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记事

老宅老了。回到老家，家前屋后转转，是我的习惯。前后绿树成荫，枝繁叶茂。老屋是平房结构，三间七架梁的房屋，外带二间锅屋。从外看，老屋墙体已经开裂，如老年佝偻的身躯，斜斜倒向一边。进堂屋，由于老人已经仙逝，无人居住，屋内散发出一股轻轻的霉味，打开西头房，屋顶已有大洞，从下向上望，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白云飘过。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父母必须为儿子砌上三间房，给儿子娶亲结婚生子，如果没有房子，儿子将难以找到对象。老宅的原址上是茅草屋，土坯墙上下内外涂上了稻草泥，屋顶的茅草是用糯稻草删成。家乡每年梅雨季节狂风骤雨，屋内往往滴滴答答下起了小雨，夜晚时节，鼾梦正香，朦朦胧胧之间，准备塑料布、搪瓷盆等可以等雨的工具。在再干燥的地方等待天明。麻雀似乎很喜欢茅草屋，它把它的家也安在了茅屋的屋延边，它用嘴抽出一些茅草，噙着一些羽毛将窝弄得暖和，就在洞里产蛋孵化，对于农村的小孩来说，掏麻雀窝也是一大乐事，茅草屋普遍较矮，带一个高凳，站到高凳上，手伸进鸟窝就能掏到鸟蛋，有时还能掏到刚刚孵化的小鸟，小鸟还未长毛，浑身红通通的，在小孩的手上瑟瑟发抖。等到秋天到了，请茅匠来修补房屋，也就是把旧的腐烂的稻草换下，用新的糯稻草和上稀泥把漏的地方堵上。家乡有句俗语：茅匠吃晚茶，朝下爬。比喻日子过得今不如昔。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所谓的晚茶也就是稀粥加上摊的薄饼。

改革开放之后，农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收入增加了，条件改善了。八十年代初，我的父母开始准备建新房。买了灰砖、大瓦，到县城买了毛竹、木头，又买了芦席、油毛毡，请了木匠、瓦匠，择了农村不太忙的初夏，开始动工。待到竖起中梁，还要举行个仪式。家中的亲友齐来道贺，带来糕馒、被面、祝子、镜筐。早晨上梁时节，木匠在屋梁之上，上好横梁，被面担在梁上，下面放起了鞭炮，上面木匠将糕馒从空中往地上扔去地面上则是庄邻、小孩在哄抢，热闹非凡。

在老宅我度过了少年时光，夏日我穿行在田野，天空乌云翻过，瓢泼大雨从天而下，四野无遮无挡，浑身哒了个落汤鸡。一会儿雨过天晴，天空架起一道彩虹，阳光、白云、蓝天、彩虹，青色的田野，奔走的少年，构成一幅夏日多彩的画卷。我也曾手举大大的笤帚，追逐天空中飞翔的蜻蜓，我也曾在夏日的夜晚躺在老宅的门板之上，看夜晚的天空那么幽远，群星眨着眼睛，银河横亘天上。老宅前的一条大河奔流不息，我向远方望去，不知它从何处奔流而来，又将奔向何方。春天来了，河水清澈起来，两岸柳枝泛绿，倒映在明净的水中。梅雨季节到了，天空乌云密布，天漏了，雨不停的下，稻田里水满了，小河沟里水满了，门前的大河水位猛涨，水流湍急，浩浩荡荡，奔流向东而去。河中的鱼儿活跃起来，游动着欢快地跃出水面。鱼儿咬籽了，大人们说。鱼儿咬籽，也就是交配产卵、生育下一代了。梅雨过后，天气晴朗起来，进入了炎热的夏季，我们在河中度过，在水中嬉戏，扎个猛子，深入河中，河底阴凉，闭住气，忍不住的时候 ，头从水中窜出来，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秋天天高云淡，小呀么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而到了冬天，朔风呼啸，天气阴沉，小孩子穿上了棉袄棉裤，脚上穿上了棉鞋，天空飘起了雪花，一会儿呼啸的北风裹挟着漫天的雪花，天空、四野一片茫茫，雪花、寒风从门缝、窗户的裂缝往屋内钻，人一出外面，头上、眉毛、肩上、衣服上、鞋上就落满了雪花，雪花往嘴上钻、往鼻孔里钻，打个眼睛上，让人睁不开眼。第二天雪过天晴，天空分外明亮，四野白茫茫一片，屋顶布满了雪，树枝落满了雪，田野更是被雪覆盖，奔流的河水已经结成了厚厚的一层冰，白得晃眼。我们的小手、脸上已经冻得皴裂，白嫩的红通通的手上、脸上一道道裂痕、冻死的老皮，脚上也有了冻疮。然而，我们仍在冻得厚厚的冰面上玩耍。

农家的孩子从小就得和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小时候家前屋后的自留地，我们种下青菜、浇水施肥，种下番瓜，番瓜藤四处乱爬，大大的粗糙的叶、粉红色的花，蜜蜂钻进花中采粉，我们悄悄地走进，用小手把花口闭拢，摘下花儿，只为尝尝那蜜蜂屁股的那点蜂蜜。夏日的菜园是蓬勃的，黄瓜伸出丝儿缠住搭的架子结出了小黄瓜，小黄瓜长满了刺，等到成熟刺才落下，番瓜花落了，结出了青色的小番瓜，番瓜长大了，由青转红。农村中的豆类、树木带着天然的芳香，不媚俗，扁豆、蚕豆、麦类、水稻、刺槐、楝树各有独特的花香，难以复制、令人难忘。小时候我们拾麦穗、拾稻穗、颗粒归仓；再大一些我们开始割麦、割稻，挑把、脱粒。当少年时的青涩渐渐蜕去，我成长为青年，我在老宅迎娶我的新娘，当晚闹起了洞房，新娘唱起了“心里有眼里有口里没有……”，余音绕梁，三十余年仍然未绝。

终于我们挥挥手离开了农村，逢年过年才有机会回到老家。渐渐的父母老了照片挂到了墙上。现在仍不时回家，家中梁燕不在，门前河水依然奔流。人在城市忙碌奔走，心中的净土大慨仍在家乡。苏东坡说过：心安即吾乡。何谓心安，即心中的宁静、浮躁得到释放的地方。

大妹说，房子要修一修了，是的，房子是要修一修了。不为下一代，只为了我们自己，孩子们已奔向他们自身的目标和远方。维修也许要等到，不为工作所累的时候，到那时虽然志在千里，但已老骥伏枥。耳边忽然响起《牡丹亭》惊梦中的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