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刻写蜡纸的日子
邱 风
嗞嗞嗞,铁笔在钢板上刻写蜡纸的声音。
这种声音现在早已绝迹了,但却常常萦绕在我的耳畔。它充斥着我少年时期的梦幻与亢奋,青年时期的激越与疲惫,以至在现实的生活中,哪怕偶然听到了一点类似的声音,便会瞬间触动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震颤得我久久不能平静。
最初听到刻蜡纸的声音时,便充满景仰。那时我大约在读小学四、五年级,也就六、七岁的样子。暑假期间,学校选拔一些少先队员,去当农村的“双抢”宣传员,我是第七生产小队(也就是本人所居塆子)的宣传员。每天负责把本队上的好人好事写成报道稿,连同小队会计统计的生产进度表,一起送到大队宣传部,由宣传部编印成小报,再分发给各小队宣传员,到田间地头用土广播巡回宣读。小报是刻成蜡纸后,用油墨推印出来的。那时刻蜡纸是由我们学校的高校长负责。也不知为什么,我每每看见高校长穿着背心,伏在桌子上全神贯注刻钢板的样子,心里总是羡慕极了,一听到那嗞嗞的刻字声,心里就狂跳起来,两只手也跃跃欲试,我多想亲手刻写一张蜡纸,出版一期自己编印的报纸啊。
我最早尝试刻蜡纸,是偷偷摸摸的一种玩耍行为。那是刚上高中的时候,我常到在公社卫生院工作的表哥那去玩。表哥是制剂师,他把制出的药剂灌注到小玻璃瓶内,用酒精炉将玻璃瓶烤熔封口,然后在瓶子上印上名称、剂量、批号等字样。这些字样先用蜡纸刻写好,再把刻写的蜡纸覆盖在蓝色印泥上,将小玻璃瓶往蜡纸上轻轻滚动,字迹便清晰地印在小瓶子上了。表哥在场的时候,他刻写,我帮他滚瓶子印字。有一次表哥有事出去了,我便悄悄地拿出一张蜡纸,铺在钢板上,用钢针笔仿照表哥的字迹,刻写一份,印到药剂瓶子上。也许表哥太相信我了,他回来后,居然没有看出破绽来。末了还是我主动交待,他才开始责备我,他讲到药剂名称的重要性,说这是马虎不得的事。当时我脸红破了,一声不吭。表哥看到我这样喜欢刻写蜡纸,就另外拿出一套工具,还拿出一些废弃的药剂瓶,让我刻写一些自行命名的药剂名,印到瓶上好玩儿。这些小瓶子被我保存了好多年以后,在搬家时才丢弃的。
我刻写蜡纸的高峰,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那是一个文学大复兴的年代,各地民间文学社团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这些文学社的社刊,都是用蜡纸刻写后油印发行的。那时,我在一所农场小学当老师,因为业余喜爱文学,被区文化站刘汉斌站长知道了,便动员我参加文学社。我们的文学社就叫龙山草文学社,区委副书记亲自为社刊《龙山草》写发刊词。龙山草文学社吸引了一大批农村业余作者,习作稿件象雪片似的寄到文化站来,刘站长要我兼任社刊副主编。那时条件艰苦,办刊既无经费又无人力,一个季度(有时半年)才出一期。文学作者的稿子收来后,主要由刘站长和我两人编选,然后刻写到蜡纸上。刘站长的字画均好,以他为主刻写,我当助手。刻写、排版、插图完成后,我俩两一起动手油印、折叠、装订……每出一期刊物,我们两个都累得腰酸腿软胳膊疼,好几天都不能恢复。
我们使用的油印机,是区委办公室淘汰下来的老式油印机,它原先放在区里的文印室里,后来考虑到每次我们都要印到半夜,老是去麻烦人家开门解锁不方便,就把油印机搬到我的单身宿舍里来。到出刊的时候,白天我们忙各自的本业工作,到晚上刘站长就来我宿舍,他把刻写好的蜡纸,小心翼翼地往油印机模子上的纱框上粘贴,我则一点一点地在手动推辊上醮油墨并调匀,蜡纸贴歪贴皱或油墨不匀,都会造成有的字没印出来,有的字却洇成一块墨团,所以我们得非常细心,有时反复多次。一切调整好以后,我俩一人负责油印,即左手扶着模框,右手拿着推子,使劲推墨辊;一人负责把印好的纸张,一页一页取出来,齐整地摆在一边,让刚印出的字凉干。如此反复,分工合作,一人操作累了,便两人调换操作,待所需数量印制完毕,已是凌晨时分,有时还听到出早摊的小贩脚步声。我们每出一期刊物,都会弄得手上、身上满是油墨,狼狈不堪的样子,但心里充满快乐与成就感。那种油墨气味,象浓醇的美酒,令我俩飘飘欲仙,这味道,至今还留在心里,挥之不去。
难忘有一次,我和刘站长在我的宿舍里油印,到半夜时分,突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派出所民警来了。来人一脸严肃,斥问我们在干什么。原来他们奉有公命:近来有些小青年聚众用录音机播放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有违禁令,要集中收缴相关磁带和录音机。因为我的宿舍也正好开着收音机,这收音机声音和夜半的灯光,使他们着疑。当他们了解到我们是义务为业余作者付出时,民警亦受感动,他握着我们的手,还说自己也的文学爱好者,也想加入文学社,给刊物投稿。这场由抓捕变为文友的情节,后来写进了好几个作者的文字中。
散发着油墨芬芳的《龙山草》在全区流行开来。看到区领导都在捧读我们的油印小刊,看到业余作者们脸上满意的笑容,我便也有了与大家一样的快乐与憧憬。我们在艰辛中收获着友谊,收获着成功的喜悦。有一位业余作者把我们简陋的小刊寄到《小说林》杂志社,该杂志有一期辟专栏选登了我们的作品,还配发评论文章,对我们的习作及文学社给予了高度评价。我的小说处女作《山沟沟亮起一盏灯》,就是在这一期《小说林》上发表的。当代著名作家梅白老人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专门在家里召见了我和另一位文学社员,并当场挥笔写下一首藏头诗赞颂《龙山草》,诗曰:“龙从云汉闪金鏻,山随东风绿更新,草满小塘春乍暖,好叫文社练成兵”。黄冈县文化局专门报道了这一消息,题目是《站办刊物出县城,大步登上“小说林”》。
时光如流水,社会在发展,那种刻写蜡纸、手推油印的年代早成过往了,再也找不到油印的刊物了。现在的书刊比那时不知要漂亮、豪华多少倍。我的书房里不断地增添着色彩缤纷的新书刊,每得到一种新书,我习惯性地先嗅嗅书香,那淡淡的墨味,不时地陶醉着我,让我回想起那些与蜡纸、油墨亲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