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岁月里,在我们山里伢子心目中,最大的乐园是村里代销店。
那时的村子叫生产大队,我们村就叫同建大队。村里的代销店,叫同建大队代销店。代销店设在大队部。那时大队部的“街市”,只有三个热闹去处:大礼堂、小学校和代销店。代销店设在小学操场旁边,位于大礼堂门前,这里是全村9个小队(村湾)近两千村民的“娱乐中心”“商业中心”和“信息交流中心”,是人们的精神寄托场所。
代销店只有一间房,土坏布瓦。也许是出于安全考虑,整间屋子只开一孔窗户,窗子很小,且安得很高,用铁丝网罩着。代销店内面积也很小,用柜台和货架隔成三部分,柜台前是店堂,前来买东西的乡亲们就站在店堂的柜台边选购物品;柜台里面与货架之间便是售货员的操作间,一个我称“熊姑爷”的男售货员在里面来回走动,忙忙碌碌。货架后面是“仓库”,货架是用一排木柜拼成“屏风”,把背后的“仓库”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一个缺口当门,供售货员进去,但有一次爸爸带我进去过。爸跟熊姑爷熟稔,有时从外地工作回来,就到熊姑爷那里去说说悄悄话。那次我看见货柜后面除堆满商品外,还有一张床,原来这里是“仓库”兼熊姑爷的卧室。熊姑爷晚上就睡在里面守店子。
那时我在大队小学念书,一有空就跑到代销店里去,去看那人来人往的热闹,去嗅那种特有的味道。只要一进屋,就会有一股特别的味道扑鼻而来,特别是夏天,这个味道仿佛冲门而出,远远就能闻到。代销店里摆有蔴饼、饼干、水果糖,红糖、白糖等食品,还有盐、酱油、红醋、胡椒等调味品,也有白酒、柴油、煤油之类味道极浓的溶液,这些溶液是用瓦缸或铁桶装的,敞开着,都是用“吊子”(一种铁制或竹制的量器)量着买。
看熊姑爷吊酒最有趣。喝酒的大人们,被酒味牵引到代销店,但又羞涩于囊中空瘪。他们拎着个空壶,来到店内一个肚大口小的酒瓮前,从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两个小角子,连壶带角子一起递给熊姑爷,一句话也不说。熊姑爷便把盖在瓮口的一个布枕头样的盖子挪开,再取出一柄打酒的“吊子”,酒吊子大小粗细不一,有一斤装,半斤装,一两装,长长的提柄往酒瓮里一按,咕咚一声,一吊酒就提了出来。把酒灌进酒壶里,是个漏斗,铁皮做的,吊子往漏斗一倒,咕噜咕噜,白酒尽数流进壶里。整个过程,酒香弥漫,即使不喝酒,闻到酒香,也令人陶醉。
代销店的砂糖和盐粒也是散装的,隆春盛夏季节,也会溶化出水,但并不影响出售,山里人已习惯这个季节买到易溶货。买砂糖时用旧报纸包着,一市斤或半斤几两的,都散卖,包装成一个园锥体,塞给买主。那些水果糖,我们叫砣砣糖,有的也经不住暑热,把花花绿绿的包装纸浸湿了,黏黏糊糊的。那时人们买水果糖,一般是一粒一粒数着买,看到完全融化了的糖粒,就会挑出来“扯皮”,熊姑爷有时候把这些完全融化了的水果糖分给我们这些嘴馋的孩子们吃。所以,那时的代销店,不光闻得到我所喜欢的特殊味道,更能碰巧尝得到极为宝贵的甜蜜。一当得到免费发给的砣砣糖,心里那个喜悦啊,怎么形容呢?就像今天买彩票中了百万大奖般亢奋。
当时代销店是公社供销社在大队设的营业点,严格说,叫“双代店”,既代销又代购。代销的是山村农民一般日常用品,代购的也就是村民部分农副产品了,如鸡蛋、鸡内金(鸡胗内膜)、蝉蜕、甲鱼壳、牙膏皮子等,一般都是乡亲们拿这些副产品换购日用品。在这远离公社供销社的小山村,代销店极大地方便了附近一大片的村民们。
乡村代销店不是随便可以开设的,是由大队申请,公社批准,由供销部门考察后才可设立。设立后,由公社供销社统一供货。给什么货,代销什么货,不准自行进货,当然那个计划经济时期,也不可能有其他进化渠道。商品价格也是供销社统一定价,不得任意抬高或降低。整个大队只有这一个代销店,不象现在商铺到处是,谁都可以开。据说我们大队代销店初开时,其货柜、营业柜台都是村里老百姓自发捐助的。有一年腊月间,我看见母亲从代销店里领回一包食盐,说是大队代销店盘存后赠送的。原来当初筹建代销店,我们家也捐了一乘木柜。捐建都是无私的,代销店也没有分红制度,像那次送盐的事,我们家以后也再没有过。
代销店售货员只有熊姑爷一个人,能当售货员可不简单,据说是由大队推荐,公社供销社严格考察,出身贫下中农,深受群众信任,且会识字打算盘的人才能胜任。
熊姑爷隔一天就要到公社供销社去“打货”(进货)。那时大队到公社有一条机耕路,但没有什么机车可行,主要是方便一些拉板车和推独轮车的。熊姑爷从来不雇车,每次都是一条扁担两只箩筐,肩挑背扛。像我们那个并不太大的村子,代销的货物规定只是一些简单的、日常必需的生活品,比如针头线脑、酱醋味精、火柴、肥皂、食盐、红糖、草帽、蒲扇、皮筋、松紧带、红纸、铅笔、学生本子等。由于受大队垫资能力和村民购买能力限制,代销店的规模也大不起来。所以熊姑爷也不好意思去雇车拉货。村民们需要其他物品,大件的生活用品如布匹鞋帽、竹木陶器等,生产资料如农具、薄膜、农药、化肥等,或逢年过节应用物资,还得爬山过畈,到公社的供销社,或到县城去购买。
熊姑爷的身体虽说不是那么壮实,但性格开朗,每次见他从公社挑回货物时,虽然满面通红,汗流浃背,但脸上总是洋溢着笑意,扁担挑得两头一闪一闪的,有时候还随着这一闪一闪的节奏,嘴里哼着歌儿。真是个乐观人。
虽说代销店属于供销社集体性质,但熊姑爷不属供销社职工编制,报酬不归供销社发,也不是来自销售商品的利润,而是在生产小队(本人家住的湾子)计工分,相当于大队民办教师、赤脚医生、乡村兽医的待遇。但熊姑爷似乎要比那些职业辛苦许多。不过他从不计较这些,成天乐呵呵的,总有说不完的故事,人们都愿意到代销店来找他咵天。于是,在代销店里,大队里哪个小队的粮食打得最多、油菜种得最好,哪家要接媳妇嫁姑娘,哪家婆媳吵了架、鸡子被人偷,这些大事小事、家长里短总能在熊姑爷这里听到,代销店变成了民间信息交流场所。哪怕离大队部最远的湾子,人们有事无事喜欢到代销店去坐坐,有钱就顺便买点东西,没钱就去叙叙家常,听听新闻。熊姑爷也不管你是来买东西的,还是来闲聊的,都一样欢迎,把店子里仅有的两三条凳子都搬到店堂外,让大家坐,他自己则一边忙活着,一边跟闲聊者搭着腔,怕冷落了人家。
大队代销店有时还担负公社邮电所的信使功能。那时全大队只一部电话,像现在都已普及的手机、电视、电脑什么的,想都没有想到,山村人们信息传递的主要渠道是邮递通信。大队代销店并没有传递信报职责,但熊姑爷热心快肠,他去公社打货时,路上碰见邮递员,人家笑着拍他一掌:“哎,老熊,你们大队太远了,你顺手帮我把这些报纸、信件、汇款单带过去吧,免得我专程跑一趟!”没等熊姑爷点头,这些邮件就塞进了挑货的箩筐。时间一长,人们把代销店当邮政所了,大队干部们要看“两报一刊”社论,就问熊姑爷要今天的报纸,乡亲们估摸着在外当兵的孩子要给家里写信,在外工作的亲人要汇钱回,就不时地往代销店里跑,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汇款单。那时,我叔父在新疆支边,时有信件寄回,有时也是熊姑爷从公社邮电所带回来,他就托学校的老师通知我去拿。当然,他没通知我的时候,我也总是往代销店跑。
可能是我替代销店捎东西过勤,湾里的四伯总爱差使我替他买烟卷。我去上学时,四伯掏出几分钱,放在我手上,叫我放学后带几根烟卷回,可往往到放学时,我就忘记了。四伯来找我要烟卷,我只好专程再跑代销店一趟。大队部离湾子两公里多路,跑得一身大汗。四伯点着我的脑袋说,你忘性大,以后托你买烟卷时,在嘴里不住念叨“买烟买烟”撒!我心想,我要上课,还要做作业,哪里还有心思总在念叨你的烟卷呢。
代销店门前就是我们小学校的操场,操场一角有一个沙坑,是我们上体育课练跳高跳远用的。我们在代销里玩耍时,有时也跑到沙坑里玩玩,比赛谁跳得远。那些在代销店聊天的大人们,看得兴趣所致,有人便拿出两分钱,跟赌我们赌,说谁跳得最远就奖谁一颗水果糖。大队开拖拉机的段儿叔就是爱跟我们下赌注的一个,他是大队唯一的手扶拖拉机驾驶员,平常没事儿,就呆在代销店里跟我们作对。我们总想着要赚他一回。有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把学校跳远能手邀来,到代销店跟段儿叔挑战:你能跳多远,我们就跳得超过你一半远,敢不敢赌?段儿叔听到赌字就来劲儿:赌,你们要是没跳到位怎么办?我们说,没跳到位我们帮你摇一星期天拖拉机(当时手扶拖拉机发动时要用手摇,很费劲儿的),段儿叔便高兴地点头。我问他:要是你输了呢?段儿叔说买几颗水果糖。我们一齐摇头说,那不行,要买港饼!那时最好吃的是黄石港出的芝麻饼,我们叫“港饼”。段儿叔稍有犹豫,代销店里看热闹的人便出来起哄。段儿只好拿出一张钞票,放柜台上。
先让段儿叔跳,他平时很少练这个,当然跳不远,大概只跳过两米来远吧。我们在他跳的距离划了线。
跳远能手上来了。他把袖子和裤腿挽了挽,煞有介事的样子,在沙坑边原地踏步热着身,我们在一旁高喊“港饼港饼”给他打气。他退后几步,再助跑起跳,轻松地跳到4米多,超过段儿叔的一半,大家拍手狂叫着:“港饼!港饼!”簇拥着跳远能手到代销店拿到港饼,我们一个人掰了一小块,并当着段儿叔和所有人的面,夸张似地咀嚼起来。那香甜的味道,至今难忘。
这些年我也回过故乡,同建大队现在改叫高岗村,村部仍在原大队部的那个湾子,湾子通了水泥公路,建了楼房,公路边开着好几家商店和超市,很是热闹。昔日的代销店早没有了,连屋基都填成公路。现在村里年轻人足不出户就可在网上购物,即使是老年人,也可以很方便地在本湾子买到各种各样的商品,过去那种交通闭塞、商品紧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可是,我站在商铺林立的故乡,总感到有一种失落,失落的是我童年的代销店没有了,那位热心肠的代销员不在了,代销店里那五味杂陈的温馨气息再也找不到了。只有阵阵扑面的乡风,微醺着我,堵塞记忆的缝隙!
亲 情
一个迟暮的春天,我推开阴沉沉的晨之门,看见邻居年过六旬的老太太,不时地开门关门,张望絮叨。她见了我,便兴奋而微嗔地诉说一通:我哥和我姐说好今天要来,怎么这会儿还没有到!这天阴阴的,要是下雨了,他们在路上可怎么走!我劝慰道:不急不急,也许正在路上!
看着老人家走进走出、略显佝偻的身影,我的心头立即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细节是美好的张扬,珍视每一个细小举止,我知道老人家那颗普通的心里,此刻该澎湃着怎样一股巨大潮流呵,甚至在她隐约的每一个表情里,我窥视到一个律动的词语:亲情。
是啊,亲情下的一家人,血管里涌动的是一样滚烫的血,胸腔中激荡的是彼此响应的流,从此,无论分别何处,哪怕天各一方,各自的眼中总会有聚焦一幅相同的风景。岁月剥离的是他们的距离,却把心越来越稠密地粘连一起,牵挂与思念烙进他们的灵魂,刻骨铭心。其实,世间没有任何一种可以灭亲的“大义”,也没有任何一段可以割舍的亲情,生命中最深层的脉络,在亲情间是不会断离舍的。无论什么样的分别,什么样的打击,如果背叛亲人,失去亲情,终会在生命中的某一时段,让悔恨圧在心头,比什么都厚重。
人间至幸莫过于骨肉团聚,久别重逢才是天伦彰显。当亲情相聚时,围坐在往事的传说里,重叙发小时光,耄耋之年便也充盈着童真意趣,满脸沟壑仍然荡漾青春的绿波。一代又一代,叙旧的主人不断变换,往昔的故事越传越久远,却无人遗忘,从未中断。
亦如今天邻居老妪雀跃的身影,是那样地备受感染,令人震撼。我知道,老人家那远道而来的亲人,肯定比她更老,更沧桑,行动更艰难,但比她经历更多岁月的陶炼,走过更多时光的磨砺,因而也会在她面前叙说更多亲情的故事。在这场不寻常的相聚里,苍老下面依然是鲜活的血液,这血液来自同一源头,早已气息相通,温润想融。
有了这样一段血脉相连,人们便心灵不老,岁月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