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九零年的夏天,我刚到县城的机关上班,农村的孩子也坐办公室,在乡下也是不多的。欣欣然,星期天,我坐车来到乡下,走到老家的村庄口,大柳树伸展着绿色的枝条,留下满地的荫凉。在这,我碰到庄上的“小黑子”,我的“人生导师”之一。
“小黑子”已近五十岁了,已是“老黑子”了,他的大号叫王宏夏。王宏夏脸膛黑而发亮,年近三十才娶了新娘,新娘虽然腿瘸,但却秀外慧中,生的两个儿子都聪明伶俐。我记得小时候内急,找了一毛司缸(就是一个大大的粗陶瓷缸,下半截埋在土中,农村人方便都在这儿,孙悟空叫它五谷轮回之所),就方便起来。正好给王宏夏看见,翻着白眼,骂了句:“吃家饭,屙野屎。”语言粗鄙、通俗,意思就是吃着家里的饭,却将屎屙在了外面,实不应该。当时我已脱下裤子,露出雪白的屁股,蹲在缸上,不上不下,感到难为情。
后来,我听说了一个故事。说庄上有一家的上人,究竟上几辈不清楚,外去到亲戚家中出人情,出过人情,回家走到半路,内急,就在田埂边屙了一泡屎,屙过之后,他的上人用手把屎捧起,一路走到自己家的田边,方才放下,他自己的粪便要肥自己家的田。我们庄上评成分时富农较多,是否有这个原因呢,庄上的人奉行节俭度日,奢侈浪费是一个不能容忍的行为。
我与他打了个招呼,顺着土路向家中走去,走在路上,碰到庄上的人,大姐、大哥、大爷、大妈叫着,庄邻也热情地招呼着。
回到家中,奶奶正在做饭,看到奶奶,白发梳拢在后面螺成一个髻,用黑色的丝网罩着,穿着一件斜对襟的蓝色上衣、锁的布扣,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那是时光在她的脸上刻下的年轮。她在锅上忙个不停,一会儿到锅膛口添把干草,一会儿到锅台前拿着铲子铲两把。奶奶自豪地说锅盖一拍,饭菜就熟,其实哪有那么容易。看到孙子回来,她的眼睛笑细成一条缝,中国的老人对孙子辈有一种溺爱,那是无原则的,如老母鸡自动护佑着小鸡仔。
由于门前的大河直通县城,县城造纸厂的污水排入大河,河水泛着淡红色,河水有股纸浆的味道,河水已不能食用。我挑起家中的水桶,到稍远的小河处挑水回来食用。县里正在研究如何根治造纸厂的污水问题,发展与环境是两难的选择,如何做到共赢,需要探索从而找到一条适合的路径。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清山。我挑着水桶,一路向西,来到单头厦子刘家的门前,他家门前小河不与大河相通,河水清澈,在木板担的码头上,我把两桶水装满,一路挑回家中,来回几次,把家中的水缸装满。如今,造纸厂已经关掉,农村家家也通上了自来水。
要到中午,父母妹妹才从田中回来,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饭,家常的饭菜分外香甜。堂屋中梁之上,小燕子叽叽叫个不停。燕子夫妻一会儿就飞进来给小燕子喂食,到秋天,小燕子长大,一家人就会飞到遥远的南方,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节,燕子又会来到自己的老巢。燕子与人和谐共处,从小我学的儿歌就是关于燕子的,奶奶教我:叽咕叽咕叽,不吃你家粮,不吃你家米,借你家房梁生儿子。
吃饭不能作次饭碗,要把碗里的饭吃干净。小时候我就听奶奶说,一个饭米粒子,在天上的仙人看来就如一个磨盘大,不能浪费,否则仙人会生气,会降灾难的。人一生粮食是定量的,浪费了,到老就没有了,就会挨饿。奶奶有点神神叨叨的,她的房间里有个专门的香炉,每天上香,她讲的故事里也带着神秘。她说她的祖上在夏天的时候,会任凭蚊子叮咬,以身饲蚊,他的身体很瘦,青筋毕露。她说她的祖上去世后仍做善事,附近村庄要办大事没有碗盏,到他的坟前上柱香,把空担子放在坟前,第二天早上,担子里就放上了需要的碗盏,用完再到坟前还回去。然而有一天,一户人家办完事后,心生贪念,把碗盏留了下来,他的祖上很生气,就不再借碗盏了,后来也就再借不到碗盏了。
爷爷是个老木匠,如今老了,斧头也拿不动了,农村人没有退休金,就编些篮子、给人家扎房子、簇封门钱弄些闲钱。农村的人认为人死了,是以另一种方式仍然存在,也就要有房子住,而房子就是用芦苇扎个骨架,然后用彩纸描画成房子的形状,然后将其烧掉,死去的人也就有了住所。封门钱是春节的时候,人们贴在大门、房门、院门处的。爷爷的刻工非常好,爷爷有自制的刻刀,是用小钢锯条在砂轮上打磨成各种形状的刻刀。一摞红纸,放在簇盘上,红纸在刻刀下按照模型刻制,一张红纸上面是欢度新年,下面刻成花鸟的图案。春节前拿到集镇上去售卖,小弟放寒假也会跟着做。爷爷常跟我说的就是羊角疯学三分,过河不要钱,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爷爷凭借木匠、篾匠等八匠毛的手艺,带着本庄、郭庄等村庄的乡亲,到安庆石板桥去找生活,从而度过困难时期。
而我的母亲则是常说,不怕吃一盆,单是要赶上人。也就是吃饭要快,做事要快。我的母亲不识字,但是不吝惜自己的力气,她认为力气睡了一觉又来了。农村人就是土里求财,要舍得下力气。在他们这些朴素的理念当中,我渐渐长大,也融汇到我的思想和做人做事之中。我接受了这些理念,也许有的人不一定赞同。现代社会思想多元,但我仍然坚持,如在我碗中的饭菜我是一定要吃完的,多读一点书、学一些知识。
吃过饭我睡了个午觉,然后奶奶烫了个稀饭,做了薄饼当晚茶,我吃守就又离开家走向镇东头的车站。我戴着白色的太阳帽,迈着轻松的步伐,把村庄、家人留在了身后,一次次团聚,又一次次的分手,习惯了、寻常了,时光积聚,又会不寻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