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金笔
如今的文具市场,数笔最多,不断有设计新颖、使用方便、耐用耐看的书写工具陈列出来。然而,我始终忘不了,那一支粗壮的老牌子钢笔,当时我们叫金笔。那带有豁口的笔帽,紫铜色的笔扣,闪着金光的笔舌,连同这支笔的主人的故事,常常浮现在眼前,串联起一段动乱的岁月,和那个岁月里一位勇士的故事;串联起一片特殊的花园,和花园里一位园丁的形象。
叙述从一个春天开始,那是教育战线拨乱反正、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二年,我作为刚踏上讲台不久的青年教师代表,到地区(现为市)文教局参加教师代表大会。第一次走进这样的殿堂,心中自是激动不已,当听到扩音器里响起“请地区实验中学江明生老师介绍经验”时,我更是全身为之一振,心脏差点从口里蹦出来。真的是他吗?难道我就要看到……我仔细注视着走上发言席的那个人,不错,是他,虽然头发白了许多,背显得更驼,但依然是那副儒雅的气质,而最让我震颤的是,他胸前的口袋上,依然挂着那支熠熠闪光的金笔。这么多年了,他还保留着这支笔和这个随身挂笔的习惯。
我思念的老师啊,终于见到您了!
往事历历,随泪花闪现。
上初中那年,我所在的班上出怪事。别的班都进入正常上课了,我们迟迟没有班主任到来。班主任老师未定,其他副课老师也不来上课。所以我们班每日只是由副校长(不知为何学校一直没有正校长)送来几张报纸,叫同学们轮流念读,内容都是批“教育回潮”的长篇大论,还有学习黄同学“反潮流”、学习张同学“交白卷”之类的报道,念读完了就讨论,讨论要结合实际,于是五花八门的“实际”都出来了,一会儿是张村有个富农份子写“反诗”被发现,诗曰“三月桃花开,九月菊花放,一般根在土,各自等时来。”这显然是企图等蒋介石来,梦想复辟变天,要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远不得翻身。又一会儿是李坳有个右派说“孔子是教育的祖师”,这当然是破坏革命大批判运动,要追根刨底,痛打落水狗。一天一天,就这么光阴虚掷。
我们当时的心思一点也不在这些讨论上,大家暗地传递着各种小道消息,议论着未来的班主任会是谁,有的说是有一位犯了错误的城里老师,要“发落”到我们乡下学校里来;有的说这位老师文化水平很高,还是个画家;有的说这个老师是受批判的“毒草”,会不会影响到我们。于是我们对未来充满疑虑。
终于有一天,副校长把江老师领到教室来了。第一次见到他,我就顿感眼前一亮。这是一位气质不凡的人,虽然瘦瘦的,还微驼着背,但显得特别儒雅,透过那副眼镜,明显感受到一副和蔼的目光,特别显眼的是,他胸前口袋上别着一支金笔,笔帽上那个圆砣砣的笔扣,闪着黄灿灿的光,看来是一支贵重的钢笔。他在副校长作完介绍后,从容地从衣袋抽出那支笔,旋开粗粗的笔帽,打开手中的讲义夹,开始给我们点名。
他每点一个名字,就用钢笔在讲义夹上写点一下。我是小个子,坐在最前排,与老师的讲桌挨得很近,便能清楚地看见他手中拿着的这个宝贝。黑色的笔杆短促粗壮,笔舌宽阔,象只伸长的鸭嘴,笔帽上有个明显的小豁口,是明显的创伤,笔扣上掉着个圆砣砣,本是白色,大概使用过久,被磨擦得黄中带紫。我对这支笔的第一映象是:古董。
他点完名,把笔放在讲桌上,在教室中间踱着步讲话,我则悄悄把那支“古董”拿过来把玩。只见笔杆上刻有一个显眼的“奖”字,另有两行小字,已经模糊不清,显然这是一份奖品,笔舌上有“50%黄金”和一些拼音字样,还有“金龙”二字,大概的这支笔的牌子,足见这份奖品价值不菲。
我正考究着,江老师走过来,夺走他的“古董”,并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我惊诧于他的记性真好,一下子就记住了我。他问我听清讲了些什么,我脸红地承认只听到一部分,并表示认错。于是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能够站起来认错,说明你是一个素质较高的同学,不过今后还是要注意听讲哦!”
第一堂课,江老师给我们留下很深的映象。有了这位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我们班上变得特别活跃,出现其他班上不曾有的变化。当时的学校不发课本,以学习著作和报纸为主,江老师就亲自编写《语文试用课本》,从这本用蜡纸刻印的课本里,我们第一次接触到唐诗宋词,接触到屈原、鲁迅、高尔基、莫泊桑,那些传奇般的名字,以及震撼心灵的作品,让我们沉醉在一个前所未知的美妙世界里。
江老师给我们每人写一张正楷字帖,要求我们每天描模,还规定每周要写一篇日记。要是描模不及格的话,除加倍补描外,还得增写一篇日记。这已经是很“出格”的事,当时的学校里,基本上都是玩玩闹闹,以“学工学农”(参加生产劳动)为主,把学生留在教室上文化课,有“资本主义教育路线回潮”之嫌。可是我们班级这样紧张而忙碌的景象,却得到别班的学生与家长垂青,往我们班上转读的同学越来越多,我们的教室挤得满当当的,据说副校长为此很不高兴。
我那时特别的幼稚和不懂事,跟江老师闹些别扭,现在想来还在后悔。他把我们几个作文写得好一些的同学,编成一个写作小组,除了应付学校那些大批判、小评论之类的中心任务外,主要培养我们写作诗歌、散文,对于我个人,他又额外地布置一些文艺小节目的创作任务,令我时感重负,便渐渐产生厌烦情绪。记得是一个下午放学的时刻,天色比往日暗淡,大概要下雨,江老师把我叫到他那间光线本不充足的办公室,我看到他的脸上更是阴霾叠加。他把作文本往我面前一推:“你看看你这是写的什么东西!”他念叨着作文中的几处毛病,愤怒之下,把本子狠狠一摔,喝斥着要我重新再写。本子从桌上弹到地下,我的倔强劲也就上来了,我抓起作文本,狠狠撕扯了两下,丢下就走。
晚饭后,下起小雨,我正闷闷不乐地坐在家里,突然看见江老师撑着雨伞进来了。我想他是来向家长“告状”的,竟赌气走进里屋,一种随你怎么着的心态。只听见老师和蔼地跟我的家长寒喧了几句后,就说:“你们先忙,我去跟你儿子单独说点事。”
江老师走进里间来,拿出被我撕碎的作文本,已经被他一页页地粘贴好了。他语气极轻却极诚恳地说:“下午我一时激动,态度粗暴了些,对不起哈!”听老师这样说,我顿感到面热心跳,便低头无言。老师摸了摸我的头,低声说:“你有写作天分,我很想你能在这方面有所发展,没想到你这么没恒心啊!”我呐呐地说:“我并不想当作家的。”老师笑了笑:“写作就是为了当作家吗?写作是提高综合素质的最好训练!”就在这天夜里,老师拨亮了我的心灯,让我领会到,人生中有了文学和写作,每个日子都会变得温暖。老师的教诲,更让我懂得,理想的花蕾是需要巨量汗水来浇灌的。
转眼已是深秋,随着一阵阵风卷残叶,学校的形势也逐渐严峻起来。首先是听说江老师又被上面点名批评,罪名是搞“教育回潮”。接着是有几拔神秘兮兮的人到我们班上来听江老师讲课。这一天,江老师刚把他刻印的期中考卷发下来,就听到教室外面有人用态度很不好的口气喊他出去。老师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那天放学的铃声刚响,副校长就走进教室说:“你们的试卷不用交了,以后也不要提考试的事,江老师这样搞是错误的!”班上现时一阵死寂,我们都感到喘不过气来。
没有江老师的日子,我们感到特别失落。这天午后,我特地跑到教师宿舍区,我想去见见江老师。此时,我看到他坐在窗前的写字桌旁,静静盯着手中那支“古董”。一阵莫名的心酸涌上喉头,我喊了一声老师。他开门让我进屋。我一眼就看见他面前的信纸上,写着大大的标题:教育回潮质疑。我问他,什么叫回潮,为什么学校不发教材,老师不敢教书,学生没有考试。江老师听到我这样一连串的发问,顿时眼睛一亮,他紧紧地盯住我好一会儿,但还是没有回答我。我知道他有意回避这些问题。为打破沉寂,我把话题转到桌上的“古董”,虽然他是轻描淡写,但我仍被深深感动。这支笔是他评为全省模范教师的奖品,是当年省里一位主要领导亲自颁发的,领导说,希望你用这支笔,多为我国的教育鼓与呼。但后来这位领导成了被批倒批臭的大人物。
嗖嗖的北风,一阵比一阵猛,一阵比一阵凉,学校的操场上黄尘漫漫。这天,全校师生被集合开大会,操场上人很多,好象全公社的教师都来了,主席台上座着几个威严的面孔,台上方的横幅写着:彻底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代理人江明生大会。一见这阵势,我和班上同学都感到一种恐怖,我们不明白,江老师这样的好人为什么要受批判,我们也更害怕,自己会被拉到台上受批斗。那年头,时不时把一个人拉出去批斗一番,是常见的。会议是副校长主持的,公社书记和县文教局领导在台上厉声数落江老师的罪行,我们听到“师道尊严”,“智育第一”,“五分加绵羊学生”等等词汇,甚至有对江老师的人格侮辱。我想,幸好江老师没被带到现场,不然真会被气死。
这以后,我们一直没见到江老师,有的说他坐牢去了,有的说遣送回南方老家了,更有甚者,说他自杀了。后来一位女老师当我们的班主任,据说是被保送到工农兵大学读了两年书后刚毕业的,女老师每天带着我们读读报纸,或到附近的生产队去参加劳动。后来校园里还挖了一孔土窑,让全体师生制陶烧窑,叫做勤工俭学,每天炉火熊熊,制窑声声,倒也热闹有趣。只是,我们愈加想念汪老师,和他所上的课。。
高中毕业后,我被安排到一所农村小学教书。这时更是常常想起曾经的班主任江老师,想起他为教育我们一点文化课的良苦用心。但我没有打听到他的消息。有一天,我从一份杂志上看到一篇题为《教育回潮质疑》文章,作者江明生。顿时眼前一亮,我确信这就是老师当年写的那篇文章。可是文章后面未附作者简介,我终于也未能联系上他。
天凑其缘,这次在全地区的教师代表会上江老师不期而遇,真是意外惊喜。晚上,我找到他住宿的房间,敲开房门,只见里面坐着几个人,但没有江老师。他人告诉说:“江老师被会务组叫去谈事。”这些人也是慕名来看望江老师的。我巡视室内,突然打了一个激楞,原来桌上正放着那支“古董”,带豁口的笔帽旋开着,笔舌伸张出来,仿佛在诉说久远的故事。
我拿起金笔,激动地抚摸着。这时旁边一位老师说道:“这可真是江老师的魔棒呀!”这位老师说,当年江老师因这支获奖的笔,而评为高级教师;后来因为这支笔写了上诉信,反映学校不搞教学而落了难;最近听说他又用这支笔给报纸写文章,批评只抓教学质量,忽视学生思想品德教育是走极端,被领导警告过。
在座的人便议论起来,说江老师又不受待见了,领导让他带毕业班,要求他的班级保持考分排名第一,可是他在班上搞朗读比赛、文艺晚会,还带着学生郊游,领导担心这样会分散学生精力,影响考试排名。
我仍然无语,我看见那支“古董”正压着一篇待写的稿件,题目是《“分数第一”质疑》,笔帽上那古铜色的笔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初稿于上世纪80年代初期,修改于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