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依偎在大别山腹地,那里不光有丰富的自然资源,更有浩如烟海的民歌宝藏。故乡的山歌醇厚隽永,温婉绵长,如甘甜乳汁,哺育了我的童年,滋润着我的整个人生。总记得童年时,早晨还在睡梦中,母亲就就把我们兄妹一一从床上拉起来,一边给我们穿衣一边说:“快起来快起来,今天湾里玩采莲船,去赶热闹哦!”我睡眼惺松地跟随大人们涌到村头稻场上。东方已露红霞,早有一队更了衣、化了妆的男男女女,簇拥着一支纸扎的旱船,敲锣打鼓,往村中游动。咚咚哐,咚咚哐,咚哐咚哐咚咚哐……突然,锣鼓的声韵即刻刹住,画着花脸的艄公推动旱船唱起了“花调”,他唱一句,众人跟着和一句:
采莲船哪……哟伙哟,
两头翘哇……呀儿哟,
我划船到贵府……呀儿哟,
送欢笑哇……划着,
哟伙哟,呀儿哟,送欢笑哇划着……
莲船花灯逐村逐户进行,一户门口要唱几段花调,都是玩灯人见景生情,信口唱来,而且诙谐押韵,自然天成。这场花灯玩得好不好,看热闹的人多不多,完全靠花调编得逗不逗人。
不光在节假日和农闲时节玩花灯,要唱山歌,在集体生产时也有哦歌、车水歌、䒵秧号子,农家里办红白喜事,有闹新房歌、哭丧歌,建房起梁也有和唱方式的上梁歌,大别山的山歌宛如烂熳的山花,散发着浓郁的泥土芳香,遍及山山岭岭。故乡的山民歌曾经名耀中华,红军时期,一曲《八月桂花遍地开》从鄂豫皖苏区唱遍全国,至今还广为流行,成为红色经典。
我觉得,流传在故乡鄂东的浠黄民歌和红麻山歌,是大别山歌的典型代表。
浠黄民歌是鄂东浠水、黄冈一带濒临巴水流域的乡村民谣,是大山里富有水韵的腔调,既有山的雄浑,又有川的婉转,完美融合了巴楚两域文化精华。鄂东民歌所有的基调都可以从浠黄民歌里找到。鄂东境内的大别山区,溪河众多,其中巴河以及它的主要支流浠水,是最大两长河流。巴河全长200公里,贯穿鄂东6县市,原本不叫巴河,因是古巴人的流放之地,故改此名。周朝时,楚国灭掉巫山地区的巴国后,将那些“巫蛮”从鄂西渝东流放到鄂东,沿鄂东巴河水域居住的巴人被称“五水蛮”,朝廷在巴水设县管理“五水蛮”,最早的县就是浠水县。我的故乡就是浠水县毗邻的黄冈县(现为团风县),濒临巴水,故乡的民歌不管怎样发展,仍是“五水蛮”巴人民间文化的基调。如果我们到长江三峡深处听巴人原乡的情歌、丧歌时,一定会被那熟悉的旋律所惊憾。
民谣是传颂着的历史。昔年流放的巴人是由楚人押解着,顺长江东下而来的。巴人们带着原乡的气息,哼着家园的歌谣,背井离乡,来到了蛮荒的鄂东。两千多年来,巴人在大别山间、巴水河畔创造和传唱生命的原始歌谣。这些歌谣有着向命运不屈的抗争,有着男欢女爱的纯真情感、有着劳作后丰收的喜悦,更有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向往,山民们把快乐的笑声和痛苦的眼泪,一齐化作了旋律,这旋律高山般壮丽,巴水般流畅,扣人心弦。
故乡的谣曲伴随我终身。我一生下地听的就是家乡民歌。祖母和母亲,都是一边抱我在怀,一边拍着我唱歌:
黄鸡公儿尾巴拖,
三岁伢儿会唱歌,
不要爷娘教给我,
自个聪明咬来的歌。
“山歌本是古人留,留给今人解忧愁”。在山民的生命体验中,有了快乐欢喜时,心中的激动便化作畅快的节奏,随歌谣升起,比如洞房花烛,生儿育女,新屋建造、粮食收成,这样的日子里,总有类似题材的民歌产生。在人生悲伤时,忧郁的情绪依附着喉管里的旋律,伴着歌调徘徊,比如挚爱的亲人去世,就象忽然就割断了血脉,当你痛得连眼泪都没有的时候,你就忽然觉得头上青天高了一层,脚下的大地厚了十分,头脑里空空作响,心灵到达了生命的至境,一股天籁般的旋律在全身涌动,于是解忧的民歌就在这个时刻产生了。
山歌是山民生命中的常青之树,同里人情感的最佳依托,她与人类整个繁衍过程同在,生生不息。比如这首浠水民歌《一进团陂街》,就把家乡风情展示得鲜活,淋漓尽致。虽然较长,但乡亲们都能唱得滚瓜烂熟:
一进团陂街,大门朝南开,他家有个女裙钗,胜似祝英台。
头上黑如墨,脸上桃红色,生的面孔没话说,満街都晓得。
二姑十七八,打扮走娘家,手拿洋伞一尺八,走路撒莲花。
一进麦儿冲,麦儿黄松松,麦沟儿跳个小杂种,扯手不放松。
越扯越慌张,再扯骂你的娘,哪家生的小儿郞,调戏二姑娘。
二姑你莫骂,都是后生家,年纪不过十七八,都是爱玩要。
二姑你好人,向你求个情,婚姻事儿你答应,记得你一生。
辰时来看姐,天色黑如墨,心想问姐借夜歇,可得可不得。
巳时姐红脸,骂郞好大胆,自从那日会一面,请姐讨姻缘。
午时许姻缘,许到二十边,奴的鲜花未蓄满,那话不敢端。
未时进房门,三尺大红绫,外带胭脂和水粉,奉送我情人。
申时靠郞坐,问郞饿不饿,我郞饿了去烧火,招待我情哥。
酉时姐做饭,鲜鱼和鸡蛋,郞叫多谢姐有慢,有慢我心肝。
戌时点明灯,向郞表痴情,把郞拉到上席坐,请郞把酒饮。 亥时进绣房,掀开红罗帐,郞脱衣裳白如雪,姐脱衣裳白如霜。
子时把郞拉,我郞瞌困大,这大的瞌困来干吗,耽误小奴家。
丑时跟郞说,我郞你听得,奴的鲜花你开折,切莫对人说。
寅时郞要去,拉住我郞衣,我郞要去等鸡啼,天亮不留你。
卯时郞走了,走路二面倒,郞的精神姐夺了,如同雪花飘……
红麻山歌则是鄂东大别山深处红安、麻城山乡的民歌。大革命时期以前,红安叫黄安,所以也叫黄麻山歌。最有名的是《三百六十调》。
来到故乡红麻山区,旮旮旯旯都能听到《三百六十调》。这其实乡亲传唱的360首民歌总汇。一年365天,乡民们天天把歌唱。相传古时有位外来的文化人,痴迷于鄂东山歌,便常年带着小本本和笔,到红麻一带走村串户,沿途听到的山歌太多,小本本记不下了,他只好把每天听到的许多山歌,只取一首记录下来,就传成《三百六十调》。文化人的小册子被一代一代的人广为传抄,《三百六十调》也就成了鄂东山歌的代称。鄂东多山,说鄂东山歌多如牛毛,毫无夸张。很多山歌其实就是山上的放牛伢喊出来的。两两相对的山坡上,这边的牧童一个口哨打过去,那边的牧童一个“哦伙”传过来,双方就有对歌的意思。更不用说要是男伢子和女伢子一起放牛牧羊时,那种对歌就更有激情和灵性了。歌唱者为了使对方听得见,语音会延长,声调会夸张,情绪会放大。因为是这歌谣是向远处喊出来的,就决定了鄂东山歌高亢、激越、悠远的风格。
红麻山歌三百六十调中,有传统歌词,也有即兴现编,内容多是互问对答,或款古道今,或男女爱恋,也有插科打浑、互相笑骂的。山里人都喜欢听牧童对歌,那响亮粗犷的歌声在山间回旋激荡,给生活充满多少生机和乐趣。
比如互相考问知识,不仅有趣,还具备历史文化教育辅助功能。
问:天上的梭罗树什么人所栽?
地下的黄河什么人所开?
什么人把守三关外?
什么人去修行一去不归?
答:天上的梭罗树王母娘所栽,
地下的黄河金角老龙开,
杨六郞把守三关外,
韩湘子去修行一去不归。
过去山里读书的孩子不多,他们可以依靠这些歌词来获取文史地理知识。
红麻山歌的调子分慢板和快板形式,慢板山歌演唱抒情的词儿,快板则表现明快热烈的内容。比如男女夫妻打情骂俏,用快板山歌的调子对唱,表现得活泼有趣,诙谐热烈,充满原生态的音乐美感:
女唱:清早起来梳油头,
三把眼泪四把流,
人家的丈夫多好看,
我的丈夫瘌痢头,
瘌痢死了我自由。
男和:你要自由你自由,
何必骂我瘌痢头,
世上的瘌痢多的很,
瘌痢不只我一人,
婊子婆娘昧良心。
男唱:太阳一出满山黄,
一生冒靠到好婆娘,
脱了衣裳无人洗,
洗了衣裳无人浆,
不如到庙里做和尚。
女和:太阳一出满山雾,
一生冒靠到好丈夫,
冒得水吃无人挑,
冒得柴烧无人捂,
不如到庵上做尼姑。
红麻山歌的歌词有四句式、五句式和鱼咬尾等多种形式。如四句式:
姐儿门前一棵槐,
站在槐下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什么?
我望槐花几时开!
山歌好唱难起头,
木匠难起凤凰楼,
铁匠难打铁狮子,
石匠难打石绣球。
五句式山歌最多,它是故乡山歌中的一种独特句式,即每首歌词在四句一段后面又紧跟一句,打破了四平八稳的对偶句,形成一种非对称性的节律美感。如:
这山望到那山高,
望到乖姐捡柴烧,
冒得柴烧我去买,
冒得水吃我来挑,
莫把乖姐晒黑了。
清早起来事儿多,
先刷灶儿后洗锅,
丈夫回来要吃饭,
细伢醒了要摇窝,
哪有功夫唱山歌。
鱼咬尾形式就是好似一串鱼儿互相紧紧咬着尾巴的句式。这种山歌长短句参差不齐,句与句之间回环相接,一气贯通,听来有情浓饱满、酣畅淋漓之感。如:
六月太阳似油煎,
外面晒个女姣莲,
情哥哥看见过不得意哟,
带着上七里,下八里,七八一十五里,
带到莲花墩上,梭罗树上,
丫儿撇上,芝麻叶上,
火龙岗上好乘凉,
好似织女和牛郞。
“插秧鼓”、“薅秧歌”、“草头号子”之类的田歌,也是红麻山歌的重要部分。乡民们在田畈的劳作中,为减轻疲累感,用歌谣鼓劲增趣,解乏消愁,后来又加进了锣鼓等导具乐器,一群人在田里干活,几个人在田岸上敲锣打鼓,起舞唱歌,形成了欢快激烈的劳动气氛,有的地方还演变成祈求丰收的仪式。
浠黄民谣也好,红麻山歌也好,其音调都源自于鄂东大别山地区语音,所以我的故乡歌谣都是用鄂东方言传唱,古朴平实,温婉好听,唱出来的调子充满山风野趣,睿智动人。它是介于我国北方高亢阳刚民歌和南方温柔悠扬民调之间的一种刚柔并重、阴阳交融的民间音乐。“言之不足则歌之”。先辈们情之所至,引吭高歌,在生产生活中创造一出出动人山歌,穿透岁月时空,伴随勤劳纯朴、慧颖乐观的乡亲,代代流传,生生不息。
此刻,我站在远离故乡的都市,一座灯火辉煌的高楼上,眺望着大别山的方向,似乎看见乡亲们正在举办花灯盛会,耳边不停地回响着那熟悉而温馨的旋律:
山歌本是古人留,
留给后人解忧愁,
自从三皇和五帝,
唱了几多春和秋,
切记莫把古人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