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树林中的一片草地上,周围站满了人,大家叽叽喳喳、议论纷纷。一个晨跑的中年男人发现了她,男人淡淡地说:“不该死!不该死!若不是一泡尿将我憋到这片树林里,还发现不了这个上吊的女人,真是命大啊!”
那些看热闹的人唏嘘不已,一个个瞪大眼睛想探个究竟:为什么年纪轻轻会选择自我了结生命?
她觉着自己活得太累了,感到儿子不争气,丈夫不理解,一切都不如人意,儿子游仁艾因抑郁症在家休学三个多月了,为了孩子,她辞掉了工作,在家专职监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担心儿子会想不开......为此,她终日生活在自责、恐惧和焦虑中,以至于每晚靠服用药物才能入睡,是典型的焦虑型抑郁症。
她恨自己,儿子由班里的好学生变成了现在这副落魄的模样,想必与自己的管教方式有关;她恨儿子,恨他的考试成绩竟破天荒落在了对门冤家的孩子梅骄阳之后;她恨丈夫游其松,恨他和儿子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她恨对门那个像驴一样爱叫唤张扬的女人......总之,她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于是,她在与丈夫因管教儿子的问题发生激烈争吵后,带着一条绳索来到了这片小树林......
看她醒来,且面色逐渐恢复了红润,被在树林外等候男人的同行女子赶来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帮她掸去身上的泥土后安慰道:“死都不怕,生活中还有我们女人要怕的事吗?走!咱们跑步去”。说着便拉起那女人甩开了看热闹的人群,只留下树杈上那条随风摇曳的绳索。
晨跑的男人叫常再生,与他同行的女人是他的现任妻子姚婉君,姚婉君在当地开了一家心理咨询工作室,常再生是妻子的“保镖”兼工作助理,每次妻子举办心理访谈和组织沙龙等活动时,常再生便忙前忙后甘当幕后英雄。
被常再生从树干上解救下来的上吊女子叫艾媔姿,和常再生年龄相仿。两人同住在马拉县县城内一条街上的两个小区,虽素不相识,但巧合的是两人先后毕业于马拉一中。
从此后,这对情侣特别是姚婉君与艾媔姿便形影不离。刚开始跑步时,艾媔姿打不起精神,跑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不想跑,根本不想跑,常再生夫妻俩就伴他左右,为她讲解正确的跑步姿势,给她讲跑能改命的道理,还说,想不开的时候,就跑步,再想不开,就多跑些,没有什么不良情绪是用跑步解决不了的,十公里不够,半马,半马不够,全马,不信你试试。还说跑步时大脑神经会分泌多巴胺,使人产生幸福愉悦感,从而抑制负面情绪,大脑中枢神经会分泌快乐的荷尔蒙内啡肽,经常跑步还会使人保持年轻等等。
在艾媔姿看来年轻与不年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想不想活的问题,看在救命恩人的份上,艾媔姿刚开始跑步时真可谓是被这对情侣赶着鸭子上了架,在他们的开导鼓励下,后来竟渐渐喜欢上了跑步。
跑步果真能改命,就连她那患重度抑郁症的儿子游仁艾最终也走出抑郁并喜欢上了跑步。
二
常再生十多年前也是一位重度抑郁症患者,他是在一次突发家庭变故中患上的,那时他曾经持续心境低落,做事也拖拖拉拉,意志意愿减退,喜欢一个人独处,还出现了记忆力、注意力下降的现象,公司领导交办的工作隔三差五地出错。因他对客户的“怠慢”,导致公司即将签约的一笔大单泡了汤,常再生因此被公司辞退。
丢了工作,无异于在痛造家庭变故的常再生的伤口处撒把盐,原本滴酒不沾的他,却依靠酒精来麻醉自己。他想过很多种自杀方式,或激烈或温和,在他心中最美好的自杀方式便是想找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慢慢地告别这个他认为残忍的世界,但就在他绝望的时候,一个女孩的出现使他的命运发生了彻底改变。这个女孩不顾世俗眼光和家人的反对,将爱给了常再生。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春风拂面的早晨,一个身材高挑、留着披肩长发的女孩挽着一位中年男子的胳膊进入了马拉县县城里的怡心公园。男人便是常再生,他已经记不清多长时间没有来过这个公园了,只记得上次是一家四口一起来的,那天孩子们玩得开心极了。
这次陪伴他进入公园的不是妻子,而是另外一个叫姚婉君的女孩,在姚婉君的陪伴下,他听到了公园里久违的鸟鸣声,鸟儿仿佛是因很久没有见到常再生而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公园里有蝴蝶朝他们翩翩起舞,是三只色彩斑斓美丽可爱的蝴蝶,飞在前面的那只应是蝴蝶妈妈,紧随其后的两只是那样的萌萌哒。这时常再生停止了前进的脚步,望着渐渐远去的三只蝴蝶,他突然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姚婉君默默地为常再生擦干眼泪,将他的胳膊挽得更紧了。他们顺着公园里的跑道继续往前走,这时十几个人排着整齐的队伍,喊着震天响的“一、二、三、四”的号子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姚婉君大喊一声:“追!”,便连拉带扯着常再生卷进了旋风一样的队伍。他们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在公园里跑了一圈又一圈,越跑越带劲,直到跑得大汗淋漓全身湿透,他们才同队伍一起停了下来。
走出公园的常再生心情一下子变得舒畅了许多,这是他许久不曾有过的感觉,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有了活力。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姚婉君的鼓励下,常再生自从跟随队伍跑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开始那几天每次都是姚婉君催他一起出门去跑步,后来常再生竟一天不落地提醒姚婉君和他一起去跑步。他在跑步的人流里持续接收着能量的滋养,心灵的净化。
常再生在跑步中尝到了甜头,这个甜头便是通过坚持跑步让他感到幸福和愉悦。
“改变从运动开始,跑能改命!”,这是姚婉君在心理咨询中对来访者常说的一句话。
常再生每天都循着铿锵有力的号子加入奔跑的人群。不知不知觉中他的抑郁心境被悄悄治愈,他发现,跑步和不跑步的人生真的不一样。
常再生通过长期坚持跑步身心发生了神奇的变化,脸上逐渐露出了笑容,跑后感觉身体一整天都是充盈和热气腾腾的,他心里清楚这是滴滴汗水唤醒的满血复活。
通过跑步,常再生也愿意与人说话了,他常同一起跑步的人分享跑步经验、交换想法,并央求同伴将自己拉进了“跑步治愈一切”的微信群,与几位聊得来的跑友逐渐建立了亲密关系。
常再生爱上了跑步,他喜欢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感觉,喜欢气喘吁吁、筋疲力尽撑到终点的感觉。
跑完步回到家的常再生有时还饶有兴趣地为跑步赋诗作词,并读给姚婉君听——
我喜欢跑步
喜欢跑步时耳边的啾啾虫鸣
喜欢跑步时思想的天马行空
喜欢跑步时自由而急促的呼吸
喜欢跑步时掠过耳边的习习凉风
跑步是我的清欢
低头有坚定的脚步
抬头有清晰的远方
回头有一路的故事
我对跑步有无限的忠诚
跑步的过程
就是不断进取的过程
跑步时
我强烈感受到生命活力的跃动
跑步改变了我的生活
跑步使我走出爱的牢笼
跑步改变了我的气质
我在跑步时放飞心灵
如果你不想“走”
就去跑步吧
看到常再生从原先的抑郁状态里走出来,姚婉君开心地笑了,她笑着笑着,却流下了悲伤的眼泪。开心是由于自己的出现,抚平了常再生的心理创伤,悲伤的是她和常再生结合快三年了,竟一直怀不上孩子,一年前到医院检查,被诊断为不孕不育症。
姚婉君心里感觉对不起常再生。尽管常再生再三安慰她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没有孩子也同样感到幸福。
常再生在其居住的小区里是无人不知的“跑神”。他爱跑步,到了痴迷的程度,他常和姚婉君围着城南的那片小树林享受晨跑带来的快乐。特别是常再生,每天跑量都在五公里以上,长年累月,经久不息,谈起跑步时的感觉,他说跑步就像欣赏绝美的风景,从身体到灵魂都觉得舒畅,还说跑步上瘾是好事,比喝酒抽烟上瘾要好得多。
跑着跑着,常再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迷恋上了马拉松,起初是参加线上的马拉松赛事,后来感觉不过瘾,竟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周边城市的公路马拉松比赛。
常再生通过跑步找到了自身的价值和力量,在马拉松的赛道上实现了自我成长,他的笑容也随着获得的一枚枚奖牌而更加自然和阳光,深感人生意义的多姿多彩。
有次在马拉松比赛途中,常再生看到有位坐轮椅的运动员。在满是人流的赛道上,这位失去双腿的运动员一边使劲地转动车轮,一边见缝插针不断往前冲。在他看来这位下肢残缺的运动员每转动一次椅轮,都是那样的吃力,但他仍然在人流中调整着前进的路线,歪歪扭扭地行进着,这一切都在彰显着他“身残志坚,永不放弃”的勇气。
每每看到残疾人,常再生的心里就隐隐作痛,不禁想起曾经因车祸成为植物人并最终离他而去的妻子小丽。
三
常再生原本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妻子小丽温柔善良,一双儿女乖巧懂事,女儿依依上初二,儿子偎偎读小学三年级,在马拉县这个小县城里过着有车有房、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有年暑假,妻子小丽经与丈夫常再生商量,决定利用公休假带着一双儿女来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两个孩子得知妈妈即将开着新买的爱车奔赴南方一座风光秀丽的城市,一连几天高兴得又蹦又跳。这可是破天荒的一次亲子游。平时小丽工作繁忙,根本没时间陪同孩子走出这个小县城,最多也就是周末时间夫妻俩陪孩子在家跟前的怡心公园溜达溜达。
这次出游,本来也打算一家四口都去的,但因家中还有行动不便、需要照料的岳父,常再生便提议让妻子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他在家照看年迈的岳父。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丽带着孩子玩了七天后,在返回途中却因后方大货车追尾,发生了特大交通事故,导致大货车与小丽所驾驶的小轿车相撞后两车爆燃。驾车路过的一位名叫姚婉君的姑娘立即报警求救,在消防员到达现场前,姚婉君利用自带的车载灭火器冒着生命危险进行初步处置,硬是将被烧得体无完肤已昏死过去的小丽从已严重变形的驾驶室里拖了出来。消防救援人员到达现场后,两个可爱的孩子已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和急速蔓延的烟雾夺去了年幼的生命。被大火吞噬生命的还有那位大货车司机。
姚婉君,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在马拉县开了首家心理咨询工作室。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们进一步认识到身心健康的重要性,姚婉君的生意也越来越好,这次她驾车是到另一座城市进行考察,准备和朋友一起举办一场大型心理访谈沙龙,途中遇到大货车追尾粉红色私家车的惨烈场面,给她的第一反映便是小轿车司机是位年轻女性,她第一时间果断地使出浑身解数救出了被卡在驾驶室里的小丽,小丽后被火速赶来的救护车送到了马拉县的中心医院。在常再生没赶到医院前,好心的姚婉君一直在医院里跑前跑后,悲痛欲绝的常再生赶到医院后还没顾得上向姚婉君道谢,姚婉君便带着满脸的疲惫悄悄离开了医院。
妻子小丽的性命保住了,但其头部却因在车祸中受到强烈撞击导致颅内出血压迫神经成了植物人,一向姣好的面容也因一场无情的车祸被烧得面目全非。
常再生得知这一噩耗后,如五雷轰顶,堂堂七尺男儿一下子瘫坐在地,他无法接受原本貌美如花的妻子几天不见竟变成这般惨不忍睹的模样,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两个可爱的孩子在这场车祸中凋零了鲜活的生命。
最初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不得不来;最终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是因为不得不走。但这两个可爱的孩子还没来得及体验人生的美好,便这么早而又惨烈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常再生心如刀绞。
多少个日日夜夜,常再生守护在人事不省的妻子床前,生活犹如平步青云间骤然跌落深渊,他不时放声大哭,在痛彻心扉的恸哭之后独自接受着哀伤。
常再生为妻子请了当地最好的护工阿姨,在照料妻子吃喝拉撒的同时,为让护工在自己上班期间能同时照看岳父,常再生还额外为护工增加了一份不菲的工钱。尽管如此,常再生的岳父因经受不住这飞来横祸的打击,不久便离开了人世,咽气前的那一刻,老人还喃喃地呼唤着两个外孙的乳名。
一年后妻子小丽带着许多遗憾,带着无数个梦想,带着对亲人的无比眷恋也撒手人寰。
常再生与妻子小丽是在公司举办的一次年会上认识的,两人一见钟情,婚后相敬如宾,不承想小丽竟这样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失去妻儿的常再生让他真正体会到了撕心裂肺的痛,他无法适应一个人孤独的生活,每每想起妻儿生前的点点滴滴,一种痛彻心扉的思念吞噬着他的心灵,心头如万箭穿心。
有一种距离,无法逾越,有一种思念,无法抹去,有一种怀念,却令常再生对妻儿魂牵梦绕。
常再生自此一蹶不振,精神恍惚,工作中经常出现纰漏,起初,单位领导同情他的困境,并时常有同事嘘寒问暖,但时间一长,大家发现常再生像个木头人,他目光呆滞,有时在工位上还暗自流泪,有时会莫名其妙地与同事发生争吵,后来大家开始疏远他。
常再生工作中的失误越来越多,最终被公司解除了劳动关系。
如今的常再生能从失去亲人和丢掉工作的阴霾中走出来,这不仅是他通过跑步激发了内在活力,使他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更重要的是在他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那位冒死救妻的漂亮女孩姚婉君却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个星期天,护工阿姨一大早在厨房里听到敲门声,边擦手边去开门,只见来人一身米黄色的翠花衫,长相俊俏可人,她左手提着两大盒营养品,右手攥着一束鲜花,她是姚婉君,是专程来看望小丽的。
当姚婉君看到昏睡中的小丽和伏在小丽床沿沉睡的常再生时,心里就像针扎一样。姚婉君将食指竖放在粉嘟嘟的朱唇前,示意护工阿姨不要作声。
姚婉君轻轻地将手中的鲜花放在了床头柜上,顺势坐在了靠进卧室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她认真打量着这个空间不大却布置温馨的卧室,卧室的东墙上挂着常再生和小丽的婚纱照,紧挨着婚纱照位于左侧悬挂的是张全家福写真照,照片中依依站在爸爸前面,两束羊角辫上的蝴蝶结就像两朵含包待放的花儿,虎头虎脑的偎偎紧紧依偎在妈妈的怀里,背景是怡心公园里的那棵郁郁葱葱的不老松,在相框的右下角是一行红色艺术字——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多么温馨幸福的一家人啊!”姚婉君不由地发自内心的感叹和惋惜,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小丽原本的模样,尽管看到的是照片,但她却不敢将照片上这位漂亮的妈妈同病床上秃头焦面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再看看伏睡在妻子床前的常再生,他蓬头垢面,从脸的一侧不难看出至少三天没有刮胡须了。
正当姚婉君为这一家人感到痛惜时,常再生揉着惺忪的双眼看到了正在上下打量他的姚婉君。是姚婉君那浓郁的花香唤醒了他,抑或是她淡淡的妆容所散发出的特有的体香让他一时没了睡意。
常再生被眼前这位美丽动人、气质非凡的姑娘靓傻了眼,那一刻,他没有勇气直视姚婉君,他语无伦次地说:“还没来得及向您道声谢哩,没想到您还惦记着我们,谢谢您的救命之恩!小丽也许再也醒不来了,但我们一家人会永远记住您的恩情”。说完,常再生起身向姚婉君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次看望小丽,姚婉君主动加了常再生微信好友,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只要心理咨询工作不忙,她常常隔三差五动手做些合口的饭菜送到常再生家,并一起伺候小丽,帮小丽翻身,为小丽擦洗身子,再脏再累也从不嫌弃,尽管如此,小丽还是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小丽去世后,护工阿姨将姚婉君叫到跟前说:“姑娘,你可是个大好人啊!小丽走了,我在这个家也成了多余,希望你以后常来看看这个可怜、善良的男人,我担心他这一关挺不过去啊!”,说过这话,护工哽咽着从兜里摸出一把常再生家门的钥匙交给了她,不知为什么,姚婉君竟很自然地接过了这把钥匙,她紧紧地攥住这把原本不属于她的钥匙,她决心要用这把钥匙去打开常再生的心扉,重新开启他的幸福之门。
细心的护工阿姨能体会到常再生心中的痛,她常常看到常再生背过自己默默地望着那张全家福发呆,无声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有时一站就是半天。他太爱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了,他们的离开使原本性格内向的常再生变得终日郁郁寡欢,他深切感受到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如此渺小和无助。他想到了死。
一天,姚婉君精心熬制了鲫鱼汤,高高兴兴地开车去给常再生送去,尽管随身带有常再生的家门钥匙,但她希望常再生能亲自为她开门,一是想给常再生一个惊喜,二是想看看常再生目前的真实精神状态,这是她做心理咨询师职业的敏感性和责任心所使然。
姚婉君按了几下门铃后,发现屋里没有动静,她给常再生打电话却无人接听,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她当即用钥匙将房门打开,顿时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常再生平时不喝酒,这怎么可能呢?正在疑惑时,她看到常再生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餐厅的地板上,身边有呕吐物和两个酒瓶子。
常再生用酒精麻醉自己,想以此逃避亲人离去这一残酷事实和对妻儿的思念之情。
姚婉君吃力地将常再生拉起坐正,帮他催吐并将其搀扶到床上。
姚婉君静静地看着床上这个喝得不省人事的男人,这是二十五岁的姚婉君打小第一次认真地盯着一个男人看,也是自认识常再生以来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这是一个高大魁梧犹如希腊的雕塑,五官轮廓分明如刀刻般俊美的男人,他头发乌黑茂密略显自来卷,鼻梁挺拔,肤色古铜,整齐有序的眉毛和短胡须为这个高大的男人平添了几份成熟的魅力和英气。
就这样,姚婉君坐在常再生的床边耐心地等他醒来,不知过了多久,常再生慢慢睁开了眼睛,当他看到姚婉君的一瞬间,就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一把将姚婉君抱住,失声痛哭起来。姚婉君顺势将这个如孩子般的大男人揽到自己的怀里,让他尽情地哭,任凭泪水打湿她急促起伏的胸襟。
姚婉君没有哭,她表现得异常坚强和冷静,她一边轻抚着这个哭得死去活来、浑身颤抖的男人,一边将目光投向了挂在墙上的那张全家福。她在心中默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请天堂里的小丽和孩子放心吧。
面对香喷喷的鲫鱼汤,这时的常再生却一点儿味口也没有,看在姚婉君辛苦熬制送来的份上,他还是勉强尝了一口便催促姚婉君回家,说自己只想这样安静地睡下去,说着便又浑身无力地躺在了床上。
姚婉君没有被常再生赶走,她不忍心看着常再生就这样一天天沉沦下去,做为心理咨询师,她深知自己有责任有能力让常再生走出爱的低俗、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幸福。
姚婉君帮常再生做了抑郁症自测量表,这是一种能够反映病人主观抑郁症状的自评量表,该量表已广泛应用于门诊对病人的筛查以及患者的自测。经测量,常再生属重度抑郁。
这晚姚婉君为常再生制订了一套完整的心理疏导方案。
这晚姚婉君住在了常再生的家......
四
艾媔姿捡回了一条命,是起死回生后的常再生为她捡回来的。
从艾媔姿口中得知儿子游仁艾休学一事,姚婉君心中不安,便跟着艾媔姿一同来到她的家,决定为游仁艾免费进行心理疏导。
见到十七岁的游仁艾时,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看到陌生人的到来,游仁艾显得十分胆怯和恐惧。
游仁艾的爸爸游其松将姚婉君叫到一边悄悄地对她说,为防止儿子游仁艾割腕寻短见,家中所有的利器都藏了起来。
为防不测,妻子瞒着游其松在儿子的房间里偷装了隐形摄像头,但最终还是被游仁艾发现了,他对艾媔姿大吵大闹,情绪异常激动,并和艾媔姿第一次撕打了起来。这还不算,丈夫游其松对她更是不依不饶,认为身为妈妈不应该这样监视儿子,这种行为严重侵犯了孩子的隐私,要求艾媔姿向孩子道歉。
艾媔姿深感委曲,觉着自己都是为了儿子好,生怕儿子做出出格的事才不得不这么做的。
艾媔姿很执拗也很绝望,她非但没有向儿子道歉,还认为是丈夫游其松与儿子同流合污,是他宠坏了儿子,否则儿子也不敢在这次冲突中跟她动手,儿子应该向她道歉才对,想到这儿,她内心痛苦极了,感到家里没有任何温暖可言,她想放弃这个家,想一个人去另一个世界安静一下。
艾媔姿辗转反侧、一夜未眠,越想越觉得憋屈,天刚蒙蒙亮便拿条绳索钻进了那片小树林。
姚婉君熟练掌握心理咨询、心理治疗相关方面的专业知识,掌握国内外本专业最新发展方向,是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在以往众多的来访者心目中具有良好的职业形象、较强的沟通能力及交际技巧。根据她多年的心理咨询工作经验,认为游仁艾过去比较开朗,性格比较开放,且学习成绩优异,现在变得胆怯、懦弱,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当属悲观失望型抑郁症。
姚婉君揣摩,孩子在家躺平不愿与人交流的主要原因,多半是得不到或者是感受不到家庭及学校的关怀、爱护和重视,缺乏沟通与理解的渠道等因素所造成的。
游其松的妻子艾媔姿对孩子的学习成绩要求过高,她不能根据孩子的实际情况,盲目给孩子强加过多的甚至不切实际的压力,要求孩子每次考试成绩必须排在同班同学、对门邻居梅骄阳的前面,否则当她出门见到梅骄阳妈妈耿念娸时,便会自感没有耿念娸腰杆挺得直,认为不给她装面子的恰恰就是儿子。
其实,艾媔姿与梅骄阳的妈妈耿念娸是一对冤家,几年前两家刚入住时便因占用楼道公共区域问题发生过冲突,后来互不理睬,大有到死不相往来之势。那时游仁艾学习成绩优异,每次考试在班里都是前几名,而对门梅骄阳的成绩却停留在中等偏上。一天晚上,梅骄阳的妈妈和儿子一起走出电梯后扯着嗓门同身边的儿子说:“你这次考了全班第一名,下次妈妈还带你去吃海底捞”。
正在自家客厅里百无聊赖的艾媔姿,分明听出门外的耿念娸话里有话,便立即冲到游仁艾的房间质问儿子这次的考试成绩。此时的游仁艾正为一向喜欢自己,而最近却疏远他的同桌项佳妮感到闷闷不乐,认为项佳妮已改为对梅骄阳“有意思”。
艾媔姿的突然闯入着实使郁郁寡欢的游仁艾受到惊吓和十分恼火。当艾媔姿问到他这次的考试成绩是否落在梅骄阳的后面时,看着一向慈爱但此刻却凶神恶煞的妈妈,游仁艾就像个受审的犯人一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艾媔姿从游仁艾的表情里读懂了一切。其实游仁艾最近这段时间一连几次考试成绩都排在梅骄阳的后面,只是没有被争强好胜的艾媔姿发现罢了。
那晚,艾媔姿“审讯”完儿子后,便气急败坏地从儿子的房间摔门而出,服过抗抑郁药没等丈夫游其松回来就早早上床蒙头大睡。唯有游仁艾独自留在房间里黯然神伤、默默流泪,那一刻,游仁艾顿时感到世界好冷好冷,直冷得他浑身颤抖,以至于蹲在门后整个人儿缩成了一团。他绝望了,他恨妈妈过于偏激而只看重他的成绩,恨爸爸为了单位业绩而几乎每晚在外应酬而不陪伴他,他更恨的是那个时常向他请教问题的女孩项佳妮疏远他而走近梅骄阳,他恨梅骄阳这个情敌,是他夺去了他的爱,他恨梅骄阳的妈妈不该在他家门口咋咋呼呼故意张扬儿子的成绩。他恨这个世界。
游仁艾休学了,他拒绝和人往来,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这一锁便是三个多月。艾媔姿开始悔恨,她恨自己那晚不该那么冲动,不该只拿儿子的成绩去与对门的梅骄阳一比高低。她越想越懊恼,越想越自责,在单位无心上班,只好辞掉工作在家做起了全职妈妈,但游仁艾非但不领情,反而觉得妈妈在家里时时都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感到不安,有种被人偷窥的感觉。艾媔姿做好饭给他送去,游仁艾也只是开一条门缝接饭,决不允许妈妈踏入他的房间半步。
有次艾媔姿为游仁艾送饭时,在孩子接过饭菜的瞬间,细心的艾媔姿竟看到游仁艾手腕上有利器的划痕,她怕急了,他担心儿子想不开干出傻事来,便趁他上厕所的空儿悄悄地在他房间安装了摄像头。
儿子游仁艾的一举一动艾媔姿通过手机监控尽收眼底,但她没想到的是偷装摄像头的事儿不几天就被游仁艾发现了。
五
心理咨询师姚婉君认为,孩子患抑郁症的高发期主要在青春期,而青春期又是心理学家公认的危险期或动荡期。由于孩子青春期的心理不成熟和不稳定,这个时期的孩子还不具备适当的能力和技巧去面对挫折,比如游仁艾。
为使游仁艾尽快走出心理困惑,收获这个年龄段应该属于他的心灵成长和健康人格,姚婉君决定对游仁艾进行心理疏导。
初见姚婉君时,游仁艾对心理咨询表现出强烈的排斥心理,对姚婉君一连串的问题一言不发,姚婉君以一名成熟心理咨询师特有的职业素养,认真讲述了自己在他这个年龄段时,为对付爸妈对她的管教所做出的一桩桩糗事,如何从一个成绩较好下滑到一败涂地,但最终战胜自己又重新找回自信考上心仪的大学,以及通过自学成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的经历。姚婉君所用的这一招在心理咨询中称之为共情。姚婉君的共情,使游仁艾逐渐打开了话匣子。游仁艾与姚婉君有了越来越多的共同语言。
姚婉君首次对游仁艾进行心理疏导便获得了他的信任,这令艾媔姿对姚婉君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恩戴德。当她得知姚婉君患有不孕不育症时,便从患有同样疾病后来通过中药调理如愿当上妈妈的表妹那儿为姚婉君讨来了治疗偏方。
姚婉君分析认为,游仁艾由原来的尖子生落到今天这般境地,主要原因在于其出现成绩下滑时,游其松和艾媔姿没有及时与孩子沟通找出原因和解决问题的办法,特别是作为妈妈的艾媔姿不仅没有帮他树立信心,还怪罪游仁艾,最终导致游仁艾破罐子破摔。对此,姚婉君依托心理测试设备和相关检测数据,对游仁艾的心理成长、人格发展、智力、社会化及生活事件等进行了全面评估,认真为游仁艾确定了具体、可行、积极的心理咨询目标,制订了详细的个体心理咨询方案。
六
在姚婉君的心理疏导下,游仁艾的情绪一天天好转,游其松和艾媔姿看到儿子的变化,一颗紧绷的心也慢慢有了点松驰感。但对重返校园的事,游仁艾仍心存芥蒂,与其说是厌学倒不如是厌恶那个叫项佳妮的同桌同学,他不想看见她,一眼都不想看见她,同时也不想看到对门的梅骄阳同学。
提及梅骄阳,游仁艾心里就直犯嘀咕,他发现已有多天没听到梅骄阳家那常常带有怨气开关门时的摔门声了,更别说是听见那个爱显摆的女人声东击西的咋呼了。难道是搬家了?想到这儿,几天前楼道里搬动家具摩擦地板的刺耳声仿佛又在游仁艾的耳畔响起。
更为好奇的是游仁艾的妈妈艾媔姿,经多方打听后得知梅骄阳一家将房子卖掉搬走了,她还了解到房子是卖给了梅骄阳的同班同学。
比妈妈更为好奇的是儿子游仁艾,他很想知道买梅骄阳家房子的同学是谁,但他却没有勇气去问班里任何一位同学。
突然有一天,游仁艾手机上收到一条信息,是项佳妮发来的:“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爱你的佳妮”。
游仁艾感到这幸福来的太突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知道项佳妮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游仁艾迟迟没有给项佳妮回信息,这一刻与其说他恨项佳妮,不如说是没有勇气回复她。他曾暗暗地喜欢她,心中默默发誓今生一定要娶到她,可一想到项佳妮的“忘恩负义”,心里是五味杂陈。为不让项佳妮觉得自己小心眼,游仁艾在已被他攥出汗的手机上还是硬着头皮敷衍回复了一个字——“好!”。游仁艾心里清楚他回复的这个“好”字是没有温度的,是冰冷的,项佳妮凭着少女特有的细腻是能够觉察到的。
但项佳妮却很快向游仁艾回了信息:“我知道你现在是一个人在家,请开门吧,不开门我就不走!”
游仁艾差点儿被惊掉了下巴,他忙不迭地跑到门跟前,隔着猫眼儿向外望,果真看到站在门外的是她曾最喜欢的同桌同学项佳妮。
项佳妮进门后,将两只手搭在游仁艾的双肓上,含情脉脉地上下打量着他,看着一脸懵逼的游仁艾不禁流下了相思的泪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游仁艾的脚面上,项佳妮看他光着脚竟“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游仁艾这时才发现自己前来开门时竟激动得没顾上穿鞋。
七
项佳妮原本是知道梅骄阳与游仁艾住对门的,而且从梅骄阳的口中得知两家几年前就结了怨。项佳妮还从梅骄阳口中了解到为不再与怨家做邻居,他妈妈决定将这套房出售的消息。
梅骄阳家的一个亲戚得知他家要卖房便想低于耿念娸心理价位十万元的价格买下,但耿念娸觉得与自己的心理价位悬殊太大,但又不好意思拒绝这个亲戚,正在其纠结的时候,项佳妮的爸爸妈妈毫不犹豫地按其所要价格买下了这套住房。
项佳妮是位大家闺秀,家境殷实,爸爸在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当高管,有着丰厚的年薪,妈妈是一家大型广告公司的总经理。项佳妮以方便向游仁艾经常请教学习中的问题和上学方便为由,设法说服爸爸妈妈,强烈要求买下了梅骄阳家这套在售学区房。项佳妮的爸爸妈妈曾见过游仁艾,夫妻俩格外喜欢这个乐于助人、成绩优异且十分英俊的大男孩。
其实,青春懵懂的项佳妮心里清楚,她是因为深深地喜欢游仁艾才动员爸爸妈妈买下这套住房的。在她的心目中,游仁艾帅气无比,特别是他乌黑深邃的双眸泛着迷人的色泽,浓密的眉、高挺的鼻、绝美的唇,无一不在张扬着他的优雅和与众不同。项佳妮将游仁艾深藏于心,决定给游仁艾一个大大的惊喜。
为打消梅骄阳的顾虑,那些天项佳妮便开始“疏远”游仁艾并主动靠近梅骄阳,因为她想永远和最喜欢的游仁艾在一起。
当游仁艾得知项佳妮是如此地深爱自己,而又不惜代价买下梅骄阳家的房子时,竟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将项佳妮紧紧地抱住,生怕一不留神这位天使再飞走。
谁料就在办完房屋产权过户手续的第二天,梅骄阳趁项佳妮不在教室偷看了她放在课桌上的日记,在日记中他看到项佳妮买下他家房子后的兴奋激动之情,但日记最后的一首诗却让梅骄阳的心里翻起千层浪:
“艾,我的爱,
我和你的心理距离,
很近很近,
这近近的距离,
常使我不能自已,
你可知道,
我是否属于你?
从今天起,
我和你的物理距离
很近很近,
我要你知道,
这近近的距离,
是我带给你的惊喜——
艾,我的爱,
你可知道,
我只属于你!”
项佳妮向教室走去,还未落座,便听到梅骄阳起哄:“项佳妮养小白脸了!”,大家哄堂大笑,你一言我一语,有的同学说,怪不得这段时间游仁艾没来上学,原来是被项佳妮包养了,听到这话,几个刺头生更是笑得前仰后合、肆无忌惮。
项佳妮这才想起自己的日记本忘了上锁。梅骄阳偷看了她的日记,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声情并茂地朗读了一番。
项佳妮双手捂脸哭着跑出了教室,跑回了家。她自感羞愧难当。
项佳妮休学了。
世间最动人的爱是一颗独行灵魂与另一颗独行灵魂之间最深切的呼唤和应答,就像项佳妮与现在的游仁艾。
也就是这天,姚婉君同游仁艾的妈妈一同跑步后径直去艾媔姿家,她想继续为游仁艾做心理疏导。当她们迈入艾媔姿的家门走进游仁艾的房间时却发现游仁艾不见了踪影,这下可把艾媔姿给下坏了。儿子几个月都不曾走出家门,是不是......?这可是她和游其松的命根子,就连当初给儿子起名字时也是夫妻俩取各自的姓,中间那个“仁”字既代表夫妻二人不离不弃、忠贞不渝,又是对儿子将来能成为仁人之士的一种美好祈愿。艾媔姿是越想越后怕,正在这时,她的手机铃声响了,是游仁艾打来的。
“妈妈,姚阿姨一直鼓励我多做户外运动,这不我与同学项佳妮刚下楼正在公园跑步呢,我们要向姚阿姨和您学习喽!”,游仁艾在电话那头调皮地说。
艾媔姿的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她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孩子能走出家门这是她和姚婉君期盼已久且最想看到的结果,何况艾媔姿不止一次地听到游仁艾在她面前提及项佳妮,每次谈到项佳妮,细心的艾媔姿总会看到儿子的两眼放光。
第二天,项佳妮与游仁艾在双方父母的陪同下手牵手重返校园。
梅骄阳偷看项佳妮的日记并当众羞辱项佳妮的行为在校内外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校方对此高度重视,后经调取班级录相证实梅骄阳严重违犯学校纪律,经校党委研究决定对其作出了退学处理。
八
游仁艾复学后不几天,姚婉君十分兴奋地告诉艾媔姿自己“有喜”了,是艾媔姿为她讨来的治疗不孕不育的偏方发挥了药效,并说这段时间不能和艾媔姿一起跑步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姚婉君生了个“带巴”的,常再生夫妻俩高兴得合不拢嘴,给儿子取名——跑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