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形巨大的肉身,盘腿而坐于明丽的天宇间,宽的额头在汇成一色的亮堂中,依稀可见仰望月球见到的凸凹情景。底下是澄碧的湖。无所依凭的肉身,有时不动,有时上下起伏着,然而并不进入静止的水里,至多是将到未到时。有时往外飘移,下面就是连绵的不尽的群山了。近的景与远的景都一致,即使百里外的树木,也可见绿葱似的支支独立,并不成为斑斓的烟霭。
一股似乎要挣脱什么的力促使他站起来了。此时,他就是一个愚公,一柄锄头已握在他的手中。他开掘,她就出来放歌。草、树枝、土石……这些有形之物,好像是自动向他奔来的,而不是他挖出的。它们发出声响——锄头撞击时发出的声响,“咣当”,“咣当”。这是他的劳作发出的自然之音。
而她的歌声,不在这样的撞击声里,不在他的呼哨声,和挥锄带起的风声里。他知道,他不能无中生有。只有开掘,她的声音才会出现。这是只为他一个人唱的歌,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他只能从这些事物中去挖掘。这些“不是”,从这些可见之物中穿过去,才是通途,才是他的近道,才能掘出那个“是什么”。在她的放歌中,他持续地挖掘,辨别,恍惚中是自己进入被挖掘、被剥离中。这些既定的事物,这些“他人”,像头皮屑一样地纷纷掉落。
在这样地努力中他回到了原初——形式产生之前,回到伟人开创红彤彤的世界之时,回到一个最小的细节:一声鸟鸣,一丝光的跃动,一朵云的偏离……
回到那个让他有过激动的一瞬。
在这样的开掘中,在她的放歌中,他不断扩展着自己,在一个新的世界里。
二
上午,宇飞衬衫厂的当家人宇飞正在他的办公室里,坐在一台大而黑的办公桌前。暖暾的太阳透过窗户照耀着他,和面前桌面上摊着的一堆事。他一边忙于手边的事,一边想着另一件事:昨夜的那几个梦。最近他常做些这样类似的混乱的梦。他试图挖出它们之间的联系,某个情节又预示着什么。中间也有被打断的时候,他就抬头看看窗外的风景,稳定一下情绪。他的一边做事,一边自视的功夫是长期炼成的。显然,梦里的很多情形是与现实相反的,比如他喝酒不会醉,比如有那么多围着他转的女人,再比如现实中他只有一个小厂,而梦里有一个大得多的集团公司。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他觉得这个编故事的导演好像对他很了解,这个故事里的宇飞才是真的宇飞,那个将要存在的他也要显示出来。他想到一个场景:那栋外墙用石头打造的前后都带花园的山间别院。它的院前的枫林和院后的竹林,光看看也令人心旷神怡。这样的一座人居,却闻不到一丝生人气。低的草,高的树,都露出狂野的本性,漫无边际地滋长,编织成细密的幽深的海,形成一圈厚重的链条,密不透风地包裹了高大的建筑。黑的门被十几把形状不一的锁压制着,看不出哪把才是主人的锁。油迹斑驳的门框上,两边的围墙上,周围的大树上,甚至在绵密沉沉的虚空里,到处贴着呼告式的字条:“这房子是我的!该死的!”
他接着到了另一个场景:宇飞公司大门外,边上竖着块小黑板,板上贴着张大意是宣布公司已经破产,将由政府发放民工拖欠工资的告示。偶尔会有一两个人在大门边的小门进出。而公司内满墙的省市颁发的各类名誉牌匾依然红得发亮。接着又联系到一个场景:N镇某街区的半条街的大小门面不知何时被贴上了法院封条。而这些房产的原主人都是陈宇飞。
他看着窗外的小山,心里嘀咕着一条并不存在的路。忽然他又想起那个车前一闪而过的女人,好像是她自己迎上来的,而不是他撞上去的。而那条龙……
他茫然了。
她一直在,在不同的场合。年少时,他穿着一身青衫,伴她在华丽婉约的古典诗词里,摇着一把绘有清明上河图的扇子驱蝇扑蝶。后来他天涯飘零,浮沉俗世,凭着与星空对视的姿态仰望,曾见她,在皎洁无垠的月光下飘然而过,或者在柔波似的莲座上饮露抚琴。有时以为她不会再出现了,不经意间,她就会像一颗有着无边神通的光粒子,迸弹而出。闪亮的双眼有如灼火,朗照他,仓皇之中,已难遁卑微的身形。他曾那么无助地彷徨于无地,迷茫沦陷至深渊。虚空中独见她,在一丝弱光里,穿越到暗无天日的元朝,迷失在窦娥的冤身里,两个元兵押着她奔赴刑场。或者在众人唾沫的汪洋里痛苦挣扎。也见她以冷漠的羞赧独视他:披着褴褛的衣裳招摇过市。
当他兀自独坐,定在混沌时,她会突然出现,像是背后猛然一击。似乎只有一瞬的停留,又好像很长久。他睁开眼,然而又不见她。她不是在吗?透过敞开的窗进来,而且游移,在屋内。当他走出自家的庭院,在一棵开满细小白花的桂树下站定,似乎见到了与屈子见到的相似情景: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女巫,一路喊着“像我”“像我”的女巫,正领着她的队伍向山中走去,接迎山鬼。
这个她,这个他一直试图领悟的对象,是他想要“捉住”的那个山鬼。她在山林间喧哗,在清泉的叮咚声里闪现,在夜的竹林间烛火似的跳突。有时他感觉就与她融在一起。好像要作一次艰难地剥离,正如屈子的看见,他不止一次地看见:一位简装的女子前往某地赴约,一位煞有介事的男子在某地寻踪。然而离遇见总是相差一点。有时给他一个两人身处不同世界的错觉,有时仿佛两人都是从他身上分离出去的。也曾见过那个迷离的水上的居室。他要给那个无处栖身的灵魂找一个家。还要呈现自身,从那个狭窄处穿越过去,为他忙碌的双手为他的哀而不伤,为了构筑一个完满的世界。
这时,对面隔着几个办公室的财务室传来很响的吵闹声。厂里要是有专人负责的事,他是不会干涉的。可是宇飞今天想都没想就站了起来,往“出事地点”走去。他到那里时,只见财务室已经是一片狼藉。管财务的老吴,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眼镜也掉了,正被一位很凶的女人堵在窗边的角落里。那女人还在一下一下往他脸上抓去。他正要上前呵斥,可是当她转过脸的时候,他惊呆了:这不是那个“一闪而过”的女人吗?一问缘由,才知这个叫小梅的女人,前段时间因为孩子生病,叫人代了几天班,今天早上来领上半年工资的,没想到工资全被代班的人领走了,现在人也找不到了。她只好找老吴要。宇飞问老吴怎么回事。
“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看见有人来领小梅的工资,我就给她了。”老吴翻着多白的眼珠说。
多年以后,宇飞的厂关门了。好像是他自己要关的,又好像是被逼的。不仅是这件事,一切都在无可无不可中。因为期间也做过许多事,然而都放弃了。他不知道自己走上了人生的第几重。他像是告别了“一些”,又迎接着“另一些”。几年前就感到的逼迫,那个随时到来的没来由的攻击,正使他“滑入”——然而似乎又是他拭目以待的,像一片落叶,被风旋进一个无底的深渊里。他想起他小时候见到的奶奶放羊的事。早上他奶奶出去干农活的时候,就把羊栓在附近山上的一棵松树上。那羊就盯着树周围的草和树叶,一边吃着食物,一边身子围着树绕圈。等吃尽了食物,牵住它的绳子也绕完了,它的身子也不能动弹了。因为它并不知道还可以绕回去。而他又能怎样呢?
现在,宇飞只是做点给朋友帮忙的事。一天夜里他又做了几乎相同的梦,像是以那个女人为中心的。奇迹发生在第二天傍晚。当他在一条小路上行走时,发现路边的一棵银杏树下躺着一只手机。只见玻璃屏已经碎了三分之二,余下的部分也是满布着裂痕,像是被谁狠狠砸过。而不时响起的蛐蛐的鸣叫声——他正是循着蛐蛐的鸣叫声找到了它,证明机子并没有坏。他爱怜似的捡起来,试着划了一下屏幕,没有反应。他就拿着它走。手机一直顽固地叫着,让他产生一种欢欣感,他一时竟然产生有了一个伴侣的感觉。后来机子突然被划开了,好像什么期待已久的时刻就要到了似的。里面传来一位女孩子的声音。两人相约在村边的一座桥上见面。等他们在桥上的路灯下相见,他又看见了那个梦里一闪而过的女人。他好像早已经料到了似的。
但他知道这些见过的她不过是那个一路喊着“像我”、“像我”的女巫,只能给他些许安慰,留下的是见过之后长久的失落感。
三
在常人看来,宇飞的过往是属于不断走弯路的那种,因为光看他的职业,就有教师、厨师、钳工、杂工等。而对他自己来说,他看重的是:历练。他曾参加过四次高考。每次重新拿起课本时,虚弱便占领了他全身:广袤的国土,积贫积弱。列强入侵,庚子赔款。一次次内战。仁人志士一次次冲上街头被一次次镇压……这些遥远的事,似乎都长了双眼睛并看见了他,借着一股风汇成团向他侵压过来。他像是坐在一个谈判桌前,将要与对面的无签订一个个不平等的条约。悲愤是如此强烈,然而心中夹着的要脱困的呼喊又使他混杂着厌倦、不满的情绪。有一天,他大步跨进镇图书馆,决心走自己的路了。读的书就杂起来。馆内藏书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他游泳许多时。后来大学开始招自费生,遇上了好形势,他才进了一所中等城市的学院。而这好像正合他的意。在他眼里学校只要有个图书馆就可以了。报到那天他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它。站在它的前面,他立下他的宏愿:他要看尽里面所有的藏书。那时他废寝忘食,一面去上课,一面看他的书,走他的路。毕业后就投入社会的熔炉,不见他有丝毫地踌躇。做什么是不管的,因为要求也不高,只要有几分符合,能活下去就行。用他自己的话说:反正就那样。而一面又像是要把所有的职业过一遍的意思,以储他的备。他就像有个背囊,永远留着空处,永远装填不满。
然而他常因不能把握无序的世界而怀着广漠的哀愁。他看看几件与朋友一起做过的没有成果的事业。还有他们的无畏地反,全是为反而反,所造的结果只有伤害——伤害了亲人、朋友,还有他自己。他为此而痛苦,也为他的朋友因他的痛苦痛苦而痛苦。最后,他只有选择逃离,为了他的可爱的朋友,为了他自己。
在这个被称为世界小商品之都的S城的这十几年,他做着事,而要过另一种生活的想法时常困扰着他。他一直保持着每天读书、思考的习惯,适当的时候还作笔录,写点东西。按照他的话说,“即使一天不看书,他就受不了”。到外面做生意,如果是几天,他就要带上那几天看的书。如果时间比较长,他甚至会办了当地的借书证。也是用他的话说,“那是绝不含糊的”。他把自己的生活分属于两个世界,一个是“常人”的世界,也就是世俗世界,靠“吃米”活着的世界,另一个是“在之外,还要做点什么”的世界。他的常人就是表现得不异于常人。在他并不复杂的社会关系里,他看上去就是“得过且过”的,有时被人斥之为“没有上进心的”。
然而,多年以后,又如何呢?他又渐渐不平起来了,对他周围的世界,对自己。他渐渐认识到他就是那个愚公,到哪里,门外都有两座山横在那里。那两座山,一座叫做东山,另一座叫西山。东山出产《诗经》、老子的道、汉服……西山出产《神曲》、存在主义、麦当劳……愚公有幸,将这些流水中的漂浮物,作为支撑物于混沌中合一后,一次次恍然大悟似地捞起。这些他选择的结果,后来又一件件从他体内滑走,个个层层累积起来,在堂屋中央堆成一座山,忽隐忽现地,挤压着他。有一天,一位他忠实的粉丝——好像是长期潜伏在他的博客里的,突然现了形,给他一个大大地惊骇。他说:你是一个偷窃者,一个穷光蛋……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别人说过的……只有个性的不同,没有个体的区别……
他颓唐了。他的身体也报复似的出来反对他。严重时,他不能呆在像电梯这样围着的小空间里,他身上有一股要挣脱什么的力会因阻挡回击给他,使他艰于呼吸,脑里产生雷鸣般的轰响,同时有个类似“完了”的声音就起来了。他要紧紧抓住一物,咬紧牙关,像是仍受一场酷刑。这样的经历,好像是来自一个久远的告诫,会化成物附着在他身上,需要持续几天才能摆脱。
许多年以前,他曾尝试过做初中的理科题调整他混乱的思绪,同时也为了方便观察他儿子的学习进度,后来他还锯过木头,种过菜,但最后证明这些只能让他获得短暂的安定,儿子也多次对他表示不满。
一直到他的厂房关门,找到了这样的修炼才有所缓解。
四
他的肉身,如一只地上爬着的虫子看上去的,就是一座高耸的大山。他在体察着身体的结构,真子(他命名的)就在它的里面活动,开掘。在他处在“看山还是山”的阶段,他的身体被分成无数层,每一层又被分隔成无数的小间。真子会把他带到某层的某个小间里。他能清晰地感到,却不知具体在什么位置。直到某个部位出现麻、痒或者刺痛的反应,才知道他就在那里的里面。那时他还不能认清真子是怎么回事,好像是它引领着他,又像是另一个自己,在体内。有时他就在一座筒子楼里沿着螺旋形的楼梯穿行,后来楼道越来越窄,正当他想着要突出去的时候,发现只有一个只容得下一只鸟儿进出的正方形的洞口,而不知洞里面还要经历什么。有时他在一个古村里,推开一扇扇木制的门,好像永远推不完,最后迎着一丛不知有多少的稻草搏击才走出来。出来又不知在哪里的山野间。大多时候是顺畅的,但也时有这样的小障碍来困扰着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次他坐上一辆大巴,目标是很明确的,就是偏远省份的一个他没有去过的景点。大巴分明地开动着,是一次畅快的旅行。途中,车子走走停停,人流上上下下。可是像过了一忽儿,又像过了很久,车内拥挤起来,人们围拢过来,夹紧了他。最后他就停留在一个像是熟悉的城市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沿着街边行走,路边的垂柳轻抚着他,颇感得一个人的落寞。他乐于去的场所是书店,也很容易找到,其实是他一想到就出现了,抬头就是。走进去,冷而清的气息就扑面而来。除了某个角落有一两个人,就只有柜内一人坐着,办公。看似上世纪八十年代新华书店内的场景。门边显眼的地方放着的一堆,其中的几本却是方明爱翻的现在的杂志。柜内也有几本他未看完的大书赫然摆在那里。等他栖皇地走了几个书间,却幡然醒悟似的担心起回去的车来。而这次就像是一个分界,他从此向着更深处掘进。
某些隐藏的记忆渐渐凸显出来,往往会带他来到一个他儿时的情景中,到达他的第一次。某天他趴在桌子上,观察着一枝站得比他家房子还高的芦苇怎样地晃动。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芦苇的样子。他的第一次吃棒冰:他大概三岁的样子,是站在一条熟悉的田埂上。一位阿姨,从一群忙着插秧的人群中走出来的,塞给他淡绿色的纸包着的一块。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刺入肌骨的冷,棒冰在他瑟缩着的手中不住地只是跳。后来一小块不小心掉入下面的泥沟里,沿沟一片高出水面的黑的油泥被砸出一个小洞,然而也就像一只眼,无端地埋怨似的瞪着他看。一直到冰块沉下去现出一个空无。他的第一次洗澡:在一汪碧波前,别人都跳下去了,他也跟着跳下去了,然而绝没有他想象中的温柔,立即就有一群野蛮的怪物责怪他似的围攻过来。
而这些都不过是做着某种准备。一天夜里他从城里回来,将到家时却上了一条并不存在的路。这是一条往山野去的路,两边的路灯设置地十分好,路的弯处,险处,也能充分照顾到。这里本是回归自然的浪漫好地,舒缓、悠扬的钢琴音在车内回旋,加上如飞一样的车速,他的野性被激发到了极致。往家去的本来有一条国道可行,可是行到此处,他好像宁可绕远一些,也要到这远离世俗喧嚣处让大脑冲刷一回。离开国道不到三十米的地方,路边设了一块标牌,上面的字在路灯的照射下特别醒目:事故多发地段请慢行!他却毫不以为意。行了五分钟景,“嗖”得一声,一样黑而长的东西仿佛在车前一闪,便又见一块标牌在路边闪现,醒目耀眼,也是同样那几个字:事故多发地段请慢行!过了十秒钟,他发觉标牌没有动,照耀它的路灯也没有动,他的车没有前进一厘米!常人会以为自己喝多了,他却自信而带着几分凛然。又过了十秒钟,他才渐渐惊异起来。这牌上的字竟活动起来,先是振动,旋转,成了十只眼,再排成两列,互相成对,最后争相挤着眼,分明地目光灼灼地与他对视着。车内的音响不知何时自主停歇了,照明和所有的指示灯也相继灭去,情境就像坐在某个影院等着好戏开演。一片唰唰声随即响起,路灯旁的一颗大树上没来由地飘起十张绿得发亮的阔叶,傲慢而且翻腾,徐徐落下,在地上排成两列,也是互相成对,一律弯腰弓背,精明强悍地像是十只壮蟾蜍。停留了一瞬,如腾起十架动力十足的飞机,阔叶们竞相向牌上的十只眼撞去,便有一片细碎的声音传来,牌上随即只剩下一片白,空阔阔的,踪迹全无。又过了一瞬,目光所及的路灯闪了三闪,顿了一顿,同时隐在黑的世界里,他的耳和眼便都在寂然中。
广漠的天宇中还有几处星点存在,但遥远得透不过一点光来。近旁的树木,远的和近的排着某种阵型的一路东去的群山,只见些粗略的轮廓,天下一般黑,连着他都静默在沉沉的不见光明的深的海洋里,独有这怪异的标牌发出点混沌的亮色,正是一条就要胀破肚皮即将吐丝的大孕蚕,情形似乎终于要露出这世界原本的面目来。十绺青烟从无到有,如十条小蛇,汩汩涌出,在空中便形成一团烟云,正好遮盖了牌面,似乎在无形中正孕育着新的世上不曾有过的物事。并没过多久,烟云间发出闪闪的红的光芒,烟团即刻迸散,便显出十个肉色的红点,灿灿的明得如火,透着烦躁的意味,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阵山风吹过,左边最上的点忽然膨胀,部分下坠,一路涂抹,最终沟通了下面的点。像是在其间传达着什么,而且烦躁的意味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分明,似乎对自己越来越不满意。下面的点继续往下,接连不断地向下涂抹穿行,而且速度也随着越来越快,到最底下时并不生半点疑问便闯到右边的最低点,终于对自己不满到了极点,再也按耐不住什么压抑已久的某种痛苦与快乐相混杂的情感,瞬间便一线贯穿到了右边的顶点,最后往左看了一眼,像遇见了生命的极致的大欢喜,高昂着头颅撞了过去……情形像开口过长的愤怒而傲慢的烈焰红唇。随后红唇渐渐离开了牌面,往空中飘飘荡荡地升上去,越过灯、树,越过只有轮廓的山,接着里面层层蠕动起来,像有个小孩在红的被子里纠缠嘻戏,某处忽然断开,欠伸成弧形,不住抖动,似乎要挣脱些什么,似乎要从命运的深渊处摆脱出来。时间不断流逝,四只鸡脚慢慢浮现。一声高嘶响彻天宇,片片鱼鳞像一块块火红的炭,竟是一条赤龙!
这几年,他一直坚持这样的修炼。而因祸得福,他因这样的修炼产生正在“进入”的感觉。他常因听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歌曲而感伤,更因为那种为他人奋不顾身的场面产生按捺不住的激情。当一位战士握着另一位战士的手,说着临终遗言,鼓励活着的人努力活下去;当有人奉献出食物宁肯自己挨饿……而他想得更多的是:我们这些不愁吃穿的人还能做点什么,还能向后人奉献什么样的依靠。他一直对久远的古代怀有浓厚的乡愁,特别是老子的学说产生之前。他想回到那个之前,希冀能产生点什么。
最近他身体上的一些不良反应消失了,他进入了一种怡然自得的状态。他好像永远不知疲倦。走路的时候,身后会有一股始自脚底的力提着他,使他毫不费劲。尤其是他往上走(比如爬山),这样的效果更加明显。这几天又出现了一些奇异的现象让他惊诧不已。如果化零为整,这又是一个要产生什么的过程。起初是浑浊的一团。在单一的红中,颜色由浅入深,直到浓稠。细看是众多遇见了什么物事的红虫纠缠在一起,如波涛般有规律地起伏着,然而只是起伏,并不发出一点声响。接着就出现一片绮丽的风景,透着雨后的清新的。最后那个巨人就出现了。
现在他开始重新认识他的肉身。他要以肉身为筑基探索未知,要将自觉产生的力用到做有意义的事上去,使活的内容与意义并存。否则他只能修炼成一个物,与一只在暖坡上吃着青草的山羊无异。他常感到一种新的事物从他的身上分离出来,来自久远的年代的,与创造有关的。有一天那条形似鲶鱼的龙又出现了,脱离了山塘的它是在重塑一个独属于它的山塘。要是它触摸到了一个有边缘的事物,就在那里增添一点儿。今天它又触摸到了一个……
这样修炼和挖掘下去,不知未来还有什么可能,还会产生什么认知。他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