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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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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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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山》2024春季卷之风雅历下||安立志:风雨千载,亭亭屹立——历下亭兴废记

安立志,转业前后曾供职济南军区政治部与山东省总工会,退休前为山东管理学院副院长。1988年10月曾获《人民日报》风华杂文征文三等奖。1993年入选上海文汇报“笔会”副刊“新杂家”。《祭“哥伦比亚”号》曾被选入冀教版、北师大版八年级中学语文课本。上百篇作品获得国内各种奖项。作品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杂文卷)等近百种杂文集。出版《<贞观政要>与领导艺术》(上海古籍出版社)《崎岖中国(上、下)》(言实出版社)《薛蟠的文学观》(商务印书馆)《中国杂文(百部)•安立志卷》(吉林出版集团)等多部作品集。近年以历史随笔写作为主。

 

 

“历下亭”之得名

 

客居济南几十年,去过大明湖多次,却是首次登上历下亭。

初秋的一个晴日,晨光熹微,清风送爽,早早来到大明湖,公园尚未到上班时间。入西南门,闲步北岸,一些景点很熟悉,于是信步走来,删繁就简,穿铁公祠,越北极阁。放慢脚步后,在南丰祠、明昌钟逗留些许,过北水门,经超然楼,来到南岸,从辛弃疾纪念祠乘船直抵历下亭。

大明湖波平如镜,历下亭所在的湖心岛,如同镜面的装饰或图案。首次登岛,特别留意岛上的布局,首先映入眼帘的杜甫诗句、那副楹联——“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历下亭、御碑亭、名士轩、蔚蓝轩,与若干廊榭与那株古柳,历历在目,似曾相识。尽管御碑亭里镶嵌着乾隆皇帝的御制诗,仍感到值得回味的却是楹柱上的联语:“李北海亦豪哉,杯酒相邀,顿教历下古亭、千古入诗人歌咏;杜少陵已往矣,湖山如昨,试问济南过客、谁能继名士风流?”虽然对句不工,但意韵颇为深邃。

我喜欢旅游,国内浏览无非名山大川、文物古迹两大主题。因为喜欢文史的缘故,参观古迹,总试图了解其历史渊源。

“历下亭”为人所知,主要来自杜甫的《陪李北海宴历下亭》(《杜甫全集校注》第1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页79):

东藩驻皂盖,北渚凌清河。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

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

蕴真惬所欲,落日将如何?

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

公元745年(唐天宝四载)夏,时年33岁的杜甫有一次齐州(今济南)之游,在北海太守李邕与其族孙李之芳(时任齐州司马)举行的酒会上,杜甫临席赋诗,诗题中的“历下亭”就成了极具历史意义的命名。其实,杜甫齐州之行不只登临了“历下亭”,杜甫在李之芳主持修建的新亭也曾题诗(同上书,页85):

新亭结构罢,隐见清湖阴。

迹籍台观旧,气溟海岳深。

圆荷想自昔,遗堞感至今。

芳宴此时具,哀丝千古心。

主称寿尊客,筵秩宴北林。

不阻蓬荜兴,得兼梁甫吟。

两诗都是杜甫的早期创作,其中尤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一句驰名今古。

历下亭莫非疑似之迹

杜甫说“海右此亭古”,然而,“古”也不能无上限,于是有的上溯北魏,有的前附周齐。即使如此,历下亭坐落何处(Where)、建于何时(When)、筑者何人(Who),这三个“W”一个也不清楚,似乎成为疑似之迹。乾隆年间的历城县志称:“历下亭不知建于何时。杜诗曰:‘海右此亭古’,则不始于唐代矣!”(《乾隆历城县志》卷十五,页258),有人在《水经注》和《齐乘》找到了根据,言之凿凿,五龙潭的“客亭”,就是其“原型”。因这客亭原是官府为接迎宾客而设立,直到唐代,才改称“历下亭”。

“历下亭”从唐代上推北魏,把五龙潭里的“客亭”说成“历下亭”,这个说法由来已久。我以为这一结论,很可能受了明末清初学者钱谦益的影响。他为杜甫的“历下亭”作注称:“《水经注》:泺水出历县故城西南。城南对山,其水北为大明湖,西即大明寺,寺东北两面侧湖,北水便成净池也。池上有客亭。”他接着引《齐乘》:“池上有亭,即渚池,今名五龙潭。‘客亭’当为历下古亭。故曰:‘海右此亭古’也。”他的结论是,五龙潭上的客亭“当为”杜甫登临的“历下古亭”。为完成论证链条,他又引《水经注》:“其水北流,经历城东,又北引水为流杯池。州僚宾燕,公私多在其上。疑此即员外新亭之地也。曰‘新亭’,所以别于古。”(《钱注杜诗》,中华书局,1958年,页5-6)他的断语是这样的,“客亭”——“当为历下古亭”;“新亭”——“疑此即员外新亭”。前者确然,后者或然。这样以来,杜甫当年饮酒赋诗的两个亭子——“历下古亭”与“员外新亭”,全到位了。

郦道元的《水经注》确有“池上有客亭”,接下来的文字是,“左右楸桐,负日俯仰,目对鱼鸟,水木明瑟,可谓濠梁之性,物我无违矣。”(《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07年,页210)至于何谓“净池”,何谓“客亭”,那是北魏时的称呼,并不能与今日的大明湖、历下亭划等号,人们不能要求郦道元提供21世纪的对应物。令人诧异的是,清道光年间的济南府志,则在“大明湖客亭”下作出更加明确的诠释:“考‘北渚’之名,始见于杜诗。杜诗曰:‘北渚凌清河’,下即曰:‘海右此亭古’。则此亭即在北渚者无疑。《齐乘》所谓古有‘北渚亭’,疑即唐之历下亭。”(《道光济南府志》卷十一,凤凰出版社,2004年,页238)经过这番论证,郦道元笔下的“净池”就成了于钦笔下的“五龙潭”;郦道元笔下的“客亭”,又成了于钦笔下的“北渚亭”。而北渚亭竟然“疑即唐之历下亭”。这一论证过程,从北魏——元——清,历时一千多年,似乎就是为了证明历下亭的前身就是五龙潭的“客亭”。

也许今人会错了古人意。“历下”只是地理概念,所谓“历下亭”不过是“地名+亭”,“历下亭”并非某一亭台的专称。另据《齐乘》,“天宝元年,齐州改临淄郡。……(天宝)五载,临淄郡改济南郡。”(《钦定四库全书·史部·齐乘》卷三,页29)杜甫与李邕宴饮、题诗于天宝四载(745年)。两年后,曾一起饮酒赋诗的李邕被李林甫害死,杜甫晚年作《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中,回忆当年的诗酒友情,却写下这样的诗句:“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杜甫全集校注》第七册,页4007))同一地点、同一事件、同一诗人,对同一地点,在“李北海”诗中称“历下亭”,在“八哀诗”中称“临淄亭”,可见,至少在当时,“历下亭”并非约定俗成的专用名称。

大明湖南岸的历下亭

 

在浩若烟海的史籍中,在杜甫之后的几个朝代,历下亭虽有提及,大都语焉不详。研究山东的历史地理经常引用《水经注》与《齐乘》。两书产生的年代,一在北魏,一在元代,前后相差800余年,从元代到清代又是几百年。在这上千年的历史岁月中,济南周边的地理变迁是巨大的,最大的变化是19世纪中叶(清咸丰五年)黄河夺济入海。黄河决堤改向东北,鹊巢鸠占了济水河道,古老的济水消失了,浩渺的鹊山湖消失了,赵孟頫画笔下的鹊、华二山被黄河南北分隔。自然山川尚且如此,何况人工建筑?无论水火虫噬,还是战争破坏,历下亭这样的木结构都是难以承受的,一个名标青史的古亭,它的堙灭与迁移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清乾隆年间的历城县志在唐代“历下亭”即李杜诗酒之会的“历下亭”条下对《水经注》作出纠正:“此亭非宋元以来城内之历下亭,故诗曰‘北渚凌清河’,即《水经注》所谓泺水又北流,注于济。曰‘交流空涌波’,即《水经注》所谓历水与泺水会也。唐去魏不远,以《水经注》水道考之杜诗,犹隐隐相合,若竟以宋以后城内之历下亭当之,失之远矣。”(《乾隆历城县志》卷十五,页258)清代的史家明确指出,宋以后的历下亭在城内,其所处位置与李杜相会时唐代的历下亭不在一地。

历下亭在宋以后位于济南城内,从现有史籍来看,似乎又是三个“W”不明(坐落何处、建于何时、筑者何人)的史实。不过,《齐乘》作者于钦在相当程度上回答了第一个“W”,即历下亭坐落何处的问题。

于钦(1283-1333),字思容,祖籍文登,后定居益都。他既是历史地理学家,也是方志编者。以他这样的职业与身份,对于有影响的古代建筑与历史遗迹,应当信任他的治学态度。于钦指出:“历下亭,府城驿邸内历山台上,面山背湖,实为胜绝。”(《齐乘》卷五,页4)这是历下亭在元代的位置。也就是说,至少在元代,历下亭位于大明湖南岸、府城官衙之内。虽然《乾隆历城县志》认为,宋以后的历下亭都在这一位置,可惜的是,宋金元几位曾经逗留济南的名人,却没有相关记述。

一是曾巩(1019-1083),他不仅是北宋官员,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大明湖内有南丰祠。曾巩于熙宁三年(1070)冬知齐州,熙宁六年调离,任职不到三年。年谱有明确记载。他在任职期间,兴修北水门,建造北渚亭,整治大明湖,《北水门记》的刻石至今仍在。曾巩是官员也是作家,他在作品中提到了大明湖(西湖)、趵突泉、华不注,甚至提到了环波亭、鹊山亭、北渚亭,唯独没有提到历下亭。明成化五年(1469),山东按察使李裕游览大明湖,他在《游济南大明湖记》中写道:“遂循南岸,至历下、环波、水香三亭,亭瞰湖滨。宋曾子固知齐州重建,今湮圮基存。”(《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职方典》,卷206)他提供的信息是,历下亭位于大明湖南岸,系曾巩任职齐州时所建,现只剩下遗址。然而,李裕关于曾巩重建历下亭的记载,没有看到第三方的证据。北宋绍圣元年(1094),晁补之在曾巩离开济南20年后,也出知齐州。他在寻访曾巩施政故迹时,主要关注点是北渚亭,并写下了名文《北渚亭赋》,序言中提到了历下亭,“而圃多大木,历下亭又其最高处也。举首南望,不知其有山。”(《全宋文》第125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页292)晁补之看到的大概是被芦苇包围的历下亭遗址,曾巩走后只20年,历下亭即这般模样,大概率不是曾巩所建。清前期的历城县志,在记叙历下亭变迁时,注意了宋元两位名士的观察:“元历下亭,于钦谓在历山台上,与晁补之《北渚亭赋》序所述相合,故疑宋元之历下亭遗址。”(《乾隆历城县志》卷十五,页262)

二是苏辙。苏辙(1039-1 112)是苏东坡之弟,也在唐宋八大家之列。苏辙到济南赴任,官位不高,任职掌书记。三年多的任期,参与并记录了一些社会、文化建设项目,比如建造齐州泺源石桥(西门桥)与重修闵子骞祠等。苏辙初到济南,时值大旱。他在冗杂的公务之暇,游览了济南的青山秀水,他的作品有对大明湖(西湖)、灵隐寺、舜泉的吟咏,也有对北渚亭、鹊山亭、环波亭的诗作,同样没有提到历下亭。假如历下亭当时也在“府城驿邸之内”,他在济南任职长达三年之多,对近在府衙咫尺的历下亭,也不至于从未光顾吧!

靖康之变后,济南沦为金人国土。一个世纪后,历史再次轮回,金国被蒙元所灭,济南又沦为蒙古领地。金末元初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元好问(1190-1257)正在经历亡国之痛(1234年正月蒙古灭金),而此时他却有一次济南之旅。对于这个他儿时曾经到过的古城,元好问竟然产生了“有心长做济南人”的美好情愫。因此,他在济南的参访格外留心,观察也格外细致。如果说“千年历下亭,规摹见覃覃。怀贤成独咏,胜赏何由参?”(《元好问全集(上)》,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页38)的诗句,对历下亭的废圮表达了某种遗憾与失望的话,那么,他在著名散文《济南行记》中,对历下亭有一段更为详尽的记述:乙未(1235年)秋七月,“至济南,……置酒历下亭故基。此亭在府宅之后,自周、齐以来有之。”(同上书,页773)短短几句,为历下亭确立了比较清晰的时空定位。从空间来看,历下亭位于“府宅之后”,即在今大明湖南岸、山东省政府后面;从时间上说,该亭“自周、齐以来有之”,这说明杜甫的“海右此亭古”其来有自,在时间跨度上,周、齐与北魏同属北朝。关键点是他看到的只是“历下亭故基”。此时,历下亭已不存在,只留下了遗址或废墟。

赵孟頫(1254-1322),也是济南史上的重要人物。他与元好问不同,元好问只是济南的游客,而赵孟頫却是地方官。赵孟頫是宋末元初时人,原系赵宋皇族后裔,著名书画家。他对济南的重大文化贡献,就是驰名中外的《鹊华秋色图》。元至元二十九年(1292),赵孟頫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兼管本路诸军奥鲁。蒙古政权的官制挺繁琐,这个职务大体相当主持工作的副市长。他在济南任职近三年,此时《齐乘》作者于钦尚在少年。赵孟頫确有一首五言的《历下亭即事》。该诗没有序跋与说明,诗中也未提及历下亭,自然不能作为历下亭的历史地理资料。赵孟頫到济南,比元好问晚了半个多世纪。蒙元短祚,在其不到百年的统治下,这个征战欧亚、杀伐成性的草原民族,加之显而易见的民族矛盾,在赵孟頫之前的济南地方官,大概不会有兴趣修建历下亭。从元好问的游记到《齐乘》的记述,到了赵孟頫任职时,这个亭子仍是“故基”。

张养浩(1269-1329)是当然的济南名士。与赵孟頫不同,他原本就是济南人。在仕途上,他比赵孟頫走运。至治元年(1321),张养浩辞职回乡(赵孟頫翌年去世),朝廷多次征召不就,长年赋闲济南,直到1328年。应当指出的是,《齐乘》作者于钦的生活年代与张养浩大多重合。八年间,张养浩作为一个退隐高官,为了造福乡梓,美化庭院,他重修会波楼,建造绰然亭,并创作了大量诗文,对政界影响较大的是“三事忠告”,广为人知的则是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闻名的元曲创作。在其以济南为背景的大量作品中,只有两首诗提到历下亭,一曰《和元亨之佥事登历下亭韵》,其中有句:“有亭翼穹窿,揭以历下号。”(《全元诗》第25册,中华书局,2013年,页15)说的就是历下亭。另有《登历下亭》诗,意象模糊,拟景虚幻,只有“人物都传海右高”(同上书,页52),提到了杜甫的诗酒往事,其余内容很难感到历下亭的真实存在。从元好问看到的历下亭“故基”,到于钦记录的历下亭的亭址,张养浩赋闲在济多年,现有史料无法证明他看到是一座现存的历下亭。

李攀龙重修历下亭

 

唐以后的历下亭,历五代及宋金元三朝,其形象是虚幻的,其处境是冷清的。几百年的兵燹战火、风霜磨砺,历下亭长期处于残破、寂寞的“故基”、遗址或废墟状态。《齐乘》指出了历下亭在“府城驿邸内历山台上,面山背湖”的具体位置后,明末的县志随之明确注释:“今按:驿台俱废,父老相传,亭址在今贡院后。”(《崇祯历城县志》卷十一,页5)“历下秋风”这个曾被标为济南八景之一的千年名胜,竟然废圮了、湮没了,这对于济南民众而言,毕竟是一大遗憾。

大约到了明代中晚期,历下亭得到一位退隐高官李攀龙的眷顾,这座著名的亭台才焕发了生机。李攀龙(1514-1570),济南人,在仕途上,他是明朝中晚期官员,官至按察使,相当省级纪检监察机关的首脑;在文学上,他是明代“后七子”的领袖人物。嘉靖年间,因厌倦官场,思念老母,辞官归里,在济南闲居八年(1558-1566)。居家期间,他在鲍山、百花洲建造了两座白雪楼(《乾隆历城县志》卷十六:“白雪楼旧有两处,今皆凋落。士人不忍,因于第一泉畔另起杰阁。要之非实。”),并游历济南的秀美山水。然而其作品并未提及历下亭,同时期的相关史料也缺少发现。

历史的烟尘不应埋没任何一位曾为济南作出贡献的仁人志士。清康熙年间的山东盐运使李兴祖在《重葺古历亭碑记》中说,“济南之历下亭,故在大明湖之滨,不知创自何代。至唐李北海,以其宗子(指李之芳)官斯地,爱其幽旷,常登眺赋诗其上。继之少陵与所谓蹇处士者,后先倡和,而亭之名由是益传。盖地以人重,有自来矣。迄今千数百年未有继响者,惟李沧溟曾一修葺,至今几二百年。”(《清代诗文集汇编一八四·课慎堂文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页46)文中的“李沧溟”即李攀龙。只是李攀龙重修历下亭的史料难以寻觅。李兴祖就历下亭的兴废这样写道:“夫以北海之后,千余年而有沧溟;沧溟之后,几二百年而有予,又皆为统宗,岂水木根源相感触而使然欤?”(同上)历史确有巧合,三个与历下亭存亡、兴废密切相关的见证人——“北海”(李邕)、“沧溟”(李攀龙)、“予”(李兴祖),恰恰都姓“李”,正是三个姓李的历史人物,以他们的诗文、施政,构成了历下亭的兴废史、存续史。

李攀龙是明代中晚期的官员。从李攀龙重修历下亭,到明朝灭亡,也相隔了近百年。《历乘》是最早的济南志,明末济南人刘敕纂修。该书对济南景物赞美有加:“历当齐鲁之交,群峰横翠于南,二水潆洄于北,明湖汇之于中。亡论太华之峻绝,即苏台茂苑不胜于此矣。”(《历乘》卷十五,明崇祯六年刊,中国书店,1959年影印)作者在前人概括的济南“八景”基础上,又扩为济南“十六景”。然而,其中却没有了“历下秋风”。在“建置”卷中,关于历下亭现状,只剩下两个字——“今废”。(《历乘》卷五,页27)也就是说,在明代覆灭之际,虽经李攀龙重修之后的历下亭,经过近百年的风雨剥蚀与战火侵袭,再度沦为废墟。

历下亭起废举坠第一人

 

重建“历下秋风”胜概,需要对的时间和对的人。

李兴祖(1646-1706),奉天铁岭(今辽宁铁岭)人,字广宁,清康熙年间任山东盐运使。这是一个勤政为民的官员,也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学者。他在任内特别重视文化建设,重建古历亭(历下亭),创作《趵突泉赋》,可以看作他为济南文化建设打造的硬件和软件。

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夏,李兴祖动员社会力量重建了荒废已久的历下亭。他在《重葺古历亭碑记》中,从历史、文化、情感、实践多个角度,详细记述了重修古历亭的心路历程与施工经过。这篇碑记是一篇优美的记叙散文,篇幅较长,只能摘引相关内容:“历下亭故在大明湖之滨。……李沧溟曾一修葺。至今几二百年又为荒墟。……余承乏斯地垂三载,考民风,披舆志,数过其处,感慨旁皇者久之。因谋之藩臬诸公,重葺新焉。其地久为故绅艾君遗产,闻余斯举,遂捐以助。于是征工庀材,甃石安基,相方考楹,面南而中,周回凡六楹,东西护以廊庑,左竖绰楔,右置闲房,后列石刻李杜二公诗,廊内缭垣嵌今诸名什,循旧而增新,颜曰‘古历亭’。旁架木梁通游屐。始于二月上浣,成于五月中浣。”(《课慎堂文集》卷二,页46)他在碑阴又写道:“余始欲构亭于湖心,考极相方,谓非此地不可。访知为故绅艾氏遗产,遂如时值善价易之。艾不受,愿捐助以济盛举。”(同上书,页47)上述文字说明了几个事实,重建古历亭的规划是李兴祖提出的,湖中岛这块地产是“故绅艾君”捐助的,施工时间共计三个多月。历下亭从宋元以降一直是位于大明湖南岸的废墟,从兹耸立于大明湖的湖心岛上,这首先应归功于李兴祖。而他对古历亭布局、结构的描述,奠定了今日历下亭的地理位置与建筑格局,并于竣工后命名为“古历亭”。李兴祖重修古历亭的历史功绩,得到了清廷的认可。雍正年间的志书就盐运使的“宦迹”专门刊载,李兴祖“捐修古历亭,以存前贤李杜故迹,推为历下名胜。”(《山东盐法志》卷十)

李兴祖谈到了重修古历亭的宗旨,“观风问俗,起废举坠,固良司牧之责也。”也对后人寄予期望,“继此千百年之后,复有如余辈之不忘前修,踵事增华,则斯亭与天地同寿可也,是则予所以望后起者之责也”。(《课慎堂文集》卷二,页46)而这一切,充分体现了他作为一个政府官员的文化自觉与文化使命。

此时的山东地方官是喻成龙,刚由按察使提拔为布政使。他就是李兴祖“谋之藩臬诸公”的主要官员。古历亭竣工之后,喻成龙随即向当地名士征集诗文。即墨籍士人蓝启肃在《鹾使李公重修古历亭征诗因赋》中有句:

历下古亭临北渚,水木森森不爱暑。

天宝诗人横古今,道是当年觞咏处。

道出了历下亭辉煌的往昔。接下来他以对比的手法描述了历下亭长期的荒废苍凉:

亭前修竹今何在,名士飘然不相待。

珮响歌声散碧湖,崱华山色空余黛。

临流几度重徘徊,四顾茫茫长绿苔。

惟有白云相止宿,千年佳赏为谁开?

然后,他热情洋溢地赞赏了李兴祖重建古历亭的盛举:

忽见湖边景物鲜,飞甍奕奕映清涟。

能令山川生颜色,使君余暇宴群贤。

群贤尽是燕许手,此亭名益高海右。

乃知胜迹以人传,山阴曲水犹存否!

从安丘籍书画家、鉴赏家张贞的《重建历下亭记》(张贞仍称之为“历下亭”)可知,古历亭的重建是山东官员特别是李兴祖与喻成龙“谋同心协,若出一人”的共同决策,由“李公经其始,喻公赞其成”,整个工程“不征一钱、劳一民,四旬而讫”(《杞田集》卷三,页17),可见这是一个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便民工程。参加征文的还有《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他为此撰写了《古历亭赋》与《重建古历亭》诗,蒲松龄的赋至今仍书写在历下亭的东墙上。

55年后即乾隆十三年(1748),乾隆皇帝第三次南巡,返京途中专程视察了济南。这个一路赋诗、一路题词,酷爱附庸风雅的皇帝,也为“历下亭”赋诗三首,并御笔题写了“历下亭”三个大字,从此“古历亭”再次定名为“历下亭”,而且由最高皇权所钦定。湖心岛上、历下亭内的御碑与匾额,就是当年弘历皇帝墨迹的复制品。

李兴祖是重修古历亭的主持者,也是杰出的文史作家。其个人专著《课慎堂文集》,收入了与重修古历亭有关的大量作品和文字,比如《重葺古历亭碑记》、《古历亭碑阴记》、《蔚蓝亭记》、《水镜亭记略》、《重建古历亭引》、《历亭诗文会编序》及《重建古历亭告成祭李北海、杜工部诸公文》。这些文章,有些是基础史料,有些是优美散文。那几篇碑记、祭文、引文,就其文学价值而言,并不输蒲松龄的《古历亭赋》。不知为何,李兴祖作为湖中历下亭的奠基者,在其展厅里却未看到他的诗文。

 

维修历下亭后继有人

 

上文提到,今日历下亭的地理位置与基本格局,是李兴祖奠定的。从康熙三十二年(1693)李兴祖重建古历亭,到满清帝国的覆亡(1911),这中间还有218年。《山东省续修历城县志》,不仅收录了康熙五十一年(1712)《盐运使罗正重修历下亭碑》、雍正十年(1732)《巡盐御史鄂礼重修历下亭碑》,历下亭里甚至陈列着咸丰九年(1858)陈景亮的《重修历下亭碑》。

康熙后期的山东盐运使罗正对历下亭有一段幼时的情怀。其父曾在济南为官,他在少年时就对历下亭爱之弥坚, “城内之西北隅为明湖,湖有洲,洲有亭,唐李北海、杜少陵后先倡和,而历下亭之名始显。先大人昔典是郡,甚爱此亭,以为万山环拱,一水潆洄,聚秀涵淸,于斯为最,常以政治余闲,偕二三宾朋,觞咏其上,昔余方髫年,追随登眺,辄徊徘不忍去。”于是许下心愿,“倘得莅官兹土,复游其地,俾胜迹一新,亦生平所大快。”康熙五十一年,罗正果然到济南任职,“始知前监司李君慎斋(李兴祖),怀古情深,诚恐名贤觞咏之地,沦没荒墟,一一更新之”,不免慨叹并感佩,“何其先得我心也夫!”(《山东省续修历城县志》卷十八,成文出版社,民国五十七年,页986)经他整修过古历亭焕然一新,“自亭榭廊庑,以及飞桥外棚,次第俱新。杗桷之腐墨挠折者易焉,欂栌榱棁之漫漶不鲜者绘焉。他若云窗月牗之玲珑,曲栏横槛之绮丽,则视昔有加。”如此以来,临亭观览,那感觉自然好极了,“见水光浮树,山色含烟,湿翠含香,袭人裾袖,悠悠然鱼鸟与俱,洋洋焉造物与游。”(同上书)看过一篇谈论历下亭的文章,作者把罗正重修历下亭误为道光十二年事,大概碑文中有“岁在壬辰”的字样。然而,这却是错的,罗文称,“李君去今二十余年矣”,此处的“李君”显然是指李兴祖。道光十二年虽然也是壬辰年(1832),但距李兴祖重修历下亭不是“二十余年”,而是120年,已过了两个甲子了。《山东盐法史》载有:“罗正,……康熙五十一年任(盐运使)”;该书甚至把罗正的《重修历下亭碑》直接载入。须知,这是雍正三年(1725)编纂的文本。

雍正八年(1730)那次修缮,缘于一场水灾,湖心岛被淹没,只剩古历亭露出水面,不得不修。碑文是这样记载的:“庚戌(雍正八年)秋水泛涨,惟遗一亭,余皆倾圯。今运司杨使君乐其岁之丰也,复倡而修之,视前规模,益宏敞增丽。不逾月告成,……”(《山东省续修历城县志》卷十八,页984)这是一个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年景,进行文化古迹的修缮正当其时。而主持历下亭重修的杨宏俊(时任山东盐运使),是把这项工程提到政治高度来认识的,由于“方今圣天子(即雍正皇帝)之播南薫而阜民财者,尤使者之所乐闻。”重修历下亭的目的是“与山东诸父老,扶杖而观德化之成也。”(同上)这个立场与理由,在政治上都是站得住脚的。而这次重修的效果,只是“益宏敞增丽”,只在扩展与装饰上作文章,并未另起炉灶,伤筋动骨。

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从李兴祖到后来的罗正、杨宏俊,历下亭的重建或维护者,都是盐运使或巡盐御使。在清代,仍然实行盐铁专营,而盐业则是清政府的重要财政收入。不仅当时的盐商财力雄厚(如《红楼梦》中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管理盐业的行政官员也都支配着相当的经济实力。这也正是一些盐官有能力支持地方文化事业的原因。

历下亭现陈石碑一通,人们往往欣赏何绍其的书法艺术,却对碑文作者了解不多。陈景亮(1810-1884),福建闽县人,也是一位山东盐运使,时间是在清咸丰年间。在地方史志中,这是清代最后一次重修历下亭的记载。陈景亮留下的碑文,首先从古迹的兴废、成毁入手,阐述了二者的难易关系。咸丰九年,历下亭“已渐就倾圮,日久将渐弥甚”,在征得山东巡抚崇恩同意后,于是“谋诸僚友,筹及盐筴羡余,得制钱三千缗,鸠工庀材。”(《山东省续修历城县志》卷三十二,页1981)筹集的经费,全部来自盐务税收结余,以此购买建筑材料,雇佣工匠,并未耗费国家财政。这次维修,除了把乾隆皇帝的御制碑匾移置亭前,其余的修缮,都是实质性的。咸丰九年,正值满清朝廷内外交困之时,内有太平天国骚乱,外有英法联军侵略,“方今逆氛蔓延,海内多事,青齐虽曰乐土,而修废举坠,事有大于此者。”此次重修历下亭,是否时机不宜?当时的学者方宗诚认为,“夫民气乐而后太和生,民气苦而后乖戾作。古之善为政者,必先惠养其民,使民知有生人之乐,而后不肯为作奸犯科之行。”因此,陈景亮“虽不膺平贼之任,而充其所为亦将为平贼之助也。”真是十分难得的“理解万岁”!何况重修历下亭,“且夫修废举坠者,贵治之于未然,而不可徒救之于已然。兹亭今虽未圯,惧其将圯而修之,则易为功。待其已坏而后理之,则必事倍而功半。”(同上书卷十八,页989)重修历下亭是如此,推而广之,治国理政,经商持家,亦情同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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