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寝中将起未起之时,突然听到一两声清脆的鸟音,从远处传来:“赶快快割、赶快收割”,我就知道,布谷鸟来了,又到一年麦收季,此刻在我的故乡,又将迎来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
我在乡村长大,自然有过拾麦穗、割麦禾、脱麦粒的经历,映像最深刻的,是那时候学校放农忙假,让我们回村支援麦收的时光。
上世纪70年代中晚期,我高中毕业,在一个湖区农场做民办老师,当时我也就十五六岁,是一个十足的“娃娃头”。小满过后,就有一种背羽灰褐、胸腹白斑的鸟儿,在校园的树上鸣叫几声“赶快快割、赶快收割”,随即一掠而过,飞向广漠田野。这时校长就会说:“布谷鸟叫了,要放农忙假了!”
布谷鸟叫了,麦子黄了,要收割了,学校师生都要到农村支援夏收,多则半月,少则一周。这一年的农忙假正好放在六一儿童节,农场中小学召开节庆暨农忙假动员会,场部的书记也来了,讲了一大通要求后,就专门对我说:“场里各个小队都有老师,就4小队没有,现在调你到4小队去带领学生割麦!”于是我每天就往4小队跑。4小队又叫下咀,是广袤无垠的湖田中,一个绿荫掩映的小村湾,我来此说是带队,其实村里孩子们大都随着自已的家长,各自劳作,大一点的割麦、抱麦、捆麦,小点的拾麦穗、送茶水。我就与几位从场部机关下队劳动的人员一起,在港渠边的汊田里割麦。
麦穗的图案,常见于巨幅的宣传画中,是那样的整齐美观,充满诗意;浩瀚的麦田,金黄的麦浪,挥镰的农人,在诗人的笔下,满是憧憬。但身临割麦的现场,却非常辛苦。烈日炎炎,天晒地蒸,没有一丝凉风,四周静得只有镰刀的嚓嚓声,苍茫无际的麦田,绵延起伏,麦浪把我们淹没其中,人小天高,就像沙漠里的孤旅,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单调、重复的劳作,像鞭子抽打身心。我打小身子单薄,不扛力,劳作的速度慢,所以被一些农友笑道:“你是个白面秀才,做这些事不效哇!”那年月,被叫作“文人书生”是一种嘲讽,被称为“秀才”近似于谩骂。一般人们都以“我没读过书,我是大老粗一个”为最荣耀的自谓。于是,为逃避人们看“秀才”的目光,我便深深埋头于麦桔中,一直往前割,不敢伸直腰杆。麦穗有长长的须子,满是细密的倒刺,如倒粘在身上,会不停地往上爬动。我身着单衣,时不时会有麦穗,粘在裤腿内壁,随着两腿走动,往身体深处钻,又痒又疼。据说还有人不小心把麦穗含在嘴里,穗子直钻进喉管深处,被送到医院急救的。浮躁易差池,正在我低头猛割时,不小心鼻子碰到了麦兜上,一根麦杆直杀进鼻孔,痛得眼冒金星,鲜血直流,便把脖子的毛巾撕一块,塞紧止血,仍然坚持战斗。
身上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额头上的汗水像瀑布,浇得眼睛不敢睁大,擦汗的毛巾,拧出一股股水来,滴在地面散发咸腥。偶尔哈腰远眺,耀眼的日头下,麦田升腾着紫烟,让人不觉一阵晕眩。
但我不能叫苦,更不能退却,我是老师,是来这里督导学生劳动的,自己当然要做出榜样。许是我心急火旺,有一天病倒了,又吐又泻,浑身无力。人们便把我扶到村头的大树下,找一张竹床躺会儿。
那是个晌午,天空一碧如洗,一丝云彩也没有,树叶儿纹丝不动,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滞一般。忽然,一只鸟儿从空中掠过,发出清脆的一两声,像短笛横奏,格外撩人:“赶快快割、赶快收割”!这鸟鸣一下子唤起我的意趣,不觉一阵怡然。与其说这“布谷”声是掠过树枝从树梢传来,还不如说它是从我的心里,从我记忆深处涌出来。
鄂东大别山区老家,建在临山的一口大池塘边上,房前屋后皆是山。湾子两侧是连片的冲田,前后山坡是一小块一小块梯型旱地,人在屋院之中,树在房前屋后,枝叶繁盛时浓荫便掩映了村庄,石块土砖做的屋墙就融入这自然的风景之中。每到六一儿童节之际,当我还赖在小床上时,便被那一声声的“布谷”鸟鸣唤醒,我就知道,前山后山的坡地已被金黄的麦穗覆盖,大人们马上就要在门口的磨石上“唦啦,唦啦”磨着镰刀,然后是匆匆吃了早饭,一人握一把镰刀,浩浩荡荡走向麦垄,开始一年中繁忙的夏收。
而我们这些放农忙假回家的小伢子,也匆匆忙忙起床洗漱,一早飞到山坡麦地里,在那里寻找我们的乐园。
麦穗黄时,麦垄边的野生豌豆也开始饱满,野豆荚碧绿透亮,籽粒正嫩,成为这个季节的山野送给我们的小零食。我们顺着山坡寻摘野豌豆,豌豆藤缠着垄边的麦禾杆,曲曲攀援,上面缀满了小小的豆荚,我们掐下豆荚,两手捏住豆荚边缘,稍用力一挤,豆荚便开了口儿,露出一排圆鼓鼓、嫩脆脆的豆粒,张开小嘴接住,在两颗小门牙上一括,小豆粒便尽数落入口中,轻轻的一嚼,那甜抿抿的味道、脆生生的口感,伴着些微清涩,瞬间充满口腔,溢透全身。此时阳光微曛,山风拂面,盘旋在山坡的布谷鸟一声接一声鸣叫着,那种欢乐与怡然是内向而不善言辞的我所无法表达出来的。
后来有一次,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了这样的句子:“我家门前有一颗大树,一年四季总能听到鸟儿在上面鸣叫。有时是一只,独自发出悠扬的声音,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嗓子;有时是三两只,各占一枝头,各自发出动人的叫声,像是在进行音乐大赛;有时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像是谁也不服谁。”我读着读着心里为之一亮,原来自己想要表达却总也表达不出的东西,都在书本里啊。这也是我一直偏科语文,着迷于写作的主要原由。
忆起童年,布谷鸟叫声都是伴着儿童节的欢快到来,那时物质匮乏,集体生产繁忙,没有哪家专为孩子办一个儿童节。每每听到布谷鸟的声音,祖母就会都囔一句:“咕咕子叫了,儿童节到了,做点么事好东西给伢们吃呢!”而我并不在乎吃什么,总要缠着祖母讲故事。那年代,能和我一起分享儿童节快乐的人,也只有祖母。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两不见天地在畈野里干活,家里的事都是祖母操持,祖母虽然双眼失明,却是理家好手,不光煮饭炒菜、桨洗补缝,还搓棉纺线,每年都要纺出几匹棉布给我们做新衣。我是家里小孩中的老大,母亲有时让我帮忙干活,祖母却舍不得,把我拉在怀里讲故事。
有一次,我问祖母:“这咕咕子鸟儿在说什么呀?”祖母便轻声学着鸟鸣说道:“赶快快割、赶快收割!”
“为什么它知道提醒人们赶快快割呢?”
万能的祖母便给我讲起了“咕咕鸟”的故事。
“从前——”,祖母总是这样开始演说她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后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养子,是丈夫与前妻所生,小儿子是她的亲生子。大儿子快40岁了,也不给说亲,小儿子才20岁就定了媳妇,村里人们把大儿子叫“光棍大哥”,其实是埋怨后娘养儿不公。这个后娘就心生歹念,给一亲一疏两个儿子,各人一升麻籽,让他们到山上耕种,后娘对两个儿子说:“你哥俩谁种出麻出来,谁回家,种出不来,不要回家!”两个儿子来到山上,弟弟把自己的麻籽和哥哥的麻籽都尝吃一点,对哥说:“你这麻籽好吃些,换给我吧!”哥哥老实,就换了。谁知后娘给老大,也就是养子的麻籽是煮熟的,发不了芽。兄弟俩对换后,哥哥种出麻来了,弟弟怎么也种不出来。弟弟不好意思回家,后来就死在山上,化成一只鸟,时不时围着哥哥的麻地哭叫:“咕咕咕咕,光棍大哥”。
麻籽成熟的季节也正是麦子黄时,此后,每到小满时节,这只小鸟都要飞回来,围着山地不停地叫唤,人们听到这鸟声就知道是麻籽熟了麦子黄了,该及时收割了,所以人们又把这支鸟叫做“咕咕鸟”,或者“光棍大哥”。把它的叫声听成是“赶快快割、赶快收割!”
其实这只是老百姓善恶因果报应观念的一种反映罢了,但在这样的季节,听着祖母讲着这样的故事,我小小的心灵陡然一颤,总感到一种凄美与悲伤。听完故事后,我约上湾子里的小伙伴们,到山坡的麦垄里,寻找“咕咕鸟”的影子,男伢们顺手摘来一大把野豆荚含在嘴里,女孩子掐几朵油菜花戴在发髻上。一当听到天空“咕咕”的鸟叫声,就撒起脚丫子撵着鸟儿奔跑,跑过几垄麦田,几道山坡,嘴里还不停地跟叫:“咕咕咕咕,光棍大哥”!
后来,我从书上了解了“咕咕”鸟,它的学名叫布谷鸟,也叫大杜鹃,是普通杜鹃的中国亚种,为夏候鸟类,别名子规班鸠、咯咕、郭公。栖息于山地、丘陵地带的森林中,有时也出现于农田和居民点附近高的乔木树上。性孤独,常单独活动,飞翔快速,但无声响。繁殖期间喜欢鸣叫,叫声宏亮凄厉,很远便能听到它单调而清脆的声音。主要以松毛虫、五毒蛾 、蝗虫、步行甲及其它鳞翅目幼虫为食,是地地道道的益鸟。
知道布谷鸟的知识后,我心中顿生一种柔软的亲情和绵延的爱意,感受到大自然里,另一类群体对人类的悲悯与关照。此后,听到它的叫声全是清清朗朗“赶快快割”,充满感性,友好而温馨。
布谷鸟是农家的的信使,时刻关注人间收成。俗话说:“蚕老一时,麦老一晌”,布谷鸟总是依节而至,及时提醒。麦子黄时,提醒人们不违农时,“赶快收割”,人们便开始磨镰擦掌,振作精神,跟着鸟鸣的节奏来到田野,抓紧夏收,不能让麦粒掉落,不能让雨水沤烂麦穗,确保颗粒归仓,夺取丰收年景。布谷鸟陪伴着整个火热而繁忙的麦收季节,见证了乡村一年又一年磨镰、收割、捆运、码垛、摊场、脱粒、晾晒、进仓的全过程。
布谷鸟的叫声,是悠长、婉转的乡音;布谷鸟的飞影,是忠实、勤劳的乡民缩影,它代表丰收、希望和吉祥。
“赶快收割、赶快收割”,一阵清脆的布谷声,打断了我的回忆,哦,我这是躺在他乡的村树下,躺在成年后的麦收时节,时代已在悄然间改变了乡村的生产方式,也在不知不觉改变着我的心境,但这布谷鸟声没有改变,在麦田之上依然回响,听着它,陡添故园乡土般厚重自信,麦穗般饱满情怀!
读懂孩子的眼神
淅淅沥沥下了几天的雨,此刻终于停下来了。尽管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沉闷了几天的心情开朗多了。我夹着一本读了一半的书,从宿舍里出来,到校园外的荷塘边的石凳上,想伴着雨后新荷的清香,继续着我的阅读。
一旁的草坪边上,有水冲出几个小小的坑洼,四周很安静,几个小孩子在水洼边玩耍。雨水洗过的荷塘分外清新,晶莹的雨珠在墨绿的叶子上滚动,像一双双调皮的眼睛。
我刚翻开书,就有几个小孩匆匆在身边跑来跑去,吱吱喳喳说些什么。他们有的拿着一只小纸袋,小心翼翼地来到池塘边,把袋里的东西往池塘倾倒。有的一双小手捧着什么宝贝,轻轻往水塘里撒放。我顿时好奇起来,便合起书页,走过去问一个正往水里倒东西的孩子。他大约四五岁,用带着稚音的普通话告诉我,他们在一个水坑里发现了小蝌蚪,水很浅,就怕坑里的水会干,小蝌蚪会死掉,就找来小袋子,把小坑里的蝌蚪兜起来,送到荷塘放养。我们正说话时,有一个孩子刚走到塘边滑了一跤,纸袋摔破了,小蝌蚪在地上弹跳着,跟我说话的孩子赶紧跑过去,把泼在地上的蝌蚪一只一只捧到池塘里去。孩子的眼睛大大的,就像荷叶上滚动的雨珠,透着一股童稚的坚韧。另外几个男孩女孩还在来来回回地进行着他们“拯救生命的伟大工程”。
我怔怔地站在荷塘边,看着孩子们不亦乐乎地忙碌,一双双小手被泥水弄得脏乎乎的,一张张小脸上却洋溢着欢快与天真。我突然觉得自己在看一个童话故事,故事里的小主人们正在真诚地演绎着一种责任。这种饱含怜悯的纯真之心,在我们的生活里太可贵了。社会的浮躁,人间的沧桑,物欲的浮泛,让我们的心灵日益麻木于空虚之中,尘世间的隔膜愈来愈厚沉。好久没有今天这般激动了,面前这群孩子纯净的眼神,无私的举动,象一团团火焰,把我心里世俗的坚冰融化,融成一泓清澈的池水。我想,如果人人捧出一泓清水,小蝌蚪不会死亡,会在池水中长成青蛙,鸣叫出人间的春天;如果大家都睁开孩子般清澈的眼睛,善良和美妙不会在人间萎缩,明天就永怀希望。
与孩子相比,我们成年人的眼神里面掺杂着太多的功利,我们心灵的窗户掩饰了我们生命里最原始、最纯朴的东西,日子久了,就如生命缺乏滋润,灵魂都都会枯萎。这是危险的,我们应该多看一看孩子们的眼神。如果每个人都能读懂孩子瞳孔里的爱和责任,或许这个世界就会如雨后的荷塘,处风雨而挺立不屈,陷泥淖而生发幽香,让阵阵蛙声鸣唱于每一个清凉的早晨与月华的深夜。
读一读孩子的眼神吧,我们的心灵就会被天真与快乐不时地过滤,就会沉淀出虚华与浮躁,摈弃雾障与污浊。在纤尘不染时,会听到童少时的那一片蛙声,看见故土原乡的一池春水秋波。
读一读孩子的眼神吧,在那片纯净的天地里,我们会感觉到,天空明净如洗,山川各自峥嵘,鸟儿和人类相互对唱,大自然的每一天里,春意融融,每个季节,都有爱的花朵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