,穿越了鹊华二山。鹊华二山千百年来守望着黄河,把悠悠的思念洒落在汤汤的河水之上,流向了远方。
华不注山的周围水又漫了上来
流动的水注定还要流动,即使是一潭死水,也要在恰当的时候掀起微澜。华不注山如一朵擎天的花萼,倒映在周遭澄澈的莲子湖中。那是唐宋年代,到现在不见一滴水了。可是一夜之间,山下面的公园仙境一般活脱脱地安放在了这里,那干涸的面貌在梦境里湿润起来。
水往低处流,黄河不行,黄河脾气很大,黄河要把自己架在广袤的大地之上,俯瞰着万物众生。这是一条河的气魄,这也是一个民族的气魄。往前追溯,黄河是否在华不注山周围游荡;再往前追溯,黄河是否一直眷顾着这一朵擎天的花萼?《诗经》记不清这一段历史了,太久远了,墨迹都淡了;《水经注》一时也回忆不起这些细枝末节了,史料都散佚了,谁的眼光能目睹这么辽阔苍茫的时空呢?即使目睹了,记载下的还是事实吗?
只有华不注山心里最明白,它能看得清这反反复复的变化,可是它一向不愿意多说话,它把水狠狠地咽进内心深处。花萼不见了水,可怎么活呢?
山失去了水是痛苦的,水离开了山像抽取了血脉里的筋骨。这件事有些蹊跷,也有些麻烦,可是世界不会因为麻烦而停止前行的步伐。黄河汤汤,不言放弃。
水是流动着的记忆,这边没有了踪影,那边呢?
还好,一夜之间还原的古貌,让华不注山在水中央翩翩起舞。
鹊华二山老死不相往来
树在泥土里站立着,很少离开泥土。也有离开的,从山石逼仄的缝隙里侧出身子,艰难地拔出枝柯和绿叶,不屈服于一股寒气和一阵罡风,默默地抵达阳光的呵护。
鹊华二山的怀抱里有这样的树,即使没有了泥土,它们也要伸直了脖子瞭望尘世。看起来,它们真的有些傻,傻得不食人间烟火,傻得比傻还要傻。这么多年,泥土就在那里,不用吹灰之力,为什么不去靠近泥土呢?这个事我原来很迷茫,现在有些明白了,但也不是全部明白。
鹊华二山靠得那么近,每一束阳光都能共享,每一股秋风都能吹临,可为什么没有往来呢?
鹊山摸了一下自己圆晕的头顶,没有说话;华不注山仰望了一下自己箭簇般的险峰,抖了抖寒光四溢的身子,横眉冷对,一声不吭。
树还在那里生长着,没有挪动一步。不管是直插云霄,还是旁逸斜出,枝干的芽孢里都蹿出嫩嫩的芽,任性得睁开好奇的大眼,左看看,右看看,唯恐炙热的阳光烤焦了最初的羸弱。
鹊山有鹊山的活法,华不注山有华不注山的志向。
两座山相隔若邻,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鹊山的心里装着华不注山,华不注山的心里唯有鹊山。两座山相互弥望,像两颗明亮的星辰,在夜空里相依为命,老死不相往来。
在木榫的飞檐下一擎蜂窝俯瞰人间
在点黛如翠的华不注山之阳,华阳宫含烟衔云醉卧山麓;在华阳宫二进宫的一幢飞檐下,一擎蜂窝若莲蓬撒霜,洞开着箭簇般的眼睛,俯瞰春夏秋冬,人生无常。
生命都金蝉脱壳一样抽身而飞,这密密麻麻的空穴可否平白无故地来风?是否还有一个亘古不变的约定,穿越了悠远而坚硬的时空,在这个山麓下的院落里、在这个院落的飞檐下、在这个飞檐下的逼仄空间里以梦为马,不负韶华?
然后邀半池月光相伴,在云雾缭绕的亭榭里听秋蝉鼓噪。明月尚好,银辉流动,翘盼的眼睛眨巴了一下,莫非在这阒静的山坳里,也藏匿着不谙世事而骚动的神经?
岩壁凿凿,现在已经镂空。那些细密的岁月芜杂着,铺陈着,编织着若隐若现的伤痛。过往都归并到了暗处,所有发光的物事都被无形的手打磨着,即使一颗蜂蛹的飞离,也要阳光的细软吹开它晶莹剔透的薄翼。
华不注山,这岩石的波涛里也有了历史的回声了。一段凝固的石溪,一块摩崖的印记,一打沧桑的回忆……在世事的眼眸和历史的罅隙里,承载着多么深重或者巨大的时空之谜!
蜂都走了,蜂的世界人不懂。可是,它们脱蛹而飞,没有带走蜂窝。或许到下一个季节,或者再下一个季节,它们还会回来。即使殁于路途,它们也要践行忠贞不渝的约定。
蜂窝还在飞檐下睁着眼睛,那一个一个的黑洞,是射向人世的眼眸之箭。
乌鸦没有鸣响暮秋的天空
天空空荡荡的,不是秋天的样子,起码要有云彩,起码要有彩虹,起码要有鸟雀……这一切都没有了踪影,还叫天空吗?
乌鸦呢?我抬起头来首先想到的是乌鸦。高远之秋,听不到一声乌鸦厚重而苍凉的鸣叫,好像缺少了些什么。而在京城的长安街,花树婆娑,云掩长空,沿街的城墙厚不透风。车马喧哗里偶有乌鸦的鸣叫划过,未及抬头,一行魅影由清晰渐趋模糊。这些携带着远大理想和抱负的鸟儿掠过人头攒动的街面,向另一个世界飞去。
现在是在华不注山脚下,华阳宫的庙宇道观里有许多石碑林立着,偌大的寺庙上空没有一声鸟雀的啁啾,好像那些婉转而悠扬的莺歌燕舞不再属于这秋日里冷冷清清的寺庙。游云也有些懒散,这里一团,那里一簇,在山顶或者半山腰侧着身子,直愣愣的眼光投向北面暗流涌动的黄河。
乌鸦哪里去了?水都退隐到黄河的河道里,那些生生息息度人于水火之间的大水至今还浑浊着。乌鸦去追赶那条大河了吗?在河流的上下,是否能听到乌鸦低回鸣啭的叫声?
飞翔的乌鸦去了远方,它扑闪的翅膀穿越了阴阳。雷雨击打的魂灵附着在它的身上,它展了展润湿的羽翼,没有吐出一声的凄厉和昂扬,箭簇一般,向着黄河的方向翱翔。
暮秋的天空空落落的,像一幅少了色彩的水墨,凝滞在寂然无声的荒野里。
华阳宫的壁画已经剥落
其实,我不是想来拜访那些莫名其妙的壁画,是壁画不自量力地撞进了我灼痛的眼帘。历史的水很深,我打捞不起那些来自元代或者更邈远的时间碎片。
即使我是金身铁骨,又怎能抵得上遗落在岁月旮旯里的一块砖石瓦砾。或许那笔墨里的一点震怒,就会无缘无故地绞杀掉一个世纪的忠诚。
儒释道的三道令箭簌簌有声,插在哪里都会飘扬成万世不遇的风景。我虽然在这里没有寻到鼓楼,但在我的灵魂深处,从来就没有间断——那如丝如缕、嘈嘈切切、切切错错而震动着神经的钟声。
我没有去抚摸那一面面墙,我怕那些倾轧的笔墨立起锋利的刀刃,切割了我愈来愈脆弱的血脉和神经。如果没有意外,我也不想揭穿那些历史的错讹和伪证。是谁在那些淡墨上急促地涂抹了浓彩,又是谁暗中把那一片精彩的浓墨清洗干净?谁的手指上沾满了历史的铅粉,把毒根植到了严肃而荒诞的人性深处?
这已经不是历史回眸时的错愕,这已经是必然。
可是,我的手里空空如也。华阳宫里的壁画虽然栩栩如生,但已经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