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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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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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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的岁月(外一章)


二爷是我的二叔父,也就是我父亲的同胞二弟。

我们大别山乡称呼叔父、姑姑一辈为叔爷,喊出来就简化为“爷”。比如二叔父我叫他二爷,姑妈我叫她大爷。二爷如今快到退休年岁了,远在新疆工作,我总共才见过他两三次面,但对这位叔爷的印象特别深刻。

大约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天,家中来了一位瘦瘦的、高高的中年人,带着妻子和一个小孩,还拎了大包小包的一大堆东西。他一走进大门,朝着我的祖母喊了一声“母大”(祖母是他的伯母,也是他的养母),便双膝下跪,双泪滚滚。两眼失明的老祖母,颤巍巍地在他的头上身上摸索着,一言不发,好半天才叫出一声:“儿呐,你可回来了!”猛然昏倒过去,众人慌忙着端水来抢救祖母。我惶恐地问妈妈是怎么回事,妈妈告诉我,这是你的二爷,从新疆回来探家。我当时还小,不理解这样的母子见面,何至如此悲怆。后来慢慢明白,二爷是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偷偷混进支边的队伍,爬上了去新疆的火车。一晃十多年了,去的时候孤身一人,连衣服都没多带一件,如今携妻带子,突然出现在亲人的面前,叫他们怎么不百感交集、肝肠寸断呢?

二爷很喜爱我们这些侄儿侄女。在探家期间,他出门走亲访友时,总要把我带上,一路上给我买零食、买钢笔、买玩具,只要是我提出的要求,他总是满足。那些日子,对于我这个山里伢来说,简直奢侈到了极点,每天不是口袋里装满点心,就是手里拿着水果,学校里的同学和塆子里的小伙伴们,无不羡慕我有个好叔爷。

那一次二爷在家住了20多天,返疆的时候,我和爸爸、三叔爷送他一家到武汉大智路火车站,看着二爷坐在列车上,轰隆隆地消失在远方,小小的我第一次尝到了亲人离别的滋味,禁不住伤心地哭子起来。

二爷对我这个大侄子特别疼爱。我在学校每升读一个年级,他总会寄来一些礼品表示祝贺。我高中毕业走入社会的那一年,在农村民办小学教书,有一次,二爷托二妈(二爷的前妻,当时还未与二爷离婚)专程回家乡一趟,还带回一个女孩子,嘱咐我要多跟女孩接触。我事先一无所知,后来才明白,这是二爷给我物色的一个对象。原来他早就在为大侄子的个人问题操心了。我和那女孩素昧平生,起初没有一点那种意识,待稍微有了一点“意思”时,女孩的假期已满,匆匆返疆。以后天各一方,婚事未有结果,但二爷的这份情意铭刻在心。

二爷的生活经历极为曲折艰辛。他十多岁时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他乡,由伯母拉扯成人。因耐不住家里的贫寒,他趁国家号召内地人民支边的机会,一个人悄悄来到荒无人烟的边疆。据说当年他偷上“支边”的火车时,因怕被人发觉,被清出来,就钻到一些大人的包裹下面,弓着腰身混进去的。到新疆后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加之他未上过学,一字不识,吃了太多苦头。后来一位老乡把他收留在身边。好心的老乡看他活泼能干,十分爱怜,就把自己的养女嫁给他做妻子。他和那位妻子共同生活了十几年,还有了两个儿子。不料后因妻子的原因,突发婚变。二爷性掘,一纸“休书”了断十余年的夫妻情,鳏身带着两个儿子,奔波在生活的风口浪尖。

二爷虽然不识字,但他聪明勤奋,很得人喜欢。他先是安排在生产建设兵团警卫连给领导当后勤,后调到加工厂从事副营业务,虽说是苦累活,但明显是委以重任。离婚后,他独自担负抚养照顾两个儿子的责任,儿子们从小学到大学,到求职到成家,生活负担不可谓不重。所以,二爷除了上班外,他还要搞副业挣钱养家,他家里养了十几只羊,一大群鸡,还承包一个鱼池,尽管日子还过得来,但没有一个女人的家,总缺少些温馨和条理。不少人劝二爷再娶,凭他的条件,主动找上门的女人也有,但他一概拒绝,他坚持自己的生活道路,至今无怨无悔。

二爷的经历非常离奇。他原来生活的地方,是新疆最偏远荒僻的地方,在新疆最西北,也是祖国的最西北点上,离国界线不过200公里。20世纪80年代末期的一天,他突然接到一份从哈密市寄来的商调函,拟调他到哈密市区工作。哈密在南疆,是新疆的好地区,大城市,二爷大喜过望,但不免心生诧异:我孤身一人来疆,并无任何社会关系,这会儿是谁想起我并给我帮这么大的忙呢?于是到处打听,后来弄清楚了,原来就在不久前,哈密地区有一个考察团,到二爷工作的地方考察多种经营开发项目。当地领导在介绍情况时,提到一些劳动模范的事迹,其中有我二爷的名字。不料此事深深打动了前来考察的一位成员的心,这位成员就是哈密地区技校的一位领导,祖籍湖北。当年支边路上,他病倒在火车上,同车厢的人怕染上伤寒,一个个避而远之,唯独我的二爷年小心纯,一路给他端水送食,照顾有加,两人结成忘年之交。到疆后因为分工不同,两人离散,一直未有联系。这次那位领导偶然听到我二爷的名字,不禁触动多年的心思,经打听,方知二爷正是当年救他一命的那个苦孩子,于是,他特地找到二爷家里去看看,正巧当时二爷出差在外,所以对这件事全然不知。但那位领导看到一个没有女人的家里是如此凌乱状况时,顿生恻隐之心。后来,二爷满怀迷惑地赶到哈密,见到了那位领导,才知道这一切缘自30多年前的一段助人之举。二爷一辈子向善向美,至诚待人,所以才有今天的惊喜收获。

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二爷正是哈密那所学校的校办农场负责人。年前收到他寄回的一段录音,他说他的那个农场如今一派兴旺,成了政府的一个典范,学校领导对他很赏识,有意让他推迟退休,准备再给他提拔职级。但他想到自己没什么文化,占着个领导职务会耽误年轻人的进步,所以还是决定如期退休,退职一身轻后,再辅助继任者干上两年,就回内地颐享天年。

我们能说什么呢?二爷的岁月是我们未曾经历的,甚至是我们不敢想象的,二爷的博大心怀,是我们这些小字辈永远无法体悟的。

二爷不会读到我的这篇小文,但他会永远受到我们的尊敬和祝福。

 

 

忠良之家

 

600年前的一个风雪季节,官府从江浙一带强征民众,聚集在江西一个叫瓦屑坝的渡口,一批批地船载北上。这就是历史上的“江西填湖广”事件。对于这个事件,究竟是一个传说,还是一段史实,我未曾考证。但从长辈们的口传中,和我看到过的宗谱里,得知我族祖先是江西瓦屑坝迁居湖北的。祖先们首先是来到大别山区七道河畔(现属黄冈市罗田县境),选定一个背山临水的地方,筑室而居,从而开始了我们这一支平凡而朴实的生活历史。

从宗谱来看,我们这个家族极其重视优良家风的传承,特别以“忠厚”为根本的家训,演化为“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等关键词。这些词不仅在训辞中处处出现,还融合在一代又一代族人的名字中。比如我的曾祖一辈,字序为“衍”,其几位曾祖分别就叫衍仁、衍义、衍知、衍信,他们的名字散发着质朴隐忍的人性芬芳,又激扬着刚毅勤勉的人格魅力。

忠厚温良的家训,在我族可谓渊源悠长。先父在世时多次对我们说过:“我邱家虽没出过巨贾政要,但从未出过‘暴劫子’(逆子)!”遥想当年大迁徙时,先祖们背井离乡,被官府反绑双手,集中押解到湖广地区的场景,何等凄惨!据说,现今我地老年人还有倒背双手走路的习惯,还是把上厕所说成“解手”,这便是那场艰难迁奔的历史遗存。

当年“江西填湖广”大移民,是明初朝廷扩张经济之举,倒也无可厚非,但还有一种传说,却是叫人听后毛骨悚然。说是朱元璋与陈友谅为争夺天下,迁怒于陈的家乡湖北,便在当地进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加上湖北又是红巾军起义的主战场,战乱连年,天灾人祸,干旱才过,霍乱肆虐,这一带人丁几近灭绝。所以到明太祖朱元璋统一长江流域时,便强令人多地少的江浙民众,迁移到湖广安家落户。

这些传说,在家乡一带其实也有不少映证。譬如回龙山的大庙,就盛传着“蜘蛛救娘娘”故事,证明朱元璋的夫人陈娘娘在此地征战过。我的故乡叫索家楼,据说曾经建有八栋富户家的绣楼,又曾叫索八楼,但到我的先祖迁居这里时,只剩一片庄园的废墟。我小时候还胆战心惊地听过大人们讲“干老头”的故事。也就是说先祖移居这里时,在废墟里发现多具干僵尸体,后来集中埋葬到湾后的一块小坡地。我在大队部念小学时,路过那个坡地,常常莫名地恐惧。可见这一带曾因战争或瘟疫造成人丁尽谢。这里是山区,爬上大山之巅,往往就会发现一些古寨的遗迹,块块巨石垒成的壁垛,诉说苍桑,传说这是陈友谅聚兵之地。可知此地本非我邱氏族祖的籍贯。

曾听族兄恭应讲,我们这一支族祖先是从罗田县七道河放排鸭走出来的。族祖先是在黄冈县总路咀锥子河一带驻扎放鸭,某一日望见附近高岗方向浓烟四起,火光冲天,便奋不顾身前往抢救。原来是一个富户人家稻田失火,殃及粮仓,我的族祖奋力协助扑灭大火,保住了粮仓。后来高岗这个地方一度被叫作“火烧屋脊”。那家富户欣赏于我族祖的英勇刚毅,便招其为女婿。邱祖由是落户在高岗这片山青水秀之地。从此人丁旺盛,家族发达起来,先是在高岗有大邱塆,很快又有细邱塆,族人两个塆子还住不下,又往索家楼、栗树塆迁居。我家大概就是在曾祖父那一代迁居索家楼的。

百余年来,我族一代代人在此繁衍生息,以忠厚著称。到先父仲卿公这一代,更是把忠厚荣家的传统发挥到极致。我的父亲命运多舛,自幼丧父,母亲“下堂”(被迫改嫁),年幼的他带碰上两个小弟弟,在索家楼那个偏僻的山塆里躬耕度日。人们常常看到父亲在后面扶着犁,两个弟弟在前面肩拉耕种的场景。幼年失怙、势单力薄的父亲兄弟三人饱受欺侮,却百忍不沦的自强往事,充斥着我儿时的记忆。父亲以德报怨、知恩图报的行为,至今历历在目。初级社的帐房先生欺负我父亲兄弟不懂账务,故意把工分记错,父亲就发誓自学,不光学到财会业务,还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后来被推举当上村会计,不久又被驻村的乡领导看中,保荐为乡政府通讯员,成为乡里一支笔。村里有人嘲笑父亲兄弟三个“学不了手艺,注定是扒土泥巴的命”,小小年纪的父亲在没钱从师的情况下,自学会了木工手艺,他亲手制作的小桌子、小凳子,连老师傅都夸口称绝。打小父亲就教导我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这些忠厚为本的修身之德和处世之宜,一直是我和弟妹们立身励行的良训。

我们家族历来重视子弟读书。“人无贵贱,无不读书”“孝友沉笃,致力于学”,这些都是家训中的重点,它激励一代又一代子孙将读书求学奉为至上。勤奋耕读,百挫不掇,众多族中寒门子弟,在这些家训中崛起于阡陌垄田。

在我小时候,家大口阔,劳动力少,是生产队里有名的缺粮户。常常是一件衣裳父亲穿了,由我这个长子接着穿,我穿了给弟弟再穿。队上分粮油,我们总是靠边站。但即便是这样的窘境,父母也从不让我们辍学。有时我们自己生出厌学情绪,也总会受到他们的劝慰甚至责骂。

先父讲,我的祖父在世时,农闲时节挑小货担游乡,赚些现钱供他上私塾,一心要堵住别人说我家“读不起书当光棍”的嘴。不料父亲才上两年私塾,祖父就病逝了。父亲虽然失学,依然爱书如命。我很小的时候,就看到家里阁楼上有一个大木箱,里面全是书,有厚厚的大书,也有小人画,那都是父亲从牙缝里挤出钱来购买的。那只书箱给了我无限的童年快乐,更萌发了理想的翅膀。当别的乡下孩子眼光只放在脚掌所及的范围时,我却能骄傲地说出一大串著名人物的名字。

 

“话多人不爱,礼多人不怪”,这是父样生前常说的话。家训有文:勤守成朴,敬崇诗礼。我们家族就是这样秉承“待人以礼,敬人以尊”的做人立业精髓,把礼让奉为圭臬。塆子里要是出现了一件被人不耻的事情,比如公共财物被人损坏,菜园子被人偷摘了,人们往往会说:这事不会是邱某家人干的,邱某家人干不出这种事情来!

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来手艺人或客人,母亲总是把茶水倒在杯子里,让我端到客人手上,教我如何说客套话。有客人在桌上吃饭时,我们自觉坐在角落,或端着碗到外面去吃。邻村一位篾匠来我家做工,就爱逗我,到吃饭时,他要是夹些青菜给我,我就连连道谢,他要是往我碗里放些鱼肉,我就赶紧往他碗里拨,后来他到处夸我是个少见的乖伢子。至今想到这些,我还感到自豪。我也以此教育自己的儿子,儿子从小彬彬有礼,鄙视脏话粗暴,让人欣慰。

“常将有时思无时”,家父经常教导我们节俭惜福。我念小学时用的草稿本,都是父亲用单位的废弃表格纸反折后,装订整齐送给我的,书包是母亲用自家织的土布缝制的。起先我也不愿用这些东西,觉得在同学面前没面子,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想法。刚上初中那年,我们的午餐是自带熟饭到学校蒸热了吃。有一天父亲去学校看我,正碰到我在吃饭,他说自己吃过了,就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我吃。我吃到最后,碗里还有些饭菜,觉得咸了,准备倒掉,父亲接过碗来,边吃边说:“咸点也不闹人,倒掉多可惜!”我看到旁边有同学在朝这边张望,便觉得父亲这样做很丢人,就生起气来。父亲当场没说什么,他把剩饭吃完后,又到水池边把碗洗干净,再叫我到一个僻静处,讲述一粒大米,从育秧苗到变成大米的艰辛过程,讲述一片蔬菜,从培栽到采摘的程序。这每一道过程,要泡浸人们多少汗水啊。“一饭一粥,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唯艰”,父亲反复念叨着这句古训,让我面红耳热。自此我再不浪费一粒粮食,还主动把别人写过字的纸片,拿来背折当草稿纸用。

节俭是幸福的源泉,惜福的人才有福。父母亲总是在有形无形之中,传承家训门风,这样的家族,无论怎样的困窘,都能活出一种喜气来。即使我们家的米缸只剩一粒米,我的父母亲也不会露出难堪,总是给人一种自信的感觉。在那极度缺粮的岁月,父亲在单位淘了些别人看不上眼的杂粮碎米,甚至米糠,拿回来舂成细粉,兑上大豆,蒸成香喷喷的米粑,我们都吃得很开心。父亲一个男子汉,却学会缝补和编织,母亲更是浆洗补缝的巧手。一件旧衣裳,经过父母亲的手,总能翻出新样。正因此,所以在那个物资极度贫乏的时代,在我家是大缺粮户的状况下,我们兄妹四人都能读到高中毕业,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少见的。

先父生前有句口头禅:“唯愿有光别人沾”。吃亏是福,帮人是德,这些家诫训言,高度概括了邱氏家族的谋事之德和为人之格,使忠厚文化由民间信条,变为光荣传统,并以一种非物质文化形式,不断发扬光大,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子孙,成为兴家旺族的主要根基。

先父一生便是老老实实做事,堂堂正正做人,不怕吃亏上当,不怕好了别人,不媚权贵,不歁下人,他忠厚的品格和宽宏的胸襟,在他工作和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被人传颂,也对我的影响很大。有件事映象很深,在我读中学的时候,有一天跟同学们到附近的生产大队搞支农劳动,有位老农瞅我半天,问我是不是某某(先父的名字)的儿子,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高兴地搂着我说:“我说你怎么这样像他,你父亲当年在这里住队,做了好多好事啊,人们都念着他哩!”末了,老农还塞给我一些食品。

父母亲不曾读过万卷书,也不曾行得万里路,但他们始终坚守自己的本真,循规蹈矩,立身厚道,成为家族楷模。也许他们没有怀天下、济苍生之想,想来也没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趣,但他们确实在恪守传统,在忠厚继世中找到了精神家园,因而,邱氏家族的优良传统总是浸润在他们的血液里,成为一盏明灯,照耀着一代又一代子孙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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