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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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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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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山》2023冬季卷之散文百家||王培静:记忆深处


王培静,籍贯济南市平阴县洪范池镇王山头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小小说联盟副主席,丰台作协会员。2009年《谁不愿做只飞翔的鸟》曾获冰心图书奖,2012年散文《父母心》获第五届全国冰心散文奖,2015年获第七届金麻雀奖,2006 年至 2011年获中国年度四届微型小说一等奖。作品共七十多次全国获奖。



我的青少年时代,是在乡下的山村里度过的。

最记的生产队里割苇子的时光。每年的深秋,收完了谷子、豆子和地瓜,种下的小麦刚从地里探出头,早晚的天气已很有些凉意,趁一个好天,队里会宣布明天 割苇子。男劳力们会把镰刀磨好,有靴子的穿靴子,没靴子的找一双皮底鞋。第二天,男女老少齐上阵,男人会吸烟的吸烟,不会吸烟的也吸烟,有的妇女也会红着脸来一根。因为是队里买的,整劳力还会额外多得到一包烟,有时是金菊,有时是泉城。早晨下水前,男劳力会每人喝两口白酒,他们在前边割,妇女们在后边捆,然后一 个人传给另一个人,一直传到岸边。

因为苇坑是连着的,听说别的队割苇子了,另两队会放下别的农活,也来割苇子。 有时先下手的会在分界的地方多割一点,晚来的队的队长,会左看右看。气不过会找上门去,和对方的队长理论一番,才开始说话谁也不让谁,很有些火药味,有时 双方的壮劳力会围拢上来给自己的队长壮威,每当这时候,总是沾光的一方,做出让步。让自己一方的人给对方拉过几个苇个子去了事。

有时割着割着,会发现一窝架在水面上的鸟蛋, 有的送到岸上去,留着带回家。有的趁老婆不注意,会转给身边脸蛋好看点的姑娘或媳妇,当一回男子汉。有时发现一只水鸭子,大家齐力去追,有人会绊倒在水里,惹得大家一阵大笑。最兴奋的是吃饭的时候,每人一碗漂着油花的豆腐,有时还有一两块肉,白白的大馒头管够。男人们一边喝酒,一边逗乐。这时女人们 吃着馒头,还想着家里的儿女,偷偷把半 块馒头用手绢包了藏起来。

村北河边有两棵大柿子树,夏天割草,我们总是先去那儿。夏天人乏,坐下就想睡觉,有时就坐在树下睡着了。有时爬到树上去,大家比赛看谁攀得高。有时不小心,会从树上摔下来,总是有惊无险。

河边的草长得快,我们天天就在河边转,也总是能应付过去。那时候心想日子过得真慢,盼自己早日长大,去生产队去 挣十分工。饿了什么都能入口,地埂上的野韭菜,野酸枣,有时到人家菜地里,装作是路过,看四周没人,偷一个茄子或两棵葱,躲到苇坑里或庄稼地里去吃。拾点干柴禾,夏天烧麦穗吃,秋天烧豆子、烧玉米棒子吃,更是家常便饭。几个人是有明确分工的,有人动手点火,有人放风,若被看庄稼的发现了,拔腿就跑,看庄稼的发现了,也是虚张声势把人吓唬跑算完,要不是饿,谁会去干那事。大部分时候是 被发现不了的,只要火灭了,上空的烟飘走了,就可以踏踏实实坐下来吃了,吃时谁也不会让谁,等吃完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个形象,满嘴黑。用手背抹一把,黑的地方更扩大了,大家就相互指着对方大笑起来。有爱恶作剧的孩子,在和自己家有过结的人家的菜地里,选一个不大不小的金瓜,用镰刀划一个三角口,把那一块拿下来,向里边拉一泡屎,再把那块拿下来的瓜盖上,作个鬼脸逃跑了。一两天的时间那口子就完全长好了,那瓜 会长得特别快。突然有一天,被主人兴高采烈地摘回家去,洗了放在案板上一切,怎么有股臭味,一看满桌稀汤,心里顿时明白了。脸气得变了色,不知去找谁算账。这样的事,又不便去骂街,只能气得自己肚子痛。

那时不太兴打麻将, 扑克倒是有人打。 所以要是听赶集的或走亲戚的回来说,今天晚上哪个村有电影,年轻人心就动了,几个人一商量,吃过晚饭相伴着就上路了。有时我们也敢跟着去,向南去过刘庄,向西去过旧县,向东就是北崖,向北去过刘庙、纸坊。去时由于兴奋,不觉累,回来时,有时都把脚磨破了。但一点不敢掉队,人家在头里跑,你咬着牙也得跟上。不然长长的夜路一个人怎么走。有时去时三、五个人,回来时可能会有十几个人。那时农村人还没见过电视机是什么模样。



奶奶的床头,有一个陶罐,里边有时放着白糖,有时放着红糖。那时我是个小馋猫,奶奶有时看我可怜巴巴地围着她转,就会端过糖罐,用手抓一些结块的糖蛋放 在我手里,我会高兴地跑开,找个角落去解馋。有时趁奶奶不注意,我会去偷抓糖吃,等吃完了,想想总觉得有些不妥,再不紧不慢若无其事地走近陶罐,趁没人注意,端起糖罐摇一摇,轻手轻脚放下,大摇大摆跑去玩了。

有时放学早,回到家没人,我就会把门下的闸板拿下来,从下面钻进去。只能待在院子里,进不了屋。没法进屋找干粮吃,急得在院子里转圈。听到鸡叫,精神为之一振,忙从鸡窝里偷一个鸡蛋,放进炒菜 的锅里,倒上水,点着火。正煮着,听到外门有响声,忙熄了火,把煮的半生不熟 的鸡蛋藏起来。装着什么事也没有。等家人进了家,打个照面,上街玩了。到了街上,四下看着,没有人,掏出鸡蛋,剥了皮,管它熟不熟,狼吞虎咽吃了。

小时有时打嗝,接连不断,特难受。 大人忽然会来一句:你又偷吃鸡蛋了吧?

自己赶紧辩解:我没吃,绝对没吃,你误懒好人。

不可能没吃,你没吃鸡蛋怎么少了两个?你别装了,你没偷吃,脸红什么?

自己真没吃鸡蛋,大人一口咬定你吃了。觉得特别委屈,不知不觉会抹起眼泪来,而且越哭越委屈。大人也不劝你,等你哭的没劲了。大人突然会变了腔调,你说没吃就没吃,也许今天鸡就没下蛋,我们冤枉你了。大人相视一笑,你会突然发现,自己正打着的嗝,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大姐也是在我们村上的学,那时叫高小。从刘庙往南都到此上学,是个重点学校。丁泉村的太姥娘家的表舅,都是在这儿上的学。我和他儿子是高中时的同学,这是后话。姐姐是腰鼓队的,后来毕业后到生产队里劳动能挣七分工,后去山西面 的斑鸠店学缝纫,每星期回来拿一次干粮,和村里的几个姑娘一起去一起回,单程二十五里路,还要翻一座山。看到大姐每星期拿回的硬纸本上一个个红色的对勾,就知道姐姐学得不错。姑娘大了嫁人,会缝纫,一是可以当作学会了一门手艺,二是可以很自然的向对方提出买下一台缝纫机。那时刚时兴那机器,就是过了门,娘家人的衣服也可以拿过去做。条件好的会买一台作陪嫁,送给女儿,那得是有相当 好家境的。七十年代初,三叔从东北回来看奶奶,爹和娘不知商量了多少次,狠狠心下了决定,让姐姐跟三叔去东北找个好饭碗。一点点把女儿养到这么大,还没见 尽一天孝心,一下子女儿去了千里之外, 想的时候想见一面也见不到。父母心里得 有多难受啊。

二姐没上几年学,就回家挣工分了。二姐特能干,除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参加生 产队里的劳动外,放工后去割草,拾柴禾。记的春天家里没柴烧了,到地里也捡不来柴了,没办法只能捡回干牛粪,晒干了拉着风箱当柴烧。有一年过年前,二姐和几个伙伴去赶集,去时父母给她装了些粮食背上,让她卖了换些钱好过年用。回来她心虚的小声对娘说:人家都买了花布做件上衣,我也买了一块布。

你把卖粮食的钱买了布,全家还指望用什么过年?

二姐听到大人的抱怨,想想自己天天 一身汗一身泥劳动一年,过年了连件新衣 服都穿不上,委屈的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们别抱怨我了,我去问问看别人要不要,转买给别人。当然最后那块布还是给二姐做了新衣服。

二姐很少赶集,而她每次赶集回来,总会从兜里掏出用手绢包着的两个包子,一个给我,一个给弟弟。有时我会把咬了一半的包子递给姐姐说,姐姐,你吃一口。姐姐会说,我在集上吃了,你吃吧,好兄弟。

我记事起,母亲就身体不太好。她有坐骨神经痛的毛病,白天咬着牙做家务,晚上有时痛的睡不着觉,很多时候我是在 她痛苦的呻吟声中进入梦乡的。每每这个 时候,父亲总是唉声叹气,有时娘疼的真坚持不下去了,第二天爹出去借点钱,把娘放在借来的地排车上,拉着去周河找舅舅,有时大舅陪着去,有时二舅陪着去。他们经常出门,会说话。他们带娘去济南、泰安看病,回来时带些煎着吃的中药。吃上一疗程的中药,娘的病情或许会见轻些。后来大姐从东北给捎过几次虎骨酒,母亲喝了觉得会好些日子,好点了就坚持下地挣工分。

小时的伙伴 , 我们春、夏天割草,秋、冬天拾柴禾总会找在一起。玩游戏也经常是这些人在一块,晚上捉迷藏,白天下一 种每人九块石头的石子棋。这种棋的玩法是:每人选一种区别于另一方的石头,在平整的地上划一个棋图,每人手里各有九枚棋子,棋图就是划三个方框套在一起,每个方框的每个边的中间用直线连起来。开始下棋,你下一个棋子我下一个,不让对方组成三个石子的一条线上,等摆完了 所有的棋子,开始走棋,一人一步,谁先 走成三个子一条线,就吃掉对方一个棋子。一直互相吃的一方只剩二个棋子,剩两个子的一方就主动举手投降了。

地堰上的草品种很多,叫的上名字的有:荠荠菜、咕咕苗、抓地秧、节节草、苦苦菜、喇叭花,甜根草、野苇子等,有时草间开满了或紫或红或白的小花,上面飞舞着几只黑黄两色的小蜜蜂。有时会从地堰的石缝里窜出一条小蛇来,我们先是惊叫,把同伴叫过来,用镰刀或用石块把蛇弄死,扔到地里的枯井里去。有时渴的不行,就到苇坑里割几根长苇子,在下端 苇节上挖两个小孔,不够长,再接上一根,放进地里的水井里去打水喝,井里的水很凉,虽然喝到嘴里的水量小,但多打几个来回就有了,那水喝起来真叫过瘾。用苇子打水喝,最主要的是注意安全,有时不小心会把兜里的小玩具掉下去。那时总会吓的心惊肉跳的,万一人掉下去小命就没有了,在这荒坡野地里,小伙伴谁也救不了你。

春天粮食不够吃,人们就摘榆钱、家槐叶、洋槐花和面伴在一起蒸菜团子吃。山里人好面子,来了客人打肿脸充胖子,先是借一碗面,烙几张饼,再是看看鸡蛋筐子,再出去一趟借几个鸡蛋。有的过了年待客,炒一盘粉皮充一盘菜,等客人走了把粉皮洗洗放起来,来了客人又当一个菜。你问为什么没人吃?主人做菜时,就根本没想让人吃,他没有把粉皮弄开。还有一种最常听到的说法:说有一家买了一 两香油,每每孩子哭闹时,就给倒点水,放上点香油让孩子喝水。一年下来,一看香油瓶子,里边的香油足有一两半。



公路也是土路,割草时看到赶集的回来,手里的家什里放着点青菜,有带半个西瓜的 , 这家肯定有混外的(指有在外边上班的)。那时篮子里的草总是割不满, 有时怕回家挨训,就下面用棍把草支起来。村北一里多路的地方是国营林场,林场很大,东边和南边是石头墙,北边和西边靠着候庄的大坝,只用树枝和铁丝网围起来。里边大部分是苹果树,靠西边还有梨树和桃树。有大点的孩子进去偷梨和桃吃,我们只有眼馋的份。试过多少次,走到跟前就不敢进了。那时就盼着早日长大,长大了就可以有胆量进去摘梨和桃了。我们村的大坝后也有苇坑,芦苇里有灰灰菜之类的草,但坝后不通风,去里边割草总会出一身臭汗。

有时碰上星期天是集,农活又不是太忙的时候,跟大人去一次集市。当然是走着去,我们村到洪范有六里路,去时几乎 一路下坡。我们那边的村子很稠,几乎是一里路一个村子。集上有牲口市、粮食市, 剩下就是卖菜的卖土特产的。卖菜的大部分是周河村的、东、西池的、书院和张海的。 因为人家那儿有水浇地。所以这几个村的小伙子就好找媳妇。洪范是公社所在地,公社大院里有一个水池,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论天有多旱,水位一点也不下降。水从前边的龙嘴里流出,绕水池一圈流出去,流到河里去了。水池的四周是一圈石狮子,从左、右、后三边的台阶上都能上去。里边的底部和深水里长满了绿苔。水里有不少鱼,小的有麦穗那么大,大的有七、八斤。有一般鱼,还有红鱼。底部银光闪闪,那是好奇的人们扔下去的硬币。你把硬币扔下去,它不是很快沉底,而是慢悠悠的飘着下去。据说这里边的鱼不能吃,这是神鱼。说水池下面有个大泉眼,叫神仙用 一 口大锅扣住了。如把锅掀掉了,能让油篓寨上挂榨菜(一种水生植物的叫法)。这个水池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东池、西池的人都来担水吃,太阳落山后,走在挑水的人流中,脸上露出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偶而能和认识的路人打声招呼。南来北往 的路人,投来的目光中会满含羡慕。

洪范向东没一里路,东山根下就是书院。这是个山青水秀的小村子,有一个很大的水池在村子的正中,水从水池流向四面八方,水清澈见底,没一点杂质。这里的人家几乎没有一家有水桶,家里的锅烧 热了,再出来端水都晚不了。传说这儿原是秀才读书的地方,风水极好。

洪范向北再走五、六里路,就是于林。于林因宋代诗人于慎行的墓在此而得名。路的东边是村庄,路西后边是粮库,前边是供销社所在地,供销社的院子很大,里边是一片在北方很少见的白皮松,粗的有 一搂多粗,树都很高,下边全是荫凉。

门口有十几尊倒在地上的石狮、石马、 石麒麟。听说是文化大革命时被济南来的大学生破四旧给砸了。院落的西边就是于 慎行的坟,坟埋的象座小山,听说有盗墓者曾从里边盗出过碗、蝶等。坟西边的河水是从洪范流下来的,向北就流向了浪溪河,东阿人捡了个便宜,用此河的水炼出了举世闻名的福字牌阿胶。

洪范境内,书院的山东边还有股泉水在丁泉,丁泉村比书院的地势要高许多,村中也是有一古老的水池,冬暖夏凉的泉水从水池中流出来,水池的下面一年四季坐满了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比起上下左右村庄缺水吃的老乡,他们的穿着,看上去总觉得的要干净些。夏天若连着下 几天大雨,泉水就会格外的旺盛,池中的水位也会上涨许多。

东峪南崖南山根有个虎泉沟,平日里流出的水很小,若碰上连阴天,下几天大 雨后,水就会从山洞里咆哮而出,从村人早就修好的盘山渠中奔向石碑楼,从半山腰一跃而下,形成山里人很少见到的瀑布,甚是壮观。附近的村人趁雨后下不了地,看那汹涌的山泉水白白流掉实在可惜,就妇女争先恐后的背衣服赶来抢占有利地形,一边洗衣服一边亲热的拉拉家常。有心的 妇人在河边看上邻村的哪个姑娘,回来就会托熟悉的村人去给自己家的儿子提亲。

小学五年级时,村子里死了个大姑娘,上吊死的。我们白天不敢去看,但上学时还是看到了送葬队伍,晚上下自习后回家就很是害怕,越是心里劝自己别想越是想。不几日,村里又死了一个老人。我没事时就老是想,人为什么会死?人死了再也不 能复活,别人在这个世界上或快乐或苦恼的生活,你却什么也不知道了。原先还能埋尸,现在连尸体也不让埋了。火化后那么大一个人就成了一把骨灰。那时我就怕死,有一天上课,老师让朗读课文,我的思想又走了神,就又想到了人会死,你死掉了,世界照旧存在,活在世上的人照旧快快乐乐的活着。你死了也许你的亲人会记的你,别人很快就会忘了你。你的亲人 一辈、二辈会记的你,三辈之后的亲人也不会记得你了。从此你就会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也不会有人会提起你。越想越害怕,越想越难过。后来老师让大家停止了朗读课文,全教室只剩下了我一个 人的哭声。老师关心地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不知怎么回答。后来知道了雷锋、刘胡兰、董存瑞,我发誓长大了要做个他们那样的英雄人物,再后来我知道了文字可以留芳百世,所以我下决心大了一定著书立书。这就是我最早的文学情节。



我们家有一份家谱,破四旧时被大队的人收去烧了。当时本家的一位说:拿你们家的交了吧,保留下我家这一份,你们想要,可以再做一份。父亲老实,真的就把自己家的那份交了。懂事后有一次过了年我去邻居家去玩,在他家所供奉的家谱中我发现了父亲的名字。后来我想我们家要有一份家谱多好,年后把家谱挂起来,摆上供品,纪念一下祖先。父亲不识字, 这么些年再没求人抄一份家谱回来。现在那家人一个人也没有了,不知家谱遗失到何处去了。小时听大人说,我们老家是山西洪洞大槐树村人,先辈讨着荒来的山东。

村人的四季是这样度过的。年后土地 惭惭解冻, 开始扒地垅,整炕养地瓜芽子,地瓜炕要用塑料薄膜照上,早晚要泼水。等芽子长好了,就开始栽地瓜,男人拉水,女人或半大劳力放水,男人刨坑,女人按芽子。干活以生产队为单位,男女老少齐上阵,你追我赶,车水马龙的阵势。栽完地瓜就盼着下雨,如连着下上几场雨,几天工夫,地里就变绿了。然后给小麦施肥, 浇水,除草。有时也点种些春玉米。凭工分分配粮食,你不去参加劳动,怎么养活 一家老小?

夏天是从五月端午动手割小麦开始的,天一天比一天热,夏天雨水又多,所以收小麦,一定要抢时间,抢收抢打。若小麦割倒了遇上连阴雨,麦子长了芽,交公粮不收,自己吃不好吃。全队人都会唉声叹气。夏天缺烧的,队里头里割过麦子,放了工就赶紧刨麦子根, 有时上午刨的麦根, 晚上就得烧。收完小麦, 开始点种秋玉米。 然后给地瓜除草,给玉米地松土。晚上村 里的机井边是男人的天下,男人们脱光了 下到水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开着玩笑,泡 够了互相搓搓背,坐下来点上一只烟,聊 的眼皮打架时才起身回家。

阴历的八月十五是中秋节,出嫁的姑 娘会回来送月饼,而给男孩订婚的人家要 买肉、买酒、买布或衣服去给女方送彩礼。女方家有讲究的,也会兴师动众,菜做的越多越好,有的还要请来厨师成酒席,一 个家族的长辈都会请来陪酒。新女婿有媒 人陪着来的还好,若单枪匹马来的,女方家的族人再有爱喝酒的,新姑爷会被灌的回不了家。说有一位去未婚妻家送彩礼,被灌醉了。送他走时走到大门口就全吐了,吐完他还不忘幽一默:我吃的你们家的东西,全放这儿了,一点也没带走。你想这婚事还能成?按现在的说法,都是白酒惹的祸。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但农村穷,有的人家吃的粮食快接不上趟了。下地回来或割草回来会偷两个玉米或两块地瓜。若被大队干部或看庄稼的翻出来,你就倒大霉了。没收你篮子那是小事,大队里广播里一喊,罚你五十斤粮食不说,你在村里怎 么抬头做人?有的人被抓住了,会给抓人的人下跪,哭着求情。有同情心的,看被捉人的可怜样,手一摆让你走吧。会千恩万谢地逃命似走开,走出老远了还会回头看看,生怕那人变卦后再追上来。

有时上山割草会发现几只山鸡在你身边走来走去。你去追它,它会不慌不忙地跑, 但你究竟是追不上它的。有时会在它跑的周围的某块石板底下,发现一窝山鸡蛋, 回家时拿回来,给孩子煮煮吃。说是这山鸡蛋不让女孩子吃,女孩子吃了脸上会长黑点子。

割谷子、收玉米、刨地瓜。秋天的日子总觉得过得很慢。上学倒真的成了享受,虽然教室里也热,但总比太阳下面好受多 了。那时有个男老师会拉二胡,上音乐课时他会拉上两段,我总是佩服的不行,心想这么简单的两根线,能拉出这么美妙的音乐,这老师真是了不起。手指放在不同 的地方二胡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我要是能学会拉二胡多好,寂寞了就独自拉一段,解解忧愁。

冬天来临的时候,地里已是万物萧条。早晨上学的路上一不小心鞋子会被露水打湿,身上的衣服在母亲的喝斥下已增加了 好几件。太阳懒懒的挂在天上,有气无力的样子。偶有一群南归的大雁从头上飞过,它们排成人字形,嘴里相互鼓着劲,携手前行。过年前后,早晨起来,突然发现下雪了,大地银装素裹,一片洁白。虽然天有些冷,但人的心情却出奇的好。大人会说: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是个好收成。

上房扫雪便成了加深邻里关系的纽带,谁起的早就先上房顶,扫完自家的,把相 邻的邻居家的房顶也扫一些,等邻居上来,说两句感谢的话。即使过去两家有些不快,随着这场雪也一起融化了。这是大人一年 里最清闲的日子,可以上街晒暖聊天。因为怕冷,上学的路上我们会跑起来。教室 里没有取暖设备,上完一节课,脚都是麻木的。下课了除了上厕所,就站在教室里 跺跺脚。雪后的天气会一天比一天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农村的孩子不冻脸 冻手的很少。



后来国营林场有了奶牛场,一分钱一 斤买青草。我们割了草很少交生产队里去了,偷背到林场去卖钱。青草分量轻,有时一大篮子草,才卖二毛多钱。夏天雨后 草长的快,所以我们挑着两个篮子去割草。早饭前割的放在家里,留着交给队里。早饭后出来,割到下午二、三点,才挑着去卖草。四面村庄的人都向这送草,所以大部分时候要排队,有时队伍排得很长很长。过称的是个长得特别秀气的小姑娘,戴着眼镜。看上去就肯定不是农村姑娘。没人称草的时候我们到奶牛场转过,看到工人用两腿夹着红塑料桶,一只手一个奶头在挤牛奶,那牛奶又白又细,一股股射进桶里。听说这牛奶加上白糖再熬后就能喝了。熬好后运到平阴,或运到平阴去熬。卖给城里人喝。最多时一天割的草能买五毛多钱,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

有一次,一个天天在一起割草的小伙伴出来时说:你领错钱了,五毛三是我的,四毛七才是你的。我说不可能。他说你就是领错了,人家念我的名字你去领的,念你的名字我去领的。我说你肯定听错了, 我绝对没领错。他生气的就不和我一块走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 割草时他不叫我,我也不叫他。我初中毕业时他该上初三。暑假里有一天他突然来我家,说借我的初三的书看,我以为这是我们和好的大好机会,忙翻箱倒柜把书给他找齐。后来我升上高中,想复习个初三的知识,星期天回来上他家给他要书时,他说找不到了。幸好村里有不少初中同学没考上高中,我从别人那儿借到了书。为了六分钱好伙伴成 了仇人。

我老家有一盘石磨,每到秋天不太忙 了,家里就做些煎饼吃。春节前也要做煎饼,有时用生产队里的驴(队里排号),有时就人工推磨。用驴时要用布给它蒙上眼睛,它就会不知疲倦地走下去。人站在一边, 只管转几圈向磨眼里添一勺粮食。那粮食 有地瓜干、玉米,过得好的还会放上些小麦, 头一天用水泡上,所以从石磨下流出的是 一种面糊。人工推时全家会换着干,一上 来我总是推地飞快, 不大一会就推不动了。  有时就两个人一起推,那时总觉得磨道没 有尽头。摊煎饼的鏊子用四块石头支起来,下面烧柴禾,用勺子把面糊倒在上面,用 竹板做的拐子把面糊推平,片刻工夫就熟 了。一次要做好多, 够吃很长一段时间的。 最后没多少糊子了,有时就做厚一点,上 面撒上点芝麻,那样会很好吃。

小时村里还有两盘石碾,一盘在后沟 里我家的房子西头,是在一个土洞里;一盘在村东大崖子南边的平房里。过去没钢磨(磨面机)前村人就是用这种方法把粮 食磨成面的。石碾就是把一个石滚子放在磨盘上,把石滚子两边的眼用木框固定住,连接在磨盘中心的轴心上。推一会就把碾 过的粮食用箩筛一遍,把细的露在下面,粗的再倒回磨盘上。磨一二十斤面要用一 整个上午的时间。村人的许多日子就是在 这种不紧不慢的生活中打发掉的。

记得小时候,冬天的夜晚,奶奶和母亲都要纺棉花到很晚才睡觉。春天浆线要打面糊,有时趁大人看不见,偷面糊吃。因为那毕竟是白面做的。家里有一台老织布机,母亲坐在上面,织布的动作很熟练。 梭子扔过来扔过去,既快又准,很少有失手的时候。那时家里没有电灯,煤油灯的火苗很小,母亲说织布有一点光亮就行,火苗大了浪费油。

从家出来,向后走有一百米,就是我家的后小园子。两扇破门挂一把老式的蛤蟆锁。里边的两间南屋屋顶全都塌了,中间有一个大粪坑。院子里长满了树,有洋槐、家槐、榆树,院子边上有很多酸枣树。七月开始就可以去摘酸枣吃,一直可以摘到深秋。近的摘不到了,就找个木杆子打,然后去沟里去捡。枣核可以卖钱,所以有时父亲或二姐去打,我就跑到下面去捡。但一次总会打不干净的。有时雨后院子里也会长不少草,哪次起床晚了,怕父亲回来训,就偷偷拿了钥匙,去后院子里把草割了,回家充样子。



挑水也是要学的,开始用的水桶小一 点,用井绳把桶放到水井里去,灌满水提上来。心里总是慌慌的,一是怕自己不小 心掉进井里;二是怕把水桶掉进井里。站 在井边往下看真是害怕,井口离水面有六、七米深,水下有多深就不知道了。反正水深比井口离水面的距离还要深。灌水最需 要技巧,先在水面上摇摆水桶,左摇右摇, 把水桶的一边顺势砍进水里,水桶里的水就满了。越是怕水桶掉进水里,越可能真 就把水桶掉进水井里了。若真掉进去了, 就去村里有铁钩子的人家借铁钩子,有时仨、俩下就捞上来了,有时好几天也可能 捞不上来,有时觉得铁钩子挂住了,一拉拉不动,很可能是挂住了井底下的树根,有时捞上来了,一看不是自家的水桶,倒是村人捞了好久没捞上来的水桶。扔下铁钩子捞到水桶向上拉绳的感觉真好,手里感觉得到重量,心跳加速。就像铁钩上是 一条大鱼,既有成功感,又怕鱼在绳子提 升的过程中跑了。水桶捞上来,要把水桶里的水再倒回井里,说是今后水桶再掉下去好捞。

后沟里的崖子头上,是人们经常歇息聊天的地方。小脚的女人上南崖子很费劲, 不但要扶墙,走到一半还要歇一歇。不是 上崖子,有时就是在爬崖子。就是年轻人 担着东西也得侧着身子上。小时我想等我 大了当上了队长, 在这里一定要修一座桥。

夏天天热,人们全跑街上乘凉去了,我自己趴在煤油灯下,一边接受蚊子的亲吻一边写稿子,记得我写的头两篇稿子,一篇叫《同工不同酬,干活没劲头》,一 篇叫《男女一起劳动为什么干劲高?》头一篇说的是干一样的农活,为什么青壮年妇女只给七分工?讲的是男女不平等的事。 第二篇的内容是:男人们在一起干活没劲头,女人们在一起干活也没劲头,只有男女在一起,大家干得才都有劲头。虽然打打打闹闹,但绝对出活,你说为什么?我把稿子寄给了山东人民广播电台、平阴县广播站。但盼了许久,也没盼来音讯。后来我有些失望,广播电台、广播站,这样的好稿子不用,你们用什么?光用后门稿?

一个雨天,正好是星期日。我一个人待在西屋里觉得很无聊,外边的雨一直下个不停。心里觉得很压抑,忽然就想到要 唱歌。我学着看到的文艺演出时的样子,先来了一个开场白:我们的文学艺术,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而所利用的。下面请王培静同志演唱一首《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一字一句认真唱完了。然后再报幕再接着唱。唱《国际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是工农子弟兵》等,记的还有一首开头是: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怨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调子唱的特别悲,听上去简直像哭。这是我十三、四岁开的第一场音乐会,没有乐队,没有听众,更没有掌声。

爹的至理名言是:力气是井田水,使了还有。意思是干什么活, 都不要吝啬力气。 年轻时父亲去南边的花蓝店或西边的班店, 赶集卖东西或买东西,三十里路一个上午 打个来回, 从不肯在集市上买一口东西吃,晚不了下午去生产队里干活。父亲个子不 是太高,但总是风风火火的样子,好像他的身体里储满了永远使不完的力气。父亲老实,有时受欺负,在生产队当队长时,秋天去收高梁。他嫌有的社员砍的高梁根高,没指名道姓带口语点了一下,两个二愣子不愿意了,他们说父亲骂人,要揍父 亲。后来鼓动社员全不给队里干活了。都去山坡上给自己薅草,收工时都用队里的带高梁穗的高梁杆捆草。父亲一个人生着气干了一下午,收工时两个妇女看不过去,帮父亲剪了下高梁穗,父亲挑着两大捆几 乎挑不动的高梁穗,回到队里的场上时,他在那儿坐了许久许久。

有时在地瓜地里的秧子下面或玉米地 里会发现一颗甜瓜,上面长的甜瓜已有半 个拳头那么大。就用镰刀在甜瓜下挖个坑, 把甜瓜向下埋一下,或扯点秧子弄点草把那儿盖了又盖,然后离开那儿。待不两天就憋不住再去看看,一看瓜虽然还没熟,但好像长大了一些。待几天,估摸着那个 瓜应该熟了,怀着兴奋的心情去看,心中想着千万别叫别人发现后给摘走了。走到 一找,果然找不到了,心中就会失落好一 阵子。后悔不如上次看时吃了它。

家乡的天总是那么高那么蓝,夏天的太阳几乎晒的地里冒火苗子。总是盼望有一块云彩在天空停下来,把我们罩在下面。也有那样的景观,天要下雨,我们跑着找地方避雨,可被雨淋了也没找到避雨的地方。回头一看,刚才跑过的地方,却还出着太阳。冬天也要出去拾柴禾,我们在结冰的河面上推着篮子走,有时就放下篮子滑一会冰。地里没什么柴禾,只能拿短把 镢头到地堰上砍野树根。有时兜内偷装一盒火柴,冻的不行的时候,点一些草叶树叶烤烤手。

在山东的南部山区里,有许多绿树环抱的小山村,我的家乡王山头就是其中的一个。那里留有我孩童时的欢乐,少年时的幻想,歪歪斜斜的足迹。那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无数次的出现在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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