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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梦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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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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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不在家


李梦初

妻子不上班五年多了。她从一位羞涩少女,到考入农村信用社(农商行)任驻村信贷员,到乡镇分社任柜员,到县城营业所任会计,再到退休,工作三十余年,一直都是洗漱完毕赶早班,扎完总账晚下班,从来不肯迟到一秒,更不愿早退半分,一旦遇到困难事情,不到万不得已,她都不肯轻易请假。

然而,退休的那一年,单位要返聘她,她却不想干了,反复挽留也不干。她说,辛苦了大半辈子,再不想早出晚归,坐在办公室不得喘息。一些企业看重她的人品,趁机来请她做财务,她也婉言拒绝,说是只想好好歇歇了。其实,她不是不想找点事情做,而是怕替人做假账,尤其怕做两本账。2012年,我从工作一线退下来,曾经到深圳的丰友集团做副总,她来公司看望我,公司老板也想请她做会计,她却拒绝见老板,忌讳的还是做假账和两本账。她宁愿闲在家中,干些“轻松”的事情,比如帮朋友做手工小吃,或者帮人看看柜台。

今年却奇怪了。亲戚的亲戚在南方开物流公司,一位会计辞工走了,一大堆的账目无人理,请她去救急。她跟人家说好,只记账,不做账。亲戚答应了。征求我的意见后,她打点行装,匆匆忙忙就要走。

走的那天,我对她说,邱会计,你真的要去么?……哎,你还是去吧。记着哈,你在家,家里一切都极好,干干净净的,既安逸又舒坦……你知道的,我被你惯坏了,什么事都不会做,等你回来的时候,家里肯定乱糟糟,怕是要成老鼠窝的。她对我笑一笑,还是拖着行李出发了。

我属鼠,却一直“懒”得可以。自结婚以来,但凡家务事,妻子从来都是无怨无悔地独自包揽。她似乎没想过让我干家务,也从来没抱怨过我不干家务,更不会有家务事干多了,自己吃亏了之念想。我深知妻子的贤德,感激妻子的付出,却仍然只是伸手吃饭,缩手放碗。不是因为我不想干,不愿干,而是她从来不让我干。

说起来,我和妻子都是很传统、很温和的人,极少为芝麻蒜皮的事情起纷争,日常的生活,彼此独立着,彼此关照着,心里默契着。习惯形成的自然状态,让我们彼此亲密、彼此和谐、彼此信任、彼此温暖。不过,有时候,我也会做一些家务事,比如制作一大锅的鲜豆腐,比如动手做包子馒头……毫无疑问,我也下过厨、炒过菜……女儿还说我炒的菜比她妈妈做的更好吃呢。可是,妻子也许怕拖我于“俗务”中吧。她知道我喜欢读书,喜欢码字,喜欢写一些发表不了的文字。每当我沉浸于思索之中,每当我端坐于电脑之前,她就悄悄的,生怕干扰了我。一直以来,她连地都不曾叫我扫,却又最怕家里不干净,见不得一粒尘埃。倘若我不小心弄脏了什么,比如衣服上沾染了油渍或尘灰,或者地面上掉了烟屑果壳,她也偶尔抱怨一声:“你看你看……哎,莫咁马虎唦”然后赶快搞干净。

现在,她就要单独远行了——她是从没有单独离家百公里之外的。我送她来到车站,还是故意说一些话来激她:“你是执意要去是吧……好勒好勒,老鼠窝等着你回来……。”我这样说着,实在是想挽留她。都一把年纪了,我真心不想她去“行侠仗义”。而且,她这一走,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形单影只,岂不让我孤独寡欢?我这也不是自私。女儿在一个有蓝色海洋的地方,在柔佛海峡边上的那个花园城市,何苦来一家三口,人各一地?再说,我已经习惯了夫妻一起的节奏,她一走,我就“失衡”了。

是的,这些年,我们两口子居住在空阔、明朗、干净的家里,极少分开。妻子默默地营造着这个温馨之家。她爱清静,我爱沉思。我们这种合起来的安逸宁静,饱满而踏实。闲暇时,她干家务、拖地、抹沙发桌椅,悄无声息,但凡地上有一点点顽固的污渍,她就拿条毛巾,蘸些去渍液,弯腰蹲下去,使劲地擦、擦、擦,不声不响地擦,擦得光明可鉴。然后看电视。她怕吵到我,声音开得很小。我则悄悄坐在书房里,静思默想,或者翻一翻书,或者专注于码字。

窗外是繁华的闹市,是曾经古老的柳林街,但我的家里异常静谧。

也会有一些小插曲。偶尔有亲友、同学邀妻子打手机麻将,情面却不开就打起来。夜晚的小街上,没有人影,万籁无声,连风也沉默不语,我家寂静的客厅里,间或会响起手机里的麻将声——“快出牌”——“吃一口”——“碰”——“胡了”……她一边打,一边自言自语:“唉唉,打错了,打出去又回来了……”;“唉唉唉,气死人,打掉一个对子了……”说话间,我从书房里走过去,来到她的旁边。她挪一挪座位,向我靠过来,对着我哈哈哈笑,叹道:“头!”——许多年了,她喜欢叫我“头”,不叫名字,也不喊老公,只是叫我“头”,大约是“我的头”,又或者是“老头子”的意思吧——“头,你看呐,那盘牌打错了……这一盘又打掉了小七对,还有一盘跑和了”……我刚刚坐下来,似乎还沉浸在某种思索中,也似乎没听见她说什么,只是慢慢抽出一支烟……

现在,妻子终于是走了,家里空落落的,我也有些空落落的了。我一个人,守着这个家,各种的不适应,各种尴尬的状况,不觉便一泻千里。漫漫长夜,万物俱寂,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自由是自由了,自在是自在了,虽可谓无俗务之烦扰,无凡尘之牵绊,却也是无依无傍了。不过,在这“自由的王国”里,我也开始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每天,我在空空的屋子里,或游走,或静坐,或躺下,或看手机,或翻书,或码字。夏天,窗外的天空云蒸霞蔚,我却不开空调,也不开电视。出奇的宁静中,我神思遐想,心无旁骛,玩味着肚里乾坤。困倦了,我就在沙发上、书房里,沉静自在地抽烟,吐烟圈,或闭目养神,或不紧不慢地剥瓜子。别的瓜子我不吃,就吃南瓜子。这个味道我喜欢。

往昔,妻子在家时,我的坏习惯基本不敢出头,每弹一次烟灰,每丢一个果壳,哪怕饭桌上吐一根鱼骨头,我都要顾忌到她,生怕她烦,生怕她责备。那时,她拿一个大烟缸放在茶几上,另拿一个放在书桌上,里面装满了水,旁边放一个垃圾桶。我抽一支烟,拿烟头到水里点一点,水嗤的一声,火就熄了,再把烟头丢到垃圾桶里。现在,我可以肆无忌惮。抽完烟,渐渐干涸的烟灰缸里没有水了,我就把它掐灭,将烟头留在烟缸里。日子悄悄过去,慢慢地,烟缸满了,周围就有了尘灰,茶几上、书桌上,也渐渐灰暗起来。

我剥瓜子也是老手了,一定不比老鼠吃得慢。牙齿轻轻一磕,舌头轻轻一舔,瓜子仁就到嘴里了。不经意间,瓜子壳在垃圾桶里堆起来,弹飞的碎壳残留在垃圾桶边,不多久,垃圾桶边上也惨不忍睹了。

一抬头,突然看见满缸的烟头,满几满案的尘灰,满地细细碎碎的瓜子壳,我有些吃惊,也有些自责。老鼠窝是这样慢慢垒成的么?这乱糟糟的样子,怎么可以?我似乎听到妻子微微的嗔怪声:“看呐看呐……莫咁马虎唦”便想,哎,该扫一扫了。可是一转念,我又想到别的事上。一个念头冒出来,管它呢,还不至于成猪窝狗窝,罢了罢了,等实在不堪入目,再来消灭它们吧。再说,要是妻子忽然想家了,回来了,她就会一边嗔我,一边打扫战场吧。

这样想着,忽然很想念妻子了。

半夜里,我给她打电话。我在深圳的那一年,她几乎天天打电话给我,现在,她出门半个多月了,居然不主动打电话回来。我拿起手机,一次、两次,三次,把电话打过去,她居然没有接,让我有些焦急。十一点了,我再拨过去,好不容易通了,她却说,刚才没听到,也没顾上,现在还在记账呢……

偶尔,妻子也抽空把电话打回来。正是夜深人静,她问我,在干嘛呢?我一个激灵,玩笑说,在皇庭潇洒噢——我们这里有个皇庭酒店,一楼有个茶艺吧,一些朋友常常邀我去那里喝茶。她在家的时候,每当我要出门,她就会问,去哪呢?我佯装一本正经地说,哈,去马路上溜溜,想看看有没有马路天使,有就牵个天使走。她嘿嘿嘿笑起来,回道:“哦呀,天使啊!你去你去,不耽误你好事。对天使好点哈……”倘若我说,去皇庭,那里有人等我喔……她又佯装惊讶的样子,笑着道:哦哦,去皇庭树兜下呀?……原来,皇庭酒店做起来之前,那里有一片树林子,似乎还有几棵大樟树,桂花树什么的,是年轻人谈恋爱的好去处。她这么一说,我就好笑起来,顺势道,对啊,你怎么这么聪明?天使,不不不,是月宫仙子在树兜下等我呢——这是一个温馨的时刻,我们轻松地“打情骂俏”,彼此会心会意,矫情而又浪漫。想像一下,一对老夫老妻,围绕着虚拟的“皇庭树兜下”,彼此调侃,彼此戏笑,何等快意!的确,倘若现在的皇庭周围,仍然还有那些树林子,仍然还有那些古樟树,硕大的树冠,树兜下,一对情侣,谈情说爱,秘密幽会,嘿嘿,岂不奇妙。所以,只要她听我说皇庭啊,天使啊之类,就一定会格格笑:“哦哦哦,你去你去……”有时还会补一句“……莫咁流哈……”。

那天,我又给妻子打电话。听她的声音,有些晦涩,有些疲弱,有些沙哑。细细一问,她说她脚肿了。我一惊,是不是上班太辛苦,坐久了?……要不就是肾有问题了?我说肾出问题就会脚肿,那可就麻烦了,得赶快去检查,去治,不要耽误了。她说公司在偏僻的乡下,六十多台车,专门运矿石之类,工作又不是一般的忙,周围都是破烂的道路,出门很难哦。

我知道妻子的脾气,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去看病的。我很着急,不依不饶地催她去医院,可她还是推诿拖延。她强调偏僻,强调过往的班车极少,强调坐车要走很远的泥巴路。我知道,她的理由似乎很客观,很充分,难以反驳。哎,远在千里,我这样劝是不起作用的,必须赶快给离他最近的朋友打电话,请他联系医院,帮忙关照。我的朋友真给力,他马上就放下一切,联系了市妇幼保健院,专等妻子去检查。朋友都这样了,妻子不得不依我。谁知到了妇幼保健院,医生只给做了B超,说是没问题的。妻子回到公司,把情况给我说了。我说这怎么行?医生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呀!既然脚肿了,应该与肾有关,如果是肾的问题,应该查尿液的,怎么只查了B超?劝她周末再去。她说,已查了,没事了,算了吧,何必麻烦呢!我又急了,说你不去试试,不去我就赶过去,到公司把你捉回来,五花大绑,真的捉回家里来。妻子不得不去了,她说还好,真的没什么事。我说那太好了!并叮咛道,都快要成老人了,别只顾工作,要对自己好点哦。

虽如此,我仍然不放心、不安心。这些检查似乎并不周全,也没有排除我的担忧,我这样听任妻子是干什么呢?再者,我这样指手画脚、隔空搔痒又有什么用呢?

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父母的婚姻维持了五十余年,他们一共生了十三个孩子,养活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母亲一个人打理家务,柴米油盐全靠母亲操心,可是,父亲从来就是一根硬木头,他撑着一片天,却从来不晓得如何和母亲相处,也不晓得对母亲说一句温柔体己的话,更不晓得如何应对母亲对他的期待。面对母亲痛苦时的责难,他也只会说:“……有天!有天!”……以致到了老年,母亲无论如何不肯与父亲同一个屋檐,同一口锅……最后的岁月,父亲只得自己洗衣,自己做饭,自己暖床被……然后,他比母亲少活了十几年。

也想起了现在的中年人和青年人。他们似乎并不讲究凝眸对望的脉脉深情,也不讲究花前月下的无病呻吟。他们洗去铅华与浪漫,面对的是眼前与现实。他们可以因为一次不洗碗,一次不下厨,或者因为男人的不顾惜、不呵护、不扶持;或者因为缺少丝丝缕缕的温暖,而让婚姻走到尽头。

更想到我自己。妻子为我付出的实在太多,她爱我比爱自己也绝对更多。她可以容忍我不干任何家务,可以容忍我在家里邋邋遢遢,可以看见我案头上掉有烟灰就赶快拭去,可以在我睡着的时候对我偷袭,亲我的脸,亲我的鼻子,亲我的嘴……可是,当她独自在外,身患隐疾时,我怎么能这样袖手旁观?

我决定去陪一陪妻子,或者去接她回来。

天随人愿!恰好,女儿要从新加坡回来休假了,妻子也决定回家团聚。在黄花机场接到女儿,我开着车往家里赶,心想,到家的时候,家里的老鼠窝怕要被妻子扫荡干净了吧。果然,一推门,妻子戴着卫生帽,穿着蓝围裙,张开笑脸站在门背后,扶着门框迎候着。望一眼家里,老鼠窝的痕迹果真早已荡然无存,地面的瓷板照得出人影。

“头!妹!都到家了!”……她迎上来,灿烂地欢笑着,转身又下厨房了。

家里是如此干净整洁,如此的光明可鉴,我的心愧疚起来。那一刻,我想,她应该嗔怪我一句,或者怨怪我一声,责骂我几句的。可是,她被一家团聚的欢喜所包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怪。她忙着为女儿弄好吃的。掩盖着内心的羞惭,我暗暗想,妻子总是这样无声地付出,无声地奉献,无声地包容,我该如何以对呢?

我想让妻子不再出去,继续我们的相濡以沫。我想尽心陪她同女儿共享天伦之乐,我想让她健健康康。然而,当我和她在医院确认安然无恙,她却在家只住了两天,就又急急忙忙上班去了。

妻子又走了,女儿陪着我。女儿早晨给我煮稀饭,放一些莲子、薏米、红豆、芡实之类,我吃得津津有味。她把家里整理得更整洁,更舒适了。连续的大雨过后,天气炎热起来,女儿帮我把床单换成凉席,睡上去,舒服极了。

可是,唉,女儿又要暂时离开了。她要去看同学,要去旅行,也想回国内谋职。她也决定去一线城市转一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她把我可能要用的日常用品都备齐了,放在显眼的位置,出发了。

家里我剩是一个人,独自守着一个家了。守吧!我想,这是光荣的。然而,我又差点随性起来,清理过的老鼠窝,险些又要复活了。

这是一个极好的年代,一切都用不着那么费心。打开热水器就洗澡,打开洗衣机就洗衣服,打开电饭煲就煲稀饭、煮干饭……可是我不想煮饭。家里没有洗碗机,我也不想洗碗。我去街摊上吃早点,一碗白粥,一个馒头,或者一碗粉,一碗面……足矣。中午和晚上,我去单位的食堂用餐,四菜一汤。岳父岳母来电话,我就去他们那儿吃。天太热,我就不出门,打一个电话,店老板会送过来。一大碗饭,一个红烧丝瓜,或者一个苦瓜,或者一碗河鱼,或者一碗辣椒炒鸡蛋……很简单。记得年轻教书的时候,暑期食堂不开饭,我舍不得进饭店,就买一个西瓜吃一天。现在不同了,随时可以叫快餐。我最喜欢一个菜,自己胡乱搭配的。老板问我吃什么,我说有酸菜么?有香干么?有青豆么?有小竹笋么?他说都有。我说全部备齐了,一股脑丢下锅,炒好了端上来。他说有这样吃的?我说炒熟了就行。他果然这样干,我吃得美滋滋的。

此后的日子,我依然神仙一般,闲情时抽烟,无聊时剥南瓜子。然而,我的目光盯着书,欲要弹烟灰,却把手指停住了;我的目光看手机,欲要丢弃瓜子壳,却把手掌缩回了……面对着家里的窗明几净,我的眼前出现了妻子弯腰擦地的身影。于是,我每天将烟缸的水装满,吸完烟,让烟头在烟缸里溜一溜,听水声嗤嗤一响,再小心将它丢进垃圾桶。

夜,很深很深了。时间凝滞,孤独袭来,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我拿起女儿发来的照片,凝神端详。她们四个女孩子,青春靓丽,明媚嫣然。她们蹦,她们跳,她们亲,她们抱,她们嬉闹搞怪,她们摆各种姿势,她们躺在草地上,她们一起看天上的星星……可爱的香香要结婚了,她穿婚纱,女儿穿伴娘服。

一缕清辉从窗外照进来,原来是一个满月。我端起带水的烟缸,夹着烟,伫立于窗前。明月挂于中天,月光清如流水,我的心,早被水光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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