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代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对“双抢”有切肤体会。而我脑海里的“双抢”,总是伴随着热浪滚滚、上晒下蒸、没日没夜、极度疲劳这些词汇,从记忆深处时时浮现。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双抢”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农村特有的名词,即指抢收早稻、抢插晚秧。那个年代粮食紧张,政府号召种双季稻。早稻在四月下种,“不插五一秧”,七月成熟。七月上旬收割早稻后,要赶紧插晚稻秧苗,“不插八一秧”是当时官方的硬性规定。如不抢在立秋前将晚秧插下,就会影响收成。在短短十几天里,又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要让漫山遍野金黄变碧绿,金黄的颗粒归仓,碧绿的棵棵保活,那时没有机械,没有任何自动化设施,全靠农村人民公社的社员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没日没夜、挥汗如雨干活,其艰辛可想而知。因此,“双抢”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
老家在大别山区的一个小村落内,丘陵地形,山不算高,学大寨运动又把一些山包挖成田块,所以田畈较多,在当时公社里属于典型的地多人少生产队。要按时完成“双抢”任务,光靠队里劳动力是远远不够的,因此,每到“双抢”时节,把所有人口都赶到田畈里劳作,男女老少齐上阵,公社机关干部都下队支援。
酷暑时节,骄阳似火,连鸟儿都蛰伏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唤,似乎在向农忙的人们呐喊、鼓劲。
我好像很小很小就跟随大人到田间参加“双抢”,拾谷穗、送茶水什么的。记得较清晰一点的,是刚入学那年,我还不到7岁,“双抢”时也正是学校放暑假时,学生伢参加“双抢”是不可逃避的。记得还是一个夜间,我还在睡梦中,被生产队长的土喇叭声喊醒。母亲赶紧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其时母亲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小妹。母亲驮着大肚子带我到田畈,她手上拿着两个丁字型小木凳,她一个,给我带一个。我走在田埂上,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到田边一看,这里已聚满了人,都是在扯秧(拔秧苗)。母亲帮我把裤腿挽起来,把我牵到水田里,坐在小木凳上,一小把一小把地把秧苗从田里拔起来,凑成一束,握在左手上,在田水里“咕咚咕咚”几下,洗净秧苗根泥,右手随手抽出两根稻草,夹在五指间,往左手上的秧苗一套,熟练地打个活结,一个秧把就成功了,顺手丢在身后,待挑秧的人来,担到耕好的田里栽插。
大伙儿都像在扯秧竟赛,一大块秧苗很快扯完,变成一个个秧把,放在田间。我的手脚慢,为了赶上大伙,把秧苗大把大把和泥拔起,根泥也不洗净,东倒西歪搁在田里,结果被挑秧的狠骂一通,闹得全队的人都笑话我。
扯秧其实是“双抢”中最轻松的一个环节,人能够坐在田中,劳动强度也不大,但就这样的活儿还是令人惊悚。有水的秧田就有蚂蝗,这家伙像条小蛇,看着就吓人,在水田里悄无声息地袭击人,我常常感到小腿、脚趾痒痒的,在浑浊的泥水里又看不清,就没去管它,照常拼命扯秧,待腰酸腿胀时站起来伸伸腰,就发现腿肚子上粘着几条吸得圆滚滚的蚂蝗,用手指还不容易拨下来,得找根小硬棒,连刺蚂蟥吸进肉内的两端,蚂蟥痛得身子一缩,便自动掉下来,往往这时小腿上遍体鳞伤,鲜血直流。但我还是要赤脚站在这块水田里劳作,“双抢”的人哪顾得上害怕呢。
割谷是艰辛的。七月的一天,队长和几位老农来到稻田边,从沉甸甸的谷穗中折下一刁,在手掌上搓搓,像欣赏艺术品一样观看掌上的一捧金黄,然后挑两粒放在嘴里,轻轻咀嚼,随即几个人会心一笑:熟了,熟了,可以割谷了!于是,队长拿起铁皮做的喇叭,站在高处,喊社员们割谷。
一年一度的“双抢”大战,以开镰为标志正式打响。
小小的学生伢也参加割谷。我拿起镰刀,跟在大人们身后,来到稻田。大人们一跨步能割十行以上,我夹在中间,只能割四五行。割谷也有技巧,会手们左手抓住稻秆根部,一把能抓三四棵,右手握紧镰刀,刀口平着在抓住的秸杆处,拦腰一划,抓住几棵就瞬间割断几棵。割下的稻禾一束束摆在身后,齐刷刷躺在田间,远看就像一支向前迅速延伸的箭。热浪滚滚的农田里,我们埋头弯腰向前割着,不一会儿就腰酸背疼,汗水不住地往下滴,割起的稻穗时不时打在脸上、勃子上,人说针尖对麦芒,其实稻粒上的小刺芒,并不亚于麦芒,打在脸上如刀割,如针灼,火辣辣地疼。
稻禾割完了,就是抱谷、捆草头、挑草头。我常被安排抱谷,这活儿不太重,多是女劳力来做。右手臂套上长袖,往躺在田里的谷禾秸里一伸,往前一推,即刻搂成一大抱,再抱送田埂上捆谷草头的人,往往抱上十来抱,就浑身泥水下滴,但顾不上这些,直到把所有谷禾全部捆成草头,才能收工。我抱谷的时候,有时耍点小聪明,故意漏落一些谷穗在田里,好让后面拾穗的小伢子们多拾一些,他们是论斤两记工分的。
稻禾捆扎成百多斤的圆捆,叫草头,草头一个个摆在田埂上,满畈都是,远远看去,像一排排哨兵守望原野。青壮劳力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他们用冲担挑到稻场,一担两个草头,有的劳力真了不起,一担挑四个草头,冲担每一头杀两草头,看着就让人肃然起敬。挑草头是按担记工分,我那时很幸运,多次被安排“记码”,也就是到队里的稻场上,把人们挑到场的草头,一一记数下来,然后交给计工员,算工分。不过我记码没有耍聪明,是老老实实把人们挑来的草头记得清清楚楚。
暑天多雷雨,山区的天更是孩儿脸,一刻变几变。刚刚还是艳阳高照,陡然就会乌云密布,有时晴空里一声炸雷,雨点就飘泼似地下来了。这时,干活的赶快放下手中的农活,吃饭的都无奈地扔下饭碗,跑到稻场把刚晒的谷子收成一堆,用塑料薄膜盖上,压上石头和稻草。一些搁在田埂上的草头,也要遮盖住,否则雨淋谷子会发霉,交公粮不会收,自己吃也难留长久,损失大了去。这场景叫“抢雨”,此时,抢雨时村里男女老少全部出动,各种遮盖工具倾巢而出,整个过程火急火燎,有如在电影里看到总攻大决战。记忆中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抢雨”现场,是在我的第二故乡回龙山区看到的,那时镇子旁边有一个驻军基地,平日里总见不到几个军人出现,可在那个陡降大雨的中午,突然出现许多帮农村抢的军人,漫山遍野是绿军装,人民子弟兵总是在人民最需要的时候倾情出助。
打谷(脱粒)是“双抢”中最热闹的环节。故乡先前是用石磙脱粒。打谷一般安排在晚上,队里稻场旁边用竹木杆支起一圈支架,每个支架上挂着一盏瓦壶柴油灯,把场上铺的稻禾照得清清楚楚,由几头黄牛拉几个大石磙,转圈地在稻禾上碾压,后面不时有人用杨扠将稻禾翻面抄动,使稻禾上的谷粒完全脱离。吱吱呀呀的石磙声,与农人呟喝牛的声音,成为一支特别交响,至今还回荡耳边。 后来队里用上了打谷机(脱粒机),就是用一台柴油动力机,带动一个装有大滚筒的脱粒机,人们站在脱粒机边,一把一把地往滚筒里喂稻禾,喂多了会把滚筒卡住,脱粒不尽,喂少了又影响进度,所以这也是个技术活。那时候,我也排在递禾的队列,一把一把,传递稻禾,虽说机声震耳,劳作疲累,但心有甜蜜的期盼,只想等脱粒任务完成后,能跟大人们一起“过倒夜”(宵夜),队里会派人做绿豆汤,或糖糯米饭,有时是瓜果,送到稻场让大家分享。
抢收基本上与抢插交替进行。收割完的稻田,经过犁、耙、耖、磙等工序,把田块整理成平滑泥软的秧田,秧田风平浪静,太阳映入水中,波光粼粼,像一面面镜子镶嵌在大地上。
大人们挑来粪便,或化肥,一勺勺浇在水田里,再插秧。我那时看见浇粪便时,心里便一惊,这么脏,这么臭,怎么让人下田啊。其实待到跟人们一起插秧时,就把脏臭到脑后了。
插秧一般安排在早晨或傍晚,主要不是为让劳力们避高温,而是为了秧苗好活。这个时候插下的秧苗,避免太阳毒晒发焉,存活率高。插秧很有技巧,人叉开两腿稳站在田间,不能乱动,否则把平整的田泥踩滥,不好栽秧,弯腰面田,左手分秧、右手插田,左右配合,既要协调又要快速,两腿有节奏地轮流后退。看队上的铁姑娘队插秧就是一种享受,她们英姿飒爽地站在田间,一只手拿秧把,一只手的拇食中三指捏住秧苗,不住地往田泥里插,如鸡啄米一般,快速而稳准,有的巧手甚至两只手同时插秧,一个秧把,两下分光,手下的秧棵行间均匀,大小一致,绿阵快速延绵,令看着的人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提及插秧,我总也忘不了母亲的艰辛。“双抢”中的抢插,是最重要的农活,这活主要由女劳力担任。母亲那时正怀着我的妹妹,身子重自然干活慢些,队里一些妇女就不愿意与我母亲搁伙,母亲也不愿去看她们脸色,总是一个人单独到一个田块里插秧,早晨比别人早下田,晚上晚收工,有时中午叫我送点淡饭到田边吃,硬是凭毅力把该挣的工分挣到了位。那时节,我看见母亲身上从没停过汗水,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滴到田里,有如下雨,虽然带着草帽,但经过太阳的蒸烤,取下帽来,头发都湿成了一绺一绺。有时干到太阳落山后,田里的蚊子便倾巢而出,在母亲的头上形成一个黑云团,嗡嗡作响,母亲把手一挥,蚊团散开了,一低头插秧,蚊团又笼罩过来,母亲就这样一边挥手一边插秧,茫茫水田慢慢被她布满绿色。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秧田一插完,洗净手脚,慢慢走在田埂上,回望汗水浸透过的田野,金黄已被淡淡的绿意替代,天高云近,有星隐显,风吹浪翻,蛙鸣阵阵,田间放水的声音,跟四起的炊烟一同飘忽在原野上空。天色渐黛,幕云四合,村塘边上挤满了人,泛汗巾的,洗手洗脚的,擦农具家艺的,牵牛喝水的,洗菜淘米的,欢笑声与嘻水声,沿水面波纹漾满池塘,有如一曲甜美的农家唱晚。
谷割回了,秧插下了,“双抢”便到尾声,但还未完结,还有管水和薅秧。
管水也就是灌溉。刚插的秧田里,不能蓄太多水,易把小秧苗浮起,又不能缺水,新秧吸水快,浅浅的水面很快就吸得露泥,加之太阳似火,田里缺水就会把辛苦多日插下的秧苗晒得蔫头耷脑。所以管水员很重要。小时候,我曾对管水的济三伯羡慕嫉妒恨,他成天驮着一把锄头,在田埂上悠闲地转来转去。后来我的一位武汉下放知青朋友,跟着老农学管水,才知道这活儿看似轻松,实则是一般人干不了的技术活、经验活。有的秧田灌水方便,就要时不时去观察水面,在田埂开缺填缺。有的秧田不便灌水,还要安排车水灌溉。车水是用长长的龙骨水车,从低处的水洼里,把水车到高处的田沟,再放水进秧田。车水时,水车龙头两边各站一名青壮劳力,手执车弓,拉着排水页咕碌碌地转。有时需要灌溉的田块太高,还得几部水车接力车水,场面壮观有趣。后来,大队买回了水泵,转流到各小队抽水灌溉,水泵是用那种6—8匹马力的柴油机带动的,所以灌溉时节,门前的当家塘边,日夜响着嗵嗵嗵的机声,节日般热闹。
薅秧是在插秧后不久就进行的一次除草、松土的田间劳作。秧苗插下成活后,需要把根部泥土松一松,利于进肥和成长,有的杂草夹在新秧苗里,还得拔除。薅秧时,人们拄根棍棒,赤脚下田,在田间一字儿排开,用脚踩踏秧棵间的泥土、或用手拔秧苗间的杂草。薅秧主要由妇女们干,三个女人一台戏,又是在紧张“双抢”结束时的活儿,所以女人们一边薅秧,一边拉家常,有的小媳妇一边薅秧,一边与田岸上劳作的青壮劳力打情骂俏,渐渐地,这些相互的交流演变成为了农村繁重劳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就有了薅秧歌。大队里在“双抢”结束后,召开庆祝大会时,会让人们表演薅秧歌。还要表彰“双抢”先进,我的母亲得过先进,奖励品是一顶草帽。
秋季开学的时候,“双抢”庆祝会刚刚开过,剩下就是盛大的送公粮活动了。队长安排了全体社员,把稻场上的谷子晒干、扬净,用风播除去杂质、沙土和空瘪谷粒,确保在八一前把最好的稻谷上缴国家的公粮、余粮。上学路上,常常看到壮观的送公粮队伍,肩挑背扛的,两人互抬的,当然更多是拉着板车的,后来有了拖拉机,发展到机机械运输,庄稼人那种丰收后的喜悦,以及为国家奉献的真诚,洋溢在一张张可爱的笑脸上,深深地感染着所有人们,也久久地烙印在我心里。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如今,激越的“双抢”场面已远离了故乡的视野,一批批乡亲正拖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行李,往城镇迁徙,山湾里只剩下老少病残,以及大片荒芜的田地,农村能够种一季就算不错了,“二季稻”已成稀有名词。而留在我脑海深处的,是对七月、酷暑那五味杂陈的刻骨记忆,是对故乡的依恋、对粮食的向往和对农耕的敬畏,是永远也忘不掉的“双抢”!
我的高考
恢复高考的那一年,我正好高中毕业。7月走出校门,10月就是高考的日子。
学校没有留应届毕业生复习,我们只能作为社会青年报考。当时我对“高考”这个词儿还陌生得很,只是从人们的交谈议论中,对大学校园充满新奇和羡慕。我真的很想参加高考,很想走进那奇妙的大学之门。
前后读了9年半书,跨过小学、初中和两家高中的校门(读高中时随家搬迁转过一次学校),却没领回过几本课本。历史地理究竟有几册?英语是个什么玩意儿?我都搞不清楚。这时才深深体会到,人们都在说的“十年浩劫”,那真是一场大浩劫啊,对于我这一代的学生伢损失太大太大。刚恢复高考的时候,不可能有现在这么多考前辅导班,连辅导资料都极稀罕,只是在临考的前几天,故校回龙山高中才把我们这些报名应考者召集一起,辅导一下。报考的不光是我们应届毕业生,还有往前许多届的,有的携儿带女参加辅导,真可谓老中青济济一堂。辅导时,一堂课就把上下几千年、纵横万万里讲得一干二净,我脑海里没留下多少印象。辅导班之于我作用不太,我只好回村去找从武汉来插队落户的知青们,请他们在城里借购一些复习资料,我一个人孤独无援地在家里进行紧张的考前备战。
在那个集体化劳动的年头,回乡知青不参加生产劳动简直就如同犯罪。我白天被生产队长派往田间,同社员们一起参加如火如荼的““双抢””,夜里挑灯伏案到天明。有时实在吃消不了,就向队长求情,给我安排轻松一点的活路。队长是个好人,见我如此上进,便给了我一头老水牛,让我放牧。
炎炎夏日,四野静寂,我把牛儿抛在堤上吃草,自己则坐在一片树荫下复习,倒也惬意,一本一本的辅导资料啃下去了,遇上深奥难懂的题目,就去向插队的知青们请教,好在我与知青们有缘,结识了几位铁杆的武汉朋友,那时的我,是真正尝到了钻研学问的苦头和甜头。
日子当然不尽是田园牧歌,更多的是暴风骤雨。我放养的那头老水牛脾气暴烈,一转眼就跑去与别的公牛斗胜,多少次在我看书入迷之时,它冲出去与同类触架,一时跑得不见踪影,害得我们全家人白天黑夜到处寻找,有时还惊动整个队里的人帮着找牛。有几次找到离队里几十公里的长江大堤上才发现。为这事,我不知挨了队上干部的多少“训斥”,不知被罚扣多少工分,也不知为此流了多少辛酸泪。一个刚出校门的还不到16岁的小少年,一个被高考欲望陶醉如痴的小年轻,面对这样的现实,其心灵痛楚,可想而知啊。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我所居的农场小学的校长和教导主任到我家里来,问了我一些基本情况后,说是农场领导研究让我当小学民办教师。我的家长非常激动,父亲高兴地说:“我当年是15岁参加工作,如今我的孩子也是15岁多走上工作岗位!”可我当时真的没感到有多少激动,我竟然向校长提出:如果影响高考,我宁可不教这个书。现在想起来,我是地地道道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乳臭小子。
昔我复习,烈日炎炎;今我考试,冷雨纷纷。高考结果出来了,我的语文分数是全区头几名,而数学分数则是倒数几名。严重的偏科,让我落选了。
得知考试结果的那一天,我的祖母偷偷掉了泪。我却并没有多大的打击感和失落感。我暗暗立定誓言,要好好学习文化基础知识,把念书时耽误的光阴补起来。于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不知疲倦的躬耕在书垄中,执着地走在自修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