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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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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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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蟮鱼(外一章)


夏季,是山乡人最繁忙的火热季节。割了早稻,又插新秧,谓之“双抢”。那时候物质贫乏,生活条件差,农户人家的伙桌上十天半月见不到一点晕腥。吃蟮鱼便成了改善生活的最好办法。因此,捉蟮鱼也就成了我们这些山湾小伢们的最大向往和乐趣。

蟮鱼是我们那里的叫法,它的学名叫黄蟮,体呈圆柱状,细长如蛇,头粗尾细,表面是一层光滑的粘膜,皮为黄褐色,全身只有一根刺,肉质肥嫩鲜美。蟮鱼生活在稻田、池塘、河渠等淤泥质水体底层,一年四季均产,但以小暑大暑前后最为肥美,不仅为席上佳肴,并有较高的药用价值,民间有“盛夏黄鳝赛人参”的说法。

大别山乡的水田塘堰里到处都有鳝鱼的踪迹,但不太好捕捉。它像个隐士,大多昼伏夜出,白天栖居在水边的洞穴里,晚上才悄悄出来透气或觅食。

捉蟮鱼有两种方式,一是直接到泥水里捕捉,再就是诱钓。

钓鳝鱼是极要水平的。用现挖的蚯蚓或现抓的青蛙、蚂蚱、小虫等穿在铁钩上,缭绕在一根小竹杆上,铁钩不能露出钩尖,避免被鳝鱼识破。钓蟮人找到有鳝鱼出入的痕迹,或不时有气泡和浑水溢出的洞穴,便一只手把扎上钓钩的竹杆缓缓地伸向洞口,来回抽动,另一手用小木棍轻叩水面,让鳝鱼以为是鲜活的美食来到门口了,即探出头来咬钩。掌握拉钩时间和力度也极要技术,拉早了或迟了,都会让蟮鱼溜之大吉,所以,小时候我很少钓到蟮鱼,大多数时候是捉蟮鱼。

捉蟮鱼的最佳时间是晚上。夜越深越好,那时月明星稀,凉风习习,被“双抢”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大都洗嗽休息了,我和小伙伴们便相约出门,提着瓦壶柴油灯,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孩子就带一只手电筒,背着小水桶,来到田畈里捕捉蟮鱼。此际四野空寂,田间里水流潺潺与草丛中蛙鸣虫唤,给人一种静谧的恬适感。水田刚插过秧苗,肥沃的泥土,平整的田面,是蟮鱼的首选出游觅食之处,加之天气闷热,它们常常会停止游动,从泥水中伸出头来呼吸。

我们分工合作,有的到田头的水沟,有的到田埂东头,有的到西头,有的提灯拿桶,有的专事捕捉。月光倒映在田里,水面晶亮点点,刚插下秧苗,还不能完全遮住水面,那些蟮鱼的小脑袋也就隐约可见了,有张着嘴一闪一闪呼吸空气的,也有和着稀泥“辟辟啪啪”掀尾巴的,更有狡猾的混在淤泥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像一根枯树枝,等我们摸到它才死命扭动着身子,急匆匆地往泥巴里钻,企图逃脱。我们可不会那么轻易让它溜走,一阵欢愉,用手指加大了钳力,蟮鱼无可奈何地左右扭动,最后乖乖地被扔进了小水桶里。

鳝鱼浑身是滑溜的黏液,摆动起来劲儿还挺大,如果不掌握抓拿技巧,它常常能金蝉脱壳,逃之夭夭。有的小伙伴技术熟练,缓缓地摸到鳝鱼的中部靠头的位置,用拇指和食指、中指猛然夹住,然后迅速连水带泥揪到水桶边,用力一甩,把鳝鱼摔晕,就稳稳地收获到桶中了。这当然要掌握好摔打的力度,鳝鱼可不能摔死,死了的鳝鱼很快就会腐败变质,是不能食用的。

那时我手笨,常常让蟮鱼从手中溜掉,有时为追撵蟮鱼,满田乱跑,把齐刷刷的秧苗弄得东倒西歪,自己也弄成了一只泥猴,结果往往是眼巴巴地看着鳝鱼往烂泥深处钻去,不见影踪了,后悔不迭。

“蟮鱼信捧,婆娘信哄”, 这是湾里捉鱼能手田喜叔告诉我的诀窍,照这个办,还真管用。湾前的畈冲里一溜儿有三口水塘,正湾前供洗涮的是当家塘,也叫门前塘,门前塘上面有中塘,中塘再往上叫上塘,上塘已是另一个公社的边界了。水塘的堤坝外边,往往是一口“崩田”,崩田类似于沼泽地,也就是长年接受池塘浸水,形成极深的淤泥,在淤泥上又长满了青绿色的水藻。水面看来很浅而清亮,但有些地方是深坑,脚踏进去,一下子就深陷到大腿根或小腹,必须迅速让别人拉扯起来。“双抢”时节是正炎热的时候,往往这些崩田是放在最后才插秧。那么,这个田块就是我们最放心大胆捉蟮鱼和泥鳅领地,因为不会有人责怪我们毁坏秧苗。当然,这也是一个危险的举动,因为可能会陷进泥淖溺水。我们就在大白天里,顶着炽热的烈日,邀了全村湾的小伙伴,到这些小崩田里来。淤泥下不断地冒出串串白色水泡,那一串串水泡像是一朵朵漂亮的花儿,迅速开放又迅即凋谢在水面上。凭经验判断,就知道这泥水里集聚了许多蟮鱼或泥鳅。一时间大家都兴致勃勃,有的挽裤脚,有的干脆脱下裤子,跳到田里,打起泥仗来,你浇我一身水,我甩你一身泥,待到一个个成了泥猴时,田里的水也被搅得一片稀烂,混浑不堪,这正是我们的目的,只见一条条蟮鱼和泥鳅因不堪忍受浑浊而浮出水面。我们便开始抓捕。直接用手去抓往往会扑空,蟮鱼太惊了,听到响动就逃,这时我就想起田喜叔告诉的办法:“蟮鱼信捧”。于是,我摊开手掌作合捧状,用脚猛踹泥水,等蟮鱼呛水显身时,就小心地从蟮鱼两侧伸掌入水,包抄那条肥大的蟮鱼,屏住呼吸,慢慢合拢,然后猛地往水面一捧,还真把蟮鱼捧到手中,然后迅速浇到身旁的水桶里。不一会儿,桶里便装满了活蹦乱跳的蟮鱼和泥鳅,当然,这时我们也一个个满身黑泥,成了“泥蟮泥鳅”。

捉到一定数量的蟮鱼的时候,往往已是很晚,我们还顺便摸到人家的自留菜地里,偷偷摘上一把韮菜,或揪来几只辣椒,然后回到家里。这时疲累的大人们往往已经睡着了,我们就到相邀来到某个小伙伴家里,拿出搓衣板反扣在地上,把蟮鱼放在搓衣板背面,用小钉子钉住头部,再用小刀划开身段,取出那一根直刺,清掉蟮鱼肚子里的脏物,切成寸来长的小段,拌着偷摘的辣椒、韮菜,到灶屋里炒熟。蟮鱼最好是就着它身上的粘液和鲜血来炒,也就是不要洗得太净入锅,那样才味道最鲜。我和伙伴们就这样热喇喇地朵颐起来,有时,还有某个小伙伴把他家里的散酒,偷偷倒一点出来,我们边吃蟮鱼,边喝着小酒,那可真是欲醉欲仙,惬意绵长啊。

那时候,没有电视,但村头有广播,有一年听得广播里说,黄蟮营养丰富,兼具药用价值,有“水中人参”之誉,于是不仅我们小伢,连大人们也加入捕捉队伍,并且时不时有街上人串村收购蟮鱼,这样的夏季,村里那些捉蟮能手,每天除了自已享用,还能赚些外快,也实为乡亲们的意外惊喜了。

如今物质丰富,人们对吃食的讲究更多了,蟮鱼作为天然绿色食品已进入高档餐厅,红烧蟮鱼、油煎蟮筒、清溜蟮片成为名贵菜肴,其食用价值也被渲染得沸沸扬扬。物以稀为贵,也许是如今农药化肥的大量使用,或许是人们的捕捉手段高明,水田里的原生态蟮鱼,我们俗称的野生蟮鱼越来越稀少,面对价格不蜚的蟮鱼,我与其说是品味它鲜嫩的美味,倒不如说是咀嚼那些远逝的岁月,回想曾经的少年乐趣,品味几多浓郁的乡情。

 

故乡烟事

 

小时候的故乡大别山区,兴种烟叶。开春下种,夏至的时候,满山满坡的旱地,长满青翠的烟叶,一片片大如斗笠,我们这些小伢们顽皮,有时下地摘下一片,顶在头上遮太阳,那要是被生产队的干部看到,就会挨一顿好斥的。

我一直不得其解的是,在那个以粮为纲的时代,农业一切要为种植粮食作物让路,怎么我们山乡的土地上,还能成片地种植烟叶呢?记忆中,那年月队里除了种粮还是种粮,连各家各户的菜园子都一减再减,一迁再迁。社员们好不容易盘熟一点自留地,马上被队上收去作粮田,然后另划一处薄贫寡地给农户种菜。我就记得我家的菜园地换过四五处,什么对门山岗、中塘边、长塆垴等。虽说上面有农业“八字宪法”,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甚而至于具体提出了“粮棉油麻丝茶糖菜烟果药杂”的多种经营项目,但实际上还是以种粮为主,在我们故乡也就是种植稻谷和小麦。那年月,温饱是最大问题,粮食紧缺到最高领袖都亲自教导: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或半干半稀,粮不够瓜菜代。可见那时生产粮食是大事特事要事。

可是那时候为什么要发展烟叶呢?不仅种烟叶,还烤烟。每到一个生产小队,甚至每到一个小塆子,都会看见有一幢独特的建筑——烤烟屋。一幢孤零零的小土坯屋,瘦高瘦高的耸立村头,最有趣的是,屋顶上有个天窗,有点象我们在画报上看到的遵义会议旧址那幢房子屋顶上的小阁楼窗式样。天窗旁竖着烟囱,夏末秋初时成天喷出浓浓的烟雾。烤烟屋底部是大炉膛,还有掏炭灰的铁炉干。不烤烟的日子,我们就会钻到烤烟屋里去玩,屋内是一层一层的散热管道,从地上一直盘绕到屋顶,我们顺着管道往上爬到屋顶,再从那个天窗口钻出来。

烤烟屋是儿时的乐园,但也留下不快的回忆。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是亲眼见到烤烟屋发大火。当时我在大队(现在叫村)里读小学,从设在大队部的教室门窗,可见到对面小山岗上的烤烟屋,孤零零地立在那时,特别显眼。那是个特别寒冷的冬天,北风呼啸,大概是哪个孩子上学,提了“烘坛”(乡下烤火用的小手炉)到烤烟屋旁玩耍,火星溅到烤烟屋旁的柴草堆上了。我从教室里清楚地看到,先是一束火焰在风中摇晃,接着火大了,一会儿烧到烤烟屋,转瞬间就是辟里叭拉的烈焰冲天长啸,浓烟滚滚,场景极是吓人。后来全队的人跑来救火,我们学校也派些大点的学生担水,总算把火扑灭。那场景至今想来心有余悸。

这间烤烟屋是我们小队的,据说被烧过几次。我的三叔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一般不派他去烤烟,可有天晚上应人请求,他去顶替别人烧火烤烟,不知怎么大火就从炉膛里反冲出来,燃着了堆在一旁的柴禾,殃及烤烟屋。这场大火我没亲眼见到,是事后听三叔说的,三叔说他还为此挨了批斗。我也没见到三叔挨斗的场面,但我想象着三叔面对那场大火,是多么的惊恐,又想象着可怜的三叔站在批斗大会的台上时,又是多么的凄凉和无助。白云苍狗,斗转星移,如今烤烟屋早已被人们忘得无影无踪了,三叔也过世30多年了,但每当有什么事情触发起我对烤烟屋或火灾的联想,心中便会涌起无言的酸楚。

故乡的旱烟文化,亦说烤烟文化,即使不说是源远流长,也可说根深叶茂。据考证,烟草在明末由闽南一带传入故乡鄂东,当时叫“福叶”,偶有尝鲜者,利用生荒偏地种植。也许是我的先民们聪明悟颖,干嘛嘛好,也许是故乡的土质适宜种烟草,反正大别山区的烟事很快闻名遐迩,竟演化成俗,风靡民间。清时有一本籍进士,写了一首烟事诗,很快流传:“饮不必为渴,食不必为饥,如何无情一寸草,惹人终日长相思?”据载,民国年间,黄冈晒烟先后在巴拿马国际博览会、太平洋博览会上获奖。

最初时兴的是晒烟,一片片绿油油的叶子,放在山地上,晒得黄灿灿、焦脆脆的,闻起来一股幽香,人们随手卷起一片,燃起来叼着,美滋滋地长吸一口,看那态势,好象渴极后的饮水般惬意。到我小的时候,晒烟已成老土,渐成鲜见。我眼见的大多是烤烟。

“种的芝麻有好油,种的烟叶有润头。”故乡的民谣把烟叶跟金贵的麻油相比,可见多么重视。种烟农事从年初就已开始。多数选在正月十九这一天动锄。“若要有,不离九”,这天一大早,乡亲们吃罢过春节时盛下的“狠菜”,带着锄头铁锨箢箕,还有稻草和鞭炮,浩浩荡荡来到山坡。首先点燃稻草和就地扯来的一堆杂草,称为“烧山”或烧荒,随即燃放鞭炮,叫“炸地蚕”(唤醒土地),再向土地合掌作辑,以乞保佑种植丰收。然后开始挖地、翻土、清沟,整出一块块厢地来,这个过程叫“挖山”,其实是趁天气寒冷时整地,有益于清除害虫和杂草,且草木灰可作烟叶底肥。

一畦畦厢地,从山上到山下,阶梯状层叠,壮美如画。待过一个月,谷雨前后,人们来此进行烟苗移栽。再过一个多月,端午节前夕,人们又来“窖脚”。这时烟苗已长到一尺多深,要在每株烟苗旁挖一个小穴,灌入土粪饼肥,用土培实。“窖脚”是我们老家种烟的秘招,这一招能促进烟叶成熟快,叶片肥大。“窖脚”后不到一个月,小暑一过,就可收获烟叶了。在其他地方烟叶还要等一个多月才成熟时,老家的烟农已是男女老少齐动手,上山“打叶”忙不休(采摘烟叶)。

叶片采回来,堆在家门口,女人们忙着“打烟筋”,用纤巧的手握块木板,在每片烟叶上拍打几下。男劳力帽赶着“上折子”,把打过“筋”的叶片夹在篾折子上,然后送到山坡暴晒。这时节,塆子里一片有节奏的拍打声,欢声笑语,背景是满山坡的绿色烟折子,真比赶集唱大戏还热闹呢。

老家兴烟,自然烟民(吸烟的)也多,人们日常往来,社会交际,风俗礼仪无不有卷烟参与。流传着许多与烟有关的俗语:“远重衣冠近重烟”、“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吸烟要喝茶,烟酒不分家”、“喝酒不怕丢丑,抽烟不怕烧手”。烟事段子,比比皆是。日常情形中,乡亲们烟具随身带,长烟棒挂于背后,短烟斗插于腰间。劳作间隙,卸出烟棒席地而坐,吸上几口,精神焕发。干活中招呼他人“吸口烟”,意即请他人过来休息一会,以示亲热;家里客人上门,主人首先奉上烟棒,并为其装烟丝,擦“洋火”,以示恭敬;冬闲时人们团坐在火塘边,边烘火边将烟棒轮流使用,烘托出无限的亲情气氛。

乡亲们的交往中,“烟不烟,茶不茶”被视为最大的不礼貌;有烟不发,或独发少数人,是对人的大不敬;男人们聚在一起,有烟的拿出来,分发不叠,一包烟发尽,当众把烟盒捏扁、丢掉,被视为最潇洒的举止;那些光吸“伸手牌”烟的人,很不受人待见;年轻后生家“显摆”,往往嘴里叼支烟,耳朵夹支烟,胸口筒包烟,遇到熟人就从胸口掏盒烟,剥开包装,用拇指和食指在烟盒底部弹两下,盒子里便露出几支烟头,再把烟头往熟人面前一递,任你挑选,对方伸手拈出一支,连忙拿出火柴,把烟支往火柴盒上“咚”几下,衔在嘴上,腾出手来擦燃火柴,先给敬烟者点上,再点自已嘴上的,二者间的情感交流,神态毕现。这都是烟民的俗成风韵。每逢节日、庆典,家家户户要备烟,来了客人赶紧递烟。谁家要办酒宴,席上先放两包烟供大家抽着,宴席结束后还要给来客每人发一包。请工匠到家做活的,主人首先给每个师傅一包烟,有的一天一包,烟不算工钱的。常听见的辞客道谢是:“多谢你的茶,多谢你的烟,多谢你的板凳坐半天!”早先民间还有专门贩旱烟的,叫“烟花子”,体面的人家要办红白喜事,便请烟花子挑担送烟,亦为极隆重的礼俗。

吸烟多为男人,但我小时候也见到女人吸烟。人们有拿起一片黄金叶,卷起就吸的;也有把烟叶捻碎,填在烟斗里吸的;多数是把烟叶切丝,用薄纸卷着抽,叫做“卷烟”,或“纸烟”、“香烟”,店铺子里有机制的卷烟卖,听人叫那“洋烟”。

也有吸水烟的。我小时候见过的水烟具很有意思,感觉象一台精致小机械。小机械叫“水烟斗”,黄灿灿的铜质,上面是烟斗和吸管,下面是扁圆的水壶。吸烟时将一撮烟丝捏成小球放入烟斗里,点燃后用吸管吸,烟雾穿过水壶进入嘴里,咕咕作响,吸上几口,烟丝燃尽,稍提起烟斗,朝吸管吹气,烟灰便从烟斗飞出,那种吸烟的样子,象是在表演戏法。小时的我,只要碰上吸水烟的人,总要跟在他身旁盯上半天,越看越觉好玩儿。记得塆下有一位大伯,还叫我给他点烟火,他吸一斗,我给他点一回,很是乐意,至今还记得那个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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