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家年味 杀猪饭
腊月腊八,喝腊八粥的日子。接到滇中楚雄彝族自治州禄丰老家同学的电话:家中杀年猪了,相邀去吃杀猪饭。
同学家屋檐下,挂着红红的灯笼,院内用树枝搭起凉棚,堂屋、院内铺满松树叶,充满喜庆和绿色清香。不多时,约好的同学已经到齐,少不了问候、打情骂俏。相聊不久,菜饭已经摆上桌,有十多个菜。说是杀猪饭,其实比城里的酒宴还丰盛。除了主菜猪肉,还有农家鸡,农家鱼,以及各种彝家山茅野菜,让我等吃够了农药化肥种出来的菜的城里人,无不满口溢香。更有汤锅羊肉,配一碗胡辣子花椒蘸水,看了就让人馋得垂涎三尺。特别是那两碗叫猪血排骨、肝生的彝家传统菜,异常扎眼。据说彝族桌上没有这两道菜,就称不上宴席。
煮猪血排骨,看着黑乎乎的,有点奇葩,但你尝上一口,嫩嫩、甜甜的、香香的,口感很好。
肝生,似彝寨腊月满山遍野盛开的山茶花,呈紫红色。说是“生”,其实里面的食材猪脊肉、猪皮、肠肚等都是煮熟的,生的只有猪肝和杀猪时遗留在猪胸腔中的“护心血。”这猪肝是从自己养的,身体健康的猪身上起下的,用之前,要用刀背小心翼翼地将猪肝砸碎,除去包裹外衣和血管,然后将碎为泥状的猪肝和没有被污染的“护心血”与做熟的里脊肉、猪皮、肠肚食材,用辣椒、酸醋、花椒、料酒、香菜、葱蒜、味精等调味品一起合拌,然后一道酸、辣、香、甜、脆、鲜的美味就做好了。肝生,初时看到,一般人都不知如何吃,看着彝家阿哥、阿妹,老伯、大嫂大箸大箸地拈,吃的那么津津有味,那么欢畅,在其鼓励下,拈一点尝尝,味美无比!于是,后来都成了这道菜的铁杆粉丝。
杀猪,是彝家生活中的大事,杀猪前要选黄道吉日,日子不能与家中人口生肖相冲;要拜天拜地,拜三神六主。彝家请杀猪客,它的隆重程度不亚于婚丧嫁娶。村里的风俗是一家杀猪,全村的人都请,外加上山寨外面的亲朋好友。同学是寨子中的小学老师,这次请了十一、二桌客。同学说,他请的不算多,有的家请二几十桌呢。我心中琢磨,杀一头猪,请一顿客,一头猪肉就只剩下头脚,下水了,全年的辛苦,这样做是否值?也许是看出我心中的疑惑,同学说:“昔日杀猪饭,是相邀平时难得见一点油星的亲戚、朋友享用一顿肉食大餐,大家解解馋。现在,在物质丰富后,吃,已经成为次要。已经演变为增进亲情、友情的一种形式。”
现在农村富余了,每年杀猪都会杀二到三头,请客吃一头,腌一、二头。杀猪不算,一般还要宰羊,杀鸡。一次请客开支六、七千元钱。在经济不发达的西部地区云南农村,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呢。同学豁达地说:“钱是人赚的,钱没有可以再去赚,同学、朋友一生只结交一次,宁舍钱财,不舍朋友。”我为有这样豪爽的同学、朋友感到自豪和高兴。这也是我从省城远道而来乡下吃一顿饭的动力。
有肉当然就有酒,在彝家还少不了歌和舞。
酒过三巡,同学的子女就来敬酒。吉祥的祝词,伴随美妙动听的言语,冲击着宾朋的听觉:请爷爷、奶奶,叔叔、娘娘、亲戚朋友们吃好喝好,祝大家来年身体健康,家庭幸福!
然后在高昂的彝族声调中祝酒歌响起:哎!昂索苏阙芭啦啰啊啰啦,啰啦啰,耶!哎!维找维子苏啰啦啰,啰啦啰,呀紫的呀啊,请喝彝家祝福的酒啊,呀紫的呀紫的呀啊,请喝彝家真诚的酒啊,呀紫的呀,呀紫的呀,叨叨,呀紫的呀,叨叨,呀紫的呀,叨叨,呀紫的呀,叨叨,呀紫的呀,叨叨。”
在主人的祝酒声中,亲朋好友们推杯把盏,祝主人家幸福吉祥,彼此新年顺利,发财。此时此刻,再稳重的朋友都豪爽起来。
喝酒的感觉真好。酒后觉得眼前的自己不像平日的自己,心情也好很多。只是,对我来说,不管什么样的酒,含在口里都是热辣辣的难喝。有时,狠狠心,抿一口赶紧咽下,就是想让这股热流先在胃里过滤,再快速地返回大脑酝酿一次洗礼。当然,这种感觉马上就出现了,我赶紧大声宣布我喝醉了。在醉与清醒的分水岭里徜徉着,觉得连桌子上的酒菜和环境也变得柔情浪漫起来,仿佛周围的空气都附上了琥珀色,身体飘飘然地,像飘进了一个仙境里。
醉了,是有姿态的。酒精似一把镶着五彩缎面的小团扇,闪着明晃晃的光漫过来。像一台戏,灯光一亮,水袖一甩,台上的花旦、小生便“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小小酒杯团啰啰,阿乖佬,兄弟端酒大哥喝,仁义啰。爱唱歌呢来唱歌,阿乖佬!不爱唱歌端酒喝,仁义啰,阿苏则尼啰哟。”
唱歌的是我的一个初中毕业回乡知青同学,一口彝式汉话。优美的民族韵律,完美的彝家调,对听够当今的脂粉音、韩流式娘娘腔的我,陶醉了。
特别是这首:“阿老表,端酒喝。阿表妹,端酒喝。喜欢,也要喝。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 充满霸气的、令人雄性激素激增的原始、粗狂、民族风格的彝家敬酒歌,将酒桌的气氛推向一个个高潮,激起大家的童真。
觥斛交错,杯光烛影,喧嚣的欢歌笑语很快撑破整个彝家山寨,天上的繁星也被感染得眼睛一眨一眨的,绿黛的青山随着风姑娘的脚步,也摇曳欢快起来。
想来,大概是大家难得聚首,在家中都属于“老“字辈,平时羞于在家放肆,在同学面前就没有那么多顾忌、束缚,于是,就想借此机会,表达和释放一下自我吧。
其实,自走出校门,大家的内心世界里,都被一种不安和失落甚至是恐慌在驻扎着,它让我们觉得生命的急不可待。而时间就像一颗流星,我们坐在这颗流星上,邂逅,恋爱,还像模像样地过起了日子。揽几寸光阴,耕几厘田,便以为会天长地久。其实,不过是头颅上插了一朵马樱花,这朵马樱花,它展现了美丽,却急于毁掉它创造的生命奇迹。至于那些传说中的来生,轮回,奈何桥,孟婆汤,真的假的?多是文人的一种安慰罢了。
这是对生命的一种敬畏和生活的渴望吗?我想是的。
我扶着晕胀胀的头,心里却突然想起了已经逝去的同学。往年,在这吃杀年猪饭,也是平时天各一方,忙于讨生活的同学相聚的日子里,欢声笑语不断。随着岁月的消逝,隔年总有那么个别同学、朋友缺席,有的是病痛缠身,有的是已经到天国报到去了。每当议论起来,大家最后都显得深成,伤感。这时主人忙劝:喝醉了,喝醉了,说别的,喝酒,吃肉!
这是痛彻心扉的体会。原来,我们的亲人会在某一天离开我们的视线,会让我们如此地思念。而这种思念常常是绝情的,绝情的连一句想对亲人表达的话都难传达。也只有在一杯酒前,心里才铺起一条思亲的小路,那些往日的欢乐,像路边一朵朵山茶花,撩拨着心灵,又安慰又满足。
傍晚,灯亮了,映照着满场狼藉。灯光,白亮亮的,闪着左顾右盼的眼神,屋外,深深浅浅盛着五彩的夜色。这情景,好似大家又回到三十年前,在教室改为的宿舍里,几个志趣相投的伙伴,守着自己河中捉的,一碗有盐无油的水煮鱼,就着野外偷摘的几瓣辣椒,吃的还是那么香、那么甜。同样一群人,场面场无声地转换;看着两鬓雪花似的头发,布满岁月沟壑的老脸,大家都不曾年轻了。
请允许有我这样的朋友存在,虽然已经身为人夫、人父,内心却供奉着少时不老的神圣灵魂。
一桌桌宾客,时而温尔淡雅,时而悲喜交集。都怪这酒,一半是水做的身,一半是情做的魂。端起杯子,“碰着就来,再喝一杯。”霎那,平常人模狗样的款爷,官场游刃有余的这长,那座,还有我这赶不上潮流,还自称为“文艺范”的小资,思绪轻快飘逸地出了身体,梦里看到的都实现了,酒真是好东西。
不多时,桌上只剩残羹。主人喝过酒的脸,高兴的一脸灿烂;客人的五脏六腑里醇化物横冲直闯,直喊:我没醉,再来一杯。
不知何时,院内已燃起一堆篝火,笛子、三弦声响起,一群认识与不认识的男女老少,围着篝火,跳起了彝家“三跺脚。”奇怪,今天我看到的景物,咋个都是重影?
吃杀猪饭,我就是喜欢这样的感觉。一种亲情浓香,无拘无束,尊贵贫贱不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