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强在田里干了一上午的活,午饭后在他爹的允许下才匆匆来到镇政府,今天他是来听征兵体检结果的。其他三位跟他一起去体检的伙伴一早就来了,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被刷了,当看到明强推着自行车走进镇政府大院时都涌过来给他道喜,明强却不太相信,还是想亲自去人武部确认一下。
得到准确消息后,明强登登的从楼上冲下来,跨上自行车就往回赶,他甚至连家都没有回,直接来到他爹和其他兄弟姐妹干活的田头通报这个令他激动不已的消息。他爹没有继续留明强在地里干活,示意他回家歇歇。
自从他六岁学会做饭,八九岁开始放牛,十一二岁开始做手擀面,到现在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这样的礼遇是他记忆中少有的,明强反而有些不自在,回到家就开始给水缸拎水。刚走到井边就听到村部响起了喧天锣鼓和隆隆的鞭炮声,已经收工的村民纷纷驻足观看,明强也在纳闷,这不年不冬的敲哪门子锣鼓呢?他边思索边干过活。村部离他家也就二百来米,不一会五六个村干部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悦,直奔明强他们家来了,原来是给明强送入伍通知书来了,接过烫金的入伍通知书,明强的心理久久不能平静。
其实当兵不是他的本意,他们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希望将来能成为一名老师或医生。在整个小学阶段他也一直在向这个目标努力着,小学六年他的学习成绩一直遥遥领先,顺利考上了镇中学,可惜初中没有学好,为实现自己的理想,他苦口婆心的说服他爹又让他复读了一年。应该说明强在复读的这一年里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各科成绩始终保持在优秀以上,他爹就指望他能考个小中专,不仅能转国家户口,而且上学还不用学杂费,实现他们家族第一个吃公家饭的愿望。可天有不测风云,中考时明强再次发挥失常,与小中专失之交臂。明强渴望能继续读书,可他爹心中却在算一笔账,这三年高中上下来如果考不上大学,不仅背负了“巨额”经济负担,还浪费了三年的时间,不如早点回来种地,为将来成家立业积攒些费用,明强被硬生生的拖回了农村,按在土地上,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农民。
继续读书深造的希望被他爹无情的掐灭了,但明强心中的那团“火”还在燃烧,每天坚持看书,家务活除烧饭其他什么都不干,以此来抵制他爹,为此明强没少被训斥。这样与他爹较劲了差不多一个学期,明强看出他爹这回是铁了心了,心中的那团“火”也没开始那么旺了,慢慢接受他爹给他安排的一些农活。表面上看明强已经屈服了、安耽了,可他的内心始终没有放弃走出农村的念头,正谋划着另一个途径——参军。
就在他回来务农后的第二年春天,镇人武部组织全镇适龄青年到他们村目测体检,明强小心翼翼的跟他爹说出了自己想法,立马得到了否定的答复,一天的目测体检就快结束了,他爹突发善心同意他去,但附加了一个条件——这是你第一次去也是最后一次。此时的明强已经顾不上他爹给他开什么条件了,向村部飞奔而去。对体检注意事项一无所知的明强哪里知道,他这一激动、一运动,最终留给他的却是伤痛。他被检测出“高血压”,在当时医疗卫生知识还比较缺乏的情况下,他自己也搞不清这“高血压”是哪里来的,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于是几乎带着哭腔向参与目测的医务人员、人武干部们乞求重测,可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呢。
上学不行,当兵也不行,看来明强就生了农民的命,任凭你如何蹦跶也跳不出这农门了。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冻结的土壤已经完全融化,麦苗拔节好像都快发出声响了,空气中充满了植物发青的清香味,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上已经听到零星制钵器的撞击声,春耕就要正式开始了,此时明强已别无选择,只能耷拉着脑袋,跟着他爹迈出农忙的第一步。
面对五十平方的棉花苗床,手持制钵器,耳闻叮叮当当铁的撞击声,他心里开始发憷,可一次次的失败告诉他只能去面对现实。在父亲不停的唠叨声中,他憋着委屈、忍着疼痛,藏着梦想每天重复这枯燥而乏味的劳动,几天下来他两个肩膀好像都快卸下来了。田间劳作已经让他筋疲力尽,可他深知季节不等人,为不误农时他顽强的坚持着,挖行子、开塘子、栽苗子、割麦子、脱粒、起秧、插秧、放场、拾棉花、收玉米、挖山芋、拔棉杆、种麦、卖棉花、打猪草、给猪食,整整一年时间,明强俨然成为一个真正的老农,就在他的希望即将彻底破灭的最后时刻,他偶然在村道上得到一个不太可靠,但足以让他重燃希望之火的“好消息”,当年兵役制度改革,变春季征兵为冬季征兵,也就说那年中还有第二次征兵。
好消息带来的兴奋瞬间就消失了,他想起了他爹第一次同意他去体检开出的那个条件,怀着忐忑的心情,他还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爹,结果可想而知。他爹暴跳如雷的给他两条路,第一、老老实实的在家种地,第二、到入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手艺可学,两项都是他所不愿意的,可面对思想已经被禁锢了几十年的老爹,他一个字也不想说。经过了大概一个月的漫长等待,这个消息被坐实了,适龄青年们纷纷到村里报名应征,明强趁他爹不在家也偷偷的跑去报了个名。
田里劳作每天仍然继续,父亲也在为明强的第二条路打探着消息,且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随着西北寒流的大举入侵,冬天如期而至了,地里的活渐渐少了,趁农闲家里请了一班木匠师傅打家具,其中一位师傅跟他爹很是谈得来,每天晚上都要陪师傅喝几杯小酒,就这样一来二去,师傅答应收明强为徒,并约定开了春明强就正式拜师。正在他爹盘算着给多少钱、给多少粮的时候,村民兵营长上门通知明强参加县里的应征体检,此时他爹才从自己的如意算盘中醒悟过来。碍于民兵营长的面子,才压制住内心的怒火,好在民兵营长顺势对他进行了一番国防政策的宣贯,他才松了口。
明强是村里四名应征青年唯一被选中的,这是村里的大喜事,更是明强家的大好事、大喜事,自他爹成家以来他家还真没有过,村干部们正想借此机会给他家热闹热闹,决定先敲锣打鼓、放鞭炮把入伍通知书送到他家。
人真的很怪,天天在家却想着离开,可真的要离家远行的时候,反而对家又多了一份眷恋。明强这几天仍然每天坚持到地里干活,一方面好好陪陪家人,另一方面他这么多年已经养成了闲不住的习惯。时间一天天过的很快,送新兵的日子转眼就到了。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九日这天晚上明强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他仍跟往常一样起床做早饭,可还没等他动手,他爹也跟着起来了,他难得轻声轻气的说了声:今天不用你做了。这是明强在家十八年来第一次听到他爹这样跟他讲话,这着实让明强的内心好一阵感动,眼泪不由自主的在眼圈里打转。是呀,天亮后他就要暂别这个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就要暂别从不苟言笑的父亲,就要暂别眼前的一切,从此踏上他所认为的希望之路,能就这么无动于衷、心无旁骛的走吗?
大约八点不到,村支部书记、村长、会计、治保主任、民兵营长、妇女主任等主要村干部带着两大捆鞭炮、一辆绑着两面红旗的崭新自行车,村支书把他那辆新买的嘉陵摩托车也开来了,按照村里办喜事的规矩,明强家也购买了同样多的鞭炮,一时间明强家门前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村里的大叔大爷、大婶大妈、大哥大姐、大姑娘小媳妇都纷纷跑到明强家看热闹,明强胸带大红花,与家人和周围邻居一一道别后,坐上支书的新摩托车,在红旗和锣鼓声的引领下慢慢穿村而过,踏上了从军之路。
自参军离开家乡,明强就再也没有回家定居过。一晃二三十年过去了,当年的毛头小子已经变成了头发花白的半岁老头,偶尔回家一趟已经没有几个人能认出他了,真所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每当此情此景,明强心中不免会泛酸,他不仅在感慨岁月的无情,也在感慨人生的短暂和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