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乡里,遇到了一些步入老态的乡亲,于是想起了二老。想起了他那年夏天帮五爸盖房子时被掉下来的木料戳瞎的眼睛,想起了他孤独而平凡的一生。
在我们家乡,长辈的称呼是按排行叫的。二老在和父亲同一辈的兄弟中年龄排行老二,所以叫二老。相应地,排第一的叫大老,第三的叫三老,以此类推,直到父亲的排行。比父亲大的叫“老”,前面以数字区分。比父亲小的,叫“爸”,像《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孙少平叫他们的叔叔为“二爸”那样。父亲在亲兄弟里排行第二,我有一个大老,三个“爸”。他在叔伯兄弟里排行靠后,我又有若干个“老”和“爸”。
二老就是父亲叔伯兄弟中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终生独身的。
二老的童年应该说是非常幸福和幸运的。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农村人家依旧贫穷,但他的父母硬是咬牙供他上学,据说念到了高中毕业,是远近皆知的“赫赫有名的陈老二”,也是父辈们里学历最高的一个。那个年代,高中生凤毛麟角,大有用武之地,二老在生产队非常吃香。社员大会,队长念文件念报纸,中途让一个字卡住,吭哧老半天满脸尴尬,只好求二老。二老慢条斯理地拨弄一下马灯,顺口说出字的读音。后来队长干脆让他念文件念报纸、记人名、写标语,二老老老实实都干,从没提过给他加工分的话。村上开群众大会,二老也被村长叫到跟前,以便随时解自己的尴尬之围,让二老着实红火了一阵。
奈何二老是典型的“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过于木讷,老实胆小,肚里有学问却说不出来,不敢在人前说话露脸。队里让他当会计,他怕工分加错了、账算不对挨骂,双手绕圈使劲推辞;村上让他当文书,也是一样,怕在更多人的面前说话露面,还是推辞;让他当村小学老师,他扭头躲的更远。到了结婚年龄,他一个人背个挎包去了临乡一位心仪的姑娘家,也没请介绍人和媒人 ,不知咋地,姑娘家没同意。从此后,别人但凡说给他介绍媳妇,他都不答言,也就终究没娶媳妇。可让他上地干活、修渠上坝,却兴冲冲积极的很。上地干活、修渠上坝都是力气活,中午,人们都想多休息一会,二老却兴奋的精力旺盛。一到规定的休息时间就跑去叫队长,催大家起来干活。为此,大家都不待见他,找机会就骂他一顿。所以,他与好工作无缘,也与社员处理不好关系,成了“中看不中用”、“白上了一趟学”的读书人,只晓得出力气干重活,最后被队里派出去挖煤多年,得了煤矽肺。
农村实行大包干时,爷爷一家要搬出古城堡一样的大庄院,在居民点重置办新家。这时候二老的爹娘早去世了,他孤零零一个人,决定跟着对他最好的婶婶——我的奶奶走出庄院。听说他在文革中写过批斗爷爷的大字报,也听队长的话打过爷爷,爷爷不想让他跟着,但他就是不走,于是就成了父亲兄弟姐妹九人中的一个。
跟出来的二老很独,不合群。他没什么具体事做,身体也不好,就当起了羊倌。每天赶着几家的几百只羊出去放。当羊倌自由自在,不用和人打交道,正好遂了他的心愿,所以他干的很认真。天一亮就赶着羊出去,军用挎包里装点吃的和水,再塞两本书,走到哪里看到那里。到了秋天,羊一个个膘肥体壮,大家就凑些钱给他,或买身衣服给他。有了钱的二老会抽空到十几里外的乡上或者托人去城里买书,厚厚的买来一摞武侠小说和历史故事书,还有各种杂志和小人书。在我的记忆里,他那里的书从来没重过。《隋唐演义》、《杨家将》、《七侠五义》、《说岳全传》、《薛仁贵征西》、《薛刚反唐》,《今古传奇》、《故事会》等等,看完就和别人互换着看。他对书非常爱惜,总是塞在自己的小房子里,轻易不给我们看。记得上初中时我偷偷拿了他一本武侠小说,由于在住校,传来传去让同学看,结果找不到了,周末回家,二老堵住我骂了好半天,非要我还书。那以后很长时间,我都绕着他走。
二老的眼睛相当厉害。他瞪着眼睛骂我们的情形怎么也忘不掉。上小学时爸妈已经分家另过了,刚承包到户的家里不富裕,粮食跟不上吃。正长身体的我们一放学就到奶奶家找吃的。我和弟弟、大老家的一儿一女总是不约而同。常常是,几个孙子一人拿一块玉米面馍还没吃几口,二老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瞪圆眼睛、咬牙切齿地说:自己家里放下吃的不吃,又来我们家吃我们的。吓得我们不敢出声,直到他恨恨地盯着我们好久,又喝了句“滚”时,才一溜烟跑掉,馍也忘了吃。
爷爷奶奶过世后,二老跟我尕爸——五叔一家生活。他依然每天放着羊,五叔家的几十只和别人家托养的几十只。只是更木讷了,不多说一句话。圈上羊就去提水、拾柴、喂牛,饭后躲在自己的小房子里看书。不过,对我们几个侄子侄女随和了许多,遇见了总问问情况。有一次,我回家时买了些桔子,恰巧碰到二老,就给了他几个。二老接过去,没有丝毫犹豫,张嘴就咬向桔子,又马上皱着眉头吐了出来——原来,他没吃过桔子,不知道要先剥皮。看着日渐衰老的二老,我的心里没来由难过起来。几年前的夏天,五叔计划翻盖一间房子,他去帮忙,结果没留意,一根木料掉下来,偏巧戳准他的左眼,就此身体每况愈下,没过多久就去世了。五叔做了一口棺材,把无依无靠无儿无女的二老火化,让他回归了大自然。
人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二老活着时,乡亲们总是感叹他空有一肚子学问,却使不出来,白白浪费了一个人才。又替他憧憬:要是嘴会说点,胆子大一点,凭他的学问,早就能走出农村成了“公家人”,老师、干部都不在话下,甚至有一官半职了。不过人生没有如果。二老的一生平常无奇。我感激他的是他也不知道我偷偷看了他那里的多少书。从偷书看被他骂过之后,我学聪明了。趁他出去放羊,偷偷跑进他的屋子,枕头下的书一般不拿,炕尾席子下、毡下和褥子下压的书都没逃过我的“魔掌”。我拿出去,囫囵吞枣般在放牛、割草、背牛草时匆匆看完,再原样放回,换另外一本。也许他粗心,也许他早知道但没说破。总之,在那些缺吃少穿、父母没钱给我们买书丰富精神生活的平凡岁月里,二老用他丰富的书籍,慰藉了一个农村少年渴求知识的心灵。到后来,我走出农村,在城里工作,不管多忙,都会抽空翻几页书,也常常会想起“百无一用”的二老。斯人已逝,希望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