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的储藏间,保存着一套木工工具,有斧子、凿子、刨子、手锯、钉锤等,还有一把篾匠用的手刀,这些工具因年久未用,有的已经生绣,静静地躺在角落里,销蚀着岁月的风尘。这是父亲的工具箱。我有时去抚弄一下这些工具,摸一摸光滑的木柄,吹一吹上面的尘土,仿佛感受到父亲的体温,眼前浮现父亲独自一人在柴草屋里做木工活那伛偻的身影,耳边响起父亲拉锯时的“咯吱咯吱”声。
父亲去往天国,已十二载矣,我的想念与日俱增。每每看到家里的一些木制品,就想起父亲的木工活,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惆怅和酸楚。一个家庭里的家俱,往往以木制品为主,大到箱柜、厨框,小到马扎、砧板,而我们家里的这些家俱,都有父亲亲自劳作的痕迹。
父亲就象故乡那座巍峨的白云山,始终定格在我的脑海。父亲一生的经历,我并不是全部了解,但他犹如一头老黄牛,为家庭和子女埋头耕耘、默默付出的身影,汇聚成一幅幅厚重而多彩的画面,在我眼前连环翻转。
父亲生于上世纪40年代末期,那是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国土和人民处于一片水深火热之中。在我的老家大别山区,更是积贫积弱,生活维艰。祖母一连生子7个,男4女3,其中先后夭折3个,生存下来的父亲及下面两弟一妺4个,家大口阔,又身居穷乡僻壤,其家庭生活条件可想而知。在父亲还不到10岁时,祖父一病不起,倾尽家财也没能挽回生命,享年43岁撒手人寰。祖母因生活所迫,只好携幼女改嫁他乡。此时作为长子的父亲,才13岁,只读过两年私塾,就辍学在家,带着两个幼小的弟弟,投奔在寡居的伯祖母膝下。从此,在鄂东那个山沟沟的小湾子里,人们常看到一个13岁的小男孩,带着两个不到十岁的弟弟,在田间肩拉背扛、赤膊耕耘的可怜情景。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被农业初级社领导看上,推荐加入共青团,当上团支部书记,又兼任初级社会计,继而推荐进入乡人民政府,当上干部。这是父亲的勤奋与聪明使然,也是那个时期家庭产生巨变的根本原因。
父亲是位国家干部,一生并未当过木工,也从未正式从师过木匠,却让我映像最深的是他的木工活。他与木工的奇特经历,我知晓不少,感慨颇多,这当然不是他主动对我讲的,大都是母亲、伯祖母和湾下乡亲们讲的,许多是我亲见的。父亲很少炫耀自己的成就,低调如他的为人,默默苦干,从不张扬。
父亲起估学木工,应该是因为家贫,我想还有他的聪颖。那时贫寒家庭里的家俱,多是些初级社打土豪地主分得的一些破旧柜椅,破损厉害了需要修理,请木工是要费钱的,添置新的更是妄想,小小的父亲便决心自己动手,没想到他初试身手,还真是那么回事,他修理的家具让大人们为之惊讶:这孩子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呢?
父亲肯定也想过去专门从师学木工,但他没说出口,他知道这个家里离不开他这个“主劳力”,他哪有专门从师的条件啊,学木工从拜师到出师,起码是三年的学徙期,这三年不拿一分工钱,还要供吃供喝,还要伺候师傅,家里哪里供得起他这几年啊。父亲只有走自学之路。
俗话说:“百日斧凿,千日锯刨”,木工活是最难学的,但父亲却爱学。父亲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可是脑瓜子灵活,只要有木匠师傅在做活,他就要赶过去观看,木匠的一举一动,他总能心领神会。那时生产队里常请来木匠修理农具,父亲总是义务地去帮木匠师傅干活,跑腿听缺,端茶倒水,把师傅哄得高兴了,师傅说,这伢子灵光,你来帮我锯粗料,我教你拉锯!
拉锯可是件难活儿,稍一走眼就把木料拉废了。乡下木工一般使用“工”字型手锯,有大小多种型号,操作要领是一样的,首先要掌握三点:一是锉好锯条。锯条易磨损,常需打磨,这可是耐心细致活,打磨者要有足够的耐性,拿一把钢锉顺着锯齿轻磨细擦,不能正面对着锯齿磨,那样就把齿刃磨损了,也不能太斜面磨,那样齿口又磨不锋利,所以这是头一件上心的活。二是紧好锯框。锯条磨好装上锯框,把锯背上的麻绳拧成麻花状,再在绳子中间插一根小木棒,别在锯框梁上。这锯绳绷紧和松弛都不行,要恰到好处。三是把好锯路。锯路就是墨斗线,锯凿口始终要压着墨斗盒弹出的墨线走,这样,才能让粗木料按设计的规矩锯出木板木条来。
父亲在木匠师傅这里看一看,学一学,再回到家里自己试弄。从春到夏,从夏到冬,他一有空就摆弄木工工具,慢慢地,业余木工父亲便锤炼成一位经验丰富、技术娴熟的木匠师傅了。先是做一些简单家俱,后来也能“打”立柜这类大件了。其实就算做小件,也极要技巧,比如小板凳,看似简单,实则不易,要是不懂诀窍,做起的小凳子就放不稳实,或者稳实三五天后就动摇垮塌。父亲说做凳子先要量好尺寸,定好规矩,然后最重要的就是凿好铆眼,板凳的木榫接头多,每一处必须结合好,这样才稳实耐用。制做小凳子用料不多,父亲业余时间用边角余料做了不少的小凳子,放在家里,极大地方便和调理了日常生活,送给亲朋好友和邻居,收获到持久的赞叹。
父亲在外工作很忙,只有节假日才回家一趟,回到家里还帮母亲做家务,所以许多时候,他是在晚上时间,一个人钻到柴草房——他的“作坊”,去摆弄他的木工活,一待就是深夜。做木工活,最易受伤,父亲是个“左撇子”,因而更易伤着,有时,我们看见父亲手指上扎着布条,问他怎么了?他轻轻一笑说:“没事没事,伤点皮。”父亲生性手脚慢,做事慢吞,但特过细,细工出慢活。大凡家里需要请工做活的,他总是精打细算,生怕浪费一分钱。看到一件想添置的家俱,问问价钱,就想自己做。
我结婚时的组合家具,是看中一本流行杂志封面上的图样,附近商家没有这种家俱卖,还父亲买回木料,找了一位专业木匠,由父亲指导和配合木匠来做,真的做得跟画面上一模一样。
我调动到外地一个城市工作时,分配的住房面积小,客厅放不下原有沙发。看见邻居有配木制组合沙发的,我觉得实用,便打算到武汉去买。父亲很高兴地陪我到武汉,在中山公园对面的农展馆看中一套木沙发,样子很精致。我正要掏钱购买时,“先等等”,父亲制止道。他用随身带的尺子在沙发上左量右量,对我说:“这套沙发放在你客厅大了点。还是我回去给你做,又合适,又要便宜许多!”我说这么复杂的沙发您怎么做得了呢,父亲说不复杂不复杂,我请个木匠师傅,指导他做,肯定能做好!看我还有疑虑的样子,父亲拍拍我说:“我要是做得不称你意,你再来买这个,那套我自己用,总行了吧!”后来父亲从乡下的家里做好沙发,专车送来,果然非常精巧,很适合我的小客厅用,全家人都很高兴。
几年后,我换了更大面积的房子,那间老房就租给别人住,人家曾想换个新沙发,我说,你什么都可以换,这木沙发不能动,放这屋里太合适了!
父亲的木工活稳实,那时候没有电动工具,无论是砍、锯、刨、凿,全靠手工作业,木制品都是榫卯结构,要打许多榫眼,父亲采用的木料都是上好的,木质坚硬,这样就要多费许多力气,他又很少用钉子和化学粘合剂,总是把榫与卯斗得严丝合缝,做出来的家具稳固而不松散,水都渗透不进去,摔也摔不坏,使用几代人都没问题。
寸木有用,这是父亲常挂在嘴里的一句话,“三句话不离本行”,父亲对木头真的是有着特别的感情,在他眼里,什么样的木料都是有用的。大料取大材,小料取小材,哪怕是极细的、弯曲的杂木棍,他也能通过火烤压直,把它变得有用。在外面,看到别人丢弃的一截木头,都要捡回来,有家里,看见母亲把以为没用的木料放进灶膛,父亲准会再取出来,熄灭上面的火苗,嘴里念叨着这可以做点什么什么的。是啊,这些寸木,在父亲手里变身成大的箱柜,中的木桌,小的板凳,连母亲放针线的小木匣,我们放文具的小盒子,也都用“捡”来的木料制成。父亲的木工活里常有小发明,比如在抽屉里再装上小木槅,便于分类存放多种物件,在墙壁上装个工艺小木框,既方便存拿东西,又美观和节省空间……这些木制品流动着,到处体现着它们的作用,而父亲业余生活的苦与乐,都从这些木制品上体现出来,从这些木料散发的香味中渗透出来。每每看到这样的木制品,闻着木料散发出的味道,我的心里,总会涌起一阵波澜。
父亲在生活中“惜墨如金”,可他绝不是吝啬,他对子女们的读书教育,完全是“用墨如泼”。在他成家立业后,家里有我们兄妹4个,还有伯祖母、小叔一起过日子,八口之家,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属于“缺粮户”,经济很拮据,但是父亲对我们兄妹上学格外重视,经济再紧张也要供我们读书。我高考落榜后,心灰意冷,父亲耐心说服鼓励我复读。我读中学时,自带咸菜在校就餐,父母亲每周悄悄塞给我五毛钱,让我零花改善生活。读初中时,我看见化学老师做实验,用那种测试酸碱度的试纸,觉得在趣,便突发奇想地要父亲帮我买来,父亲到县城到处寻找,跑几条街还是给我买回一盒广范试纸。其实我完全没必要用这个东西,但只要我说是学习上用的,父亲还困难也要咬牙替我做到。要知道那年代农村一个工分才值6分钱,我的母亲在生产队从早干到晚,一天挣满也才8个工分。
父亲的节俭不光在自家,对公家也是如此。他在粮站当站长时,单位的桌子凳子坏了,门窗不严实了,他就人说还是自己动手修理吧,请个木工又得多花多少钱。人们笑着说,又不要你私人出钱,干嘛要私人费神费力呢?是不是干木工活干上瘾了!其实这个“瘾”有时还带来“亏”吃。有一次,他修理单位的电话桌,后来电话桌被一个粗暴的打电话的人有意压垮,电话机也摔坏,单位有人开始抱怨:要是请木匠来修,桌子可能就垮不了,电话机就摔不了!听到指责,父亲依然是那样一笑子之。
木工活是很费劲的,做好一件木制品,不但需要好多道工序,如打磨、批灰、油漆等,还需用许多工具,过去在我们家里,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工具:墙上斜挂着大小宽窄不一的各种锯子、手钻和方尺;地上摆满各种刨子、墨斗、斧头、榔头(父亲叫钉锤)等,工具箱里插满了凿子、刀具、锉条、钉子、刷子、沙纸等,这些都是父亲一件一件添置的,这些工具的木柄,都是父亲自己做的,特别是斧子,父亲是个左撇子,买回的斧子,他就把木柄反过来斗好,便于左手使用。还有手钻,当然是自制的方便左手使用。木柄都是用结实耐用的木头做成,在父亲手上反复握捏过,摩挲过,敲打过,饱含了父亲的汗水,以及偶尔受伤流出的鲜血,经历了春秋冷暖,岁月光合,这些工具,已经被赋予了某种灵性,有呼吸,带温度,适应了主人的脾气,能领会主人的意图,成为父亲另外的身体,另外的灵魂。
时光飞逝,又过了若许年。2000年清明前夕,苦痛萦绕心间,在乍暖还寒的日子里,我们给父亲做完“五七”之后,那个曾经有父亲的温馨老宅,已被搬得空空荡荡。母亲要随我们到城里来住了。家里的东西或被丢弃,或送人,但这些明明再也用不着的木工工具,我不愿丢弃,除了送一部分给做木工的表弟外,主要的几种我留下了。这是父亲的心爱啊,我带到我谋生的城市,给自己存个念想,我要让父亲的勤奋、节俭、聪慧和大爱,成为优良家风,永远传承!
父爱和母爱
一
童年的记忆是从父亲的故事里开始结巢的。故事的每一段每一篇都写满了温馨。沿着那些叫慈爱的目光,童稚的翅膀在人生的天空划过一页页难忘的诗行,在父亲用铅笔和小人画搭成的岁月里,我读懂了文字组合的绮丽,世界在幼小的瞳孔中被放大百倍千倍。沿着那些文字铺成的小路,小嘴里和心膛中满是诗行与童话,我开始带着这些梦幻走出小窝,飞向远方。远方有风雨,但更多的是父亲用宽厚的手掌打制的星辰,有父亲的叮咛响在耳边,我便会总是有拥怀星光的快乐。这就样,我离开了童年,我走上漫漫人生路,长路里那些甜美的记忆如般样绽放,我知道哪朵最美叫父爱。
青年的梦想是从父亲的目光里开始爬行的。在山一样沉重的人生字典上,我读不懂那些艰涩的词条,父亲便点上一盏灯照我在山路上摸索。那些昏黄的灯光里,注满了鼓励和支持,所以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也有勇气翻越山岭。山路和父亲的目光一样悠长,虽我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尽头,可就在我疲惫的那一刻,回眸时依然有父亲的慈目相对,这时,我才发现我并不孤独,我在走着关于成长的每一步路,在流转的四季里,那一盏灯温暖了整个成长的日子。
成年的诗篇是在父亲的苍老里完成的。在距离家乡很远的远方,我咀嚼着父亲用心血结晶的食粮,在父亲漂亮的手书里流泪。时常在异地谋生的城市,仰望故乡的苍穹,知道那流年无情的匆忙里,有父亲的小镇闪亮着灯光,在整个家族的中心,父亲传道授业般地付出生命的精华,雪末一样的粉尘飘满了他的眉梢,父亲收获赞誉时也收获了我的诗花,我和他那许多的拥戴者一样,属于他种植的粮食。可在亲情酿就的芬芳里,我突然惊诧于父亲的苍老。
父亲从不在我们面前诉说苍老与苦痛,直到有一天,他悄悄地长眠在那僻静的小屋,而此时我还在闹市里辉煌着,我于夜半时分赶到父亲的小屋,父亲闭目的脸上仍然满是慈祥。这一刻,我才情致,原来我是偷取了他脉管里的青春长大成年的,父亲终止他的喜悦时,我就是一个窃取他生命的罪者!
打从我在襁褓中,父亲就有一颗希望打制的星星一直照耀,到日渐苍老,我一路踏着他的目光摘到许多的星辰,我知道还有更多更亮的星在前方等我去摘,我也明白还会有没有星辰的日子等我咀嚼。
但是,先父的遗爱,就是一盏灯,永远亮在我的路上。
二
自从父亲在那一天突然地远走不归,我的母亲就一天比一天地苍老。我常常看着老人家蹒跚的背景,心里在想,这曾经是一位走南闯北,充满少女美好梦想的活泼的身影啊,她曾经紧随着丈夫进进出出,充满了那么多的自信与快乐。可如今,这身影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无助,那样的弱不禁风。
人生的磨砺和岁月的刻刀,已把我的母亲逼进风烛残年,母亲的身影变化了,但不变的是她那伟大的母爱。
母爱是富有的古井,一如既往地溢出珍贵的甘露,取之不竭,涓涓而来;母爱是温馨的老屋,一成不变地散发出乡恋般的炊烟,袅袅而起,生生不息,母爱与乡恋,把我们兄妹四人——她的儿女,和我们的儿女——她的爱孙,经年累月地浸润其中。在疲惫的征程,给我们充电,在狰狞的夜晚,燃亮我们冻馁的眼神,迷茫中,我们勇气十足。
母爱的主人,其实是最贫穷的耕者。因为她只是一味地奉献,却不思任何回馈。眼泪,汗水,甚至鲜血流尽过后,剩下一个苍老的身影,候望着儿孙们回家的路,尽管这条路上终日也看不见她的孩子们的身影。
母亲在独居的日子里,当然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心酸,可是在儿女们面前,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满足。她的爱依旧滋养、温暖、陶醉,依旧博大、深厚、无私,推动着我们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什么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礼品,那就是母爱。而我们的母爱,其实就是故乡那口深深的水井,无论干旱雨涝,不管酷暑严寒,它一如既往地默默施与,普通得让我们视而不见,平凡得常被忽略。母亲无时无刻不在挂念我们这些小家庭,夜以继日扒在窗台盼望我们回家的泪眼,一任践踏在我们所谓工作忙、身心累的籍口中。
春去春又来,直感到,母亲的头上那满是霜花再也不能返青了,对儿孙的爱压弯了曾经飒爽的身姿,我们心的河流才泛起酸楚的波澜,自责,懊悔、怜悯……扑飞的流萤点亮了心灯,再也飞不出那片爱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