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哥说,高人懂让,让了别人,顺了自己。
超哥都是50大几的人了,快要退休了,还常常跟超嫂逗乐子。
这不,超哥今早晨起床时,笑笑的对超嫂说:“你一天就喊我老刘所长,硬是嫌我老吗,咋就不学学外面那些人呢?人家从来不这样喊老公。”
“那喊啥子?”超嫂问。
“都是喊娃他爹。”
“哦,听起安逸?”超嫂又问。
“安逸噻,不带‘老’字噻。”
“切,怕是带‘娃’字,你安逸哟。”超嫂白了超哥一眼。
超哥没懂起,回答说:“那当然喏,这是男人的本事啦嘛。”
超嫂一下子站起来揪住超哥耳朵:“你本事,你本事,说清楚,你到哪点去本事过的?哪个喊你‘娃他爹’?”
超哥笑得像个菩萨脸,偏着头弯腰求饶:“写保证书,写保证书,保证晚上回家住。”
超哥是镇上的司法所长。家也在镇上,不远,超哥都是每顿回家吃饭。其实是这几十年,超嫂煮饭好吃,把超哥养得像个菩萨。超嫂呢,觉得老公一天辛苦,心疼老公,变着方煮好吃的。留住了老公的胃,就留住了老公的心。超哥超嫂哪,谁都没刻意的去想留住谁,但谁都已经离不开谁。都老夫老妻了,哪一天没相互看到一眼,心头就是空空的。只要看到一眼,心头就有着落。就是相互依靠吧。
快到中午了。超嫂打电话过来:“老刘,办公室有茶叶没得?拿点回来放在锅里煮羊肉。”
“老婆要吃茶,我就去种茶。”超哥嬉皮笑脸的回答。放下手机就去翻茶叶。还边找茶叶边哼歌:
喝茶就喝茶~嘛~
哪来嘞多话~
我家嘞个婆娘耶~
年年三十八~
“刘所长,刘所长。”老吴喊着冲进来。
“哪样?”超哥一下子转过身来。
“张山跟李宽两家争水,要打架。”
“走。”超哥和老吴开着车就赶去了。
超哥这几十年,对全镇的路,哪里有个弯哪里有个拐,熟悉得很。下乡走过的路,拉伸了可以绕地球几圈。对全镇的这些人,熟悉得很,哪个是哪样脾气,闭到眼睛都晓得。哪里闹矛盾,有纠纷,都找刘所长,说刘所长“不砍歪开山”(方言:不断歪理),就相信他咯。
超哥和老吴很快到了现场。张山跟李宽一人提着一把锄头,一人站在一条田埂。两家的老婆指头都指着对方的鼻子,口水都喷到对方的脸。
超哥一脚刹车停下来,跳下车就喊:“两个儿子家(方言:男人),看两个女人家出把戏吗?是想先解决事情还是想先打架?”
听刘所长的声音这么一喊,两边都停下来了。但还是一股一股的出气。
超哥一看,要先把他们消停下来才行。反正大家平常都是你知我识的熟人,算他们一回谈子(方言:开玩笑),逗乐大家一下。只要他们不绷起,轻松下来了,这事就好调解啦。
“咋的啦,”超哥又喊:“论年龄我可以当你们老人公啦(方言:公公),硬是招呼不住儿媳妇吗?”
边上看热闹的人哄笑。
李宽一笑:“刘所长又占便宜啦。”
张山也忍不住想笑,招呼老婆:“过来听刘所长说嘛。”
两家女人还是一股一股的出气,不过都走了过来。
张山老婆先开口:“刘所长,你是老人公就老人公,你就给我们评评理。”
李宽老婆心想:哼,你认刘所长当老人公又怎样嘛,我不认。
超嫂等超哥拿茶叶回来呢。羊肉都要煮熟了,茶叶还没来。这个儿子家,在办公室搞啥子名堂。
超嫂打电话过去,没人接。隔会又打,还是没接。超嫂不放心,想去办公室看看,锅里煮着羊肉呢。
超嫂又打了三次,还是没接。噫,再打,关机。这,真去哪家听别人喊“娃他爹”去啦?
超嫂关了灶上的火,到办公室去找。
办公室门还开着,超嫂进去一看,没人,手机还在办公桌上的,没电了。
“又下乡去了,手机都没拿,啥子事这么急嘛。”这么多年,超嫂是了解超哥的,别人家的事总比自己家的事急。超嫂又心疼了:“啥子事这么急嘛。哎,不过要往好处想,别人的老婆都比自己的老婆好咯。”超嫂找个乐子来宽自己的心,嘴角还翘起偷笑。
超嫂顺手拿起毛巾,冲洗一下,给超哥办公室拾捣拾捣。
超嫂用湿毛巾擦干净墙上的一块横匾,《老刘“让一让”调解工作室》。超嫂擦得忒亮忒亮,古朴的底,红色的字,忒亮忒亮。超嫂感觉这牌子在放光,一耀一耀的光。
老公也老了,老到只剩下这块匾了。超嫂觉得这是自己几十年来养老公的成绩,就养到这块放光的匾。
“怎么叫老刘,不是老牛嘛。是老牛还可以耕几年啦。哈哈。”超嫂偷偷的想偷偷的笑,还在擦这块匾:“嗯,不,还是叫老刘。叫老牛,还要防着他去吃嫩草呢。”超嫂越偷笑越起劲。
超嫂给超哥擦办公桌。拉开抽屉,噫,抽屉里藏着一双绣花鞋垫。超嫂抓起鞋垫,不对,居然还是两双,重合着。鞋垫是一针一线手绣的,关键是鞋垫心上还绣着字:一只绣的是“情”,一只绣的是“谊”,还两双都有。超嫂脑袋“嗡”的一下。
“你个鬼...”超嫂差点骂出了口...
张山老婆吼:“刘所长,你看,他家也是一丘田,我家也是一丘田,凭啥子他家就拦到不给我家的田放水。”
“凭啥子,你各自心头晓得。就是不给你家放水。”李宽老婆也吼。
“慢,慢,慢。”超哥喊着,从车里拿出一块牌子,在李宽老婆眼前晃一晃,又到张山老婆眼前晃一晃。
牌子上写着大大的三排字:
让一让心情平和自己愉快
让一让家庭无烦儿孙安宁
让一让化了纠纷又去挣钱
“我凭啥子要让她噻。”李宽老婆转过脸去嘀咕。
噫,你家拦到不准放水,还说凭啥子要让。超哥心头想着:你这不是耍横吗?这中间是不是另有隐情哟?不拔到根是调解不好的哟。檐沟水不通,必定有渣尘。
“那这样子,我给你们两家各写几句话,你们都到边上去读给我听,不准其他人听到哟。哪家读错了,就说明不占理哟。”
超哥拿出本本,各写一张,撕下来递给两家。还折成纸条,怕泄露了。
边上看热闹的人都觉得奇怪,都伸头想看见给两家人写的啥子。感觉刘所长调解呀,就像古代那些清官断案,总用一些希奇古怪的方法,但最终断出来的事情又是对的。反正相信刘所长咯。
边上来,读给我听。超哥招呼两家。
张山和老婆先过来,读着读着就笑了,说:“要得嘛,等他家先把田灌满了,总该轮到灌我家的田了噻”。
李宽和老婆过来。打开纸条,读是读了,就是不服气,不表态。特别是李宽老婆,犟起个颈颈,像谁家借了她谷子还了她糠一样。
其实两张纸条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写的都是:
“我先吞口水,我笑一哈再说,我让一让就了啦,去做其他事情。”
这边的超嫂回到家里,想起就不是滋味。哼,两双鞋垫,哼,还绣着“情谊”。哼。
超嫂拿筷子来夹羊肉,看熟没熟。鞋垫的样子老在眼前晃,不过鞋垫上绣的花还真好看。“啪”的一声,没夹住的羊肉掉进锅里,油汤溅起来烫到手上,超嫂赶紧开冷水冲手。
越想越不是滋味,超嫂攥到一双筷子,狠狠地插着羊肉:“情谊,情谊,不煮饭你吃,你吃情谊,你吃屁。”边插边骂:“老东西,哼,等你今晚上回来,看你情谊长的啥子样子。”
超嫂不解气,抓起菜刀,按住羊肉,切,切,切。
看来两家都稳住了,这个架嘛,是打不起来的了。超哥松了一口气。
“莫吼哈。我先了解一下情况再说。”超哥招呼一声。拉起老吴,想走远点问问内情,李宽老婆这么耍横的原因到底是啥子呢?
超哥还是不放心,扶着老吴臂膀,学模特走猫步,抻一抻的走。这哪里是模特走猫步嘛,分明就是菩萨走猫步。那个动作呀,惹得在场的所有人大笑。
李宽老婆本来一直恶狠狠的样子,看见菩萨走猫步,也忍不住“噗”的一口笑出了声。
菩萨猫步走到边上,超哥问:“老吴你看这事,啷咯整呢(方言:怎么办)?”
“这还看不出来吗?李宽老婆耍横,拦到不让放水到张山的田里,害人家无收呗。”老吴说。
超哥没说话,看着天空若有所思。
天也没说话。天也相信这村和村里的人。天上只是偶有几丝白净的云,淡淡的飘逸起。一切,都还是那么干净。
“刘所,你看哈,这事就拿到法院去,也要判李宽家输理性(方言:输道理)。”老吴补充说。
“哦。”超哥慢悠悠的说:“不过我们是搞调解,老百姓也不想惹官司,才来找我们调解哟。”
“有啥子区别吗?”老吴问。
“哦,你看哈,”超哥说:“打官司呢,就像到大医院治病,哪点坏了就把哪点割了。还就事论事,这里治了再治那里。病人要痛好长时间哟。”
老吴懵圈,搞不懂。
“你看我们调解呢,”超哥接着说:“是中草药背篼咯,啥子事情一背篼装来,一锅熬了。麻烦是麻烦我们咯,但搞架(方言:闹矛盾)的双方,能治根,回去不觉得痛啦嘛。还能和好,不会解了旧仇留新恨啦嘛。”
“那是那是。”老吴这下听懂了:“他们两家就是这样,十多年的老叶子客啦(方言:老矛盾),没治断根。”
超哥看着老吴。
老吴:“16年前,他们两家房挨房,坝连坝,其实关系多好的。那年张山儿子两岁,生重病,没钱医。李宽拢共有1万块钱,全拿出来给张山家,追着张山去医儿子。”
超哥:“哦。”
老吴:“李宽老婆本来就不愿意,怕张山还不起钱呀。李宽说这是救命的事,不搭理老婆,直接拿着钱到张山家去。”
超哥:“哦。李宽救人不看老婆脸色。”
老吴:“病医好了。是没钱还。张山就出去打工,挣钱回来还帐。”
超哥:“哦。”
老吴:“李宽老婆还经常帮衬着张山老婆孩子,也是想早点收回那1万块钱嘛。”
老吴:“过年了,张山打工回来,也有1万块钱可以还李宽。张山老婆呢,女人家咯,小心眼,想先把这1万块钱留下来,明年作为本钱做点生意,等再挣到些钱了还李宽。
张山去找李宽商量这事,李宽没说话。张山就明白李宽不同意,就提出按银行贷款付利息。
李宽觉得收利息,也过意不去。主要还是想张山现在就还钱嘛。
李宽老婆咯,听到有利息,还是贷款利息,这么轻松就挣钱,逼着李宽答应了。”
超哥:“哦。怎么的,钱没还吗?”
老吴:“后来本钱是还完了,利息没付。”
超哥看着老吴。
老吴:“张山做生意又亏了。东拼西凑把这1万块钱还了李宽。没钱付利息呀。”
超哥:“哦。从此两家结怨了?”
老吴:“这下,李宽老婆觉得吃亏了,不依不饶。
刘所长你也看到的,李宽家的田在前面,张山家的田在后面,旁边共用一条进水沟。当年李宽老婆就直接把水沟堵了,让进水全流到自家田里。两家结下怨仇啦。
以后每年,李宽老婆都来断张山家田里的水。十多年,解不开这个结。”
超哥抱着手,在原地转着圈......
这时的天空还是那么干净,干净得出了太阳,太阳照着天,越发干净。天也干净,山也干净。远方的天空接上了墨绿的山峦。山从远而近,从墨绿到翠绿,接上了土地。土地又接上了庄稼,来到了跟前。跟前的地和庄稼,干净得像有丝丝气息。
超哥站在这地里,超哥抱着手,转着圈。
超哥想,其实这些人,都是好人。
超哥想,今天,要给他们把这十多年来的疙瘩解了。
“你们先过来。”超哥招呼张山和张山老婆。
超哥和他们在地里站成一个圈,然后说:“你们两口子有啥子想给我说的,全说出来。我不打岔。”
其实超哥说话不算话。只要张山老婆一发气,超哥就打岔:“也,你莫把脸巴子红起像桃花哟。”“噫,你拍啥子胸膛哦,想拍瘪下去吗?”逗得大家都想笑,超哥还不笑。
“想说的,都说完了哈。”超哥还要发问,但不回答任何问题。问得张山两口子把嘴巴都说干。其实是超哥心头在打小算盘,哼,先把你两口子精力耗下来再说。
“想说的,都说完了哈。”超哥继续发问。张山两口子终于像是没话说了。超哥就提了一个问题:“人要有信实。有钱拿钱打帖(方言:兑现),没钱拿话打帖。十多年的事啦,掖到藏到就过去得到吗?今天就让你们两家把话挑明,要得不?有话说在明处。”超哥停了停,然后手一挥:“你们先给老吴说。”超哥径直走了。
超哥走到李宽和李宽老婆这里来了。
超哥一屁股坐在地里,招呼李宽两口子也坐地里。李宽老婆不坐下来。超哥问:“怕把裤裆坐破了吗?”
旁边的人大笑。李宽老婆就坐下了。
这是超哥的诡计。刚才让张山老婆站着把气发出来。这下让李宽老婆坐在地上,她那个犟脾气就发不出来。
“你们两口子有啥子想给我说的,全说出来。我不打岔。”超哥又来这招。
好一会了,李宽两口子一句话没说,都偏着头,看着地。李宽搓边上的泥巴。李宽老婆捻边上的草草。
哼,当着大家的面,还晓得断人家的水不对哈。超哥心头想。就是让大家看着你两口子。
其实嘛,对和错,做事的人自己心头是晓得的。只是晓得也要这样做咯。
又等了好一会。超哥说不打岔就不打岔,李宽两口子不说话,超哥也不发问。
李宽终于绷不住了:“刘所长,不准他们放水,这事是我们不对。但这也是有原因的。”李宽说到这里,一下子就停顿了下来。
李宽是想等刘所长问啥子原因,这就好诉说了噻。
切,超哥说不打岔就不打岔。超哥就不问原因,就不给你递杆杆。
然后,超哥才向着天,自言自语:“哎,都搞了十多年呐,吃亏吃在明处就行啦,硬要搞生搞死,搞出人命吗?”
大家又不说话了。旁边的人都看着李宽两口子,眼里多少都流露出些期待。
隔了一会,超哥又自言自语:“人家的田里,好几年都歉收了。要是算账,都能相抵啦。这样搞下去,两家都亏啦。亏了粮食,还亏心啦。”
这下李宽老婆说话了:“刘所长,话不明,气胀人咯。”
“好,”超哥往大腿上一巴掌:“两家拢来,通气喏~~~”
超哥吆喝着一下子站起来,还故意跛着脚拖了两步,转回头说:“格老子,才猪哦,我拍自己的大腿,哎~呀~好痛哦。该拍李宽的大腿才对了嘛。”边说边要去拍李宽大腿。
李宽一笑,就站起来了。
“哦,”超哥冲着李宽老婆喊:“吃准老刘不敢来拍你大腿嗦,李宽去拍。”超哥边喊边拉李宽的手去拍。
李宽老婆也赶紧站起来,说:“刘所长就喜欢开玩笑。”
看得大家一阵哄笑。
村里人的笑声,就是爽朗。往庄稼地里传开去。山边都有回音。
超哥也望着这群村里的老少爷们,笑了......
“嗖”的一下,瓦房那边窜出来一个人,提着一把锄头,几步就冲到李宽家田埂上,嚓嚓嚓,挖掉一截,田里的水冲涌而出,流进张山家田里。
在场的人全都惊呆啦。
嚓嚓嚓,张山的儿子还在挖。
“没良心啦~”李宽老婆大喊:“挖死你~”,抡起一把锄头冲过去。
“按到...”超哥一指李宽,猛吼一声。
李宽冲出去迅猛一下把老婆按在地里。
李宽老婆使劲想撑起身来。李宽拼着力按住,老婆撑了几次都没撑得起来,攥着拳头捶地:“没良心啦~~没良心啦~~”
“按到...”超哥又一指张山。
张山也醒悟过来,几大步冲过去,双手箍住儿子,扭到土埂边压住:“你李叔救过你的命啦,娃儿啦,你不懂事呀~不通汉话呀~(方言:不懂人话)”。张山几乎是在哭诉。
全场的人都不晓得该咋办了。李宽家田里的水,往张山家田里流着。村里人田里的水,不单单是水,水里施过肥,流出去的,是肥。
超哥挽起裤腿,捡起锄头,下到田里。
超哥一锄一锄,挖起水田里的泥。一锄一锄,筑着断了的埂。一锄一锄,堵着流出的水。
超哥一锄一锄,一锄一锄......
下午的阳光,照在田里。一个男子,挥起锄头挖起了泥。水花溅起。扬起的锄头,落下的泥,粘在了头上,粘在汗水里,粘在了脸庞,钻进胸膛里。
超哥一锄一锄,泥水,汗水,溅起在阳光里。一幅天地间水田里的人物剪影,扬起锄头,泥和汗洒在光里,轮廓分明。
边上的老人过来了。边上的老吴过来了。边上看热闹的人过来了。
过来的人,帮超哥筑着田埂。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帮超哥,还是来帮这个村。反正他们就没想这些,过来和超哥一起,筑着断了的田埂。
超哥感觉身体一软,眼睛一晃,倒了下去...
老吴一脚跨过来扶住刘所长,一阵泥水喷起。旁边的老人一看,说刘所长这是低血糖。张山老婆急忙回屋去兑了一碗蜂蜜水端来。这都下午了,还没吃午饭哪。超哥本来有高血糖,还天天吃着药呢。这下搞成低血糖了。
大家扶超哥坐在地里。
超哥伸手招呼张山和儿子过来,一起坐下。张山儿子还不服气,坐在地里,鼓起眼睛,偏起脑壳,闭着嘴巴出气。
超哥摘下胸前的党徽,用衣角擦拭着党徽上粘的泥水。一遍一遍。擦了又擦。擦得红亮红亮的,擦得党徽上的镰刀闪亮闪亮的。超哥的心里,这把镰刀哇,干干净净,透亮透亮。
超哥伸开手时,红亮红亮的党徽向着太阳,恰好满头的汗水滴落一颗下来,恰好一下滴在眼睛里,眼珠一下刺痛,眨了一下的眼睛又一下张开,刺痛,又闭上。超哥努力睁开眼睛,酸酸的痛,党徽闪亮着阳光,照耀过来。
超哥没有看张山的儿子。只是一边用衣袖擦头上的汗水,一边用衣角继续擦着党徽。
超哥慢慢说:“娃娃呀,
你看这个打架的‘架’,下面是个‘木’,啥子意思呢?‘木’嘛,就是枷担(方言:耕地时套在牛颈上的牛梭子)。‘枷担’套着牛,牛就乖乖的犁土。如果这牛太犟,就加个‘木’,加个枷担,这字就成了‘架’。
所以谁打架,谁就要遭加上枷担。”
张山儿子似乎没明白过来。
超哥慢慢说:“娃娃呀,
你看这个‘让’呢,左边是个言旁,就是‘说’的意思。这个‘说’嘛,有两个层次。
第一层呢,是‘说理’。就像你爸妈今天这样,说理。要说理,就想说出个结果。‘说’的言旁加上结果的‘果’,就成了‘课’,讲课。所以嘛,‘说理’也叫‘讲理’。‘讲理’就容易“争理”,得理就不饶人。”
这下,张山似乎听懂了。
超哥慢慢说:“娃娃呀,
更高的一层呢,是‘说和’。要说和嘛,就要让步。你看这个‘让’,左边言旁,就是‘说和’。右边是‘上’,啥子意思呢,上等人就懂‘让’。
让一下,不就没事了嘛。
无事无灾,上等日子噻。”
超哥慢慢说:“娃娃呀,你们这个年龄,要扬眉吐气,以为敢出气,当人上人。那你今天出这口气,是给你爸妈惹祸呢,还是给你爸妈消祸呀?
其实你看,我和你一样,我们多数都是俗人。只有那些懂‘让’的人,才能终成高人。”
这下,张山儿子似乎明白了,刘叔是在给自己面子,刘叔没说自己打架的做法是牛,刘叔说他和自己一样是个俗人。
张山儿子觉得自己确实惹了祸。低下头,轻声说:“刘叔...”
超哥看看干净的天空,舒了一口气。
张山慢慢站了起来。
张山走到李宽身边:“宽哥,是我们家对不起你和嫂子。欠你们的债,我该还。”然后走到田埂上,一锄一锄,从自家田里挖起泥巴,加固李宽家的田埂。
李宽走过去,说:“山,算啦,我们家这些年也做得不对。都是为几分卵钱,套了我们两家这么多年。我们两家的事,都别提了。”然后提起锄头,走到水沟,勾石块来把自家的进水口挡上,给张山家的渠口打开。一沟清泉流进张山家田里。
“那你们两家还算不算账呢?”超哥当作所有人问:“有些帐,算是算不清楚的哟。不算,啥都清了。”
“一笔勾销嘛。”李宽杵着锄头,看着天。
“听宽哥的,一笔勾销。”张山杵着锄头,看着天。
看着自家秧田来水了,张山老婆又是流眼泪,又是傻笑。都这么多年了,心头堵了这么多年了,也无可奈何这么多年了,今天算是彻底解开了。“刘所长,刘所长,”张山老婆喊:“我去煮夜饭哈,把连大家(方言:全部一起)都到我家吃夜饭哈。”
“那要得,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来吃哟。”超哥说。
“都来都来,哈哈哈哈。”张山老婆笑得朝身后仰。
看李宽老婆没说话,也没气鼓鼓的,估计是不好意思。超哥就喊:“李宽李宽,看你长得肚皮也宽胸膛也宽,家里有酒没得,你拿两瓶到张山坝子来,今晚上打平伙(方言:一起吃)”
“要得嘛,刘所长,”李宽老婆抢着回答:“有酒,我回去拿,顺便还拿点青菜过来一起煮。”村里人说拿点青菜,其实就是拿肉,说烧点开水,其实就是煮荷包蛋。
哈哈哈哈,所有人都笑得好开朗。
超哥也笑了。
这时超哥才想起,噫,今天出来,还没给老婆请假耶。伸手摸手机给老婆打电话,吁,兜里没有。
“背时狗儿的,老吴老吴,”超哥喊:“把你手机拿来,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我的怕是丢在办公室了。”
“哦,”老吴说:“是说这一天都没接到电话哈,放你敞马嗦(方言:不管束你)。”
老吴边说边掏出手机,还给超嫂拨电话。
丁丁丁~~~。超嫂拿出手机,看是老吴打来的电话,晓得是老公这才想起手机没带。
哼,还晓得打电话回来嗦,你“情谊”多噻,给我打哪样电话嘛,给你的“情谊”打噻。超嫂心头骂着,按接听健。
电话那头居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走噻,刘所长,走我们屋里去。”
“走嘛,哈哈,走嘛。”这下是老公的声音。然后,电话挂断了。
挑衅老娘......超嫂冲进屋去抄家伙。
当时,老吴正拨通超嫂的电话,张山赶巧过来扶起刘所长,张山老婆还热情的补一句:“走噻,刘所长,走我们屋里去。”超哥回答:“走嘛,哈哈,走嘛。”
老吴看电话那头没声音,以为是没打通,就挂断了。其实是超嫂光在听,没说话。
超嫂冲进屋去,又转身出来街上招呼一辆车。
这里镇上的人,大都认识超哥超嫂的。看她握着一根擀面棍,凶神恶煞的样子,都围过来问:“啷咯啦,啷咯啦,啷咯啦。”(方言:发生什么事了)。
超嫂立刻醒悟过来,不能在大家面前丢老公面子,哈哈大笑:“哈哈哈哈,我说去给老吴家擀饺子呢,才想起约的是明天。我这个记心啦。”转身阴着脸回屋去了。
超嫂把自己关在屋里,慢慢想,觉得老公也不是那样的人啦。这都几十年了,老公也没有啥花花肠子呀。只不过他工作上的事情,一来就上劲。经常看到他接个电话,转背就出去了。自己早都习惯他这个样子了呀。
哼,等你今晚上回来,把你架在火上烤,看你交代不交代。超嫂一边气,一边还是想老公不会干坏事,不会的咯。一定是老吴在故意搞蛋。自己宽慰自己。
天都完全黑下来了,老公还是没回来。超嫂生气归生气,哼,早晨还说保证晚上回家住,信得过男人的嘴,这世上全都是鬼。哦,想起来啦,老公高血糖的药,带在身上没呢?立刻担心起来了。是要去找一趟老公。超嫂拿着老公的药,喊了个车,朝老吴那个村去。
车开在夜间的山路上。灯光照着静谧的山村,逗起小虫子“唧唧”的叫声。
车上的超嫂又想起了电话里的声音。那两双绣着“情谊”的鞋垫,老在眼前晃。
其实,超哥办公室的抽屉里,那两双鞋垫下面,还压着一封信。
信上写到:
刘所长,您好!
我们这几个院子的人,都忘不了你的恩德。
十多年前,我们这里几十个男男女女约起到外省打工一年,年底1分工钱也没结到。我们赖在厂里不走,没钱回家呀。可当时也没钱过年啦,厂门也关了,我们只有住在路边吃馒头喝冷水过的年呀。那个滋味啦。
家里的老人相信你,就来找到你。你大年三十还到处去找我们的三亲六戚凑钱寄来,初二我们才回了家。春节后,你说我们全部都去厂里要钱太耽搁活路了,叫我们找事做。你说你就当出趟公差,正月十五,你就带老三和老五两个代表一起,去千里外给我们要工钱。
老三打电话回来说,你们到了厂里才知道,老板等我们回家后,就把厂里的机械设备都卖了,只剩下空厂房了。说把你急得呀,头发都急白了呀。说你带着他们俩到处讨说法,吃馒头,吃方便面,把你操心啦。
你们回来时,大家看你人都老了好多岁哟。还是没要回来1分钱。其实我们当时不怪你,是有人说闲话,但我们多数人觉得你是好心。你那个样子呀,就像是你欠了我们的钱一样哟。
你说决不放弃。你一不放弃就是十多年啦。你一个人年年去给我们收钱。我们都绝望了,只有你在坚持。你到当地去找调解,找法律援助,找法院,找执行庭。十多年了,你最终给我们收回了工钱,还算回了利息。你知道我们有时为什么喊你“首长所长”吗,其实就是“收账所长”。
你是党员,只有党员才给我们老百姓这样做事。
我们感念你的恩德。你磨破了脚板给我们做事,我们就商量,家家户户的女人都给你锥鞋垫。你给我们跑了十多年的收账路,我们要让你今后几十年,都穿我们这里女人做的鞋垫。
刘所长,请你收下,我们用手、用线、用心、用情做出来的,所长鞋垫,党员鞋垫,恩情鞋垫!也是收账鞋垫!我们想用今后几十年垫护着你的脚,来弥补以前十几年磨破过你的脚。刘所长,你的脚,是我们老百姓过日子的路,我们想护着!
............
超嫂当时没有往下面翻,没看到这信。
信的底端,还有超哥自己用钢笔写上去的一句话:
只有党员一心向民,才有民心向着我们的党!
超嫂也不知道,这送鞋垫的事还没完。
老三和老五他们几个人抬着一箱鞋垫,送到超哥办公室来。超哥看了信,眉开眼笑哇,笑得像个喜罗汉。
超哥高高兴兴就把这箱绣花鞋垫都收下了。
然后,超哥拿了两双放在抽屉里,做纪念。超哥觉得,这绣着的一针一线,全是一珍一羡,这绣着的一情一谊,那真是一亲一义。
超哥拉着一箱子绣花鞋垫,到城里支了个摊,一双一双的卖了。你别说,城里人多喜欢这绣花鞋垫的,还有人说是非遗,没一会,全卖光了。
超哥用这些钱去买了一车橘柑苗子,拉到绣花鞋垫院子,每家都发,还和大家一起种下,每家都种。超哥没说是用他们的绣花鞋垫卖钱买的橘柑苗子。超哥说是搞支部活动,每个党员赠送一株苗子,然后来种在大家院子里。超哥说种在谁家就是谁家的了,要管理好,长大了结橘子。超哥说这叫“连心橘”。
超哥是想,这党员和群众的情谊得种下去,长成树。家家橘树长大了,千年都在。家家橘柑结果了,个个红心。这里的人们看到橘树,都知道这是“连心橘”,是“党员橘”。
这些事,超哥都没给别人说过。有些事,其实不必说。这一辈子,超哥都没说。
超嫂从来就不知道绣花鞋垫的来历。这不,超嫂今天在超哥办公室翻到了两双“情谊”鞋垫啦,心头老不是滋味了。
后来,超嫂也从不问“情谊”鞋垫的事。有些事,其实也不必问。只是超嫂这以后的日子里哟,常有“情谊”鞋垫的影子在眼前晃一晃的,心头哟,常是酸一酸的,于是哟,常把超哥瞄一瞄的。超哥有时找超嫂做点啥事,超嫂就酸他两句:“你这么多情,还做不了这事?”超哥弄不明白原因,还笑眯眯的想:噫,老婆还多有文化的,说我多情。
夜饭煮好了。
安了三张八仙桌。超哥喊:“把三张桌子合拢来,合成一个长桌宴。”
“要得要得,哈哈哈哈。”张山老婆笑声多远。
儿子家们一齐抬桌子。李宽老婆正端着一盆苕粉腊蹄汤出来:“轻点轻点,莫把汤弄倒了。”“不得不得。”儿子家们看着桌上的菜抬着桌子的脚。
青瓦房,土板墙,石坝子,老树盖中堂。
天也高,山也长,大院子,喝~~,声音上山梁。
张山两口子过来敬酒。超哥:“要敬酒哇,那李宽两口子也一起来咯。”
李宽站起来,又伸手去拉老婆。
李宽老婆:“来就来嘛,刘所长你就是想当老人公咯嘛,又不怕你这个老人公,你还得行啥子吗?”
全场人大笑,嘴里的饭都喷了出来。
超嫂赶到时,月亮在村上的夜空。
超嫂听到院子里人声鼎沸,还有人在唱山歌:
喝你一口茶~嘛~(一个人的声音)
问你一句话~(三个人合吼,还有女声)
你家嘞个妹子哟~(一个人的声音)
今年满十八~(全是男声合吼)
哈哈哈哈,全场笑声......女声笑得清脆,男声笑得放肆。
夜饭过后,超哥本来是打算回家。有个老人提议,刘所长都来了,今晚上我们就搞个坝坝唱(方言:篝火晚会),好久没搞过了。
“要得要得。”超哥很高兴。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传桌子...抱柴...堆火塘...”
柴火燃得毕毕剥剥,火光冲得通亮通亮。山歌吼得怪声怪气,大家乐得放声大笑...
超嫂远远的看见老公,和一帮儿子家围着火光,左脚跳哇,右脚跳哇,左手摆呀,右手摇哇。还有些女人家,左手舀哇,右手薅哇,屁股翘哇。
超嫂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这个场面太熟悉了,太喜欢了。只想几步过去,和老公一起跳哇,和大家一起跳哇。
超嫂赶紧取出药片。背时的老公,先吃药哇,再去跳哇。心疼老公那个劲啦,比气老公那个感觉更冲。
今夜的苍天,苍天下的村子,村子中的篝火,篝火旁的人们。人们载歌载舞。《象》曰: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
天下生起一堆火,人们向火聚过来,同心同德同日子,“大同”的山村里,“大同”的人们。
超嫂走过去,老公晃过来。
那双绣着“情谊”的鞋垫,又在超嫂眼前一晃......
2023年6月于乌江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