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山》
内刊会员
安世音，建筑高级工程师，自由撰稿人， 60后的天蝎座，齐鲁晚报齐鲁壹点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
1
不是所有的远方都那么遥远。
涓涓老师对我说，从北京到济南，不是千山万水，高铁只有两小时。于是，我坐上C2586次动车，借着参加青未了颁奖盛典的契机去往济南。火车一路向前，我的思绪也向前。
“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个济南。设若你幻想不出——许多人是不会幻想的——请到济南来看看吧。”
“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
老舍眼中那个遥远的1930年的济南城，与我又遥遥隔了九十三年。也许它的风情雅致早已淹没在岁月的风尘中了吧。如今的它该有着怎样的样貌，才不负我内心的想像呢？
2
天气尚好，时光尚早。
今秋的11月，我终于怀着一颗古人之心，立于老济南萧萧老树的绿荫下，仿佛是一种朝圣。
如果是夏天，一定是要去大明湖泛舟的，野史总能让人产生几分遐想下的浪漫生动。那个乾隆皇帝遇到夏雨荷的大明湖，现在这个季节，夏荷一定已是残败了，秋风萧瑟下，看了不免伤感。除此之外，乾隆御封的“天下第一泉”该算是泉城最有名的景致了吧。
我开了手机的步行导航，走在济南的街道上，混于人群中间，慢悠悠地行走，想到在济南城留下足迹的文人墨客多如星火，曾巩、苏辙、辛弃疾、李清照，画《鹊华秋色图》的赵孟.....他们也让这片土地璀璨夺目，当济南的地灵与如此一方人杰相遇，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连“诗圣”杜甫都要赞叹：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连一生云游四海，浪迹天涯的李诗仙也要流连忘返了四次。再遥想一下那个居于漱玉泉畔，写过《漱玉集》的婉约女子李清照，这里是她少时的家乡，“人比黄花瘦”的她，还在“兴尽晚回舟”的闲情逸致里。
就在这种心旷神怡的时空错觉里，趵突泉公园已是到了，公园虽不大，但曲水游廊，树木葱茏，果然是一番别样的雅致。想起很久以前，无意间读到过济南籍诗人孔孚一首《泉边》，写的直白又深情：“掬一捧水，洗一洗眼睛，心也绿了。”可是那时我其实是不爱读诗的，也难懂诗中蕴含的诗意。等年长些了，生活越来越粗糙，再遇到这些好听诗句，才会又纷纷变成温暖的细节，无意间触动心灵。又一念之间，字句里那些清脆的光芒会纷扬直下。
来的凑巧，公园里正在举办菊展，一路上近千种菊花争奇斗艳与院落里的几场书画展相映成趣，风雅扑面。一路看过了趵突泉涌，看过了乾隆的“漱湍”题字碑，王雪涛、李清照 、李苦禅的纪念馆，挂着“乐奏箫韵”红匾的白雪楼，原以为老舍先生的纪念馆也会在这里，却未寻见，后来才知老舍先生的故居在南新街。史料记载，那还是1930年的7月，老舍先生从美国留学回来，被当时的齐鲁大学校长刘世传聘请到学校教课。下了课，他最喜欢来趵突泉看戏。想来那个时候，他的生活状态一定是放松而安详的，所以才能写出《月牙儿》、《猫城记》、《牛天赐传》、《赶集》等小说，还创作了《非正式的公园》、《趵突泉的欣赏》、《春风》、《大明湖之春》、《济南的药集》、《吊济南》、《一些印象》、《到了济南》、《济南的秋天》和《济南的冬天》等大批散文佳作。他生活在济南的那段时光里，会不会有片刻的恍惚，觉得这里就是那种“故乡”的味道吧。
他对这片土地的那种眷恋之情，也许永远都无法用言语轻易道出，只能写成文字，让时间将它们凝为琥珀。济南的孩子们该是幸福的，总会有一课，就是在老舍家的院里上的吧，他们学习着济南，学习着老舍。
今天我做为一个游客，既然也看过趵突泉，爬过千佛山，吃过把子肉，那我和老舍先生算不算结交过。如果不算的话，我拜访过了他的家，读过了他的文章，那我们算不算是相逢过。不同的只是，中间隔了九十三年的光阴，如浮云，像流水。
今天，我身在济南的这座古园之中，想到这些，仿佛时光都变得交错起来。也许在老舍先生的心中，生养之地的北京是家乡，心灵归宿之地的济南才是故乡。
1966年8月24日，有人说那一天，看到在太平湖边，一位老人坐了一整天。那是老舍临走时的最后一天，他有没有想起过他此生最难忘的四年时光，他为那座城留下了最情深的文字，那些大明湖的烟波，趵突泉的清冽，千佛山的葱翠，还有他南新街 54 号家，家里的水井和盆养的畦栽还好吧， 院子里的紫丁香许是才败，不过这时日，那一缸荷花该是正开的冷艳吧。
那是他最美的人生瞬间。
只是，遇到冷风雨，休太认真。
3
出了趵突泉北门不远便是五龙潭，一个清幽的小公园，一群野鸭子在潭中悠闲的戏水。顺便看了秦琼故居。在济南民间的传说中，当年的秦琼国公府就在五龙潭的位置。后来因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国公府沉没了，化成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不过年代久远，无从考证。
但元朝的政治家、散曲家张养浩在《复龙祥观施田记》有载：“闻故老言，此唐胡国公秦琼第遗址，一夕雷雨，溃而为渊。”
据方史考证，秦琼的家是在大槐树附近的。但不管怎么说，山东自古出英雄，秦琼秦叔宝更是我从小喜欢的大英雄，还记得少年时，一部《瓦岗寨》的评书听得我如痴如醉。这历下人把大英雄秦琼的家安放在五龙潭，自有他们那种朴素的情感和的可爱之处，总想为自已崇敬那些英雄人物们加入不同凡响的传奇色彩。
再出了五龙潭，已临近中午，一路前行，过了济南新地标的泉城广场，又登上了解放阁，站在楼顶的平台之上，我俯望着济南的历下区，宽阔的马路，林立的高楼，些许古迹夹杂其间，我眼中这个现代化的都市在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前行。
眼前就是的号称“济南市井生活活化石”的宽厚所街和舜井街片区了，仿古的商铺和街道上人流如织，这里应该算是很多老济南人的记忆了，遗存不多的传统的清代四合院、民国时期四合院、济南开埠后中西合璧的建筑隐于林立的楼群之中，像一段渐渐隐去的历史 。
随着城市改造的进程，属于民国的济南街巷宽厚所街中的老建筑大多都没有保留下来，包括李家大院。2008年，解放阁片区拆迁，在文物部门要求原址保留的呼吁下，李家大院顽强的坚守了三年，2011年终究还是被拆除了，原址建起了仿古商铺。
我们唯有叹息，属于这个城市的古韵遗存似乎都淹没在这个时代的洪流之中。我们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城市面貌也变得越来越相似，所有人的生活方式也变得越来越雷同了。我们仿佛生活在一个物质最丰硕的时代，我们又仿佛生活在精神最贫瘠的时代。而我们又该在一个城市自我发展和沿续自已独特风雅的矛盾中抉择与取舍呢？对济南这座2600多年文明发展史的古城而言，这也许更是一个难题。
我们在追求什么？我想起了陈丹青的叹息：“我们只能在一片荒凉上建立格调。”但也许悲观主义论调不是我们面对世界的态度，根据生物遗传学的观点：“进化不仅在不同的环境下以不同的方式发生，而且是多层次结构下各种规律相互作用的结果。”
生命会找到他自己的出路。留下的总会留下，失去的总会失去。城市也是如此。
逝者如斯，今天我的些许伤情，就是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的阵痛。我们在打造着我们的新世界，所以我们还要经历更多的阵痛。明天，我们或许能在废墟上重建文明。
走在这片曾经的老济南人生活的小巷里弄里，还是想点轻松的吧。
在路口遇到一家卖年糕的小店，隔着玻璃窗，年轻人的孩子们在排队，脸上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古街二百岁了，奶奶的年糕七十岁，一代一代的传承了一百年。
我于是也动了心，坐在小店屋前的长凳子上，也要吃一盒“奶奶的美食”炸年糕。我一粒一粒的咀嚼，年糕绵软，这是生活里香甜的味道。食物总是最可以让我们有一种无限安宁满足感。
年糕里我最喜欢的吃食了。那的确是奶奶的味道。
印象里的我的奶奶一直劳碌，她过年时，总是喜欢用那双已是苍老的手打制年糕，让我的童年充满了甜糯的回忆，只是，她也走远了。如岁月安静流逝。多年前，曾经梦见她几次，现在连她的样子也模糊了。
4
十一月，以清风暖阳为伴，我徜徉在济南老城街巷。
街巷里还吹过古老的风，还是那一轮古老的斜阳。后宰门街到了，曲水亭街到了，这是我在济南的最后一站。其实，我一直深信，老济南旧时明月般的风雅一定在某个角落静默着等着我。
“东更道，西更道
王府池子二郎庙
芙蓉街，西奎文
曲水亭街后宰门……”
现在，我寻到了它。
像是走在老济南的苍穹下，九曲碧水绕坊间，忽然让人的心境都变得淡然起来。甚至我都可以用李白、杜甫的心境去体味一下，走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老街深巷的那种欣然，或者和想老残心有灵犀的通灵一下，这“九街十八巷七十二胡同”果然“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
起凤桥街，曲水亭街，有酸蘸儿的卖声，有芙蓉饼的香甜味，穿着汉服的小姐妹挽着手同游鞭指巷，林立的街铺是市井烟火；后宰门街，曲水亭街，县西巷，岱宗街，百花洲，溪水潺潺，古色古香。西更道街街面干干净净，两边的房舍白墙黑瓦，路面的条石很整齐，古色古香，
再走不远，就有了一条东西向的小巷，西辕门街。
这才是满满的老济南韵味！
下午三点半，挂着围炉煮茶招牌的小茶馆，安静得不起眼，有个几个谈生意的客人们在翻看文件，名字叫“肆味”的小酒馆，弹吉他的小乐队还没有来，曲水曦和果茶店玻璃柜前做热饮的老板推开窗，对着洼碧水，夕阳正慢慢散去，眯着眼睛在看野鸭子嬉戏。百年老院的屋舍下，狭窄的胡同里，老济南们自家院门前摆几只摇椅在闲话家常。架着老花眼镜的老爷子，在靠窗的沙发上听电匣子。在路边席地而坐的是年轻的恋人们，在他们身后，路边一角的咖啡屋，木板墙上钉满了那些济南老街的名字的路牌 。
不管在那个时代还是这个时代，属于一个城市独有的灵性绝不肯轻易在另一种演变里就范。这是最迷人的济南，有人间烟火，也有梦中桃源。
我们的生活，还有生长的本质是什么？也许真正的平静，不是避开车马喧嚣，而是在心中修篱种菊。只要我们消除执念，便可寂静安然。
既为这片土地留下向前的足迹，也为这个时代留下见证的标本。
时间锋利，一代一代雕刻，没有永远，但会有无数永恒个瞬间。我们唯有共同记录。
5
时光无涯，聚散有时。
坐上回程的动车，火车在疾速行进，眼前的建筑物慢慢向身后退去。我的一日之行短暂，即将辞别济南。
想到那部王家卫的电影《重庆森林》，曾一度也被我迷恋过，看过十几遍，现在还能记得电影里有句台词：每天你都有机会和很多人擦身而过，而你或者对他们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一天，他会变成你的朋友或知己。
只是，人海茫茫，人生不是电影，大家都在各安天命。小到个体，大到一个城市。我们与之大多只是与之擦肩，没有故事。
但时间永远是个旁观者，任平湖烟雨，岁月山河，让一座城，一个人融入时间的滚滚长河，随着时间弥久归于清澈。
回来之后，我一直在尝试一种打开济南方式，或者说是如何选择文体去记述它，游记、散文亦或随笔？直到我又想起在济南城的那一日时光，那一汪汪碧泉，流淌为溪，汇聚成河，恣意成湖，让一座城源远流长，一时间释然。
其实，选择自然的表达远远高于拘泥于形式。
济南的历下，它的风雅过于壮阔浩瀚。
我也许只是想对它说：我很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