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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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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无人看见的老父亲

无 人 看 见 的 老 父 亲

李书盈

 

二月末,南方矿区的夜空刚刚蒙上一层薄纱似的黑幕,像笼罩这上空的新冠肺炎让人忍不住恐慌。暮色渐次深重,矿区的路灯都停了,响应政府号召非必要不出门,出门需要健康卡,还要接受矿区志愿者盘缠矿区通往城区的大路和小道早已设置了关卡,被围拦死死封堵住,指望着以此抵御病毒的入侵。

梁大艾在暮色的掩护下紧缩着脑袋从街角里钻出了出来,在夜的光与影中急急往家赶。封闭过于严实的N95像把她被塞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呼出的热气在N95里打转。还有那翻涌的恐慌,它们汇聚成了一团找不到出口的火,烧红了她的脸。

终于走到家门口。大门紧闭,敲半天没人开。黑暗中的她感到心快要跳出胸膛了,差一点要拿脚踹门,她那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余小蛾终于把门打开了。

穿过黑洞洞的长廊,来到老人的卧室,床上零乱地堆满衣服、袜子,老太太不管不顾用手划拉开块空地,往床上一歪。疫情期间有志愿者送菜上门,老人几乎不用出门。梁大艾还是怕老人不够吃,她带回了一些蔬菜,还有一提鸡蛋和今天才包的肉包子。她又从背包里层掏出了酒精和一盒口罩,单这些她嫌不够,又拿出奥司他韦和莲花清瘟让老人没事泡水喝,据说可以抗病毒。

正说着话,敲门声又呯呯响。

老太太气鼓鼓地嚷,“要是那个死老鬼回来,不许开门。”

梁大艾也来气,“整天闹有么意思?疫情期间,这么晚还敢在外面晃?”

老太太欠了欠身,想想又躺倒,还索性闭上眼睛。大艾只得起身。

妹妹小艾风风火火进了家门,她摘了口罩,呼出一大口热气。她也拎了一袋吃的喝的,嘻皮笑脸着喊,“这新冠肺炎快要把人憋死了。”

她又堆起一脸的笑凑到大艾跟前,“大姐,你看,这个金手链好看吧?”见大艾不理她,不管不顾把一只手直挺挺地伸到她眼跟前,“上个月才买的,还没戴到几天呢。你手腕子漂亮,戴着正好啊。”见大艾还不理,她又一脸的可怜相,拉着大艾的胳膊摇三摇,不是扭麻花强似扭麻花。

 “哎呀,大姐,你就买了吧。我是生气才买这根手链的。短脸那个蠢货,悄悄给他爹妈定了个海南春节游,现在疫情期间不能去,那个旅行社的女的一直拖着不想退钱,我气不过,一生气就随便挑了这个。”

梁大艾看了看手链,粗短得像个麻花结,皱着眉,又摇摇头。

小艾不死心,拿了一包零食去缠老太太,“妈呀,爸咧。这是专门给他买的无蔗糖饼干。”

余小蛾鼻孔出气,哼了一声,懒得理她,小艾一看老太太脸色不好就开始撒娇,“妈呀,这个金手链好看吧?还时尚。戴上这个还不迷死那帮打门球的老头子?本来想送给您的,可眼下疫情,短脸的金店生意不好,现在只有卖菜的赚钱。妈呀,我把链子放在您这,您先给我点钱救急,等我有了,再还您,行不?”

余小蛾紧闭着眼,“家里没现钱,又不能上银行取钱。”说完翻个身拿背对着她,她无可奈何地小声嘟囔着,“要是老爸在,早给我钱了。”她又转身问大艾,“姐,爸咧?”

梁大艾也忍不住了,“妈,爸呢?”

老太太头一偏,眼一瞪,咬着牙喊。

“让他冻死在外头才解恨。”

敲门声又响了。

老太太忙起身坐好,嚷道,“要是你家老头,可不许开门。”

回来的是梁家老二梁壮壮,也是老梁家唯一的儿子。他拎回了一箱菜、半箱水果,还有一条烟,当地有个笑谈说是一天抽多少根烟可以防疫。他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说是富民社区的汪家老四疑似接触过新冠确诊病人,上午被送到市中心医院隔离做核酸,唬得大艾小艾心更慌了。原来富民社区离新村社区不过两条街。

坐在床上的老妈听到动静,早低垂着头,眼皮耷拉着,仿佛受尽了委屈,只待梁壮壮走到身前,刚喊一声妈,余小蛾那酝酿着的两泡泪一下泄出来,她孩子般嚎起来,把床边的三个子女嚎蒙了。

老太太抽抽噎噎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原来老头今儿一大早饭都没吃就出门,到现在也没回家。老太太吃定老头五十多年,本以为他到吃饭的点就会回来,按老太太的原话说:“这是盘古开天地从来没有过的事,打他手机也不接。”

梁壮壮听得又急又好气又想笑,可又不敢,这俩老人吵架斗嘴也不挑个时候,越忙越添乱。只得俯下身子,趴在床上,轻言细语哄老太太,“外面这么乱,爸会到谁家呆一天呢?”

老太太泪也不抹了,拿眼横他,“鬼晓得。年轻时翅膀不够硬没飞动,怕不是老了还想再试试?”

“上个星期明明是他自己切菜把手切了,非说我不关心他。他不说,我哪知道他受伤了?他嫌我看电视声音大,嫌我看得晚,你说天天窝在家里不能出门不看电视做什么?打个电话,说我只晓得跟老太太咵天,根本不关心他。这些天他饭也不做,碗也不洗,天天跟我结筋。”

“前几天在窗户边上跟对面栋姓朱的女叉巴子挤眉弄眼地,被我看到,气得瞎骂一顿,他屁都冇屁一哈。”梁壮壮无奈地望望大艾小艾,多大的年纪也不能妨碍他们的老母亲吃醋。

“大前天又隔着窗户跟对面的吴老头争。他说他要是得了新冠就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死,吴老头说得了这个病得赶紧报告社区,先隔离再治病,不能祸害别人。结果两个老不死的就站在自家窗户边骂边喊地,隔着窗户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我叫他莫乱骂,说两个老家伙加起来快两百岁了,争个么斯。他就跟我翻脸,扯着脖子吼我,恶声恶气说我帮外人不帮他。”

“昨天上了趟街说是买烟,回来后这老东西也不好好吃饭,尽找歪,说我做中饭做成搞巴子稀饭,明晓得他不喜欢吃稀的,偏要做稀的,成心不让他吃饱。晚上的饭又嫌做干了,我气不过,骂他是不是疯了,他气得在屋里跑进跑出。昨天晚上又喝酒又抽烟,晚上还跑到小房睡,临睡前在房里用酒精一阵乱喷,今天一大早饭也没吃拿着健康卡出了门,到现在也不见人。”

老太太越说越气越委屈,眼泪流得像滑丝的水龙头止不住。

梁壮壮第一反应是拨老人手机,半天手机通了,心下一喜,可无人接听。再打,还是无人接听。大艾小艾也拿起手机轮流打,直到语言提示手机已关机。

一屋人全看向梁壮壮,他只得大手一挥,“爸走不远。疫情期间退休办早不开门了,老吴的麻将铺也不敢开门,我和大姐只有先找找看,小艾在家陪妈等我们消息。”

屋外漆黑一团,大艾冒着寒风摸索着进了梁壮壮的小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梁壮壮赶紧启动车,开空调开车灯。车还没发动,小艾冲了进来。

她气喘吁吁地,“爸这不会是离家出走吧?”

说完她压低声音,鬼头鬼脑地凑过来,“姐哥,有件事好些年了我可对谁都没说,准备烂在肚里的,不过今天都这样了,我只有说出来看算不算个线索。那还是我读师专的时候,有一天,爸来找我,说要跟妈离婚,要带我离开这个家。那时候我刚跟老蔡矿长的幺儿谈朋友,他家的死老太婆本来就不喜欢我,要是我爸妈离婚了,她可找着由头反对我们了。当时我就威胁爸,他敢离婚我就敢跳楼,当年完全被爱情冲昏了头了,早晓得小蔡是个王八蛋我也犯不着那样逼爸。后来爸绝口不提这事。这不会是想离婚吧?”

“死丫头,这事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爸不让说。再说了,你以为他真有那个胆呀?会不会这些天在家里呆憋屈了,又有勇气推翻被压制这么多年的五指山?听说疫情期间闹离婚的夫妻不少啊。都说解封了去办手续。”

梁大艾拿眼挖她,无奈光线不好,她看不见。梁壮壮也叫她下车回家陪老太太。

梁老头平时要么去菜场,要么去退休办看老同事们打牌,再不然就是去老吴家的小铺看人搓麻将。他几乎没什么朋友,唯一的老乡老秦头也不怎么来往。

他们想不出来自己的老父亲会去哪里,决定去老秦头家碰碰运气。老秦头家靠近小白山,梁壮壮狠踩了几下油门爬坡来到那栋楼前。

车还没停稳,梁壮壮开口了。“大姐,实话跟你说,我在铁矿二中读高一那年,有天晚自习爸来找过我。”

“他先是不停地叹气,叹得我着急,还有好多作业没写完,再晚教室关门又得到走廊的路灯下写。他半天才说他不舒服,我急得要送他去铁矿医院看夜间急诊,可他宁愿坐着休息一下。他吞吞吐吐终于说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他想跟妈离婚。说他已经跟领导谈好,准备调到武钢三炼钢厂。那里刚建厂需要招收大批技术人员和工人。只要能离开这个家,离开妈,他愿意吃苦。他说如果我愿意跟他走,可以带我去读武汉读书,报考武钢三中。”

梁大艾一听,心下微微一颤,钢三是所有矿山孩子向往的学校。“听他说武钢三中那一刹那,我心头一阵狂喜。你知道我读的铁矿二中稀烂,虽然我们班勉强算个好班,可整个学校风气差,每年高考打破头才四五个上大学的,还是一般的院校。武钢三中不一样,我们家隔壁的陈红就在那借读的,毕业后考上了同济医科大;还有转学到那的毛蔚克她姐,考上了武大。”

“只是爸妈离婚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敢乱发表意见?我说等我考虑两天。临走前,爸眼睛闪着光,结实地看着我,对我说,这事暂时不能对任何人说,这是我们男人间的约定,我茫然地点点头。望着爸在路灯下的背影,微微地驮着,又低着头,像有满怀的心事把他压弯了。这件事把我也折磨得够呛,整晚床上像是有东西硌着我疼似的,左右睡不踏实,一大早就醒了。整天迷迷糊糊地,完全没精神上课,老犯困,没想到中午在食堂门口就看到妈。”

“她拎了鸡汤来。边喝鸡汤,我边试探她,先是问武钢三中怎么样,后来又问爸怎么样。喝完鸡汤吃了一大碗米饭一抹嘴准备回教室写作业,妈跟着我,还要挽着我,我急了,我一米八的大个头,被妈挽着,让同学看着可不笑死,我死活不让,我把她的手推了又推。”

梁壮壮猛地摇下车窗,一股冷风猛浪般灌进来,扑过来,打在他脸上,他哆嗦了一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妈转过身来,她哭了,先是小声,后来忍不住抱着我放声痛哭,哭得我心乱如麻,鬼迷心窍似地,我把爸想调去三炼钢的事说了,要带我去报考武钢三中的事也说了,完全忘了爸说过这是男人们的约定。妈走了,她是抹着泪走的。两天后爸并没有来找我。星期天回家时看到奶奶从乡下来了,而那以后爸再也没跟我提过他的三炼钢,我的武钢三中。”

“也许爸对我失望了吧?我背叛了他。可他想过没有,如果跟着他走,我也背叛了妈呀?这次他不会是真要离婚吧?”

车窗外乌黑黑地一片,不过在车灯的映衬下依稀看得见不远处小白山的小亭子,很多年前梁老头和老秦头还是朋友时常在那间小亭子斗酒。大多是夏天的夜,矿山的夜晚停电是常事,一间小亭子,两根蜡烛,一碟花生米,两个赤着上身的矿工各拎瓶啤酒对嘴吹,时不时还有打蚊子的啪啪声。两家的孩子就在附过疯玩,或抓萤火虫,或玩点炮的游戏。那时没有网络,没有电脑游戏,也没有新冠肺炎。

1958年梁老头正18,他和老秦头一起从黄冈招工来矿山当学徒工,学开卷扬,一起被师傅用脚踹过,一起被班组的人灌醉吐得稀里哗啦过,一起吃酒席喝完一桌又跑到别人桌上喝。他们先后结婚生子,只不过后来余小蛾与老秦头家的常常看不对眼。余小蛾嫌人家太嗲,说是眼睛看得要冒火了。

余小蛾也不喜欢梁家老家来人,只要家里来了乡下亲戚,那天必是鸡犬不宁。梁大艾记得有一回乡下二伯前脚刚走,余小蛾跟梁老头就吵了起来,先是小声,后来余小蛾的声音越来越尖细,她恶狠狠地甩出一个女人的名字,不知道是“秀莲”还是“秀玲”,像玻璃摔成碎片般刺耳。恼怒的梁老头气得满脸通红,浑身打颤,冲到余小蛾身前,余小蛾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脚在地上拍打,稀里哗啦地哭起来。梁老头转身大吼着端起客厅的小饭桌砸向窗户,哗啦溅得一屋子破碗烂碟的碎碴子。

梁大艾吓得哭着去找老秦头来劝架,结果老秦家的女人脸一沉,“你爸妈打架为什么找我们家的?”后来,梁大艾把女人的话告诉了余小蛾跟梁老头,从此,两家没什么来往。

但他们都知道在梁老头心里,老秦头还是他唯一的朋友。这是事隔近二十年梁大艾再次踏进这个家,老秦家的女人老了不少。看到他们女人并不惊讶,随后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他们,说这是梁老头昨天送给老秦的,没想到老秦疫情期间一直被困在黄冈老家回不来,就交给她了,说梁大艾他们会来找他,等他们来了就把信封给他们。还嘱咐老秦家的,拿之前要记得用酒精消毒。

梁大艾的右眼皮忍不住跳了跳,该来的总会来的。

那是三十年前吧,有一天梁老头突然出现在矿小学五年级教室的门口,破天荒地他第一次出现在学校,让她迟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爸?牵起她的小手,穿过长长的教室走廊,在操场的老槐树下,梁老头摸着她满是汗水的乱蓬蓬的短发,拿手帕把她头发上的汗揩了又揩,那是下课玩抓人游戏跑出来的。

“傻丫头,汗不擦干会感冒的。”说完蹲下身子,微微仰起脸,一脸严肃地望着她说:“我想带你去一个阿姨家,只带你一个人。我要跟你妈离婚。”到现在她还记得当时的心咚咚乱跳,像被某种东西放大了无数倍。她脸涨得通红,转过身拔腿就跑,恨不得插上翅膀跑到余小蛾身边,其实不过是气喘吁吁地跑到家门口,她一眼就看到余小蛾,还有余小蛾身后堆放着一大堆雪里红。余小蛾正弯着腰,把一棵雪里红摊开放在水龙头下,胡乱冲刷着宽大的叶片,头发乱蓬蓬地,脚上是双脏兮兮的掉了皮的粉红色旧拖鞋。

此时的梁大艾她直感觉自己仿佛浸在了柏油里,透不过气来。

她和梁壮壮回到车上,不知该拿这封信怎么办。梁壮壮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着烟,抖动着点上,深深地吸上一口,又重重地吐出一口烟圈来,像是要把郁积在胸口上沉沉的大石块吐出来般。

他们谁都不敢拆躺在副驾上的信封。

突然谁的手机响了,两个人都惊得抖了一下。小艾打过来的,电话那头哭成一团,很慌乱很嘈杂,说得又急。梁壮壮听不清,着急地瞪着眼。

大艾缓缓地说,“刚才新村社区打电话给妈了,说爸现在矿招待所隔离。说是爸前几天在街上遇到过富民社区的汪家老四,还抽了那人一根烟。今天听说汪老四被隔离了,他担心自己也被新冠病毒感染了,不敢回家,在矿区晃了一天,把手机也晃掉了。”

看着躺在副驾上的信封,他们谁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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