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顶军帽去照相
我收藏一张自己戴着军帽的照片。照片上,我和另一个小伙伴站在照相馆特制的橱窗前,一脸的青葱朝气。
这是1980年元宵节,在故乡的小镇照相馆里拍的。那年我18岁,一个如诗如梦的年纪,当时的梦想就是能拥有一顶绿军帽。
那年代人们向往解放军。在农村,女孩子把嫁给军人作为最高理想。我们男孩子呢,当然最想当兵了。可当兵指标有限,门槛较高,于是街上流行草绿色,特别是军帽,年轻人都以拥有一顶军帽为荣。市场上也有卖仿制军帽的,一样的草绿色,一样的款式,价格还不低,但那做工与部队配发的军帽相比,明显逊色,戴在头上是认得出真伪的。所以,哪户人家有入伍参军的,总少不了受人千嘱万托,要求帮忙弄一顶军帽回来。男孩戴有帽沿儿的,女生戴无沿儿的,虽然被卸掉了顶上的红五星(因为有规定,不是现役军人不能佩五星),但戴在头上,仍然显得男孩子英武潇洒,女孩子飒爽娇媚。我当时是刚刚高中毕业的回乡知青,用现在的话讲,正是时髦一族,每当见到那些戴军帽的同龄人打眼前走过,那种心痒的滋味,简直无法形容。也曾买回一顶“水货”军帽,但戴在头上,总觉得差味,朝思梦想的是哪一天才能有一顶真正的军帽戴在头上。
正好这年我的一位小叔从部队回家探亲,我赶紧撵到他家,缠着他要借用军帽戴几天过过瘾。终于被同意。小叔卸下帽上的红五星,还反复嘱咐我不要弄脏弄丢。我戴上军帽,神气十足地满村跑,还嫌瘾未过足。元宵节这天,我拉着村里一个小伙伴,跑了20公里路,赶到附近最大的镇子团风镇,特地到该镇最牛的一家东方红照相馆,去照戴军帽的像片。那时的国营照相馆都叫“东方红照相馆”,里面都有一个木格式的橱窗,橱窗旁摆点花瓶之类的装饰,后面挂着彩色风景画作背景。我和小伙伴站橱窗前,故弄姿态,照相师傅就站在对面,用粗大的三角架上的粗重的照相机,给我们拍摄。照相机上披着一大块深红色的布,师傅一会儿钻进布里调节相机,一会儿探出头来指导我们作姿势,那动作想来滑稽。陪我来的伙伴当然也不是“无偿”的,提了要求在先:他也要戴着军帽照一张。因而,这样的照片当时是一套两张,我们各执一张。他的一张是他戴军帽。那天照相完了,我俩意犹未尽,就在镇子的街上招摇过市,一会儿把军帽戴在他头上,一会儿我要回来戴着。正在兴高采烈时,不想惹出一场麻烦。突然从一个小巷子钻出几个小青年,向我们围过来,要借军帽去过个瘾,其中一个小子还故意亮出手中的水果刀。我当时心里很紧张,知道这是在抢劫军帽(那时常听说有抢军帽行为),但我决心誓死捍卫军帽,无论如何不能让其被劫。我紧紧攥住军帽,同对方讲理,眼看争执就要升级。幸而这时从对面过来一列舞龙灯的队伍,队伍中有一位该镇文化站干部,我曾同这位干部一起参加过文化活动,彼此还记得,在他的帮助下,才让这顶军帽逃过了一劫。
我的“司令”时代
那一天,3岁的儿子翻箱倒柜找玩具,翻出了一个手枪盒子,是用牛皮缝制的,粽黄色,还带着背带。小儿得意洋洋地挂在身上,在客厅里巅来巅去。他的爷爷乐呵呵地说:“这是你爸当‘司令’时期的宝贝,可别弄丢了哟。”我也豪迈地说:“再找找看,兴许还找得到一个红袖箍子的。”
我的“司令”时期,镶嵌在童年的趣事中。至今想起,历历在目,如同发生在昨天一般。
小时候,我的身体羸弱,家长对我姑息,很少让我到田间地头干活儿,于是我就呆在家里看一些小人书,有时突发奇想。我想象着拉一干子队伍,自己当个“司令”。说也奇怪,我这样的孤僻,却受村里小伙伴们喜欢,他们不但喜欢围着我讲故事,还特别愿意聚集在我的麾下做游戏。
月色溶溶的晚上,山村的湾子静谧而温馨,池塘里倒影着家家户户的“洋油”灯光。塘埂上有两棵茂盛的泡桐树,树上有一个硕大的鸟窝,树下面就是我们的“司令部”。吃过晚饭,小伙伴们便逐个儿从灯光里走出来,聚集在泡桐树下。然后,由几个“战士”跑到我家里来,请“司令出山”。其时我正坐在木盆旁,由妈妈给我洗脚,往往没待妈妈把我脚上的水擦净,我就一下子跳起来,趿着鞋冲了出去。任妈妈怎么阻止也不听。
冲出大门,我就神气了。我把双手搭在“战士”的肩上,算是坐上了他为我驾驶的“专车”。我把他的耳朵一拧,他嘴里立即发出“嘟嘟”的叫声,表示“车”已启动。我要是拍拍他的后脑勺,他就得发出“的的”汽笛声。我们一溜烟“驶”到了司令部。有时候,我觉得“专车”不过瘾,还想跨“战马”,这时立马就有两个“战士”四手连环相握,形成一个座椅,我神气地跨坐在他们手上,还真是腿不沾地“骑行”到司令部。此时,我的“兵”们已在塘埂上整整齐齐站成两排,等待我来发号施令。我们把队伍分成“解放军”和“鬼子兵”或“特务”几部分,交代由我设计的“作战”方法,然后各自行动起来。我便呆在“司令部”听到来自各方面的报告,时不时还要威武地“处分”几个“违纪分子”(罚他们站在原地暂停游戏)。那时候我的“指挥”能力很强,曾同邻村“队伍”打了好几个“经典战役”,后来想起,还真有一种“天才”的窃喜。
读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生吞活剥地啃过一本厚厚的书,是借别人的书,大概看的人多,那本书的书皮和封底都被撕没了,好像是叫《乡村小队》,是一本外国儿童小说。我看了后大长见识,立刻用“理论”指导“实践”,宣布把“队伍”改编为“乡村小队”,并照着书上的样子开展活动,更有趣,更来神。因此,我的“队伍”越来越大,后来全湾子里所有的小孩,包括从不出门的小女伢子都报名“入伍”。为了使队伍正规化,我弄来一些红袖箍,在上面歪歪斜斜写上“乡村小队”几个字,分发给一些小“头目”。每到做游戏时,小头目们臂缠红箍,腰扎绳带,有时还打裹腿,样子神气极子。我种袖箍我保留着一个,前几年还在箱子底看到过。后来,我们湾子里的儿童活动影响到全村(那时叫生产大队),有好几个湾(那时叫生产小队)的小伢们也拉起了“队伍”,整夜晚地冲锋陷阵。我们甚至于“联合作战”,一夜驰骋十几里,通宵不归家,害得大人们整夜给我们留着门。
我就读的山村小学,今天想来,真是一所值得夸耀的、有先见的学校。老师们很鼓励孩子们的课外活动,校长高巧生还亲任校外活动辅导员。有一年暑假,高校长轮流到各个湾子,给每一支“武装队伍”训话,指导“红小兵”们不仅要“从武”,还要“从文”,并宣布要组织全大队文艺汇演。于是我们就自编自演文艺节目。记得有一个小节目,是演八路军侦查员进山抓“舌头”的故事。我扮演“侦察排长”,需要腰挎手枪。汇演那天,高校长从大队宣传队借来一个手枪盒子,给我做道具。那生产大队排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估计这个手枪盒子是鸠山戴的罢。我演完戏后,忘了归还,便留下来了。
我的“司令”时代一直延续到读初中时,后来我参加了公社(现在叫镇)中学的文艺宣传队,常常要在晚上串村演出,背台词也很费神,渐渐地就很少戴那红袖箍和挎那盒子枪了,我的“乡村小队”不久也自行解散了,以后也没听说再出现过什么儿童组织。
往事如烟,岁月蹉跎。我的家庭几次搬迁,个人生活颠沛流离,我在人生舞台上疲于奔走。真正的生活中,我自然不会去扮演“司令”角色了。但是,我常想,如果我还能在浮躁的环境中保持一份自尊,还能在人生的低潮里保持一份自信,还能在工作的挫折中保持一份自强,这应当与我的“司令”时代经历的熏陶分不开。
原稿于199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