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小镇上的几个同学,邀我回母校高中聚聚,分别时,天已晚,没有返城的客车。此时,我站在熟悉却又陌生的汽车站门口,忽然发觉,自己不知道该往哪去了!
自从父亲在这个小镇过世后,母亲也搬到城里居住了。我们在这里生活了40多年的老房子早易其主,如今,我已成为这里一株无根的浮萍。
镇子上也有亲友,可是多年未走动,我不想突然造访。也有同学叫到他家去住,我婉拒了。可现在怎么办,难不成真要在故乡里去找酒店住一宿么?
这是父亲过世后,我返乡的第一次困惑,也是我人生中头一遭遇到此类纠心的感受。
以前,当然不是这样。父亲在时,每次回来,不管多晚,家里的灯总亮着。有时,我“突然袭击”,猛然一下子就站在了门口。当年那种拖着疲惫的行李,望见家窗灯火的振奋心情,和父母亲突然见我回来时又惊又喜的神态,一次又一次浮现眼前,撞疼了我的心。
房子就是家,有祖传的房子,就是有最大的祖业。
家乡有句老话:一辈子不愁建屋(盖房)的人,就是有福人。可我的父亲明显不是个有福人,他没有得到过最大的祖业房屋,一辈子中辛辛苦苦主持修建了好几次房屋。
我不知道祖父在世时,是住什么样的房子。我只听说:那一年深秋,十来岁的父亲穿着单薄衣衫,背着还不会走路的妹妹,牵着两个小弟弟站在村头的坡地上,看着大人们把他的父亲往屋后山的坟地里抬。坟地在村子东北头,离村子不远,一个光秃秃的小山包,参差不齐地垒起一个又一个坟堆。小时候我每天上学,都要经过那座山,心里总有一种胆怯。
即便是在我还不大记事的时候,我也知道我是住在一幢老式大平房中的一爿小屋里,我就是在这个小屋里出生的。大平房是土改时分给贫苦人家居住的,过去可能是当地土豪建给长工们集中的住所,一幢连三的青砖黑瓦房,依山而建,沿山势分为上套、中套、下套,套与套之间有天井,很有些年头了,砌天井的石板都圆滑得像一部古书,写满青苔藓。我们家搬进来时,已有七八户人家住在里面了。
这小屋,当初究竟是分给父亲的,还是伯祖母的呢,我没问过。祖父去世后,祖母为了生活,被迫带着幼女改嫁他乡,我的父亲小哥仨便寄养在寡居的伯母膝下。伯母眼瞎,这个家主事的,是我那年纪还那么小的父亲。
我们家是大平房下套西南角的那一间,就是一个通敞间,里面什么也没有,连门窗都腐朽得摇摇欲坠。这样一间屋子,住父母亲和我哥俩,还有伯祖母和两位小叔(父亲的小弟),还要做饭、待客,无论如何是没法住的。父亲便乡村干部,反复恳请,总算是同意我们家对老宅进行小改造。父亲母亲和小叔们,再请几个乡亲帮忙,在向南的一面墙旁边,垒土筑基,扩充了一个小房间,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就住这间,父亲在外工作,有时回来亦住这里。另外把老宅一隔为三,两个极小间和一个稍大间,极小间分别住祖母和小叔们,稍大那间就是灶屋、餐厅兼客厅了。
这大概就是父亲手上建的第一届房屋,也是我的出生地的老宅。出生地在鄂东大别山区的一个小村落,老屋破旧、狭小,但却是那么地温馨,住满了我的快乐童年,也留下了一些刻骨的记忆。每到春夏雨季,只要连续下上几天大雨,我们住的那间扩建的小屋,土墙便淋成豆腐状,颤颤欲坠,这时一家人便彻夜不眠,担心房子倒塌,赶快托人把在乡政府工作的父亲叫回家,借了生产队育秧苗用的塑料薄膜,把屋子外墙围封起来,连小小的窗户也堵得密不透风。那时我还小,不知道为房子的倒塌着急,但却知道房子里好闷热,成天一股刺鼻的塑料味道,有时恶心得饭也不想吃。
住在这样担惊受怕的屋子里,总不是个事,想建新屋又没有钱。父母亲一边胆战心惊地敖着,一边省吃俭用,备料建屋。
我六七岁那年,父亲着手建新屋。此时我的二叔“支边”去了新疆,家里少了一大劳动力,但家里刚又添了我的小妹,老宅还是要住七八个人,怎么着也得建屋了。除了多年来备的一些樑木、瓦条,父亲还须借一大笔钱,请人制砖瓦、搞搬运,请泥工木工来建造。乡下人家,建屋是天大的事。我当时小,建屋帮不上什么忙,就负责带好弟妹,不捣乱。建屋首先是制砖坯,父亲请了一村子的人,在门前场院的一角,挖出一个大池子,和砖泥(搅拌泥巴),大人们赤脚跳到池子里,用脚踩踏,用手翻扒,直到泥巴变得糍糯,软硬适中,再用筐子挑起来,送到场院制砖坯。制坯是用一个木匣子,把泥巴往里灌,压紧拍实,在朝上的一面划两道小沟痕,叫“砖鼻子”,作用是为了垒墙时相互“咬”实,然后取下木匣,一块长约一尺、宽、高各约半尺的砖块便制成了,待砖块在场院晾干,再一块块收取,垒在一边,备建造时用。制砖胚的全过程我亲眼看见,每天十几人在场院劳作,哦伙喧天,吃饭时就在场院摆几张桌子,酒香四溢,我们小孩子只觉得热闹好玩,其实父母亲心里多艰难啊。
垒墙建屋的时候我并不在现场。故乡有个讲究,大型建筑的现场,小孩子要避开,说是小孩“火焰”(气场)低,怕被魇住“魂魄”,或被不良工匠作崇。故乡建屋的那几天,每天一大早,母亲就叫我带着弟妹到大队部的小学校去,吃饭时回来,吃完饭又去。所以对于父亲的这一届建屋,我基本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在我带着弟妹来去大队部的三四天时间里,一幢崭新的房子,就坐落在村子正中央,亲朋好友纷纷前来庆贺,都说这屋建的好!
我们家的新屋是一幢明三暗六的砖胚平房,耸立在村子正中央。砖墙外面用白石灰勾勒出砖缝线,房顶青瓦白脊,屋脊高耸,东西两头卷起挑肩儿,大门是新制的青石条门框和带铁曽环的木板门,漆得崭新发亮,大门前正对村里的当家塘,那时,我们上学放学、上山砍柴,只要向村子投去一瞥,首先映入眼帘的必定是我家的屋子。
我家新屋落成后,队上领导常到我们家开会,公社干部下乡蹲点,也常派在我家住,队里派人把我家堂屋的两面山墙粉刷出两大块宣传栏,贴上宣传画,文件、标语,弄得满屋生辉。
那一年冬天,解放军拉练经过我们村,要在村子里借一宿,队长首先安排在我家里住,解放军叔叔一进门就给我们家挑水,打扫卫生,堂屋里用稻草铺成地铺,叔叔们的被子摆放那个整齐,如线划一般。村里的老人小孩都到我家来看热闹,部队首长还在我家开会议事,那几天,是我们家最热闹、最荣耀的几天,至今难忘。
这就是我山里故乡的老屋。
老屋建起7年后,搬进了村里的另一户人家。因父亲工作调到另一个区,一个离大别山稍远的农村区,为照顾家庭生活,把我们家安在区农场里。自然,又要建屋。农场是一个湖区,天然泥磁,倒是不用专门和泥制砖胚,但制胚过程也不轻松,要找场领导借一块耕田,用田泥制砖胚。
首先必须把田泥圧得死实,再用犁刀划出一块块砖胚。圧田泥要打硪(打夯),打硪是用四根木棒绑定一个大石磙,由身强力壮的男劳动力抬着,一下一下往泥地上捶圧。打硪一般由四至八人轮流上场,一个人起头唱哦歌(喊号子),歌声悠扬悦耳:“同志们鼓把劲哇,哟嗨呀!往前抬一寸啊,嗨呀!主家的酒肉香哇,哟嗨呀,一会儿去喝汤哇……”一人唱数人合,围观者笑得前仰后合,甚是热闹,只是父亲心里忧愁,那时刚刚经历搬迁,经济极度紧张,每天要招待这么多人吃喝,还有工费,实在难以维持,父亲创新方式,改用耕牛,拉着石磙在田里碾圧,算是省了些事。
这栋房屋建在一条港堤上,湖区易受水灾,我家屋子建好不到三年,因年年雨季,湖水泛滥,每每被水灌进屋内,墙基腐蚀得越来越弱,又担心湖港破堤,淹没全家,一家人老是悬着心。所以我们家建造这届屋子,未住满三年,只得搬了出来,另择高地,再次建屋了。
我们家的第四次建屋,仍建在我的第二故乡的农场。父亲一生心性高远,他立誓建屋,就要建得一栋比一栋宽敞、高档、漂亮,并不是他的收入提高了多少,而是他节衣缩食得越来越厉害。这一届屋基,父亲选在一处位置较高、特别向阳的荒坡上,也不再找人制做土胚砖瓦了,而是从砖瓦厂里购买全部的红砖红瓦,还特地找车到大山里头定制青石条大门框。父亲说这样的屋子才避风雨,抗潮湿,就是大水冲来,也能抵挡一阵子。屋子建起后,倍受人们羡慕,以至附近一些人家纷纷向我们家靠拢,在我家旁边建屋,父亲当初选址的坡地,逐渐形成一个热闹的小聚落。
改革开放以后,父亲单位为了照顾“半边户”家属生活,拓展了一些附营业项目,也给我的母亲安排了一份工作,母亲便住到了小镇上,后来我们一家人陆续离开农场,到镇子上居住。我们住在父亲单位分配的宿舍里,很挤,但特别快乐!
于是父亲又在操劳在镇子上建屋的事,只是父亲此时年岁已大,心在建屋,行动迟缓。渐渐地,我们兄妹逐个长大,逐个走出家门,参加工作。上世纪80年代中晚期,我因工作搬住县城,此际,乡镇居民涌起“进城潮”,父亲单位一些退休老人在县城买房或建屋,父亲那颗不安份的“建屋心”又躁动起来,他托人在城郊看了一块地基,想在城里有一幢属于我们家的小楼房。无奈父亲此时身患多种疾病,每况愈下,我们兄妹又因工作的工作,成家的成家,各忙各的,根本帮不到父亲,城郊那块地基也只有眼睁睁地让别人拿去了。
后来,我们兄妺都在城里有了房子,唯独父亲和母亲还住在镇子上,我们也多次劝他到城里随我们住,还打算替二老在城买一套房子,父亲总是摇摇头,摆摆手,他说:“现在单位上房改了,这套宿舍真正属于我的了,我就喜欢住在我的屋里!”父亲从此一直没有离开那个乡间小镇,没有离开他的老屋,直到有一天远去天国。
父亲在时,老屋就是我们的家,每次从城里回来,不管多晚,都不担心,父母会在家里等着我们,早早买了好菜,做好了饭,饭菜搁冷了,热了又热,父母也不会先吃,一直等到我们回来一起上桌。有时候,我没有提前告诉父亲要回来,忽然就出现在了家门口,让父母又惊又喜,一边忙乎着做饭,一边嗔怪我们搞突然袭击。
如今,父亲不在,母亲迁居,但这里的老屋还在。趁此闲意,我踏着路灯和月华,来到老屋跟前。房子的外墙稍微做了些粉刷,但原貎还在,还映着我年少时的影子。我没有走进去,屋里有灯,有新的主人,而此时的我,对于这个从小长到大的故乡,对于这间装满我青葱岁月的故居来说,我是客人。
故乡就在老屋里。没有亲人居住的老屋,虽已易主,却不坍塌,永远建在流子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