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是回小时候的家,是回父母的家,父母已经仙逝,但我们兄弟姊妹四人还是会常回老家看看。老家在里下河农村的老庄上,里下河属冲积平原,没有山,一眼望去渺渺茫茫,河流如同平原的血脉,悠悠荡荡。村庄犹如平原的节点,如今庄上只剩几户人家,与过去人声鼎沸相比,现在显得冷清了。走上庄台,一条土狗走了过来,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口中发出低沉的啸声。有几只鸡在菜园中低着头,一啄一啄地觅食。庄上老人见到我,叫着小名打着招呼,我掏出身上带的香烟,拆开封取出香烟递过去,用打火机点上火,算是招呼,尽管我不抽烟,但回老家却是要带包好烟在身上,遇到庄上的人也好用烟招呼。
老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所建,青砖乌瓦,三间正屋,一间厨房,外面用青砖砌起的小院。开门进家,桌上老柜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扫地抹桌,却见老柜上一把算盘静静地躺着,算盘没有光彩,如同上了岁数的老人,繁华落尽,返璞归真,天无言而四时出,地无言而万物生。轻拨海绵珠子,拍嗒声响,仍是熟悉的声音。脑 海中响起算盘口诀,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四下五落一。记得小时候,父亲手把手教打算盘。我的父亲出生在抗日战争时期,每次日本鬼子下来扫荡,奶奶就带着襁褓中的父亲躲到荒野田地之中,为防止小孩哭闹,把奶头塞入小孩嘴中,据说有的小孩就这样窒息而死,鬼子下来扫荡,也把农村的茅草屋付之一炬,一路走来,一路火光,一路枪声,一路惨烈。没有了房子,父亲和爷爷奶奶就在小木船中生活,夏日波浪击打着船舷,到了冬天河面结冰,大雪纷飞,船内寒风刺骨。解放后,父亲上学并考取了县城的初中,校园生活青春洋溢,然而三年自然灾害,学校解散,父亲回到了农村。
回到农村的父亲,算是一个知识青年,担任了生产队长,六十年代农村贫穷,穷的是现在的人无法想象,生产队没有耕牛,耕田全靠人力,人在前面牵着绳,拖着犁将地翻开。春寒料峭,水田结着薄薄的一层冰,父母们在沤田中翻田,水深及大腿丫把,一天下来,全身已是寒气斥骨。农田灌溉用的是水车,人们将身体吊在一根横杆上,用脚踩水车上的拐,带动水笼上的板页将河里的水运到水渠之中,然后灌入大田。小时候我们学踩水车,不小心就让脚拐打到脚面,或者踩空吊到横杆之上。
农人四季无闲时,春天到了,农人一边照料拔节抽穗的麦子和开花结籽的油莱,一边将去年预留的稻种放到大缸之中,进行浸种,清明之后气温回升,稻种浸泡后散出酒香的味道,大约七天后,在整理后的秧田进行播种,好手会将稻种均勻播洒在秧田上,然后用木板抹平。初夏时节,气温迅速回升,天气一天一天变热,黄色的油菜花已然谢去,侧耳细听,可以听到油菜籽在菜荚中发出的咯嘣咯嘣的声响,麦穗也变黄了,一根根麦芒刺向天空,农人磨刀霍霍,整理好收割用具。双抢季节到了,农人犹如等待冲锋的士兵,而成熟的油菜麦子犹如号兵的冲锋号,农人们热血沸腾,镰刀扁担粗衣草帽是他们的全副武装。老人则是做饭送饭到田头,孩子们放了忙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如拾麦穗。双抢是全家总动员,要在梅雨季节来临之前颗粒归仓,否则大半年的忙碌就是白忙一场。
烈日当空,骄阳似火,妇女男人们弯腰弓背收割着麦子,人们少言寡语,汗水从身上流入脚下的土地,偶尔从麦田中飞出一只鹧鸪扑凌凌飞向远方。收割好的麦子捆好,用扁担挑到场头进行脱粒。七十年代,已有脱粒机,农民形象的称呼为“小老虎”,小老虎吞下麦把,从尾部喷出麦杆,麦粒与麦杆分离,从小老虎腹部落了下来。一场大忙,农人灰头土脸,然而丰收的喜悦让人们笑逐颜开。农人们累着,脚步却不停息。收完麦,光秃秃的田野上牛在耕田,牛的后面是扶犁的老农,田犁过之后是黑色的新土,在烈日之下受着阳光的炙烤,土地逐渐变干变硬。抽水机将河中的水抽到新翻的田里,干硬的泥土又变软变烂,成了稀泥,一块块田又变成了水田,水平如镜,天空中白云飘过,在水田中留下倒影。
栽秧似乎是妇女的专利,男人们平整水田、挑秧,女人们面朝水田背朝天,头上搭条毛巾,左手拿秧,右手从左手中分出几棵秧苗,飞快地插入水田之中。栽秧的时候,里下河地区已是梅雨时节,天气虽然沉闷、潮湿,但气温却是宜人。栀子花开,白色的花朵,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栽秧的妇女喜欢采一朵放在胸前。一边栽秧一边后退,渐渐水田上已布上稀疏的秧苗。虽然腰酸背痛,然而农人的心情是愉悦的,妇女们唱起了插秧歌,此起彼伏,相互应和,歌声在水田中飘荡,飘向远方。男人们挑着秧苗,桑木扁担随着步伐有节奏地上下晃动,唱起“好姐姐的,喂喂。”一场夏雨,几声雷鸣,带着电闪,秧苗欢快地成长,转眼之间,水田一片葱绿,十分养眼,秧苗挤挤挨挨,如同好伙伴一般,长势喜人,农人给秧苗除草、施肥、治虫,晚上则在户外纳凉,望着满天的星星,银河迢迢,门前河水静静东流,月光在河面随着水波跳动,远处村庄闪动点点灯光,耳边传来一片蛙声,几声狗吠打破夏日晚上的宁静,猪在圈中享受地发出哼哼声。
经过夏日的炎热,人们才感受到秋季的凉爽,水稻扬花了,稻花小小的,很不启眼,没有牡丹的雍容,没有桃花的鲜艳,稻花散发出的是独特的沁人心脾的清香。
“又是一个丰收年。”农人们欣慰地说道。
水稻在静静地生长,灌浆结实。稻叶一片金黄,稻穗因成熟而低下了头。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是丰收的季节,秋高气爽,天高云淡。芋头、扁豆、黄豆、菱角相继成熟,人们脚步轻快,当水稻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农人的镰刀、扁担再一次发挥了用场。妇女割稻,男人挑把,虽然忙碌,但不再抢时抢工了。庄上一个年轻的男人来到一群割稻的妇女身边,嘴上说些撩人的话语,年轻的姑娘听了之后腰弯得更低,脸上现出一片红霞。而几个结婚的妇女则走上前来,扑住年轻的男子,将他按倒在田里,一个妇女到田边的柳树上找了几个洋辣子,扒开他的松紧短裤,将洋辣子放入其中,然后松开,年轻男人辣得直窜,窜到旁边的河中,脱下短裤,用河水清洗干净,庄上的男男女女望着这个场景,嘻嘻哈哈一片,平淡的生活添上了一点佐料。
冬天到了,万物萧瑟,柳树、榆树树叶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树干,天地更加广阔,田野里麦苗在寒风下瑟瑟地生长,几只麻雀飞过田野,人们穿上了冬装,河面结上了薄冰,积肥的时候到了。七十年代,农田很少施用化肥,主要是用农家肥。田边挖了一个个草粪塘,塘里把猪脚灰、稻草、河泥放在塘中沤制,沤好的肥料再放入田间。早晨冬日的暖阳升起,河面、田野泛起一层薄雾,路边的野草凝起一层白霜。妇女撑着水泥船,而男人则站在船头,手拿竹罱。到了预定的河两三,男人将竹罱放入河底,将竹罱张开,罱住河泥,两手交替将河罱拖出河面,一个发力,将河罱拖入中舱,张开竹罱,将河泥放入舱中。河水寒冷,竹篙遇寒水结上一层冰,河面宽阔,寒风侵衣,劳作一天下来,人们辛劳和寒冷交织。
时光就在不经意之间走过,进入腊月,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人们开始腌咸鱼、腌咸菜、杀年猪、舂糯米面,蒸年糕、包子、馒头,用红纸贴上春联,用年画装扮生活,经历风霜雨雪的农人,当新年来临的时候,黑红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