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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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志国

市里十几个机关联合在社会上招考工作人员，李长红以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市监管局，安排在局办公室工作。李长红出身农村，高考制度改革后考入农业专科学校，毕业后一心搞科研，他在市农科所的试验基地种大棚、搞覆膜、育种子，评了中级职称。本想扎根农业科研一辈子，可惜儿子出生后小病不断，每个月扁桃体炎就发作一次，一发作就高烧，他得骑自行车驮着媳妇儿子到20公里开外的医院输液。有一次，儿子在路上被寒冷的西北风一吹，病没好反而加重转成肺炎，住院半个月。李长红经不住媳妇的抱怨，下决心要调到市区，不为别的，就为了给儿子看病方便。他抓住了这次招录机会。办公室曹兰主任看了他的简历，30岁出头的他一直在“农”字划成的圈里转悠，又见他土里土气的打扮，逢人就说他是顶着高粱花子来的。

和李长红前后脚进入市监管局的赵大革，是一名转业军人，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入伍后给首长当勤务员，后来下连队摔打几年提拔为副营级军官。李长红和赵大革对面办公，他羡慕有学历的人，和李长红说：“红哥，我是大老粗，写写划划的事，你多帮我，跑腿出力的交给兄弟来办。”赵大革嘴很甜，见面自来熟，李长红比他大两岁，他不叫“红哥”不说话。办公室有两位女士，赵大革称大姐二姐。赵大革很能活跃气氛，时不时请同事们出去吃个烧烤，大姐二姐的生日，他不会忘记在本地广播电台给她们点一首歌。同事家有红白喜事，宴席上他带头划拳行令，声音高得十分夸张，为了烘托气氛，也为了出风头。

李长红只是专科学历，读书不多，但书生气十足，与人相处若即若离，独来独往，孤傲清高，谁也不远谁也不近，遇事还像当年高考前备考一样，拼命攻克一个个难关，然后到考场上去见高下。市普法办组织机关干部全员法律知识考试，考试成绩与机关精神文明奖挂钩。考题发下来，李长红第一感觉是要赶快把相关书籍资料找来，抓紧学习备考，赵大革却脱口而出：“谁出题？谁判卷？找找他们。”李长红心里暗暗鄙视：长不了长把瓢。可是，没等李长红把学习资料找全，赵大革早通过关系把标准答案找来了，不光本办公室室同事高兴，标准答案还传遍机关每个科室。市监管局在这次考试中组织奖、精神文明奖夺得双第一。一把手王贵局长会上特意表扬了赵大革：“小伙子脑瓜灵活，会办事，给我局争取了荣誉，大家奖金也得了实惠。”

就这样，赵大革很快在单位耍开了场子，站稳了脚跟。他觉得自己行伍出身，没有学历总是个短板。两三年时间过去，居然拿着某高校的大信封，把学历材料和博士学位证书交到了局人事科。自此他常在朋友、同事中宣称，他是全市机关里边最年轻的博士，写字模仿领导们签字的样子，用上上了尼龙软笔，一副很有文化的样子，尽管字写得还是那么丑。

赵大革争强好胜，千方百计为下一步发展创造条件。说你行你就行。怎样才能让大家说你行，他觉得单位的司机很关键，司机开车有可能接触机关每个人，要说谁好，车上闲聊工夫就办了，宣传面那可是全局性的。特别是领导的专车司机更是重中之重，他们随时随地可以给领导吹“耳旁风”。赵大革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常常请司机们喝酒吃饭，跟他们称兄道弟。这一招确实厉害，时间不长，人们都在传，赵大革能力强，热情高，会办事。有几次，局长到省外考察学习，竟然点名带赵大革去，尽管考察学习的内容与赵大革负责的工作没有关系。这个信号的确异乎寻常。

和赵大革比起来，李长红就肉多了，默默无闻，不组织饭局，很少参加饭局，酒桌上没眼色，不会忽悠吹牛，光知道说：“来，咱们碰一个。”他看到别人大碗喝酒，吆三喝四，称兄道弟，两肋插刀，很是羡慕，跟着学了两次，吐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再不敢喝酒了，“随便喝随便喝”成了他的挡箭牌，王局长在酒桌上称他“李随便”。有人劝他：“不让你多喝，喝好喝舒服就行。”他说：“我是不喝正好，一杯就多。”劝他的人很生气：“你虚伪。”

几年过去，李长红和赵大革按照不同的处事理念走着自己的路。李长红成为局里的业务骨干，局长们离不开的笔杆子，每年全市工作大会上局长的讲话材料，都是他主笔起草，省市组织的作风整顿、学习教育等各种活动，局长给他挂个教育活动办公室主任的名头，虽然是临时机构，什么级别也没有，就把李长红套牢了：制定方案，汇报材料，编发简报，整改措施，总结报告，包括局长的个人学习体会、剖析材料，也都是李长红操刀。整个活动下来，别人都不忙，就他忙。不光如此，电脑刚刚进入机关的时候，李长红学会了五笔输入法，成了编外打字员。局里组建局域网，推广办公自动化，大家都是外行，李长红又翻书本，又请教行家，居然由一个网络菜鸟升级为网络达人，硬是把整套系统完成了。

曹兰主任57岁了，局里多年惯例，科室一把手到55岁安排个副处级非领导职务就二线了。曹主任两年前就该二线了，但办公室这个岗位太重要了，王局长离不开他，他一直在坚持着。近来曹主任二线不可避免，不少人跃跃欲试，但他手下李长红业务全面，作风扎实，业绩在那摆着。赵大革顶着博士头衔，上上下下关系搞得好。王局长爱好收藏，赵大革找来所谓的行家给王局长讲解普及收藏知识。听了行家的讲解，王局长水平大涨，说：“鉴别铜镜真假，简单，不用拿起来看，只要眼前晃一下，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赵大革帮着王局长淘来不少好东西，其中一面汉代铜镜、一个定窑小碟子，是王局长个人收藏的 “镇馆之宝”。

在同事们眼里，办公室主任一职，别人都是打酱油，李长红、赵大革才是龙虎斗。

赵大革想，自己虽然俘获了王局长，但业务工作，王局长离不开李长红。李长红是他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必须踢开。他暗暗开始了打压李长红的行动，使出的最阴一招——匿名举报李长红存在经济问题，说局域网建设过程中，李长红收了乙方3000元回扣。纪检部门调查了半个多月，结论是举报不实。虽然没有直接击倒李长红，但纪检部门又是问话、又是要求写说明，把李长红折腾个不亦乐乎，李长红因此苶了好一阵。赵大革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在局里臭李长红。他给司机们吹风：李长红说王局长爱收藏，这个雅好说不定会影响王局长的仕途。这句话慢慢传到了王局长的耳朵里，有一次王局长在大会上不点名的说：“有同志妄议领导个人爱好，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单位司机每月有200元的岗位补贴，局党组研究后取消了司机们的这些待遇，司机们一肚子怨气。赵大革和司机们说：“李长红说了，司机们开车有额外补贴，不合理。”司机们一听气炸了，四处编排李长红的不是，甚至李长红出差司机们都抵制不给他开车。一个女科长身材比较丰满，屁股大如筛子。李长红在办公室和赵大革说：“张科长血糖高，还不注意控制体重。”赵大革却和女科长说：“红哥说了，现在猪后坐值钱，姐这身材肯定能卖出好价钱。”自此，女科长对李长红恨之入骨。

国庆节一过，单位里小道消息疯传，领导层正在物色曹主任的接班人。李长红心想，曹主任虽然是主要负责人，但早就躺平了，党组会、局务会的组织准备，全局性业务工作的安排，协调督导，自己是实际操盘者。赵大革，顶着博士的帽子，谁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光会搞团团伙伙——李长红认为赵大革善于拉关系是在搞团团伙伙。德能勤绩，自己哪样不比赵大革强？还有，王局长以前当着他和赵大革的面曾说：“我年轻的时候，在县办公室工作，和几个资历相仿的同事一起给县领导服务，县领导跟我们说，职务晋升不是你们考虑的事，好好工作吧，干得好，有了晋升机会，谁先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先安排谁。”李长红觉得这是王局长给自己吃定心丸，也是告诉赵大革继续排队。李长红对接曹主任的班很有信心，回家和媳妇说：“你别再嚷嚷我整天加班不着家，没有付出哪有收获，能直接提拔个正科级领导职务，在同龄人中算优秀的啦。”

元旦过了，马上春节，调整干部的事光有风没有雨，可风平浪静之下是暗流涌动。赵大革想，论业务工作能力和业绩，确实比不上李长红，必须在民主测评票上占大优势，要早做打算，事到临头一个个打电话拉票那是真没谱。他发挥自己特长，把同事分成几类，分拨请客吃饭，酒桌上说：“我是外地人，在这里无亲无故，这几年全赖兄弟们帮衬，以后还得仰仗兄弟们。先干为敬了。”一仰脖，二两一杯的酒就下肚了。赵大革的想法，大家心照不宣，多余话不说，只顾推杯换盏起来。

有人提醒李长红：“你工作干得不少，但安排干部要综合考虑，材料写得多写得好不起关键作用，主要领导的意向才是关键。调整干部的事，为防止有人瞎鼓捣，一般都是让人猝不及防。但这次，风放出来这么久不动，国庆节、元旦、春节都是大节，等什么呢？你是聪明人，想想为什么。”李长红当然听出了话外音。可他就是那么一个人，理都懂，好多事不是没想到而是做不到，不是没能力做而是故意不去做。上次他陪王局长到承德开会，挤时间参观避暑山庄。王局长喜欢玉，在旅游点围着玉石摆件、把件看来看去。李长红没有兴趣，跟在后面围着看。王局长突然回头和他说：“男子做人，要温润如玉，所以要佩戴玉。喜欢吗？我给你买一件？”李长红脸马上热了，意识到王局长话里有话，他觉得很厌恶，扭身躲的远远的。这关键时刻，他想起这码事，后背一阵发凉。不行，必须到王局长家提前拜个年，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思。临行时又踌躇起来，想象自己揣着红包，小心翼翼敲局长家的门，太尴尬，他拉不下脸来。再说，万一局长嫌少来个“高尚”拒收，再来一番批评教育……到时想钻地缝都没有地方找。这一犹豫，年就过去了。

正月初七上班，按照惯例，各科室全体人员，要在科室领导的带领下，到局领导办公室拜年。曹主任没有来上班，电话告诉李长红、赵大革，你们带弟兄们给局长拜个年，顺便向局长汇报一下，说我回老家没有赶回来。赵大革爱张罗事，这类事肯定是他招呼，这次却说：“红哥，你年长，你招呼，我跟着。”李长红没办法，带着办公室一帮同事，到局长办公室拜年，局长热情地一一和大家握手，说了许多吉祥话。李长红扭身出局长办公室的时候，发现赵大革根本就没有进局长办公室，站在门口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

下班回家，李长红高兴地和媳妇说：“接班的事估计稳了。今天给王局长拜年的时候，王局长从未有过的热情，板着的脸也有了笑容，和我握手时间很长，还暗暗用力握了三下，同时左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啊。”媳妇一听，说：“真是书呆子，你没戏了。”“何以见得？”“人人都知道，王局长出了名的老狐狸、笑面虎，板着面孔骂人的时候，被骂的人十成有九成有好事，如果突然笑脸相迎，就小心吧，不出三天，霉运肯定落在头上。你有多乐观就有多沮丧，等着瞧吧。”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李长红想起白天赵大革没有进来和王局长握手，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门口，他恍然大悟：只有我这样的傻子才到办公室给局长拜年啊！李长红觉得自己已经输了，而且是输给了一记无影脚。

果不其然，还没过正月十五，有一天刚上班，人事科通知召开全体干部民主测评大会。这不过是一个必经的程序而已，任命人选实际早已确定，票投完刚回到办公室，干部考察人选就张贴在一楼大厅的公示栏了。对于这样的结果，李长红、赵大革，一个失败者，一个胜利者，都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小时盼过年，大了怕过年。对于已过不惑之年的李长红，过年就是过关，虽然难，但也都蒙混过关了，而这一年，李长红是过得最失败的一个年。

干部任免人选，公示一周时间，过了正月十五就下任命通知了。谁也没有想到，正月十五下午，两辆依维柯停在办公楼的花坛旁边，车上下来五六个纪检干部，他们直奔王局长办公室，搜出来的几十面古铜镜、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字画，装了几个纸箱子，堆在楼道里。随后，纪检干部带着王局长和那些纸箱子一道上了依维柯。有眼尖的人说，王局长腿都软了，纪检干部连抬带搀上的车。

这声炸雷还没有平息，又爆了第二声炸雷：晚上11点，纪检干部把赵大革从家里带走了。

几个月过去了，有人传小道消息，说王局长的那些铜镜、瓶瓶罐罐都是赝品，字画也没有值钱的，只有一件90公分高的金丝楠木雕的观世音菩萨像是某个寺院的传世珍宝，已经失落多年，不知道为什么王局长在一个房地产公司老板那里看到了，喜欢得不得了，硬生生从老板那里带回来了，条件是批准房地产公司某个楼盘的楼层由十四层调到十六层。

有人和李长红开玩笑：“你年没过好，王局长、赵大革过了个好年但十五没有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