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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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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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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田绿【刘玉栋】(刊于《历山》2023年秋季卷)


从公婆家出来,燕子沿着街道朝自家走,村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吧,但路面都是柏油硬化过的,角角落落收拾得清洁干净。去年桑葚节前,县里统一粉刷了墙面,又请来艺术学院的学生手绘了文化墙。村子马上变了模样,有的人家沿墙根用水泥砌了长长的花池,种上月季和海棠,现在,粉嫩的海棠花在文化墙下开得正艳。

燕子穿得有些多,后背麻扎扎的,额头也有了冒汗的感觉。前两天的一场春雨,陡增了一早一晚的凉意,送凯文来公婆家,燕子又加了一件羊绒外套。毕竟刚满32岁,太阳一出来,身上便有了活力。但今天,阳光并不能给燕子增加愉快,她抹了下额头,嫌弃地撇了眼远处屋顶上的太阳能光伏板。

社区文化广场上停着几辆自行车,一侧的古桑树下,围着几个背着双肩包的年轻人,有男有女,看样子像是大学生,他们站在巨大的树冠下,举着手机,叽叽喳喳,摆出各种姿势,不停地拍照。广场另一侧的健身器材边站着几个老人,聊着天,偶尔扭头朝那边看看,见怪不怪的样子。也是,这里已经不是普通的村庄,这里是黄河故道森林公园,是被几万亩古桑林围裹着的村庄中的一个。对于外面来的人,他们见过不少。但燕子看到这样的场景,却不自觉地停下步子,她出神地盯着那几个大学生。旅游观光的人,终于来了。燕子想,她的樱花驿站是不是要热闹起来了呢?燕子的心怦然加速,她想到,今年确实跟往年不一样了。

燕子的目光又落在古桑树上。这个季节,古桑树的树叶还是嫩黄色的,叶片还小,桑花开始长出来,骨朵的颜色比树叶偏黄一点,并不好看。燕子想到的不是这个,而是桑树的生命力,这棵古桑树的树龄据说已有上千年,竟然每年开一次花结一次果。它的生命中竟然有那么多次春天。而人生的春天呢?只有那么可怜的一次。燕子想到丈夫老班,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三年半了。昨天,燕子已经为老班准备好几样点心、水果,还有他爱吃的扒鸡和爱喝的酒。今天是清明节啊,她要到老班的坟前,跟他唠叨唠叨。

燕子轻轻迈开步子。抖动着的海棠花瓣让人心乱。村里的福祥婶子迎面走过来,说:“你家好像来客人了。”

燕子的心跳得更快。难道真有住宿的客人找上门来?想着,脚下的步子便快起来。有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樱花驿站门旁。燕子走到门前。门还是锁着的,燕子并没有拿钥匙开门。她扭身看奔驰车。她看到驾驶座上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她站在门前,盯着车里,轻轻皱着眉。这时候,车门一响,有一个戴墨镜男人钻出来,穿一身黑,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瘦高个,抿着嘴唇,像是在瞅着自己笑。燕子的心猛地一紧,恍惚觉得,这多么像电视剧中的一个镜头。可燕子不喜欢这样的电视剧,他不喜欢戴墨镜的男人,更不喜欢戴墨镜的男人瞅着她笑。燕子正想问你找谁,男人一把摘掉了墨镜,果真朝着她咧开嘴笑了。

“天哪,大眼,怎么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燕子不假思索地喊出大眼来,这太让她惊讶了。她已经三年半没见到过任何一个同学。

“别忘了,这里可是老班的家呀。”大眼狡黠地朝她眨一下眼,张开双臂,想拥抱一下燕子。

燕子下意识朝后退一步,笑笑说:“也是。”急忙扭身掏出钥匙来开门。

大眼顺势耸了耸肩,问道:“孩子呢?叫什么文?该上学了吧?”

燕子边开着锁,边说道:“叫凯文,七岁了,读一年级,刚把他送到他爷爷那边去。今天清明节放假,他爷爷拉着他和奶奶去镇上赶大集。说是中午在镇上喝羊肠子汤吃驴肉火烧。”

“有爷爷奶奶照顾着,好多了。”大眼说。

“是啊,整天待在爷爷奶奶家,这里是村边,没孩子玩。”燕子笑着说。

实际上,这里也不能算是燕子的家。这是前年春天,燕子租的村里的一座废弃的院子,大概有一亩半地,租期三十年。燕子自掏腰包,请人设计规划好,又请来建筑队,建起了一座别墅式的三层小楼,一楼有厨房、吧台、餐厅、图书室,还有一间大卧室,二楼有四个房间,三楼有两个房间和南北两个观景平台,院子里栽种了一大两小三棵樱花树,靠墙种了芭蕉、翠竹、蔷薇和冬青。在小楼的斜对角,燕子留出了二分地,去年春天,让公公婆婆帮着打理,种上辣椒、茄子、西红柿,还有丝瓜和南瓜,结果一家子吃不了,送了不少给左邻右舍。租这个院子的理由当然是办民宿,燕子给院子起了个名字,叫樱花驿站。去年,她请艺术学院的学生设计了一块艺术气息浓郁的牌子,镶嵌在门口的墙壁上。

大眼跟随在燕子身后,楼上楼下地看了个遍,嘴里不停地发出呦呵的感叹声。

“你行啊燕子,住得比我阔多了。”

“这可不是田园牧歌享受生活,我这是投资搞民宿啊,凯文还小,日子总得过下去吧 。”燕子苦笑着说,“几年来的甘苦,我不说你也能感受到的。”

大眼点点头,不再油嘴滑舌,脸也严肃起来。燕子打开厨房的冰箱,拿了一罐雪碧递给大眼。大眼一看雪碧,又呲牙乐了,说:“毕竟是亲同学,还记得我爱喝这玩意儿。”燕子抿着嘴点点头,心里想,整天跟老班在一起鬼混,怎么能忘得了呢?他们来到门外的廊檐下,看着春意盎然的院子。

“樱花开得真好!”大眼喝一口雪碧,盯着院子中间的那棵大樱花树。燕子并不说什么,目光也随着看那一树的樱花。真叫绚烂啊!粉白的花朵拥抱着树枝,一团团一簇簇,层层叠叠,嫩绿的树叶夹在花间,成了花的点缀,阳光下的一树花团,亮得耀眼,亮得让人不敢直视。有风吹来,随风起舞的花团中,一片花瓣轻轻地飘落而下,一晃一晃,静落在树下的长条桌上。桌面上已经落了一层的花瓣。

“到樱花树下坐坐去吧。”大眼说。

被阳光下的樱花耀得眼疼,燕子揉揉酸涩的眼睛,跟在大眼身后来到樱花树下。大眼伸出手,想把散落在桌面上的花瓣抹到地下。

“别动。”燕子喊了一声,把大眼吓了一跳。他诧异看着燕子。

燕子忙笑着说:“不好意思,等等哈,先别动这些花瓣。”说着,快步朝室内走去。大眼盯着燕子的背影,这个当年在班级里数一数二的美女,飘逸的长发变短了,但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只是看上去更加成熟干练,关键是,身材依然如此好。

从屋里出来,燕子的手里多了一个小花篮,走到桌前,她从花篮里拿出一块干毛巾,轻轻地把花瓣聚拢在桌角,然后用双手把花瓣捧进花篮里。她是那么小心翼翼,唯恐弄坏花瓣。花瓣全部进了篮子后,燕子朝大眼说:“快坐啊。”看到大眼费解的眼神,燕子说:“你是知道的,老班最喜欢樱花。”大眼如梦方醒,他“哦”一声,手捂前额低下头去。

“一会儿把花瓣撒到老班的坟前去,”燕子叹口气说,“可能这就是宿命吧,老班总喜欢那些不能长久的东西。”

大眼抬起头,眼珠儿有些发红。光滑的桌面上,又多了一片新鲜的花瓣,大眼把它捏在手里,轻轻地转动着。

“看吧,他喜欢张雨生,天天唱《大海》,结果张雨生活了31岁;他还喜欢唱《女人花》,结果梅艳芳活了40岁;他送我的第一本书是兰波的诗集,后来我才知道,兰波活得更短。” 燕子坐在大眼对面,说,“你还记得吧,有一次他非得拉着你去一个同学家熬通宵看昙花开放。真是不可思议,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得要看昙花开放。”

“可是你不知道,他还喜欢奔驰呢。如果他能把生意再多干两年,他肯定会换一辆大奔驰的。上大学时,他确实有些自卑、伤感,他经常说自己是森林里来的孩子,与大城市格格不入。可是他自从跟你恋爱以后,就变得勇气倍增,也务实起来,要不,他也不会毕业后选择自己做生意。他是有责任心的。”

“你开奔驰来,是这个意思吗?”燕子问道。

“我平时就开这辆车,但潜意识里,也不排除有这个意思,就如同你要把樱花瓣撒在他的坟前。我想告诉老班,兄弟们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当然,老班并不知道这三年发生了什么。实际上,要不是因为疫情,我也不会过了三年才来给他上坟。”

“他的坟离这里也就三百米。”

“三百米也要开奔驰去,就像带花瓣去一样。”大眼口气坚定。

燕子说:“好,那我准备一下。”

老班的坟在一片桑树的深处。大眼只好把奔驰停在路边,他从燕子手里接过花篮,自言自语道:“只好停在这里了,老班应该看得到。”燕子又递给他一把铁锨,自己提起放水果的袋子。前天刚落了一场春雨,地面踩上去轻柔绵软,这里是黄河故道,沙土地,所以并不泥泞。燕子和大眼一前一后,来到一座坟前。坟不大,碑也很小。燕子说:“人家不让弄大了。”大眼并不说话,他拔掉坟堆上几棵野草,用铁锨挖起一些土,培在上面,又用铁锨平整好。燕子拿出一块毛巾,把墓碑擦干净,把水果、扒鸡和酒摆在墓碑前,然后提起花篮,把樱花花瓣均匀地撒在大眼平整过得坟堆上。粉红色的花瓣飘落黄土堆上,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燕子站在墓碑前,她没想到,在大眼面前,她的情绪是这么平静。往年,她一个人来到这里,早已哭成泪人。此时此刻,她心如止水,就如同这静静的桑林。也可能,她的心真的融入进这片古老的桑林。大眼鞠了三鞠躬,拿起酒瓶,拧开,把酒洒在墓碑周围,边撒边说,“好兄弟啊,喝杯酒吧。”说完,一下子蹲下身子,肩膀和头一颤颤的,发出呜咽的声音。燕子拿出纸巾,躬身塞进大眼手里,说:“好了,走吧。”

大眼让燕子坐在前面座位上,燕子却拉开了后面的车门。燕子说:“来一趟不容易,你开车,我陪你转转吧。可别小瞧这片桑林,这可是世界农业文化遗产啊。”

“来的时候我查了资料,请教了百度老师,顺路也看了不少,确实很震撼,但我更想跟你多说会话儿。”大眼说,“怎么也得管我顿饭吃吧?我没有别的要求,你得亲自下厨给我炒个菜。”

燕子笑了,说:“必须的,小菜一碟。”

回到樱花驿站,燕子让大眼坐在樱花树下,转身回屋里端出一个保温壶和两个茶碗,“这是刚才闷上的一壶老白茶,你先喝着等我一会儿,我去准备两个菜。”

“要不咱出去吃吧,太麻烦了。”大眼有些不好意思。

“看吧,老同学,跟我客气啥?很简单的,你喝着茶,赏赏樱花。”燕子给大眼倒了一杯茶,转身回到屋里。

大眼今天突然出现,燕子开始感到惊讶,后来就释然了。他和老班是大学时期的老铁,彼此不分你我。毕业后,又都留在济南做生意,他们学的是艺术专业,本科毕业后找个工作不容易。大眼和老班下定决心自己干。燕子还记得毕业后的一天,在她和老班租住的房子里,大眼喝多了,吐得到处都是,还好老班酒量比他大,最后才把他架走。燕子捂着鼻子收拾到深夜。想起他俩抱着膀子,举着瓶子高唱“向前进”的样子,十年之后,在这片古桑林深处的一间房子里,洗着菜的燕子禁不住笑了,真是青春无敌。接着,燕子又叹一口气,马上想到另一个词:沧海桑田。

后来,老班在小清河畔的建材市场租了间店铺,代销建材用品,起步艰难,但老班体壮身健,肯吃苦,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大眼则在一座写字楼里租了间屋,搞出版策划什么的。有一段时间,大眼把自己整得特像个艺术家,隔三差五找老班蹭酒喝,喝了酒就吹,说自己结识了多少作家艺术家,跟什么名人是哥们儿。老班苦笑着,都不知道跟大眼说什么好了。后来,凯文出生,老班分身无术,一边照顾生意,一边伺候孩子,真的没了喝闲酒的时间。大眼便来得少了。

往事如同电影似的在大脑里闪过。燕子手里也没闲着,她从冰柜里拿出两块鳕鱼,放在盘里化着,又把土豆丝切好泡在水中,她隐约记得大眼最喜欢吃酸辣土豆丝。昨天采了一把嫩桑叶,放在冰箱里,现在排上了用场,她把桑叶洗干净,放在篮子里晾着,她想做一道干炸桑鱼儿,就是把桑叶裹上面糊放油里炸,保证大眼没吃过。因为没做任何准备,所以家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食材,但西红柿还是有的,就做一个鸡蛋汤吧。收拾好这些菜,燕子长吁一口气,心里陡然涌起一股温馨,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做家庭主妇的感觉了。看着窗外坐在樱花树下喝茶的大眼,她的眼窝有些湿润。最后,她把当地有名的签子长馒头放进锅里,才走进洗手间擦干双手。她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发现这个被自己忽略的自己,依然那么光彩夺目。她不敢用太好的词来形容此刻的自己,但是,她真的没想到。她把自己忽略得太久了。

看着燕子走出来,大眼把手机扔在桌子上,说:“燕子快来喝茶,这茶不错呀,醇厚。”说着端起壶来,给燕子满了一杯。

燕子坐下来,拢一拢头发,呲牙说:“茶好坏不说,得看是谁泡的?”大眼忙点头,连说几个对字。

阳光有些热烈,满树的樱花更加明亮。燕子这才仔细地端详大眼,还是很快捕捉到时光的痕迹,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像箭头似的指向他的一双大眼睛。他的眼睛本来就大,要不绰号叫大眼嘛。说话时还是有耍贫嘴的那种感觉,但已经稳重多了。也许已经没了,只是燕子的思绪还无法从岁月中剥离出来。但仔细看,大眼确是多了一些陌生感。最起码身上的穿戴,就比原来得体得多。

发现燕子在不停地看自己,大眼有些慌,连忙坐直身子,喝口茶说:“你还是那个样子,没变。”

“怎么会不变呢?”燕子说,“咱们毕业十年,老班都走了三年半。你呢,结婚了没有?”

大眼捋了把头发,瞪了瞪眼,笑笑说:“还是一枚,钻石王老五。”

“呦,越来越金贵了。开着奔驰,还找不到媳妇。女孩肯定谈过不少吧?”

“都不喜欢,”大眼很认真地盯着燕子说,“真的,都不喜欢。”

大眼一脸的认真倒让燕子有些不自在。她端起茶壶,给大眼倒上茶,说:“我再去续上开水。”

燕子觉得大眼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儿,这个傻大眼,他想干什么。果然,她端着茶壶回到樱花树下,刚坐在椅子上,大眼就说道:“燕子,你已经为老班守了三年寡,够意思了。你这么年轻,真的要在这片桑树林子里扎根吗?要不是老同学,我才不愿意说呢。”

燕子看了眼手机,快十一点半了,忙笑笑说:“你坐着喝茶哈,我去做饭。”

“吃饭不着急,咱们说会话多好。”

“一会儿边吃边说。”

“也好。”刚拉开话头,大眼有些意犹未尽。

大眼的话爸妈也曾说过。爸妈生活在东部一座县城里,离退休还有两三年时间,他们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费劲心力地给燕子找个合适的男人。他们急躁的心理让燕子感到无语,他们劝她回到他们生活的县城去,答应给她买二百平的房子。跟自己的爸妈,燕子实在找不到话说。又能多说什么呢,他们都是为她操心。

大眼推门进来,燕子正炸好桑鱼儿,大眼捏一片放进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嗯好吃,炸的是什么?”燕子让他猜。

“不是香椿叶,不是薄荷叶,也不是花椒叶。”大眼吧唧着嘴,“除了清香,没啥味儿。真猜不到。”

燕子笑了,说:“保准你是第一次吃,告诉你吧,是嫩桑叶。蚕吃的东西,环保啊。来,再撒点椒盐。”

大眼晃着头说:“真想不到,桑叶也可以做菜。哎呀燕子,别忙活了。”

燕子说:“好了,再盛好西红柿汤。请坐吧,别嫌弃啊,农家饭。”

“只要是你做的饭,啥都好吃。”大眼一屁股坐在餐桌前,嘴里嘟哝着,“煎鳕鱼,炸桑叶,酸辣土豆丝,自制的白萝卜小咸菜,燕子,没酒吗?”

燕子把汤放在大眼面前,说:“你开车,怎么能喝酒呢?”

“不走了,我住一晚上再走。”大眼说,“你这里有这么多房间。”

“不行,房间再多你也不能在这里住啊。”

“我交住宿费还不行?”

“不行,交多少也不行。”燕子的声音开始变得严肃起来。

“好了,不喝酒不喝酒。”大眼咧开嘴,掰一块馒头放嘴里,“嗯好吃,香。”

燕子挖一勺酸辣土豆丝放进大眼盘子里,说:“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大眼使劲儿点点头,露出满足的笑容。大眼吃一口酸辣土豆丝,问道:“你不让我喝酒,是不是因为老班的原因?”

燕子说:“不是的,再说老班脑干出血,主要的不是因为喝酒啊,老班做生意,陪人家喝酒多,这是真的,但他喝酒还是蛮有数的。他很苦很累,这个你也知道,但这也不是主要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生气生的。他时常被人欺骗或者陷入一些纠纷,老班人太正,他受不了这些,他老是跟我说,燕子啊等我再挣几年前,咱就回森林中去。我老家啊那片古桑林,大的没有边际。我们种些瓜果蔬菜,当乡村艺术家。凯文睡觉前,让老班讲故事,老班讲的全是这片树林里的事。”

大眼说:“别说这些了,说起来更想喝杯酒。想想我和老班那些年,喝了多少酒,度过多少美好的时光。”

燕子说:“老班这个王八蛋,他跟张雨生真是难兄难弟,活的年龄都差不多大。他还模仿张雨生的《大海》,写过一首歌,叫《森林》。”

大眼一听很吃惊,瞪着大眼说:“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燕子说:“真的,只是歌词找不到了。”

燕子喝一口汤,抬起头,看到大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燕子扭头望向窗外,即便是春天,中午的阳光也是炙热的。阳光中的樱花树,热烈地怒放着,连花阴都变成了粉亮的红色。燕子的脸,也被樱花映得粉红。

大眼说:“燕子,不管怎么说,老班都是过去时了,他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可是,我们还得向前看,再难,也得走下去啊。”

燕子一直盯着窗外的樱花树,有两只小鸟飞过来,落在樱花丛里,半天都没有飞走。

大眼说:“我的文化公司发展得还不错,现在手下职工有三、四十个呢,你回去吧。我们一起干,怎么样?”

燕子扭过头来,朝大眼甜美一笑,说:“老同学,谢谢你的美意。我知道你是真诚的。老班走后,我也没想回到他的老家来住。那年冬天,我带着凯文,抱着骨灰盒,安葬好他以后,时间就进了腊月,我想五七过后,正好过完年。还是陪两个老人过个年吧,他们丧子的痛苦,是需要孙子凯文来抚慰的。没想到年初几疫情就来了。好,一住就是几个月。关键是凯文,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公公婆婆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们小心翼翼陪着我、让着我。疫情一宽松,济南的公司让我回去上班,我就回去了,是去辞工作的,连房子也卖了。我换掉手机,隔断了跟原来所有的关系,包括你的电话和微信。 ”

“是啊,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还好,这几年大家来往得都不多。不过,我猜到你十有八九会在这里。这次清明节过来,当然是给老班上坟。其实,我也是在寻找你啊。真的找到了,你知道我有多么高兴。”

“你能来给老班上坟,我也很高兴。没好吃的,多吃点吧。”

“饱了,终于吃到你专门为我做的饭了。酸辣土豆丝,专门为我做的,我知道,过去的事情,你不会忘记的。”

燕子抿着嘴,得意地笑着,并不答话。

大眼有些焦躁,他扭着身子,摸了两下头皮,突然瞪起眼来说:“能不能给我个机会,实际上,我、我和老班都是一样的。”

燕子一下子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笑得如同院子里的樱花。她张开右手遮住双眼,深深地低下头去。再抬起来时,她的眼圈红了。

“大眼,谢谢。”燕子说,“你该走了。一会儿,孩子和老人都回来了。你还得陪着说这说那,很累的。”

大眼点点头,说:“我理解你,尊重你,但是,刚才说的话,我是不会收回的。”说罢起身来到院子里。

树下的长条桌上又落了一些花瓣,大眼伸出双手,把他们聚拢在一起,收集起来,放进衣兜里。燕子一旁站着,捂嘴笑。

大眼刚离开不久,公公就开着电动三轮车把凯文送了过来。公公的三轮车是专门为接送凯文上学买的,花了四千多,又架上了塑料棚,既挡风又防雨。凯文叫它罗纳尔多,因为它的牌子叫大安罗纳多。凯文从棚子里钻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画框似的东西,被包装纸封得严严实实。

凯文说:“爷爷,快回去吧,罗纳尔多快没电了。”

爷爷笑着跟凯文和燕子告别,开着三轮车离开樱花驿站。

凯文回头跟燕子说:“妈妈,大集上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东西,好多好多卖东西的人,好多好多买东西的人。”

“好了好了,”燕子抚摸了一把凯文的头发。

“妈妈,那家羊肠子汤真好喝,我喝了两碗。”

“还好意思说呢。” 燕子露出嫌弃的表情,“你手里是什么,给我来拿着。”

“这是送给你的,咱们进屋去看吧。”

燕子想起早晨来,尽管放假一天,但凯文并没有睡懒觉,而是乖乖地爬起床,洗脸刷牙,早早坐在餐桌旁。爷爷答应带他去五里路外的东滩赶大集,三年的疫情,也把孩子憋坏了,对于七岁的凯文来说,赶大集可是新鲜事儿。坐在餐桌旁等饭的凯文,难以掩饰满脸兴奋。燕子煎着鸡蛋,撇了眼歪头盯着天花板的凯文,压根就是老班的缩小版啊。燕子忍不住偷偷一笑。

燕子把煎好的鸡蛋放在凯文面前。凯文伸着鼻子使劲儿嗅嗅,抬起头看一眼妈妈,呲牙笑着说:“妈妈好香。”

“不是妈妈香,是鸡蛋香。”燕子这么一说,逗得凯文笑出声来。

“快吃吧,吃完带你去爷爷家。”

“妈妈,大集是不是很热闹?”

“大集呀,当然很热闹,卖什么的都有。”

“妈妈,我想买个东西送给你。”凯文歪着头,略有所思。

“想送给妈妈什么?”

“我也不知道呢,”凯文吞下鸡蛋,憨憨地说:“到时候看吧。”

看着凯文这认真劲儿,燕子又想到老班,禁不住咧嘴苦笑。这孩子真跟老班一样,说过的事,是要办的,这不,说买就买回来了。进到屋里,凯文把画框似的东西放在餐桌上。燕子拿来剪刀,把包装纸剪开,露出来的果然是一幅画,镶着玻璃,远处是一条大河,一片绿油油的桑林如耸起的山岚,有几只鸟儿正准备落在桑树上。在这幅画的留白出,写着一行字:戴胜下时桑田绿。燕子皱皱眉头,她不太明白这句诗的意思。凯文好像看出来了,说:“那个买画的人说,戴胜就是布谷鸟,它落在桑树上一叫,就说明春天来了。桑树就变绿了。”

燕子一听,禁不住拿自己的额头亲了亲儿子的额头。

“妈妈,我天天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我喜欢布谷鸟。我喜欢春天。我要让妈妈像春天一样美丽。”凯文的声音像朗诵诗歌似的。

吃过晚饭,燕子送凯文去爷爷奶奶家。不是节假日,凯文就去爷爷奶奶家住。爷爷送他上学方便不说,凯文也喜欢跟爷爷奶奶住,爷爷奶奶总是惯着他。送下凯文,燕子朝着村外的古桑林走去。

晚上在古桑林里散步,变成她生活中的一种习惯。静谧的氛围、清爽的空气和来自自然的声音。这样的时刻,她会想到好多,生命的奥秘、自然的奥秘和世界的奥秘。还有,个人的奥秘,前些年她是多么渴望那种城市生活,喜欢各种聚会和派对。抽过烟醉过酒,说过一些自己都感到脸红的话。但是,她从没想到,老班会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离开她。老班走后,她发现了自己。所以今天,她和大眼告别的时候,她当然能懂大眼的眼神。大眼说:“我尊重你的选择。”她说:“我只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它是属于我个人的。”大眼说:“我还会回来的。”她说:“随时欢迎。”

桑叶间,银河丝带一般挂在夜幕下。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星光下的古桑林,弥漫着清甜的气息,时而有几串清脆的蛙声响起,散落在摇曳的树影中。燕子喜欢这样的夜晚,春风凉中透着暖,林间暗中透着亮。

燕子站在一片空旷地带,周围是几棵巨大的古桑树,夜色中,如陡峭的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燕子没有了对夜晚的恐惧,这让她很是费解。自己小时候是多么害怕黑夜。即使读大学期间,她一个人都不敢走夜路,校园傍山而建,那一段一段弯曲的山路,没有同学陪着,她一个人从不敢走。后来跟老班谈恋爱,在许多个夜晚,她最喜欢抱着老班的一条胳膊,沿着悠长的夜路慢慢地走,她把鼻子抵在老班衣服上,那股跟樱花混合在一起的香气让她至今难忘。

那该是一个跟现在一样的季节。校园里,樱花、海棠和牡丹盛开绽放,如同他们当时的年龄,那也是他们人生的盛花期啊。燕子突然战栗了一下,下意识抱紧双肩。燕子抬起头,目光越过如山岚般幽暗的古桑树顶,落在遥远深邃的星河里。她盯着那些星星,看啊看,直到星星变得模糊。

一声鸟鸣,把燕子的思绪从星河拉回到桑林里。夜色更加浓重,燕子依旧抱着双肩,她踮踮脚尖,林间小路似乎清晰起来。

如今,再黑的夜晚她也不再害怕。她享受这样的时刻。

                                          【刊于《历山》文学杂志2023年秋季号】

     【网友短评】

一夫:燕子小心翼翼地把飘落在桌子上的花瓣收在篮子里,“老班最喜欢樱花。”又把花瓣撒在亡夫坟前。这一细节的书写处理,很是高妙!在复杂多变的人性情感世界里,道岀了燕子对情感的纯洁、坚贞,比起苍白的语言和眼泪要有更深意的光辉,也坦露出樱花绎站女主人对自己情感走向的铺垫。

雪樱:樱花满树、绿色桑田、樱花驿站、烟火人间……刘玉栋小说《桑田绿》俨然是“新农村题材”的一次有益尝试,故事简单、语言干净,又涌动着对生死无常、爱情选择以及生活方式的思考,发人深省,余韵悠长。小说的灵魂诗眼是儿子凯文买回来送给燕子的那幅画“戴胜下时桑田绿”——布谷鸟、古桑树、春天,氤氲美好寓意,既是丈夫老班归于大地的另一种延续,也为疫净花开的新生活注入新希望与信念。“再黑的夜晚她也不再害怕”,是燕子,也是我们。这样就不难理解,题目“桑田绿”乃是生命的底色。

沉默蔷薇:低调谦和笑容可掬的刘老师,文字更是不疾不徐温润如玉。

鲁侠客:这是一篇略带伤感,又有温馨色彩的小说。小说主人公燕子,大眼,还有燕子去世三年多的丈夫老班,都是大学同学。故事就在大眼来看望燕子时展开。小说叙事线索,通过燕子回忆展开。丈夫老班喜欢一些短命的人与物,比如张雨生,梅艳芳,比如昙花,它让老班的短暂一生充满了宿命感。而通过给老班上坟,也引申出桑田绿暗含的主旨,即生命的生生不息,老班虽然已经离去,但燕子却坚强地活了下来,而且还租了村上地,搞起了旅游民宿。小说中另一处耐人寻味的点,是作者用曲笔,展示燕子的个人婚姻问题。文中燕子,和老同学大眼的对话,以及肢体动作描写,暗示着两人之间奇妙的一种感觉。大眼还未结婚,燕子丧夫,大眼也对燕子有好感。作者没有点破这层微妙关系。正是这种没有答案的开放式结局,让这部小说充满了悬念。当然,小说语言清新质朴,桑田绿,不仅是生命生生不息的象征,也有男女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爱的生机的影子。这种“欲擒故纵”的笔法,无疑给小说增色不少。

静(静的顿)河:一气呵成,拜读大作,受益良多。《桑田绿》悠悠,景美!“燕子”朴实无华,人美!人与自然合奏,文美!拜读的过程,即是观赏一幅唯美的画卷,让人如同身临其境、生活的感同身受,学习受用了。


【作者简介】一九七一年生,山东庆云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文学》主编。山东省首批齐鲁文化英才。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年日如草》《天黑前回家》《白雾》《月亮舞台》,中短篇小说集《我们分到了土地》《公鸡的寓言》《火色马》《南山一夜》等。小说曾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并入选各种选本。作品曾获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万松浦文学奖、青铜葵花儿童小说奖等多种奖项,有作品入选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的“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中国小说学会评选的“中国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韩、阿拉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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