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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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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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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山》2024春季卷之重磅推介||袁方华:追魂鼓

   时令已过立春。

  遍地的马桑树依然低垂着光秃秃的枝条沉睡,除了涯畔有几簇迎春花吐露出鹅黄色花蕊之外,莽莽荡荡的群山依然被白雪覆盖着。

  霜前冷,雪后寒。

  山风呼啸卷起漫天积雪,劈头盖脸而来。立新和立志弟兄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白雪覆盖着的山路上。立新伸出冻冰凉麻木的手,紧了紧肩上的双肩带背包,对拎着旅行包相送的立志说:“弟,前面拐个弯,我就可以搭车去县城了,你快回吧!”立志停住脚步,把旅行包递给哥哥,欲言又止:“哥,你,多保重!”立新凝视着立志说:“弟,有啥就说,别藏着掖着,”立志摘掉手套,从兜里摸出香烟,递给立新一颗,自己叼在嘴角一颗,不点燃:“哥,我知道你去省城找李青瑶,”立新接过香烟,夹在耳朵后面,立志嘴里的香烟左边爬到右边,右边又爬回左边,还是咽下后半句。立新皱起眉头:“行了!我又不是三两岁,用你操这淡心啊!在家里好好看着这破烂摊子别惹事就行!” 立新扭过头,看到还未封顶的教学楼就像一头张着嘴巴的怪兽,灰扑扑地蹲伏在晨雾弥漫的山坳里心烦意乱长叹一声。

  建校资金已断了流儿,此次前往省城去面见大学同学李青瑶,就是为了能说动人家投资建校。李青瑶是省城富二代出身,手下掌管着一家已上市的旅游开发公司。不然,这敞着口子的教学楼还不知道让那八个老家伙如何幸灾乐祸哩!这倒是其次,关键那百十个娃们风催雨打,就像没着没落的孤儿,真让人心焦哇!立新大学时和李青瑶关系不错,李青瑶曾力挽立新留在省城,效力于自家的家族企业,被一心要回于家河洼做出一番事业的立新婉拒。如果立新不是被这扎不上口的工程逼上绝路,他才不愿去省城找李青瑶哩!他犯怵和那帮人精打交道,都是看人下菜碟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说动人家往这无底洞般的穷坑里掏腰包砸钱儿,还指不定会让自己付出什么代价嘞!唉,明知道前面是有来无还的陷人坑,也只有瞪着眼往里蹦。

有鼓声隐隐传来,鼓点急促昂扬,回荡在群山之中,随后又传来飘飘渺渺、野性十足的山歌:

   呀啦依啦呀

   呢玛啦呀嗦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阿哥的面容浮现在阿妹心上

   如果不曾相见,

   我们不会相恋。

   如果不曾相知

   我们不会受这相思的熬煎

   呀啦哩啦呀

   玛给阿玛

   ……

  立志点燃香烟,狠狠吸了一口,侧耳倾听回荡在山间的鼓声说:“哥,珍儿给你击鼓送行嘞!”安平镇尚鼓,于家河洼尤甚,立新立志弟兄俩得到了养父于二蛤蟆的真传,击鼓更是拔尖。红白喜事喜怒哀乐更离不开击鼓相伴。立新一把拎起旅行包甩到后背上,眉开眼笑:“这个来支教的宁筱梦,山歌越唱越地道了你快回吧!      

   立志目送立新离去,吐出胸中火辣辣的气息,大喊一声:“于立新!你若敢负了珍儿,我一定会宰了你!”可立新早就转了个弯消失不见,只剩下声声余音合着鼓声在松涛阵阵中回荡不休,震落松针上的落雪,似烟似雾,弥漫在蓬勃的晨光之中……

 

           2

 

  于二蛤蟆端了一老碗白粥,白粥上撒了一撮腌成浅红色的辣萝卜条,蹲在树桩上,边看帐篷外的学生娃们做早操,边吸溜吸溜喝粥。于二蛤蟆大号于保家,是珍儿的养父,也是立志、立新的养父。在于家河洼这个地界儿,除了春格婶儿,从来没有人称呼过他大号。于二蛤蟆长的矮胖,脖子短,圆脸阔嘴,鼓眼泡,不知道谁给起了个绰号二蛤蟆,这一叫开,几十年去了

  于二蛤蟆眉开眼笑,平时能拧成麻花绳般的抬头纹也舒展开来。大黄狗钻出狗窝伸伸懒腰,摇头尾巴晃抖落一身尘土和草屑,跑到于二蛤蟆跟前摇尾乞食。梳了俏皮丸子头的宁筱梦身穿一件月白色羽绒服,脖子里围了一块红色丝巾,衬托的脸蛋儿越发白净,俊眉俏眼,笑意盈盈。她拎着缠了红绸子的鼓槌快步走过来,笑着给于二蛤蟆打招呼:“二蛤蟆叔,外面风大,去帐篷里吃吧!”于二蛤蟆并不转移目光:“庄稼人哪有那么娇气嘞!俺就喜欢看这些娃娃们做操读课文,宁老师唱的山歌越来越地道了嘞!”宁筱梦忽地红了脸:“二蛤蟆叔,给你说了多少次啦,以后别喊我宁老师,多生分呐!二蛤蟆叔,我想给珍儿姐学击鼓嘞,”于二蛤蟆笑眯了鼓泡:“那就学呗!咱于家河洼的小娃娃们也能来上一段蹦蹦鼓嘞!宁老师,别看俺碗口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俺就稀罕文化人儿,宁老师,俺于家河洼的人都稀罕宁老师嘞!”说完仰头往嘴里扒拉碗底的白粥。宁筱梦有一搭没一搭击鼓,鼓声散漫,在山谷回荡。

宁筱梦扭脸看见立志,回头挥舞着鼓槌,鼓槌上缠绕着的大红绸在风中飘扬,给立志打招呼:“立志快去吃早餐吧!我给你留了菠菜炝锅面呢!”立志耷拉着驴长脸,夺过宁筱梦手中的鼓槌,疾风骤雨般击向缠了大红绸的大鼓!于二蛤蟆跳起来,扔下饭碗跑过去,劈手夺过立志手里的鼓槌,心疼地大骂:“咦——你这个龟孙儿!鼓碍你蛋子儿疼了?你可着劲祸祸?”宁筱梦撇撇嘴角,低声嘟哝:“神经病!”引导完娃娃们做完早操的珍儿一阵风似地走过来,笑着对立志说:“立志,把立新哥送走啦?”立志看着珍儿温婉笑容有些迷糊,呆头楞眼点点头。珍儿又扭头对于二蛤蟆说:“爹,你看了一夜工地,回家去睡会儿,别把身体熬煎垮了。”于二蛤蟆笑嘻嘻:“二娃这憨儿白搭!还是俺闺女疼俺你先忙!”宁筱梦一脚将一颗石子踢老远,冷哼了一声转身跑到帐篷里,端出给立志留的菠菜炝锅面,“哗啦”一声倒进大黄狗的破烂搪瓷盆里,大黄狗摇着尾巴颠颠跑过,用脑袋蹭蹭宁筱梦的裤腿,低头大吃起来。

宁筱梦冷笑一声:“哼!现在有的人还不如大黄狗大黄狗还知道摇尾巴感恩呢!”。于二蛤蟆心疼拍腚,抽抽着嘴角念叨:“哈呀,你这娃,咋祸祸饭食儿嘞!哈呀,你这娃!”宁筱梦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二蛤蟆叔!大黄狗也是咱们的工作人员,一点也不比某些人差!”珍儿狠狠横了一眼立志,赶紧去追已跑远的宁筱梦。

于二蛤蟆无语立志,摇摇硕大的脑袋,叹息一声,抹胡茬上的粥沫,抽出纸条低头卷旱烟:“二娃,工地石头不够用了,你提前安排人去打。”立志伸手在脸上呼噜了一把:“叔,我知道啦!明天我就去安排人去后山炸石头。叔,灶上还有粥吗?”于二蛤蟆收养了弟兄俩后,让他们喊叔于二蛤蟆捡起饭碗,用力吹吹沾在碗底的草屑,背着手,像看怪物一样看了立志一眼:“哈呀,你这个瓷脑壳,你说人家宁老师好心给你留了饭食,你惹宁老师弄啥?活该你捱饿!

  宁筱梦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滴落下来,被凛冽料峭的小北风吹走,宁筱梦感觉内心无限委屈,珍儿追上宁筱梦:“筱梦别哭了,小心皴了脸。别给立志个倔驴一般见识!”珍儿不劝还好,这一劝更让宁筱梦心头难过,扑进珍儿怀里哭如雨打梨花……

             

             3

 

  立新是于家河洼第一届大学生村官。立新也是于家河洼第一个走出大山深处又回到大山深处的大学生。于家河洼位于河南、安徽、山东三省交界处的三不管地带,被苍苍莽莽的群山春螺一样捂在旮旯里,那羊肠子般的盘山路九缠十八绕,愁煞鬼神,想出的出不去,想来的也进不来。

于家河洼地势低洼,知了撒泡尿都能淹半拉村。立新上任后掏钱买回电脑,扯起网线,在网上建了一个名为“大美于家河洼”的公众平台,和立、珍儿向外界轮流推荐于家河洼,为招商引资做好铺垫。

  去年春天,村里的小学校舍大面积出现裂缝。

  这让立新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学校还是建国初期的建筑物,在风雨中飘摇了半个多世纪,早该拆了重建了,可钱呢?报告都打了好几次了,主管部门就会抖着手、吊着驴脸哭穷。省里来的支教教宁筱梦一句话就让立新不敢再犹豫连夜成立了建校筹委会,半拉儿子的事业就是他这半拉老子的事业,虽然这爷仨是半路组团,他这半拉老子更要全力以赴,于二蛤蟆带着大黄狗主动请缨加入筹委会。

  于二蛤蟆是一个打过越战的退伍军人。十九年前,退伍后的二蛤蟆去县城办理手续,在县城小公园的座椅上看到了一个弃婴,弃婴包裹在蓝色的襁褓里,安静入睡。二蛤蟆抱着弃婴坐在座椅上等到天黑也没等到珍儿的父母,眼看弃婴饿哇哇大哭,二蛤蟆只好买来奶粉、奶瓶,在附近一个小商店讨来热水,沏了奶,笨手笨脚喂珍儿,珍儿吃饱了,小手紧紧抓着于二蛤蟆的手指,对二蛤蟆咧着小嘴,咿咿呀呀笑,咿咿呀呀和于二蛤蟆说话。于二蛤蟆的心融化在这个弃婴稚嫩的笑容里。于二蛤蟆抱起珍儿回到了大山深处的于家河洼。只是于二蛤蟆不知道,在他背后始终有一双留着眼泪的,忧伤的眼睛再跟着他……

  二蛤蟆收养了弃婴,取名为珍儿。收养珍儿那年冬天,身患肺癌的于大蛤蟆病故,还不等坟头冒出草芽芽,他老婆就急不可耐地撇下了年幼的兄俩远嫁。那时弟兄俩一个三岁,一个两岁,蹲在灌满风灌不满雨的茅草屋里哇哇大哭……

  于二蛤蟆不顾老娘躺院里寻死觅活,领回那两个苦命娃,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拉扯着三个娃,还没四十岁白发就爬满了多半个脑壳……

  这么大工程,没个操心的老人那可不行。立新当天在广播里热情洋溢的表扬了于二蛤蟆,在于二蛤蟆的带动下,村里又有很多人陆续加入进来。

  旧校舍很快拆除了,孩子们都搬到于家河洼后山凹去上课。幸好这段时间天气不错,孩子们不遭罪,但这样下去可不是长久之计。弟兄俩商量着随后去县城买几顶大帐篷撑上,以后天气渐冷,可不能苦了孩子们。

   余立新!你是等着为我们收尸吗?!

   宁筱梦的这句话就像乌梨木旋成的鼓槌,一次又一次狠狠槌击在立新的心头,让他不敢再等下去。立新跑到安平镇,在镇委书记梁大炮办公室,软缠硬磨了一星期,一毛都不愿拔的梁大炮只给了立新十万块钱,剩下的费用自己想法。镇里穷,没钱嘛!

    现在这年头,十万块钱能干啥?!就像打扑克手里抓着的一对儿小王,刚一头,就被如今高消费这个大王分分钟给灭了,打头都抬不起来

    能在死抠、死抠的梁大炮手里要来十万块钱就很不错了。自己想法就自己想法,活人还能让尿憋死?立新弟兄俩又开始往县里跑。

    弟兄俩往县里跑了三次,结果屌毛都没要来一根,愁的俩人嘴上起了一溜大火燎泡。

还是人家见过大世面的宁筱梦主意多,打电话拉上在省报当记者的同学,扛着摄像机,兴师动众的再赴县城。有省里的大记者出面,一路绿灯,直接杠上了主管教育的李副县长,李副县长拍着桌子挨个把推诿扯淡的头头脑脑臭骂一顿,县财政局局长不敢怠慢,更不敢给以往撒胡椒面似地拨款,按着条条框框直接拨款到位。但两边的资金拢一块还和预算差一截,财政局局长拍拍油光锃亮的秃脑壳,吃苦瓜似地咧咧嘴:“就算李县长拿枪顶着我的脑壳儿,我也拿不出一分钱了。”剩下的缺口只能自己想办法。宁筱梦临走前又跑到县长办公室,邀请李副县长参加后天的奠基仪式,李副县长看来很喜欢这帮带着记者闹上门儿来的年轻人,欣然表示:“只要天上不下刀子就一定前往!”

、嚯!宁筱梦这是要扯起虎皮当大旗,打下面那帮子光吃饭不干活,还到处挑刺的小喽啰哩!

附近八个村子的村委主任一看这阵势,都稳不住腚了,一碰头,找到立新要求融资共建学校,但学校名他们定。立新才不管学校叫啥名,只要给钱就行。资金缺口太大,愁的立新胡子邋遢,给个小老头似地。那八个村的村支书、村委主任互相结亲,里外转着圈儿都是亲戚,那真是水泼难进、铁板一块哇,人送外号“八大王”。前段时间立新曾经去过那八个村募捐,结果那八个老油条欺负立新是毛头小子,正经呱都不拉一句。立新恼了,扔下硬邦邦的一句话转身就走:“想看于家河洼的笑话咋地?不想拿钱,光想着捡窝下蛋捡现成的咋地?门都没有!盖好学校恁八个村里的学生一个也不要!”立新说出做的到有个狠劲哩,有初一就有十五嘛!

    八大王筹集了十万块钱的资金,并要求学校命名为“久和中心小学”。虽然这十万块钱离那个大窟窿还相差甚远,但蚂蚱再小好歹也是肉嘛!

 

           4

 

    身为校长的立志搞了个和中心小学”奠基仪式,有李副县长这尊大神出面,其他头头脑脑谁也不敢怠慢,那真是趋之若鹜。宁筱梦还从那个当记者的同学那里借来摄像机,全程现场直播。

面对宁筱梦肩上扛着的黑家伙,那帮观礼的各村村委主任都直脖子梗,像个木头棍子一样杵着,不敢咳嗽,连口痰都不敢吐哩开玩笑!据说那玩意能把人装进去,放到电视里去嘞!这一乱动,万一给卡半路咋办哩?

    立新在仪式最后关头才赶到,他为了筹资,真是跑断腿磨碎嘴,每天都来去匆匆,立新从立志手里拿过话筒,走上临时搭建的观礼台,扫了一眼台下观礼的人群,立新深吸一口气说:“别的话我也不想多说,立志,你们建校筹委会记住一句话,该花的钱眼都不能眨的给我往里砸!不该花的钱,一分都不能过你们的手!你们把每笔花销都要透明化,每天都要在网络平台公布,接受监督!我要让这所学校撑一百年,甚至更久!”立新眼神犀利的扫了一眼人群,又说了一句火星子乱迸的话:“最后说一句,从今往后,所有来参观、学习等无关人员食宿自理!谁要是想往这个磨盘眼儿里伸手,就别怪我不讲情面!都该干嘛干嘛去吧!

    观礼人群大眼儿瞪小眼儿,随后爆发出大潮一样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经久不息。李副县长临回县城时拍着立新的肩膀说:“小伙子不错有魄力!以后遇到难解的疙瘩就给我联系!我希望在年终表彰会上见到你!

    扛着铁掀的于二蛤蟆在外围听的特别痛快。奠基仪式散伙了,围着的人群就各自散开,各走各路,各回各家。二蛤蟆忽然听到背后有人编排立新,骂立新瓷脑壳哩机会难得,本想趁机会给领导沟通沟通,拉拢一下感情,吃海造一回,谁知被立新一竹竿捅了窝棚顶!只有黑着脸打道回府呗。

   于二蛤蟆扭头一看,是大王官村村委主任王令奇,相跟着的还有李王官村的村委主任李三喜弟兄俩。于二蛤蟆是出了名护犊子,哪容得人背后编排他的孩子,于二蛤蟆就像被点燃的炮仗一样,把扛着的铁掀用力插进土里,高声亮嗓的吐了口痰大骂:“呸!谁家野狗跑出来啦?在背地儿瞎汪汪啥?!”李三喜弟兄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一听这话,弟兄俩撸胳膊挽袖子,骂骂咧咧过来:“你个狗日的于二蛤蟆,骂谁哩?”

    不远处的春格婶见状不好,赶紧一溜小跑过来,推搡着于二蛤蟆说:“保家你还嫌事儿少啊!你给一帮年轻人吵吵啥!?”于二蛤蟆一改以往的窝囊样,脑袋上的白发都像斗鸡似地炸煞起来,根根直立,鼓着蛤蟆眼骂道:“有几个瞎眼王八蛋,在咱地界儿祸祸咱立新嘞!”那几个家伙一听被窝窝囊囊的二蛤蟆骂成了瞎眼王八蛋,也恼怒万分,围上来要揍于二蛤蟆于二蛤蟆紧咬牙巴骨,冲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操起铁掀当刺刀,横在胸前:“春格你闪开!看俺不活埋了这帮小舅子!”春格婶怕于二蛤蟆吃亏,一声尖叫:“快来人啊!外村人打人啦!”这声高分贝尖叫比冲锋号都好使,村里一帮子小青年嗷嗷喊叫着,摸起铁掀木棒跑过来,有人击鼓,鼓点缓慢低沉,声越里外。

    李三喜等人见势不好,转身撒丫子就跑,于家河洼的后生打架生猛,个个不要命,跑慢了还不给打出屎来?!于二蛤蟆挖了一掀土,拧身,甩胳膊扬出去,一掀土兜头盖脸撒了他们一身,他们停都没敢停,拼命跑远……

立新和立志喘嘘嘘跑过来,立新摆摆手说:“别追了!”众人刹住追势,立新问明情况,立志咬牙瞪眼道:“换我得揍他们半死!”立新皱起眉头剜了一眼:“就你能耐有本事你堵住天下人的嘴去!”立志不吭声了,立新又说:“现在是咱于家河洼的特殊时期,咱不怕事也不惹事,争口舌之利也没大意思。为了尽快把学校盖好,还是少生事端。大家都散了,各忙各的去吧!”几个小年轻的又取笑了一番于二蛤蟆才散去。

    春格婶埋怨于二蛤蟆:“你说你这老熊一把年纪都活到大黄狗身上去嘞?!你说你得罪这几个人有啥用?你是痛快了,人家背后给咱挖坑使绊子咋办?你还嫌两个娃事儿少哇!”于二蛤蟆落了一身埋怨,抬头纹拧巴的能搓一根麻花绳,吧嗒着旱烟也不言语,看春格婶停下话茬,扔烟屁股用脚撵灭:“你念完了吗?”春格婶有点蒙,点点头,于二蛤蟆扛起铁掀说:“念完了就回吧俺也要去工地嘞”春格婶眼看着于二蛤蟆拐了个弯儿消失不见,手握紧那包本打算送给于二蛤蟆的金银花茶,眼泪不由得滴落下来,被打着旋儿的山风带走,踪迹难寻……

            

              5

 

    来到省城的立新就像化缘的和尚。

    他每天背着装着笔记本的电脑包,满省城乱窜,他找到以前所有的人脉资源、人脉资源的人脉资源,打开笔记本,指点着等待封顶的久和中心小学,费劲口舌的游说,就有一个目的,钱!他在灯红酒绿笑语喧哗的都市里穿梭从这个饭局赶到那个饭局,肚子里装满各种度数的白酒、啤酒、红白葡萄酒,换来卡里长短不一的数字,或者,换不来半个数字。这些数字啊,离得他所需要的数字还隔着十万八千里,离着他的归期还有好几座山那么远呐……

   没办法,只有去找李青瑶。立新今生最不愿面对的那个人,那个至今依然单身的女孩。很不巧,李青瑶去上海出差了,后天才能回来。立新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他轻叹一声,拎起电脑包意兴阑珊的准备打道回府。

出电梯时正遇到李青瑶的父亲,李董。立新硬着头皮给打招呼,风度翩翩的李董非要拉着立新叙叙旧。立新只好又跟着李董回了他富丽堂皇、堪比总统套房的办公室。身穿黑色职业套装大长腿套着黑色丝袜的秘书端来两杯手磨的猫屎咖啡,立新轻声道谢。立新专业是金融管理,实习时,被李青瑶生拉硬拽到自家的房地产公司。实习期满,李董特别欣赏立新,力挽立新留在自企业,当然,开出的条件也极其诱人。立新婉拒了李董的美意,李董郁闷了好几天,不知道这个来自大山深处的孩子,本可以借此咸鱼翻身,摆脱那牢笼似地的大山,搞不懂他为什么非要放弃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九头牛都拽不回地又回到大山深处。

    李董问起了立新的近况,立新知道,李董自己回来的心不死。但没办法,现在的立新太渴钱了!他只有硬着头皮给李董大概说了一番自己的近况,仅此而已,立新知道,李董绝对是妖孽级别的存在。他没有傻到自作聪明游说李董投资。

    李董神情内敛坐在老板椅上,看不出喜悲。他抚摸着下巴上青森森的胡茬,然后说:“小于,拿你的资料我看看。”立新起身从电脑包里拿出磨掉了漆的笔记本,打开,将笔记本放到李董面前。却一眼扫到李董桌面上的照片,立新疑了一下,因为,照片里的那两个女孩他都认识!一个是李青瑶,另一个却是宁筱梦!绝对错不了,立新相信自己的眼睛。李董的目光老辣至极,他从软包“大中华”烟盒里抽出两颗香烟,噙在嘴角一颗,递给立新一颗,抬眼望着立新,光洁明亮的额头拧出一片抬头纹:“小于,你认识长女青歌吗?”立新接过香烟,叼在嘴角,从兜里摸出一次性打火机,为彼此点燃香烟:“嗯,可她叫宁筱梦在我们于家河洼支教三年多了”李董一语带过:“哦,这个孩子比较任性,随她妈的姓。”立新知道这其中肯定有缘由,李董不愿提起,也就识趣的不再言语。

    李董慢条斯理的用鼠标拉动图片,浏览了半天才说:“小于啊,在商言商,我也不说那些虚三套,投入资金解决孩子们上学的难题也好,追加资金开发你的家乡也好,都不在话下,我有能力做到这一切,但是,”立新知道,李董的言外之意终于水落石出,这个但是压了立新好多年,正因为这个但是,立新才不愿去面对这对父女立新为了这个“但是”所要付出的代价太沉重,沉重的可以让立新一辈子都背负不起!

    李董慢慢起身,慢条斯理踱到立新跟前,用犀利无比的眼神凝视着立新:“小于,我们都是聪明人,我就要你一句话你就可以平步青云从政,我可以为你铺路,送你上位从商,我所有的业,都是你的囊中之物!”立新被李董逼到绝路,冷汗一下子涌出!立新没有给李董谈及爱情这码事,也许,爱情对于李董来说,就像一个屁,有,也五八,没有,同样四十。立新舔舔干涩起皮的嘴唇,咕咚咽下一口唾沫,不再躲避,挺直脊梁,用同样犀利的目光凝视着李董,语速极慢:“恕难从命。”

李董收回目光,淡然一笑,又坐舒适的老板椅,看着起身收拾笔记本的立新,在烟灰缸摁熄烟蒂,依旧慢条斯理抽出一张支票,边签支票边说:“小于呐,你是我最欣赏的年轻人,有魄力,有能力。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可立新并不想把这些当成生意来给高高在上的李董谈,立新动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李董把支票推到立新跟前:“小于呐,我和安平县素有渊源,长女青歌又在校支教,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袖手旁观。这是五万的支票,你先拿着。”立新嘴角抽动了一下,还是双手接过支票,郑重其事鞠了个躬说:“我替久和中心小学的孩子们和老少爷们儿谢谢李董的善举!那就不打扰李董了”李董微笑着点点头,又轻唤秘书:“小王,帮我送送小于”大长腿的漂亮女秘书优雅伸胳膊做了个请的姿势:“于先生,请随我来”立新点头致谢。

    立新行至门口处,李董说了一句:“小于我这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着”立新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没言语。

    声浪袭人的迪吧。

    五颜六色的镭射灯就像一双双病态的眼睛,惊慌失措旋转着、不知疲倦地旋转着。立新坐在卡座上和大学同学、富二代刘坤海造侃。富二代刘坤也是李青瑶的最铁追求者。那时发誓一定要追到李青瑶,可李青瑶只青睐穷小子于立新,正眼都不瞧他一眼,刘坤每次都被李青瑶的冷若冰霜扎得像泄蔫茄子。

富二代推开啤酒,大嚷:“没劲儿!这些无聊致死的夜晚啊”冲侍应生打了个响指:“嗨,来两打最烈伏特加!加冰!”两打加了冰的伏特加端上来,富二代推一打给正低头吸烟的立新。面目憔悴的立新摆摆手,表示没兴趣,立新这几天夜夜失眠,每次总是从噩梦中醒来,他每次都梦到再建的教学楼垮塌,死伤了好多人……富二代一口掉半打烈酒“嘎嘣,嘎嘣,”嚼着冰块叫嚣:“于立新!别耷拉着个死人脸!爷有钱!就看你怎么拿走!”于立新就像弹簧一样挺身而起,端起伏特加仰脖灌进喉咙,一把脱掉外套砸向富二代,大吼一声:“miuci!”富二代躲过立新砸来的外套,抻大拇哥:“这才是纯爷们!”摸起半盒“九五至尊”扔向黑灯瞎火依然带着墨镜的DJ:“给我换成崔健的《行僧》!

    随着前奏响起,小号有着无限孤独、无限沧桑,立新早就脱到赤裸着脊梁,灯光闪耀,照射着他虬结如野兽般的肌肉,立新仰天长啸一声,如怒龙出海饿虎下山般闯进舞池!随手做了几个另所有女人尖叫的街舞动作于立新此刻的雄性荷尔蒙绝对爆表!于立新嘶哑沧桑的歌声响起: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却不知我是谁.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

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

就请你吻我的嘴   

    尖锐地口哨声,女人放荡地尖叫声几乎把楼顶掀翻,但是,谁也没看到立新的脸庞蜿蜒了两道亮晶晶的痕迹……

富二代拎着一个大背包晃进舞池,他突然拉开背包上的拉链,抓起一叠叠小红鱼儿,疯狂的洒向半空!随着一阵惊呼,音乐卡壳,只有五颜六色的镭射灯依然旋转着。地板上堆了一层厚厚的小红鱼。

富二代一脸狂热的将背包用力砸向立新,声嘶力竭地大叫:“于立新!你不是渴钱吗?!你倒是捡啊!你捡起这些钱就是你的了!”立新接过背包,沉默了片刻,哈腰,蹲下,开始捡钱,富二代突然哈哈大笑,仿佛有人附在他耳边,给他讲了一个天底下最最搞笑的笑话一样搞笑,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捂着肚子擦去脸上的泪水说:“于立新啊于立新!我早就看你不爽了!如今你还不是为了我的钱,低下了你高傲的脑袋,哈哈哈,你终于在我面前低下了你高傲的脑袋!我好开心啊!”立新不为所动,依然节奏不变的捡地板上的小红鱼儿,围观的人群就像被突然施了魔法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一刻钟以后,除了富二代脚底下踩着的几张小红鱼,立新已经捡完了地板上所有的钱,立新直起腰杆,缓缓吐出胸腔里的气息,迅猛挥拳,将猝不及防的富二代捶了个人仰马翻外加乌眼鸡:“狗日的,你踩到我的钱了!”富二代就像一条面口袋一样栽倒,立新捡起那几张小红鱼放进背包里,拉上拉链,甩到背后,吹了声口哨,挑挑眉毛说:“老同学,以后再有这样的好事记得告诉我!”立新背着背包,拿起外套,挤过人群而去……

只是立新不知道,他距小胖墩李绍皓跑去东山还有二十六个小时,距那场大雨还有二十一个小时,距那场灾难还有二十个小时……

 

        6

 

             

    春格婶是一个命比黄连苦的女人。

春格婶年轻时就像仙女下凡,山歌唱的在整个安平县城无人能及。爹娘一心要给春格婶寻个吃皇粮的女婿,可春格婶却稀罕上不成器的于二蛤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肯更改拒绝了无数前来下聘的年青人。那些年哪个拎出来不比于二蛤蟆强三百子哇?她娘天天坐在自家门槛上拍着大腿撒着泼骂春格婶,骂完春格婶再骂于二蛤蟆。但这两人铁了心肝的要在一起。

   于二蛤蟆退伍那年,抱回家一个女娃

这在于家河洼引起了轩然大波

你说你一个没成家没寻媳妇的小年轻儿,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娃,这算什么事嘛!他娘披头散发躺在自家院里绝食抗议,对说,娘和这女娃,你只能选一个。其实,最大的苦恼并不是这二选一的人生难题,而是春格婶怀疑这个女娃是他和别的女人在外面偷生的。他百口难辨,倔强的死也不肯将女娃送人。伤心绝望的春格婶心如死灰,任凭父母做主把她嫁到了安平镇,临出嫁那天,春格婶爬到山顶唱了一夜山歌,丢了半条命般出嫁,两人注定各自天涯,生死无话……

    男人在煤矿挖煤,也算是吃皇粮的。那年春格婶怀了身孕,可她男人却在煤矿出了事,一场突如其来的瓦斯爆炸,将他男人以及一个班的工友都埋到了黑漆漆的地下……

    伤心绝望的春格婶流产了。

婆家骂她是扫把星转世,她扫地出门。于二蛤蟆套上驴车,安平镇接回了春格婶,那年珍儿十岁,立新弟兄俩开始上中学了……

    一个未娶,一个丧夫。两人互相扶持着走过了那么多艰苦的岁月,两人曾钻过高粱地,春格婶也曾夜宿过于的小破院,但两人谁都不提婚娶的事事。

眼看着这三个孩子都出息了,立新大学毕业考上了公务员立志和珍儿县师范毕业,回到了于家河洼任教,立志还当上了村小学的校长,都是吃皇粮的人了。

珍儿订婚了,令人意外的是,对象是立新,而不是朝夕相处的立志。这着实让立志消沉苦恼了一段时间……

于二蛤蟆终于给春格婶吐口:“珍儿和立新结了婚,咱就娶你过门子!”春格婶盼了星星盼月亮,只等珍儿出嫁,好了结磨了半辈子眼珠子又磨眼眶子的心愿

     春格婶正暗自神伤的时候,听到有人喊自己,忙用袖子擦擦泪痕,身穿一套白色运动服的宁筱梦笑嘻嘻跑过来:“春格婶,你咋哭啦?我二蛤蟆叔又惹你生气啦?”春格婶说:“没哩,刚才山风吹眼里沙子了。”宁筱梦依然笑嘻嘻:“春格婶,我不傻,你骗我,等我回去帮你出气嘞!春格婶,我想你学唱山歌哩!”宁筱梦一提起山歌,春格婶就像换了个人,脸上焕发了别样的神采,眼望着丛丛簇簇、枝叶繁盛的马桑树唱到:

——

    马桑树儿搭灯台哟,

马桑树儿搭灯台吆喂,

写封书信给郎带给郎带吆喂

你一片思念枕呀头边吆

阿哥乘梦飞过东山涯吆喂

花花的背篓摆耶起来吆

马桑树儿搭灯台吆喂

写封书信给郎带给郎带吆

水不转来山呀在转吆

阿妹窗前挑灯绣花袋

雨不浇花耶花难开吆喂

    ……

    一开始是轻声吟唱,后来越唱声音越嘹亮,那清亮亮的歌声窜到天上,攀着云彩翻三个跟头哩!一曲终了,余音绕山川,回声经久不散。宁筱梦惊喜鼓掌,赞叹不已:“春格婶,你这山歌唱比宋守莲的《沂蒙山小调》还要好还要原生态春格婶如果上星光大道的话,肯定能拿大奖,春格婶,你要好好教我唱山歌哦!”春格婶却扭过头去,眼泪噗噗簌簌滴落下来……

    被扬了个灰头土脸的李喜等人,跑到安平河边才停下脚步,看看身后并无追兵,才放下心来,蹲在河边洗掉脸上的泥沙除了李三喜,几人边洗边骂,恨不得逮住于二蛤蟆扒皮抽筋才解心头之恨!老谋深算的李三喜不屑:“匹夫才逞凶斗狠!”大王官村的王令奇擦了把脸上的水珠说:“喜哥,你有啥高招儿哇?”李喜目露阴狠:“俺早晚有一天会让他们哭都找不到门!”看来,这个梁子是不可避免架上啦……

 

           7

 

   天傍黑的时候,一帮人扛着铁掀,拿着洋镐跑到工地上,堵住了立志,有人在后面大叫:“余二娃!快给咱们结算工钱!咱出了那么多工,少一分钱你也别想走出这里!

立志并不畏惧,皱着眉头抽出一支烟,点燃,用力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火辣辣的气息。拍完视频的珍儿和宁筱梦一看情况不好,忙快步跑过来:“你们想干啥?咱们建学校出的工都是义工!哪来的工钱!”立志知道,他们这伙人是看哥哥不在工地存心来找茬的,立志冷笑笑,对珍儿和宁筱梦说:“你们忙去吧,我能应对!”珍儿和宁筱梦一脸担忧退到一边。

立志扫了一眼众人,发现各村的都有,唯独李王官村的村民居多:“你们要工钱是自己的主意,还是你们村委的主意?别说你们要工钱了,就是你们撤走那十万块钱的集资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是!”立志紧咬牙巴骨:“让你们各村的村委主任来给我谈!”人群沉默了片刻,暗处忽然有人有人大叫:“于二娃!你少在这扯鸡巴蛋!干活给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事!现在政府都说不让拖欠农民工钱了!”众人像有了主心骨,举起铁掀木棒喊叫:“俺们要吃饭,俺们要种地!给俺们发工钱!不发就打死你个小舅子!”宁筱梦灵机一动,拿出手机给那八个村的村委主任打电话,看来,这八个村的头头不出面是很难镇住这帮人。余立志虎吼一声:“是爷们儿就站出来给我面对面的谈!躲在裤裆里算什么玩意”那人不再言语,却暗中指使众人围住余立志,眼看一场力量悬殊的械斗在所难免。

此时,琥珀色的明月升到东山顶上,等待封顶的教学楼在月光里沉默着,像一个张着嘴巴的怪兽。一片月光躲山石树桠,穿过教学楼,倾泻在抱着肩膀和众人对峙的余立志身上,只听一声气急败坏喊叫:“揍他个小舅子!”众人高举铁掀、木棒、洋镐,就要往立志身上招呼

   宁筱梦尖叫一声:“你们不许打他!”宁筱梦犹如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一样,张开胳膊护在立志身前立志并不领情,皱着眉头一把将宁筱梦推开,对珍儿说:“珍儿!带着宁筱梦快离开这里!”笑话咱余立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啥时候靠女人护了?!可宁筱梦又撼不畏死扑过来:“只要我宁筱梦不死,你们动他一指头试试!”

    此时,蓦然响起一通重鼓!立志扭头对宁筱梦和珍儿吼道:“快捂住耳朵!”

鼓过三通。

三通重鼓,鼓声如雷。缓慢而低沉的鼓声,声声震撼着众人的耳膜和心脏!似乎人们的心脏都和着鼓的节奏跳快了好几拍,游移到咽喉处,仿佛大声咳嗽一声就会跳跃而出最后的鼓声就像狂风暴雨一样在月夜炸开!众人如被一桶冷水迎头浇下,大汗淋漓,目瞪口呆……

    鼓声歇了

鼓,残了……

   一米多高的牛皮大鼓被生生击破!于二蛤蟆拎着乌梨木旋成的鼓槌,逆着月光一步步走过来,众人皆被鼓声震的头晕脑胀,耳膜嗡嗡作响。于二蛤蟆沉默了片刻,突然伸开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掐住李三喜的脖子李二喜和李王官屯的几个村民过来施救,被于二蛤蟆轮起鼓槌一一敲了满头疙瘩,抱着脑袋爹娘乱叫。众人不敢再生拦阻之心,呼啦闪开,于二蛤蟆走进包围圈,抖手将被掐了个半死的李三喜扔到地上,翻着白眼的李三喜顺着脖子咳嗽了半天才喘匀那口气。

   黑着脸的于二蛤蟆环视众人半天,声势威严:“让人家指使着当狗使的滋味咋样?!”众人脸上挂不住了,开始鼓噪,于二蛤蟆怒喝一声:“闭嘴!你们知道俺刚才击得什么鼓吗?”于二蛤蟆冷笑一声:“谅你们这帮趁火打劫的鼠辈也不知道,告诉你们!”于二蛤蟆鼓起蛤蟆眼一字一顿:“俺刚才击得是——追——魂——鼓!

追魂鼓撼人心魄,如有雷霆万钧之怒,追魂鼓鼓响三通,三通鼓后,鼓必毁,只有于家河洼的嫡传击鼓人才会此技。安平县城近百年来,用过回。

几十年前,小日本儿鬼子跑到安平县城,跑到安平镇,小鬼子杀人放火,坏事做绝,安平县的老少爷们儿吓破了胆除了东躲西藏就是把脑袋夹裤裆里装王八,于二蛤蟆他爹三通追魂鼓震醒了老少爷们儿的血性硬生生把小鬼子赶出安平镇赶出安平县城,于二蛤蟆他爹也死在攻打安平县城中,他爹死后还紧紧攥着那对儿乌梨木旋的鼓槌……

于二蛤蟆挥舞着鼓槌:“你们多荣幸啊!为了震醒你们,俺击出了这追魂鼓!于家河洼毁了那面大鼓!于家河洼再也没有鼓啦!”于二蛤蟆厚嘴唇哆嗦着,铁打的汉子却热泪横流!珍儿和立志知道,没有了大鼓,于家河洼就意味着没有了灵魂大鼓就是于家河洼的灵魂啊两人不由得大喊一声:“爹!”随即泣不成声……

    这时,无数凌乱的光线照射过来,随后,响起摩托车的引擎声,一帮骑着摩托车的不速之客打破了沉寂的月夜,于家河洼的狗不再沉默,狗吠声响起,乌云暗生,遮住明月,夜暗下来,夜鸟被惊扰,急促鸣叫几声,震翅飞走,另觅别处……

   这帮满头大汗的不速之客,脚步杂踏地冲开人群,正是其余七个村的村委主任!八大王齐聚于家河洼,还不知道要掀起何等风浪嘞!刘王官村村委主任刘建国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凛然大喝道:“刘王官村的村民站出来!”随后,各村村委主任依次叫出各村的村民,空地上,只剩下李三喜弟兄,还有本村的几个村民,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刘建国的目光就像要剜人一块肉似地,狠狠盯着刘王官村的村民,咬牙切齿骂道:“你们这帮瞎熊!孬种!居然跑这来给人当狗使!你们祖宗八辈的里子面子都被你们扔茅坑里啦!”十几个村民耷拉着脑袋不敢言语。

   刘建国恨铁不成钢:“你们心里布着坯,还是让猪油蒙了心了?!立新立志弟兄俩建这个学校为了嘛?还不是为了咱这九个村的孩子们有学上,有书读,少遭点罪吗?于二哥跑前跑后操碎心,人家要工钱了吗?春格妹子把前老汉留下的一万多块的抚恤金都拿了出来,人家图啥?他李三喜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们三岁小孩啊,人家一忽悠就跑来让人当枪头子?说!他给你们什么好处了!”这帮汉子被骂的臭袜子似地,抬不起头来,为首的一个汉子从兜里掏摸出快攥出屎来的五十块钱:“他给了俺们五十块钱……”刘建国气的咬牙切齿,一脚踹过去:“驴攮的二尿憋子!五十块钱就买了你的良心啊,咱刘王官村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尽了!还给他去!”那帮人把钱扔给李喜,一人吐了他一口老痰,那些被唾弃的、蜷缩着的、委屈的纸币们,就像突然盛开,又突然凋谢在皎洁月光里的墨绿色的花……

    王令奇走过来,低声给刘建国说了前番和于二蛤蟆的过节,刘建国怒不可遏,过去一脚踹了李三喜一个马趴,恨声骂道:“三喜哇!你咋就干下这下作的事事哩!冤有头债有主,你和谁有过节你拿刀砍他去,谁也说不上二话为啥干这转着圈儿丢人的事事啊!”李三喜是刘建国的妹夫,刘建国敢揍他哩!刘建国又踢了李三喜一脚:“别给俺装死狗!起来!”

刘建国和那七个村的村委主任哈下腰,一张张捡起被揉皱的纸币,交给立志,拉着于二蛤蟆的手,满脸真诚:“于二哥,立志兄弟!这帮熊货给你添堵啦!俺代表他们赔个不是!这些钱你拿着,能为咱久和学校添块砖就添块砖,能盖片瓦就盖片瓦嘞!立志,他李三喜死罪能饶,活罪难免!明天罚他们去东山开山炸石!”刘建国又踢了一脚李三喜,李三喜哭丧着脸抽着自己的大嘴巴,头也不敢抬:“立志兄弟,于二哥!俺不是人,俺鬼迷了心窍,俺一定将功补过……”话都说到这份上,立志和于二蛤蟆也不好在拿捏着,摆摆手说:“算了,该咋地还咋地吧!大家都回吧!”

 

         8

 

    喧哗就像退潮一样。

众人皆散去,只遗一地如水的白月光还有坐在石头上的立志和宁筱梦。宁筱梦低垂着眼睑,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默然不语。

    起风了。

风就像温柔的手,轻轻拨弄已抽出鼓鼓叶苞的马桑树。夜空风起云涌,月亮也变成了毛月亮。立志揉熄烟蒂,起身说:“筱梦,起风了,回吧!”宁筱梦眼巴巴的看着立志:“立志哥——”立志叹息一声,伸手拉起宁筱梦,轻轻拥抱了她,按着她的肩,眼眸明亮而深邃,轻声说:“筱梦,你的世界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大山深处。”宁筱梦被立志的话惹得百般忧伤,眼泪溢满眼帘,泫然欲泣:“立志哥,我知道你的心不在我这里,你才会这样推脱……”宁筱梦退了一步,眼泪再也无法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脸颊落,宁筱梦咬着唇说:“立志哥,我知道你喜欢珍姐,”立志楞了一下,伸出手,伤心欲绝的宁筱梦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一样,转身跑远……

   风越刮越大,猛烈的南风就像一头怪兽,叫嚣着裹挟着漫天尘土和雨点搅乱了朦胧的月光,在莽莽荡荡的大山里深一头浅一头乱撞着

南风歇,雨势渐大,抚慰苍凉厚重的山脉、村庄……

    对春格婶来说,跟随着猛烈山风而来的,还有于二蛤蟆。山风激荡,几个来回就刮断了于家河洼的线路,于家河洼陷入一片漆黑。

    春格婶摸黑点燃一支红烛,烛光跳跃,撕裂黑暗的帷幕。院内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进了屋门。一座山似地坐在八仙桌前的圈椅上,巨大的影子也疲惫不堪墙壁上,粗大失真。他掏摸出旱烟,捻出一张用作业本子裁剪成长方形的纸张,手指头肚儿了点唾沫,边卷烟叶边说:“有吃食没?俺饿了!”春格婶忙不迭声的说:“有,有!中午二牤牛送来一大碗兔子肉还没动哩!俺给你端来先吃着,俺再去给你做菠菜炝锅面!”抽着旱烟卷,咧着蛤蟆嘴笑:“又不是小闺女了,忙乱个啥嘞!”春格婶转身的功夫一脚踢翻立在墙根的簸箕,簸箕带着风倾倒,惊跑了酣睡的狸花猫,砸歪了旁边的酒瓶子,叽哩咣啷一阵响,春格婶不由得红了脸颊,低头去热兔肉。

   喝着光腚瓶的红星二锅头,大口吃着炖兔肉。春格婶边择着菠菜问他:“保家,刚才咋回事?”咽下嘴里的兔肉:“李王官屯村的李三喜个小舅子领着一帮人来闹事。”端起酒碗,仰脖啁干半碗酒,叹息一声。春格婶白了一眼:“保家,慢点喝,给饿痨成精似地!”抿抿阔嘴,硕大的喉结上下滑动:“追魂鼓哇!追魂鼓!俺毁了于家河洼的大鼓!那帮驴攮的!俺恨不得宰了他们才解俺心头之恨!”春格婶安慰于:“保家,鼓毁了咱再去河南偃师买一个回来顶天立地大老爷们儿还流眼泪水!让人笑话哩!摸起酒瓶子,鼓起蛤蟆眼骂道:“你个老娘们儿懂个啥!一会烧桶热水,俺得洗洗身上!身上的泥巴都能脱坯了!

    红色的残烛溢出红色粘稠的烛泪。蔷薇色的烛光飘摇,赤裸着的古铜色皮肤上伤痕累累肌肉酋结如老树根他将春格婶搂在怀里。春格婶长发披散,眼眸就像沁了春水一样,迷迷蒙蒙,如烟如雾。

叹息一声:“春格,俺总感觉有两道目光在跟随着俺,盯着俺,就算在梦里也一样。”春格婶没言语,只是用热切的目光凝视着他,又叹息一声:“是给珍儿找亲生父母的时候了。”春格婶觉得这事比大海捞针还难:“咋找?没个只言片字?”     

   探胳膊从椅子上拿过衣服,悉悉索索地掏摸出一块白色已泛黄的粗布条:“当时珍儿的襁褓里有个写着字的布条哩!”春格婶拿了,凑近到烛光处看,白色粗布条上有一行已经变成紫黑色的字体:阴历一九九零年五月初一凌晨五点三十。字迹潦草仓促,看得出当事人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仓促间而写,当初,那人的内心是何等纠结、何等绝望啊!

春格婶捏着布条的手微微战栗,看着看着,她的眼泪就噗嗒噗嗒滴落下来,春格婶不可抑制掩面而泣。有些蒙,不知道春格婶为何突然如此难过,他犹疑着伸胳膊将春格婶搂在怀抱里。殷红的残烛流了一大摊珠泪之后,烛火挣扎着,跳跃着,悄然熄灭。一缕青烟飘飘荡荡,经久不散,如潮水一样的黑暗将两人淹没……

    黑暗里,春格婶捶打着哭道:“保家……你当初为啥不拿出这个布条给俺看……呜呜……保家,俺恨死你啦……你为什么那么傻!”长叹一声:“唉,这都是咱们的命啊!当初你就像急捻的炮仗一样,什么都听不进去,俺当时就算拿出来又能咋样?”春格婶哭更凶了,就像一只小兽,闪着白光的牙齿狠命撕咬……

    春格婶呻吟着,如泣如诉,一次次搂紧他,歌唱般呻吟:“保家,要俺吧!折磨俺吧,俺是你的……”黑暗里,就像被唤醒凶性的兽一样,齿爪闪亮。春格婶酒心糖一样的乳房在于二蛤蟆手里变换着怪异的形状。肌肉酋结的他似乎把春格揉碎了,吞进肚子里,然后再吐出来蹂躏一百遍,一千遍……

 

            9

 

    一夜风雨过后,天空蓝的不像话。大山深处一夜之间完成了季节转换,马桑树用不可思议的速度抽出红嫩嫩闪着光亮的枝叶,舒展的枝条在轻柔的小南风中摇曳。粉红的桃花开遍了山坳河畔,灿若云霞。

    安平河春水陡涨,漫过老木桥,裹挟着杂草树枝,从上游倾泻而下。东山响起沉闷的开山炸石的声音,于二蛤蟆伙同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脱去棉衣,喊着号子,热汗直流扛石头。开山炸石可是好汉子不干,赖汉子干不了的危险活路,一个闹不好就要伤人嘞,哪个敢大意?

   立志分派完活计,饭还没来得及吃一口。

   学校就立志、珍儿和宁筱梦三个老师,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三半儿使。一大早立志就分派了三个人的活路,宁筱梦留守帐篷,珍儿去安平河的老石桥接应各村的娃过桥,孩子们可不能有啥闪失。

宁筱梦眼皮浮肿,声音暗哑:“珍儿姐,你留守,我去老石桥接应孩子们”宁筱梦拧身就走。珍儿紧咬小虎牙,伸手在立志腰间拧了一把:“余!立!志!”立志疼的一蹦老,呲牙咧嘴揉着疼处说:“你有病啊很拧!”珍儿鼓着腮,眼睛:“宁筱梦对你那么好,你干嘛老惹她伤心难过!”立志后退几步,有些烦躁的说:“我的心不在她那里!”那句在立志心里盘桓了千万遍,萦绕了多少年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立志开始恨自己的懦弱,不就一句话么?说出来能死吗?可他不怕死,但话嘴边打逛,就是无法说出口,大黄狗打着响鼻,摇晃着尾巴跑过来,立志恼怒踢了一脚大黄狗,大黄狗夹着尾巴,“嗷嗷”叫着跑到珍儿跟前,百般委屈看着珍儿,珍儿哈腰摸起一块鸭蛋大小的土坷垃砸向立志:“你咸的啊!没事你踢大黄狗干嘛?”立志伸手接住砸过来的土坷垃,用力捏个粉碎,仿佛那个土坷垃和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立志抬手扬了攥在手心里的尘土,脸庞扭曲的说了一句:“我愿意!”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住脚步,头也不回:“这些天东山炸石头,看好孩子们,别靠近东山!”珍儿跺着脚大骂:你神经病啊!快滚!

   饿的前心贴后背的立志跑到帐篷里翻吃食。还不错,铝铁盆下面罩着一大老碗炝锅菠菜面,两个馍放在腌成红色的萝卜条上。立志端起面,吃相比大黄狗还难看,两个荷包蛋静静卧在碗底,立志看着荷包蛋了一下,脖子瞪眼咽下嘴里的食物,心里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似地疼。立志知道,是宁筱梦给他做的面,立志的眼睛潮湿了,他长叹一声。

    这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傻妞啊!明明知道立志的心不在她身上,为何还要像噬火的飞蛾那样百折不回?立志又如何不懂宁筱梦的心?但是,立志心里满满当当都是珍儿,让他痛苦,让他疯狂,让他夜夜失眠、夜夜捶着床板呻吟着珍儿的名字直到天放亮……可,一回到阳光下,他又不得不隐忍、不得不控制自己,他就像双面人一样苦苦挣扎在这无法见人,又无法说出口的感情漩涡里……

    面条忽然变得苦涩,难以下咽,立志从里到外感觉苦涩难言放下碗筷打算去东山看着开山炸石,正事要紧,可容不得他儿女情长!

    转过身来的立志,差点和抱着肩膀冷冷凝视着他的珍儿撞个满怀,立志莫名的心慌起来,不敢正视珍儿,眼神飘飘忽忽,没着没落。珍儿说:“余立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那些龌蹉事!”立志的心疼了一下,然后又疼了一下,依然眼神飘忽,没着落。

    珍儿记挂帐篷外的孩子们,转身就走,掀开帐篷门帘,顿了顿,头也不回地:“余立志!你死心吧!别辜负了宁筱梦!不然你就滚出学校!滚出于家河洼!”立志脑门青筋暴涨,脸色通红,他紧握拳头声嘶力竭低吼:“为什么为什么是于立新而不是我!从小到大,我哪里比不上他!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那个在立志内心盘桓了多少年的字眼儿,那个让立志畏之如虎狼却又心生向往和无数梦幻的字眼儿,终于在此刻脱口而出……

然而,这么美好的一个字眼儿,换来的却是珍儿怒不可遏!珍儿一个大嘴巴招呼过去,就像给立志按了暂停键,立志神情怪异,大张着嘴巴,血液积聚在一起,四处冲突,寻找着突破点。珍儿的手不受控制痉挛着,感觉手掌和整颗心被针扎过一千遍一万遍,火辣辣、透心痛!珍儿把呆若木鸡的立志拉到镜子前,指着镜子说:“余立志这话你咋不敢当着立新哥的面说?!你咋不敢当着我爹的面说?!你自己看看你的样子有多可怕!多扭曲!以后你再给我说这些混账话,有你,没我!

立志当着那两位就像暴龙一样的人说?!就那两位的火爆脾气,分分钟都能把于立志揍窜稀屎!余立志像野兽一样嚎叫一声:“啊”!只听“砰,哗啦”声,立志一拳砸碎了镜子,镜片就像跌落一地的眼睛,亮闪闪的映出立志扭曲的脸、通红的双眼,还有溅落的点点鲜血。

    珍儿依靠在马桑树上,双手狠命揉碎马桑树刚冒出的叶子,牙齿紧咬下唇,扬起脸颊,大眼睛里蕴含的眼泪再也没忍住,点点滴滴滚落……

    光着脚挽着裤腿的宁筱梦在老石桥头接孩子们过河。水漫过了石桥足有两拃深,怕孩子们有闪失嘛!宁筱梦郁郁寡欢,眼皮儿还有些浮肿。昨天晚上,宁筱梦回到住处蒙着被子哭了后半夜,珍儿咋也劝不住,心疼的珍儿非要摸黑儿去揍立志,被哭稀里哗啦的宁筱梦拦住。

    说起宁筱梦就得先说说她那个花心大萝卜般的爹。

就像宁筱梦同父异母的妹妹李青瑶所说:她爹就一个字:贱!李青瑶曾给立新说起过,谁拒绝他,不把他放在眼里,谁在他眼里就是好人,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越得不到的,他就越喜欢上赶着人家。

宁筱梦本名李青歌

李青歌十五岁那年,她患病多年的妈妈病逝。

令宁筱梦心寒、愤懑无比的是,她妈尸骨未寒,她那花心大萝卜般的老爸却迫不及待地娶回了新欢,还买一赠一,带来了只比宁筱梦小一岁的李青瑶!很显然,那个花心大萝卜还不等他病殃殃的老婆去世,就和新欢暗度陈仓,在外生下女儿李青瑶。

十五岁的李青歌就像一只愤怒的小暴龙,砸了她老爸的新房,烧了她老爸的结婚照,代价是她老爸的一记耳光。李青歌和她老爸闹翻,出走李家,随母姓,改名宁筱梦。自力更生的宁筱梦再也没回过家,没见过她老爸,没见过李青瑶。宁筱梦大学毕业以后,把留在母校任教的机会留给了其他同跑到于家河洼小学支教了三年。

宁筱梦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喜欢朴实的村庄,喜欢二蛤蟆叔的鼓声,喜欢春格婶的山歌,更喜欢余立志。可另她抓狂另她绝望的是,余立志的心却不在她这里,余立志心心念念都是珍儿姐,可珍儿姐爱的是余立新啊,这场三角恋真叫人心力憔悴,生不如死……

    春格婶背着背篓在路口等宁筱梦。她知道,只有宁筱梦才能完成于二蛤蟆心愿,也只有宁筱梦才有这样的本事。宁筱梦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嘛!宁筱梦将布条小心叠好,放进衣兜里,对春格婶说:“春格婶我这个礼拜天就回家,我会发动所有我认识的人去找珍儿姐的亲生父母!”宁筱梦又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春格婶,忍住笑:“春格婶,从实招来!昨天晚上我二蛤蟆叔去找你了吗?”春格婶羞红了脸颊,伸手拧宁筱梦:“这憨妮子!又胡说嘞!”转身逃似地走远……

 

                   10

                  

    宁筱梦放学整队时,发现小胖墩李绍皓不见了!仔细想了想,上节体育课时小胖墩还咋咋呼呼的和同学在沙坑旁边跳远呢,这一会还能跑哪去?小胖墩会不会跑到东山去啊?那里可在开山炸石头呢!宁筱梦的白毛汗一下涌出脑门,忙跑去找珍儿,珍儿也慌了,拉着宁筱梦去问小胖墩的同,圆圆脸、门牙掉了一颗的刘雨轩举手说,李绍皓上午说过他想去东山挖竹笋,作为春天的礼物送给宁老师。

    怕鬼来鬼,宁筱梦差点急哭了:这个小胖墩天天拎着耳朵嘱咐千万别去东山,千万别去东山!这熊孩子咋就不听话呢快去东山找吧!现在的东山太危险了万一磕着碰着,咋给人家家长交代?!

    等宁筱梦和珍儿赶到东山时,西北方向突然冒出一块巨大的、型如怪兽的黑色乌云,张牙舞爪的乌云随着风势渐长,慢慢包围蚕食蔚蓝色的天空……

    东山山脚拉着红色的警戒线,二牤牛正炸煞着一头蓬乱、满是石屑的乱发吸烟,蓝色的安全帽被他当作板凳坐在屁股底下。二牤牛看到珍儿和宁筱梦过来,忙扔掉烟屁股,一脚撵灭了,摸起安全帽歪戴在脑袋上问:“珍儿妹子,宁老师,你们咋跑这来了?”珍儿说:“二牤牛哥你看到一个小胖墩来过东山吗?”二牤牛挠了挠后脑勺,皱眉回想:“一小时前是有个小胖墩来过,不过让俺给撵走了”宁筱梦和珍儿面面相觑,珍儿说:“小胖墩肯定去了后山”二牤牛立时感觉一个脑袋八个大:“俺日他祖宗后山的石头都炸酥了随时都能滚落下来!咱们快去找!”二牤牛拿了两个红色安全帽扔给宁筱梦和珍儿转身就往后山跑。

   宁筱梦和珍儿决定分头寻找小胖墩,宁筱梦由东向寻找,珍儿由西往。黑色乌云已经包围了天空,远处隐隐传来雷声,有无数凌乱的光线在黑暗里乱晃,看来二蛤蟆叔和立志也停工寻找小胖墩了。山崖不时有碎石滚落下来,宁筱梦心焦如焚,拿出手机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带着哭腔大声呼唤小胖墩的名字。

    铜钱大的雨点砸下来,在宁筱梦的脸上如鞭抽般生疼,无边的恐惧包围了宁筱梦,宁筱梦摔了一跤,手掌和膝盖火辣辣的疼,不远处传来立志的喊声:“筱梦筱梦是你吗?”宁筱梦听到立志呼唤,心头一暖,哭着回应,眼泪混合了雨水在脸上流淌,手电筒的光芒扫纵横交错扫射,对过跑过来,看到狼狈不堪的宁筱梦不由得心里一软,紧紧抱住宁筱梦,宁筱梦放声哭起来:“立志哥!小胖墩找不着了……”拍拍宁筱梦:“筱梦,别怕一切有我在二蛤蟆叔他们也在后面寻找呢!脱下雨披给宁筱梦披上,宁筱梦听到若有若无地呼唤声,凝神细听,呼唤声却消失她寻找着,却一脚踏空,被眼明手快的他一把拽宁筱梦惊魂未定,手电筒的光圈漫过去,发现一茂盛的石兰草附近有一个废弃的坑洞,可能是以前逮野猪挖陷阱,白色的光晕里,小胖墩就像一头小野猪沮丧而绝望地坐在坑底。宁筱梦喜极而泣:“小胖墩儿你可吓死我了!”小胖墩儿哭了,泥巴合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立志把手电筒交给宁筱梦,探下身子伸手拽出小胖墩儿。宁筱梦搂着小胖墩儿哭,哭相难看。立志拿出对讲机,呼唤于二蛤蟆:“二蛤蟆叔,二蛤蟆叔!小胖墩找到了,快来我处集合!”对讲机刺啦刺啦响了一阵,传来于二蛤蟆沙哑的声音:“立志,立志!用手电筒打信号!”立志用手电筒往东北方向晃去。

    两帮人汇合到一处,二牤牛看看坑洞,再仔细瞅瞅小胖墩儿:“小胖墩,你爹是不是李王官村的李三喜?”小胖墩不敢抬头,小绵羊般嗯了一声, 二牤牛一拍腚说:“哈呀,这可真巧!这个陷阱还是你爹前年冬天来逮野猪哩!这倒好,野猪没逮着,到把你小子逮着了!”众人戏谑地大

紫色的闪电拖着分叉的长尾巴跃过黑锅底般的夜空,一声炸雷过后,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从半山腰滚落,冲着小胖墩迅疾如风般滚落而至!立志大吼一声:“闪开!”伸胳膊将小胖墩儿搂在怀里!立志一声撕心裂肺惨叫,滚石轧过立志的腿继续滚落而去!众人被这突发事件惊目瞪口呆宁筱梦打开手电筒,立志已经疼的昏死过去,左腿从膝关节以下血肉模糊宁筱梦扑过去将立志抱在怀里,泪如滂沱:“立志,立志!”珍儿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撕成布条,勒绑在伤腿上方止血。二蛤蟆大吼一声:“二牤牛!快制作简易担架!”这时,又一块大石冲着忙乱的众人滚!于二蛤蟆吼叫一声冲过去,用身体阻挡住大石冲势珍儿尖叫一声跑过去:“爹!”于二蛤蟆被人七手八脚推开大石拽了出来,于二蛤蟆面如金纸,胸口塌陷进去,他微弱的咳嗽了几声,从鼻子嘴里喷出鲜血……

 

                  11

 

    于二蛤蟆不行了。

    但他始终吊着一口气,

立志和于二蛤蟆被抬到久和中心学校的操场上。珍儿和宁筱梦早已哭成泪人一样。宁筱梦拿出手机,拨通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号码,听着手机里的嘟嘟声,宁筱梦平息一下情绪,手机接通,宁筱梦对着话筒说:“爸,我的两个朋友受了重伤需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省医院,你帮我弄一架直升飞机到安平镇的于家河洼村半个小时后我会在降落点燃一堆篝火”话筒里的男人说了一个字:!一个电话仿佛耗尽了她所有气力,她愣怔了好一会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安排篝火事宜

    春格婶跌跌撞撞跑来,握着于二蛤蟆的手,一声声呼唤着他,终于睁开眼睛,看着春格婶,艰难挤出一丝笑容,轻声说:“春格,俺、俺,娶不了你了……春格,你要好好,活着……” 咳嗽,又吐血,春格婶擦去他嘴角的血渍,流着泪紧紧搂着他说:“保家,保家,别说傻话,你会没事的,俺等你娶俺,保家,你别丢下俺……”艰难抬起手,春格婶握住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流着泪的脸上,眼神开始涣散:“春格,俺想,听你,唱山歌……”的手无力垂下,丢下春格婶撒手而去……

   大雨如注,白亮亮的雨点子就像从天空射向人世间的乱箭,触地生烟。低沉缓慢的鼓声响起,激荡在莽莽荡荡的旷野

——

    马桑树儿搭灯台哟,

马桑树儿搭灯台吆喂,

写封书信给郎带给郎带吆喂

你一片思念枕呀头边吆

阿哥乘梦飞过东山涯吆喂

花花的背篓摆耶起来吆

马桑树儿搭灯台吆喂

写封书信给郎带给郎带吆

水不转来山呀在转吆

阿妹窗前挑灯绣花袋

雨不浇花耶花难开吆喂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子砸在积水中,腾起一阵阵水雾,弥久不散。这个世界沉默下来,没有了哭声,没有了各种嘈杂声,只有风声,雨声;雨声、风声;还有春格婶的歌声。后来,风声雨声也没有了,只剩下春格婶的歌声,回荡在这个寂寥的世界,经久不息。周围的树木缓缓长出黑色的木耳,就像一丛丛黑色、倾听的耳朵。

   春格婶一夜白头。

   她抱着于二蛤蟆唱山歌。一直、一直地唱山歌。后来春格婶的嗓子哑了,失声了,可春格婶依然一遍遍张着嘴巴,春格婶眼里没有悲伤,她只是看着远方,看着东山顶,看着雨中没封顶的学校,没封顶的学校多像一只被打湿了皮毛的怪兽呐,灰扑扑蹲在风雨里,张着嘴巴;就像此刻张着嘴巴的春格婶,什么都说不出……

 

                 12

 

   于二蛤蟆发丧那天,九个村的乡亲都来给送行就像那年于二蛤蟆他发丧一样。人群一片素白春格婶不哭,她自己不哭,也不让珍儿哭,不让连夜赶来的立新哭,更不让二牤牛哭。他不喜欢别人哭天抹泪呀!春格婶想再给他唱首山歌,唱最喜欢的那首《东山顶上》,春格婶张着嘴巴,可她发不出声音。

   躺在柏木棺材里,于家河洼的十六个壮小伙抬着棺材,赶往“久和中心小学”。最稀罕听孩子们读书声,最稀罕看孩子们笑闹着做操……

    五星红旗依然在春风里哗啦啦翻飞,桃花依然在马桑树的掩映里开灿若云霞。

   李三喜连滚带爬拦住于二蛤蟆的棺材,他哭鼻涕一把泪一把,跪在泥水里拼命捶打着棺材,嚎啕大哭:“二哥哇!你咋就不等兄弟俺回来哩!俺买来了大鼓!俺买来了大鼓哇!”不远处,停着一辆马拉大车,色的马疲惫的在红泥巴歇蹄。白马伸嘴巴拽过一束马桑树枝,慢慢咀嚼,嫩绿色的汁液顺着马的嘴巴流淌,滴落在石兰草盛开的蓝色花朵上。马车上是红布蒙着的大鼓,安静的大鼓

老支书嘴唇颤抖着,低喝一声:“请鼓!”大鼓就像被揭去盖头的新娘,带着新鲜的油漆味,带着新熟过的牛皮味道,被四个汉子抬起,稳在鼓架上,老支书从供桌上双手捧起于二蛤蟆他爷用了一辈子、二蛤蟆他爹又用了一辈子,二蛤蟆也用了一辈子的乌梨木鼓槌,传给一身重孝的立新:“接鼓槌!”立新撩孝袍,双膝跪地,给老支书磕了一个头,双手接过沉甸甸的乌梨木鼓槌,哭吼了一声:   

“爹啊!”

立新起身,走到大鼓前,肃立片刻,双臂齐举。乌梨木的鼓槌轻击大鼓,大鼓鼓面震颤不已,荡起一片细微的尘埃,混合了立新的热泪,在血色夕阳里溅落……

    鼓声如闷雷,回荡在莽莽群山之中,荡人心魄。老支书喊声沧桑:

“棺稳稳的落嘞!”

黑漆漆的柏木棺由十个汉子用粗大的缆索溜着,缓缓落进墓坑里。珍儿疯了一样扑过去,跪在墓坑边缘,撕心裂肺的呼唤一声:

“爹啊——”

珍儿搀着春格婶圆坟:她抓一把泥土,往墓坑里撒一半,剩一半放进衣襟。 圆完坟的春格婶用力咳嗽了一声,“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淤积在嗓子的血块,春格婶想最后一次为躺在棺材里的男人唱一首山歌,那个自己爱过、恨过怨过念过无数遍的男人,以后,还有以后的以后,他将永远躺在这黑漆漆的棺材里,自己再也不会与他相见……咳出血块的春格婶,嗓音就像用安平河里的河水洗过一样清灵透彻:

    呀啦依啦呀

    呢玛啦呀嗦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阿哥的面容浮现在阿妹心上

    如果不曾相见,

    我们不会相恋。

    如果不曾相知

    我们不会受这相思的熬煎

    呀啦哩啦呀

    玛给阿玛

    ……

  暮色苍茫里,春格婶忽然仰天吐出一口鲜血,慢慢倒下去,落红缤纷里,看到笑眯着蛤蟆眼的于二蛤蟆踏着灿若云霞的桃花而来。

    憔悴不堪的宁筱梦呆坐在手术室外一排绿色的椅子上,默然不语。整个走廊安静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宁筱梦想起第一次见到立志,第一次见到立新,第一次见到珍儿姐,第一次见到二蛤蟆叔,第一次听春格婶唱山歌,那么多第一次,那么多、那么多的美好,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又排山倒海般呼啸而去,宁筱梦的眼睛干涩无比,她的泪腺早就在这揪心的几天,为立志,为二蛤蟆叔而枯竭了

  走廊里响起男人沉重的脚步声,宁筱梦知道来人是她爸 ,那个让她爱恨交加的男人,男人在宁筱梦跟前停住脚步:“李青,我帮你完成心愿,投资建完那所学校,并投入使用。你,离开那里,离开手术室里的那个男人!”宁筱梦猛然起身,带翻绿色的四座连椅,声嘶力竭:“你要死李青歌!还是要活宁筱梦?!”春格婶托付给宁筱梦的白色粗布条悄然飘落,中年男人捡起粗布条,看了一眼,不由得如遭雷击!声音都变了调:“这,这,这是谁给你的?!”这时,手术室的门打开,护士走出手术室焦急:“谁是病人家属?!病人失血过多急需输血!”宁筱梦推开男人,一把扯掉沾满泥渍和血渍的外套,快步跑过去:“大夫,我是O型血,抽我的血!

    两滴眼泪被宁筱梦甩在身后,就像两只挥舞着透明翅膀的蝴蝶,轻飘飘地落在中年男人手中的白色粗布条上,宁筱梦的眼泪就像刚盛开的桃花,是灿若云霞的粉红色,洇入白色的粗布条,迅速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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